Wid.41948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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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JOJO的奇妙冒险 阿帕基 , 布加拉提
标签 JOJO 茶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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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5-17 10:30
一场循规蹈矩的私奔
我的爱,我们要走,我们走,你和我
要到那林子里去,把一滴滴露珠抖落
要去看鲑鱼戏游,看黑鸦盘旋
——叶芝《情歌》
布差拉迪和阿帕基私奔的前一天,他们在布差拉迪的住处过的夜。阿帕基像往常那样躺在布差拉迪的沙发上,帮他整理收到的信件。那些信里充满了感恩和祝福、悲伤和苦涩、埋怨和愤懑,以及用旧报纸拼贴而成的滴血的威吓。阿帕基会逐一掂量信的重量,嗅嗅可疑的气息,确保没问题后再小心翼翼拆开。他把虚张声势的威胁信扔进垃圾桶,每隔两封辛酸的求助信就插入一封铺满花瓣的感谢信。布差拉迪知道他的小动作,但听之任之,他忙着和披萨店的店员为一份披萨钱争论不休。这家店已经免了他半个月的钱,这让布差拉迪感觉自己就是个强盗,尽管他本业干的就是强盗的活。
布差拉迪把披萨盒放在阿帕基张开的腿上,新鲜披萨的热度让阿帕基龇起了牙,但他蜷起嘴唇,没说一个字。上周这个时候,他把布差拉迪推倒在这间屋子里唯一的一张矮桌上,一条桌腿在他们激烈的扭动下折成了两段。他一直没时间给布差拉迪挑一张新桌子,布差拉迪也不着急,他更喜欢把阿帕基的两条长腿当桌子用。
布差拉迪在小冰柜里翻来捣去,找到一瓶没有开过的气泡水。上次阿帕基带来的红酒已经喝完,布差拉迪以为他今天会再捎一瓶,没想到阿帕基是空手来的。布差拉迪不总能猜中阿帕基的行动,这也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一点浪漫,无惊无险、安全无虞的小小刺激。
他在阿帕基旁边坐下,从盒子里捞出一块热腾腾的玛格丽特披萨。阿帕基用手指撬开玻璃瓶的瓶盖,灌下一口。他没有醉,却张着嘴,放任梦呓似的话语从齿间弹出来:
“我们私奔吧。”
布差拉迪的第一反应是愚人节的玩笑,他扭头在房间里张望——他还咬着披萨,起士跟着他的动作被拉出口香糖似的长条——但没有找到挂历之类可以确认日期的东西。今天当然不是愚人节,甚至都不是四月。四月的第一天,米斯达总是没精打采,到第四天更是连面都不露。布差拉迪还记得白天米斯达在饭桌上夸夸其谈,他想不起具体内容——多半又是食物的话题——也许阿帕基还有印象,他总在认真倾听别人说的每一句话。
阿帕基拈起披萨上的一块牛肚菌塞进布差拉迪嘴里。布差拉迪稀里糊涂卷着面饼一起吃了下去,挂在嘴上的疑问也跟着吞回了肚子里。
他们闷声不响地吃完了披萨。阿帕基起身,把披萨盒和前几天吃剩的盒子垒到一块儿。他默默数着盒子的数量,推算布差拉迪在他没来的那几天里吃了什么。每天都是一样的披萨。和米斯达不同,布差拉迪对待一日三餐格外马虎。
阿帕基回到沙发上,布差拉迪正在看他整理好的信件。他愁眉不展,有时眼含泪光。阿帕基每次都会瞥着信纸回忆信件的内容,希望那些不是悲伤的泪水。
“读给我听。”
布差拉迪靠在阿帕基的肩上,把未读的信塞到他手里。
阿帕基已经看过一遍内容,因此读得很流畅。很多来信类似便笺,只潦草写下一两句话,比如“我终于可以开着窗户入睡,我会在窗前的月光下为您祈祷”,或是“我会给新生的孩子起名‘布鲁诺’”。他们很想写下更多,但又不敢在给黑帮的信件里留下太多线索。亲昵却不敢亲近,这是布差拉迪小队与组织里其他小队最大的不同。
读完信,阿帕基把靠在他身上的布差拉迪搂到怀里,两个人交叠着躺在狭小的沙发上。布差拉迪没有等到他一直在等的信,那是一封永远不会到来的信。
布差拉迪闭上眼,脸颊贴在阿帕基温温的胸口上。他刚喝下一整瓶冰水,那里的热度有点接近快熄了的炉子,沉稳的心跳像远处的涛声。半梦半醒时,布差拉迪恍惚闻到了柴火燃尽时飘出的焦味。那股似有若无的气息像卖火柴的小女孩擦亮的火苗一样,朦胧地映出了很久以前的往事。那时候布差拉迪还住在渔村,他经常靠在炉火边烤着被海水泡凉的手脚,一边等待父亲的炉火让自己暖和起来,一边期待母亲呼唤开饭的声音。
“阿帕基,”布差拉迪按住阿帕基抚摸着他头发的手,说,“我们私奔吧。”
涛声消失了,世界一下子变得无比安静。布差拉迪紧紧握住阿帕基的手,担心他也会像退潮的海浪一样溜走。终于,阿帕基回握布差拉迪的手,徐徐用力,捏到布差拉迪的手指发白的程度。
“真的?”阿帕基的声音在颤抖。
“不是你先提的吗?”布差拉迪笑了。长久以来,他的脑袋里一直都是超负荷的高压状态,这一声笑仿佛在他身上开了一个小口,琐事和杂念随着笑声慢慢清空,布差拉迪瞬间感到无比轻松。
“那就……”阿帕基的手抽走了,盖住了他自己的脸,“明天。”
布差拉迪回忆明天原本的计划,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他突然变成一个期盼春游的小学生,小小的脑袋里只被一个念头填得满满当当的:明天,他会和阿帕基一起离开这里,跑到只有他们两个的某个地方。
“要准备什么?”
“私奔还要准备?”
“总要有个计划。”
“那我来准备车。”
“别开福葛的车。”
“不会的。”阿帕基停了停,开始认真思索他们能去的地方,“我们也可以坐火车。”
他提议了几条路线,布差拉迪没有听进去。阿帕基低沉的嗓音震动胸腔,布差拉迪觉得自己像伏在大提琴的琴身上。他含含混混地点头,用头发磨蹭阿帕基的胸口,逗他发笑。阿帕基伸手裹住布差拉迪的后脑勺,搔他的后颈。他们闹了一阵,总算都安静下来。
布差拉迪不在乎地点,放眼整个意大利,去哪里都一样。
“是不是留张纸条比较好?”他揪了揪阿帕基的长发,问。
“你想写什么?”
“我们很好,不要找我们。”
阿帕基笑了,胸口起起伏伏。
“又不是离家出走。福葛会气疯的。”他说完,突然陷入沉默。空气中只有呼吸的嘶嘶声。他们都在想不告而别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不止是福葛,纳兰迦,米斯达……波尔波,老板,整个组织……他们同时在狭窄的沙发上磨蹭身体,似乎这样就能抖落不安的联想。
“……你知道我想起了什么?”布差拉迪在沙发上蹬着腿,他的鞋跟踩到阿帕基的小腿,膝盖撞着阿帕基的膝盖。阿帕基用手托起布差拉迪的屁股,帮他往前挪动。布差拉迪从沙发上撑起上半身,左右两个肘关节压在阿帕基的胸口,压到他差点喘不上气来。
阿帕基皱起眉头,又被布差拉迪的大拇指强行揉开。
“你想说……《毕业生》?”
一周前,他们在阿帕基的住处一起看了电影《毕业生》的DVD。布差拉迪久闻电影的大名,但还是第一次完整地观赏这部影片。阿帕基一提到私奔,布差拉迪就想起了电影片尾男主人公在婚礼上带走新娘的场景。他也许不能准确预测到阿帕基会做什么,但他比谁都清楚阿帕基为什么这么做。
“我们还缺一场婚礼。”布差拉迪说。
“谁来当被抢走丈夫的倒霉新娘——米斯达?”这是除了阿帕基和布差拉迪之外,小队里唯一一个达到法定婚龄的人。
布差拉迪这次哈哈大笑起来。他俯身摸索阿帕基喝完的气泡水玻璃瓶,伸长的手指够不到地板,他毫不犹豫地叫出替身。钢链手指从沙发下面取出铝制的瓶盖,用拉链挖出一个空洞,再取下多余的部分,只留下一个粗糙的圆环。替身灵巧地揉捏着圆环,调整成合适的尺寸。布差拉迪接过替身改造完成的瓶盖,示意阿帕基伸出左手。
“我的意思是,正确的步骤应该是先求婚,再私奔。”
“那我重来一次……”阿帕基从沙发上撑起上半身,被布差拉迪压了回去。钢链手指锁住了阿帕基的嘴。
“雷欧,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没有质疑的空间、没有拒绝的权利、没有反悔的余地,形同拷问一般,只接受一个答案的问题。
金属瓶盖尖锐的边缘刮着阿帕基的皮肤,如同一顶荆棘冠慢慢套进他的无名指。
布差拉迪和阿帕基私奔的早上和过去的三百六十个早晨没有太大区别,哪怕心细如福葛也说不上那天有哪里值得格外注意。天依然是阴的,在这个季节,阴沉的天空对拿波里来说不算稀罕,市民至少还有十几天才能等到高悬头顶的太阳。海岸附近的黑尾鸥飞得极低,几乎是擦着游客的头顶滑行,由此引发了一些抱怨和可以忽略不计的骚动。快到中午时分,云端突然冒出了半个太阳,薄片似的太阳如同打开了云层间的一个缺口,让温煦的柠檬色阳光铺满了整个城市。一些人纷纷走到街上晒起了日光,舒展发霉的懒洋洋的身体。也是在这个时候,陆续有人在街上看到了布差拉迪或者阿帕基,短短的一瞥,但足够组成他们的行动轨迹。
米斯达是第一个看到阿帕基的人。他在福葛不厌其烦的追问中反复确认了很多次,当时的阿帕基是独自一人。他没有变装,也没有带行李,更没有叫出替身。他显然不是在追踪回放的忧郁蓝调,因此匆匆忙忙的脚步显得很不寻常。所有人都知道,阿帕基的急事只有两件:执行命令,以及与布差拉迪有关的一切。
这种不寻常看在福葛眼里完全值得引起警惕,可米斯达却不以为然。他在背后叫了一声阿帕基,阿帕基头也不回地向他举起了右手——米斯达模仿阿帕基的动作——上臂水平伸直,垂直竖起小臂,五指并拢,贴得紧紧的。
“要不是他背对我,我差点以为他要跟我敬礼。”米斯达眨眨眼,“他以前干过……你知道的。”
“他做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福葛问。
“滚蛋,别烦我,离我远点。”米斯达说,“他是阿帕基!还能有什么意思?”
“就这些?”福葛很是沮丧,要从米斯达嘴里套出有用的信息总是困难重重。
“如果你非要问,我倒是更在意这个。”米斯达搓着下巴说,“阿帕基的左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走那么快,手却放在口袋里,这很不对劲。你可以试试,走走看,你试过就知道了。”
福葛不愿意试,他的裤子没有口袋,但他大概能理解米斯达的意思。
阿帕基的身影在拐弯处消失,再往前走十分钟就是火车站。机场附近没有类似布差拉迪和阿帕基的身影,能找到的租车记录里都看不到他们两个的名字,短时间内他们也买不到什么车。福葛想过他们劫持二手车的可能性,但有布差拉迪在,他暂时把这个几率降到百分之十以下。
看到布差拉迪的人有不少。他是这条街上的明星,每个人都乐于和他打招呼,向他表示无伤大雅的友好。纳兰迦是那天小队里唯一看到布差拉迪的人,他有点得意地向福葛描述了一遍布差拉迪的状态:漂亮的短发,干净的西装,和阿帕基一样两手空空。他的步伐一如既往利落,既不彷徨,也不慌张。
“我问他去哪里。”纳兰迦说,“他肯定不是来这里,也不是回家,他走的是反方向。”
福葛几乎脱口而出“干得好”,但纳兰迦的下一句话让他庆幸没有轻易把夸奖说出口。
“他说有事要办。”
“所以你就让他走了?”
“他很高兴,布差拉迪心情很好!他又没有遇到麻烦!”纳兰迦说,他有些委屈,但两眼灼灼地闪着兴奋的光。纳兰迦认识布差拉迪很久了,他印象中的布差拉迪总是挺着胸,却垂着肩,像被什么押着,锁着,挟持着。布差拉迪说话的语调平平的,如果纳兰迦会写那个词,他就知道这叫做“照本宣科”。他熟悉的布差拉迪只有在呵斥时才会拔高音量,但包括他在内的小队成员常常置若罔闻。每一个调皮的学生都知道善良老师的尺度在哪里,没有人会害怕永远不会落在屁股上的戒尺。
所以纳兰迦猜到那天肯定有什么不一样。仅仅暂别了一个晚上,布差拉迪就被洗涤一新,全身透出打磨过的光彩——纳兰迦不完全否认当时布差拉迪的站位恰好背着光,这很可能才是真正的原因——但他坚持向福葛解释,那些光并不来源于布差拉迪崭新的皮鞋,熨过的裤子,雪白的上衣,或是精心打理过的头发和发夹,而是夹杂在比平时更有力的语调变化、点缀在更深邃的笑容深处、盘旋在更轻巧的脚步之间,以及比他背后柠檬片似的太阳温暖许多倍的眼神里。
“你看到他的表情就知道了,我没见过布差拉迪那么高兴,一定是有什么好事!”纳兰迦用这句话结语。他没有心思和福葛争论,他惦记着把从布差拉迪那里感染到的快乐的余温捂久一些,下一次——希望有下一次——不知道得等多久才能再遇到这样快活的布差拉迪。
布差拉迪最后被看到的地点距离火车站更近一些,他毫无疑问是去和阿帕基会合。他迟到了一小会儿,如果不是被红酒店的老板叫住,他本来可以提前到达火车站。
等待布差拉迪可以说是阿帕基的专长之一,只不过他还不习惯在小队据点之外的地方等他。阿帕基其实不赞成分开出发,就在这天早上,他们还在同一张床上醒来,双腿牢牢交缠,腹部被汗水黏在一起。阿帕基把吻洒在布差拉迪的脸颊和胸前,左右咬着他的锁骨,手臂像长了吸盘一样紧紧裹住布差拉迪。布差拉迪本能地抱紧他,下半身迎合着阿帕基,放纵热度上升到足以烫伤人的地步。随后理性在摇动中苏醒了,布差拉迪不得不傻笑着晃头避开飞来的吻。他先是和自己交战,再要说服缠人的阿帕基。他们费了不少时间才分开,两个人都意犹未尽。
布差拉迪坚持分开走,因为“私奔”的核心就是两条河流冲破河坝汇聚入海的过程。他们毕竟不是去郊游,手拉手一起出门既不刺激也不有趣。
他们绞尽脑汁回想在电影和书本里看过的私奔桥段,甚至提到了罗密欧与朱丽叶,并且有意忽略了悲惨的结局。最后妥协的人总是阿帕基,他们还没离开这里,布差拉迪还是他的“队长”,他的“头儿”。
看到姗姗来迟的布差拉迪,阿帕基板着脸——脸部肌肉略略放松了一些——把买好的车票塞给他。布差拉迪伸出右手握住他的手,左手勾住了阿帕基的脖子。
“给我一个道歉的机会。”
“会被看到的。”
“让他们看。”
阿帕基迟迟疑疑的,似乎担心布差拉迪随时叫停。他托起布差拉迪的后脑勺,扶得稳稳的,像是要让他没有办法摇头拒绝。布差拉迪等不及,他踮起脚尖把嘴凑上去,却反被拉开距离。他猜不出阿帕基的心思,干脆闭上眼,让阿帕基自己来。
冰凉的手指扫过布差拉迪的脸颊,他走得很急,身上微微发烫,因为阿帕基欲擒故纵的撩拨,热度又微微上升了几分。鬓角的汗黏在阿帕基的手指上,阿帕基挑动黏黏糊糊的大拇指,拨开布差拉迪的刘海,让发丝像细沙滑过指缝。
阿帕基的气息突然变得浓密,布差拉迪顺势张开嘴,却只尝到掠过的长发。阿帕基低头,在布差拉迪的额角上印下一个吻,重重的,又湿又热,牙齿轻轻摩擦皮肤。阿帕基用布差拉迪的黑发把唇印盖上,这一吻就这样巧妙地藏在了布差拉迪身上,坦诚又隐秘。
布差拉迪笑起来,阿帕基总是喜欢做些有的没的小动作。
那是那天拿波里的人们最后一次看到布差拉迪和阿帕基。他们挽着彼此的腰,笨拙地配合对方的脚步,踉踉跄跄地上了火车,像一对喝醉酒的学生。有人说听到了阿帕基的笑声,也有人抢白那是布差拉迪的声音。每个人都说他们听到的笑声放肆又高亢,是他们的声音,但却完全不像他们。
福葛记下了目击者每一句乍看矛盾实际大同小异的话,米斯达叉着腰,心不在焉地问他情况如何。福葛合上笔记,久久盯着仿佛死去的电话,答道:
他们很好。
布差拉迪和阿帕基并没有特别小心翼翼,也没想过要避开任何人的耳目,他们只是离开了,走得有些突然。他们的不告而别卷起了小小的风暴,而他们躺在台风眼中,彼此依偎着,无比平静。
布差拉迪没有问阿帕基火车会开向哪里,他们都知道,哪里都一样。他靠着阿帕基的肩膀睡了一会儿,仿佛躺在温暖安全的壳中。等他醒来时,发现阿帕基也枕着他的头顶睡得正香,鼻子顶着他的发夹,呼吸声也变了调。他轻轻叫了一声“雷欧”,阿帕基立刻警惕地睁开眼睛,想起他们在哪里后,他咧嘴一笑,眼神却还惊魂未定。
“打牌吗?”布差拉迪掏出在路上买的纸牌。
他们都不是打牌的行家,布差拉迪只在渔村里看过成年人打牌。小布鲁诺每次都负责计分,他读过书,脑子活,从来没有搞错过牌面和分数,他现在还记得一些规则,甚至能朗朗上口地背上几条。布差拉迪拆开纸牌包装,有点惊讶崭新的纸牌摸起来像塑料片,又硬又滑。阿帕基更笃定些,他和同学玩过几轮,打歪了一个作弊的家伙的鼻子,吃了一个不轻不重的处分。他从小就讨厌不守规矩的人,如今更是对破坏规矩的后果感触颇深。
布差拉迪接过了计分的活,比起打牌本身,他还是更擅长这个。他们摸索着打起牌,一局接一局,双方都记不清规则的部分,就商量着定下全新的规则。窗外的风景变了又变,拿波里熟悉的风貌渐渐退后,被高速行驶的火车远远抛开。阿帕基张开左手手指,用笨拙的手势捏着牌。无名指上的金属指环总在扎刺他的皮肤,他不得不在抽牌时来回扭动以缓解不适。他每动一下指环,就会把阳光晃到布差拉迪脸上,害得他也集中不了注意力。到第八局的中盘,布差拉迪突然提议:“下车吧。”
“谁赢了?”阿帕基问,他心知肚明。
他们收起牌,在火车停靠时下了车。阿帕基把纸牌留在了桌子上,等待下一对无聊的乘客拿起来打发时间。他们心照不宣,他们不会再玩牌了,不仅仅是因为两个人都玩得不好。
没人关心这是哪一站,他们故意避开头顶上能指明方向的文字,强迫自己陷入迷路的困境。车站附近是大片大片黄色夹杂白色的田野乡路,半人高的草在风中摇头晃脑,拉扯行人的脚步。阿帕基以为布差拉迪能一眼认出稻田和杂草丛的区别,布差拉迪却摇了摇头,这里没有他熟悉的颜色。
一辆车停在他们跟前,不是出租,但也没差很多。敞开的车窗里出现一颗马铃薯形状的脑袋,稀疏的灰色卷发盖不住头顶的微秃,精心剃过的褐色一字胡让他显得很精神。一字胡司机伸出多毛的粗壮手臂,拍了拍车门,问:
“要去哪里?我都能送。”
“附近的……”阿帕基左右张望,说,“镇子。”
“你们是游客?”“一字胡”瞄了瞄阿帕基后面的布差拉迪,显然注意到他们都没带行李,“来办事?找人?我猜猜,你们是来参加费尔南达家的婚礼的?”
“没错。”阿帕基不想说太多,“最近的餐厅有多远?”
“看到那边那个塔尖没有?那是我们的教堂,伊丽莎白的餐馆就在那一带,想吃什么都有,还可以记账。”
阿帕基用眼神征询布差拉迪的意见,布差拉迪耸耸肩,他已经放弃拿主意了。对现在的他们来说,像无根的蒲公英一样随风飘扬恰恰才是正确的生活方式。他们先后钻进车子后排,阿帕基全程黑着脸,仍没能制止司机热情的演讲。他们在不到半小时的车程里知道了这座镇子盛产葡萄,葡萄酒也是当地一绝。他们错过了采摘的季节,但也撞上了十五年前那批葡萄酒出窖的好时候。小镇依山傍海,山下是成片的葡萄园和橘树林,夹杂着一些柠檬树,山上是袅袅的炊烟,一座又一座百年不倒的石造别墅像白色的鹅卵石洒满了山坡。古罗马风格建筑,“一字胡”特别强调,语气很是得意。
镇上的人干的都是父辈在五十年前操持的老行当,他们用彼此的姓氏代替职业的名称,并以此为傲。这里唯一缺的就是年轻人,好在葡萄庄园主人费尔南达家的婚礼请来了源源不断的宾客,多多少少活跃了死气沉沉的空气。这场豪华的乡下婚礼已经持续了两天,他们宰了至少十头猪,掏空了每一个鸡窝里的蛋,没完没了的婚宴可能还会继续下去(有些喜好清静的镇民已经开始怀念单身的小费尔南达),并将成为圣诞节前镇上最大的活动。也有些镇民相信这样的热闹铺张可以吸引一些外乡的年轻人,却不知道教堂的钟声从来没有真正传出过葡萄园。
“一字胡”转身对后座的布差拉迪和阿帕基重复了一遍:镇子需要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汽车前轮在他说“你们”时向左猛地滑了一下,阿帕基的前额因此嗑到了助手席的背面。无视骂骂咧咧的阿帕基,“一字胡”不慌不忙地把住方向盘,把车头拉回来,继续往目的地驶去。
最后结算的车费并没有因为这出小小事故便宜多少,甚至比拿波里的费用还高一些。布差拉迪很高兴没有在这里听到烂耳朵的“我不能收布差拉迪先生的钱。”他们真正跑到了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花一点小钱买到更多的信心,不算一桩太糟糕的买卖。
“一字胡”还让布差拉迪想起了他的父亲,保罗当年也是这样驾着一艘二手的小船,带着陌生的游客在海上的岛屿之间穿梭。他是个寡言的人,为了干好这趟活,他和布差拉迪一起坐在饭桌前,彻夜点着灯,琢磨怎么才能把每座海岛的故事讲得妙趣横生。布差拉迪直到最后都没能亲耳听听父亲介绍那片海,那些岛,来来往往的渔船和码头。也许他在船上比在家里练习时表现得更好,毕竟他是那么地深爱那片望不到头的蓝色。
镇上比他们预期得要宁静一些,街上没几个人,走到哪里都是狂轰滥炸的大闹之后百废待兴的气氛。大多数店半开着门面,看不出有没有在营业。几只狗沿着石板路互相追逐着跑过来,它们好奇地嗅了嗅布差拉迪和阿帕基,绕着他们一圈圈跑,完全没有提起戒备的意识。布差拉迪蹲下来摸了一只狗的脑袋,捏住它三角形的耳朵,狗低吠一声,快活地原地乱跳起来,恨不得蹦进布差拉迪怀里。阿帕基不禁苦笑,布差拉迪走到哪里都这么受欢迎。
他们被“一字胡”领着去了伊丽莎白的餐馆,可能人都在婚宴上饱餐了一顿,也早就过了午饭的时间,店里店外只有他们两个客人。阿帕基点了双份乌鱼子酱意面和烤扇贝,芝麻菜卖完了,他改成了凯撒沙拉。
端上来的葡萄酒掺着柠檬的香气,回味带些甘苦。布差拉迪问他要不要买几瓶,阿帕基抿着嘴没有说话,布差拉迪也就没有追问。买或不买倒在其次,布差拉迪想的和阿帕基一样,他们谁也说不上买回来后要带去哪里。
吃完饭,布差拉迪做了很久以前就想做的事:用餐巾替阿帕基轻轻抹去粘在嘴角上的鱼子酱。阿帕基用餐时的礼仪无可挑剔,但在擦嘴时却表现得粗糙随意(情有可原的是,没有哪位礼仪老师会教导一位男士如何优雅地擦掉唇膏)。他每次都乱抹一气,毫不在意餐巾到底是擦掉了食物残渣,还是把他的唇膏蹭到了不该出现的位置。
布差拉迪能感觉到隔着一层餐巾翕动的嘴唇,口中呼出的热气突然消失,像在抚摸弹性十足的橡胶制品。阿帕基的反应就像看到一只蝴蝶毫无征兆地落在他的嘴唇上,他似乎受宠若惊,但又竭力表现得处之泰然。布差拉迪故意放慢了动作,他比阿帕基更享受这个过程。他还抱着一种恶作剧的心态,一心想看看阿帕基能假装若无其事地闭气多久。
一声长长的叹息,阿帕基认输了。布差拉迪笑了起来,离开拿波里后,一点点小事都能让他笑上很长时间。
结账时,布差拉迪问老板娘附近有没有邮局。阿帕基看了他一眼,默默从钱包里继续往外掏钱。
“那你们得往回走。”伊丽莎白抓过阿帕基的钱,快速数了一遍,“那老家伙没告诉你们?邮局就在你们来的那条路上。”
“现在去?”阿帕基问。
“要去趁早。”伊丽莎白插嘴,“邮局一般六点关门,但今天四点开宴——费尔南达家的婚礼,老家伙总没忘记说这事吧——他们可能会提早歇业。”
布差拉迪对着阿帕基耸耸肩,他们似乎没有别的选择。
他们还是在镇上草草绕了一圈,像对真正的游客那样到处东张西望。远处的山还没彻底褪去秋装,放眼望去全是大片沉稳的红赭色和棕褐色,镇子仿佛就坐落在秋叶堆里,透出暖烘烘的陈腐气息。一座堤坝卡在镇子所在的山丘和另一座矮山之间,将海水圈养在山川之间。堤坝下的水面如同镶嵌在群山间的蓝宝石,倒映出碧蓝的天和抽丝般的云。布差拉迪难得看到几乎静止的海水,他记忆中的大海更粗暴、活泼、富有生命力。他一股脑把对海的回忆倾倒给阿帕基,阿帕基听完,点点头说:“就像你。”
教堂的钟嗡嗡地敲了四下,酒气未散的镇民像从冬眠中苏醒的动物一样顺应着呼唤,纷纷拉开窗帘,敞开门户,为即将开锅的大餐做准备。没一会儿,一群刚放学的小学生甩着书包与布差拉迪和阿帕基擦肩而过,他们像快乐的溪水淹过石板路,兴冲冲地往山上的家跑去。有个孩子回过头,视线在这两个鹤立鸡群的陌生人身上逗留了半秒,随即追着伙伴的欢笑声消失在细带似的小径尽头。看到成群结队的孩子,布差拉迪突然脱口而出:
“昨天,纳兰迦说他想重读小学。”
“福葛打算先给他买些课本。”阿帕基也说,像自言自语。
他们没有再提小队的事,两个人默默沿着来时的路往南走。在这座镇子里,罗马式风格的——伊丽莎白也特别强调这点——邮局大概是教堂之外最高最大的建筑物。邮局原本应该是白色的,但漫长的时光一点点把建筑表面涂抹成了人骨似的黄,椭圆的拱门像一排整齐的黄牙,冲着初来乍到的陌生人露齿而笑。
邮局还没关门,柜台边上坐着一位戴金框眼镜的老妇人,雪白的卷发像奶油一样挂在她的头上。静心设计的空旷大堂回声效果显著,布差拉迪和阿帕基的脚步声像节拍器般有序地响起,她听到动静,放下手里的报纸,静静等他们走近。
“下午好,两位。”
“下午好。幸好我们赶上了。”布差拉迪说,老妇人背后的挂钟已经过了五点。
“我们六点关门,二十年了,风雨无阻。在这个镇上,不是每个人都盼着婚宴,尤其是到我这个年纪,就更不稀罕大吃大喝了。”老妇人拿下眼镜,“要我说,婚礼只需要交换戒指和誓言就好,其他的热闹都是给别人看的。”
布差拉迪笑了笑。他时常听老人说一些人生箴言,最清楚怎样的态度最讨老人喜欢。
“行了,没人是来听我絮叨的。你们需要什么?”
“有没有明信片?”布差拉迪问。
老妇人弯下腰,从柜台下的某个角落取出一包风光明信片。明信片用粘着灰的塑料薄膜草草裹着,最上面的一张晒得变了色。看得出来,从第一次拆封到现在,明信片从来都不是热销产品。
布差拉迪挑了配色最不显眼的一张,用邮局的圆珠笔写下“圣诞快乐”和背到烂熟的地址。他没有写名字,就这么直接将明信片扔进了邮筒,动作熟练到让人眼花缭乱。阿帕基原本打算转开身,免得窥见不该看的内容,他才别过头,就听到布差拉迪说“好了”。心血来潮的私事已经办完。
“我每年都会给妈妈寄一张圣诞卡。”布差拉迪解释,“从不同地方寄。”
现在还远远不到筹备圣诞的时候,明信片也实在称不上像样的贺卡。就像人们给黑帮写信时往往字斟句酌、言简意赅一样,黑帮寄出的纸片更是语焉不详,向特定的人送出什么东西这一行为本身所包含的信息已经足以达到致死量。
“布差拉迪,我们可以去……”阿帕基用眼神指着邮筒里的明信片,只要布差拉迪表现出一点点意愿,他们现在就可以到布差拉迪母亲居住的城市,赶在明信片送达之前拥抱久未见面的亲人。
布差拉迪坚决地摇了摇头,他有很多两人都心知肚明的顾虑。他给出的理由就像他寄出的纸片一样写满了隐喻似的思考:他们在私奔,私奔是挣脱着从家里逃离,而不是狼狈地逃进家里。眼下,至少现在,他们不需要想,不做任何判断,风吹到哪里,他们就飘向哪里。
“你们可以去这栋楼上面看看。”老妇人把多余的明信片放回柜台,接着他们的话茬说,“马上就要日落了,上面的风景要比这摞明信片上印得好看得多。”
他们几乎是被风吹着送上了楼。上楼的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人,阿帕基的左手拉住布差拉迪的右手,布差拉迪前一晚送的金属指环刺在他的皮肤上,不是值得大惊小怪的疼痛,但痛感很真实。刺痛让布差拉迪确信自己是真的和阿帕基在一起,不用担心醒来只有冰凉的床和黑暗的房间。他们久久地紧握对方的手,手指缠着手指,一起推开了通往屋顶的门。
门的那侧是梦中才会出现的美丽风景,太阳像抹了水的橙红色油彩融化在万里无云的天边和一望无际的水面上,远处的群山一面呈现出粉紫,一面是金光灿灿的橙黄。布差拉迪看着阿帕基,他的眼瞳也是同样的颜色,金橙和暗紫化在他的眼睛里,分不出眼前的景色是他的目光的投射,还是美景倒映在双眼之中。
他们长时间生活在枯燥的黑和单调的白之间,都忘了世上本来有那么多颜色,而每一种颜色又有不同的光彩。在夕阳的余晖下,他们的头发和衣服都被镀上一层同样的五彩斑斓,每一根发丝都闪耀着光辉。他们不再显得格格不入,而是与整片景色、整座小镇融为一体。
“布鲁诺。”阿帕基抽手,把布差拉迪的手也拉到了跟前。他们傻乎乎地对视一笑,但谁也没有松开对方。忧郁蓝调替阿帕基取出了藏在裤子口袋里的东西,阿帕基笨拙地用单手接过替身递过来的小小方盒,这个交接的动作让他更加强烈地认识到自己正在做的事。握住布差拉迪的那只手暗暗使着劲,紧张像快感一样传递到布差拉迪身上。
“布鲁诺。”他重复了一遍,仿佛他才是忧郁蓝调。
方盒的盖子向上打开,里面是一枚金色的戒指。
阿帕基牵起布差拉迪的左手,把戒指套在他的无名指上。他什么也没有问,也不等布差拉迪说话。有些事从来就不需要确认,尤其是在他们之间。
剧烈的震动向布差拉迪袭来,似乎脚下的大理石地板正在龟裂。他紧紧握住阿帕基的双手,以免自己摔倒在地上。他现在终于明白昨晚阿帕基戴上戒指——那枚粗制滥造的指环——时心跳为什么会这么重、这么快,他甚至还暗暗笑阿帕基动不动就紧张兮兮。可就在刚才,在看到戒指的那一刻,布差拉迪的心脏瞬间过速到几乎要燃烧起来。那股烈火灼烤他的身体,将语言燃为灰烬。布差拉迪张口结舌,他突然想起老妇人的话,婚礼就是交换戒指和誓言。他永远猜不到阿帕基会怎么做,但他总能知道阿帕基为什么这么做。
北方传来人群的嬉闹和手风琴演奏的乐声,星星点点的微弱灯光像萤火虫一样飞舞在小镇上空。傍晚的婚宴渐入高潮,闹哄哄的歌声断断续续的,音乐反而成了配角,只有男女老少此起彼伏的笑声从未间断。
夕阳的光辉突然变得那么刺眼,照得布差拉迪的眼眶酸酸的。他闭上眼,让阿帕基把笑得弯弯的吻刻在他的耳边和脸颊上。远处的笑声和亲吻包围他,仿佛他们才是这场宴会的主角。
布差拉迪从十二岁起就犯下了罪,之后就与“清白”这个词挥别,成为了资深的犯罪者。他干过不少让人咋舌的事,但没有一件像今天这样让他感到出格甚至离经叛道——把切成两半的移动电话留在空无一人的房间,悄无声息地出走,在陌生的列车上睡得肆无忌惮,随时抱着深爱的人的脖子亲吻他,牵着他的手走过一条又一条街,他们把爱意锁在对方的手指上、印在刘海间,在夕阳下拥抱彼此许下无声的誓言。
组织永远不可能容忍的是,那些誓言与组织和老板无关,只与爱有关,只与阿帕基和布差拉迪有关。
幸福的生活犹如大同小异的模具,被打上标签的他们无法完美地嵌进模具里,但他们尝试过,哪怕只有一天。他们绞尽脑汁在这场私奔中做了一些与众不同的事,一些他们在拿波里永远不可能做的事。他们在历数经典作品中的私奔故事时就达成了共识,私奔总是以失败告终,或是戛然而止,或是热情弥散,但他们绝对不会重蹈覆辙,因为他们只是在模拟一场私奔,一场循规蹈矩的私奔。
现在他们知道了幸福的滋味,并将用余生来回味这短短的二十四个小时。
“你没有时间买戒指。”当天际被夜晚晕染成深紫色,远山只剩一条金色的镶边时,布差拉迪才说。今天他们一直黏在一起,就早上分开行动的那点时间根本不够让阿帕基准备好尺寸合适的戒指。
“我昨晚就想给你了。”阿帕基撩开布差拉迪的刘海,在额角那块变浅的唇印上按上新的吻。
太阳已经下山,但那道光还扎在布差拉迪的眼睛里。他紧紧抱住阿帕基,让泪水无声无息地流下,滚进他的胸膛。
远方传来教堂的钟声,回家的时间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