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奇人异事多,这是众所周知的。那话本都写了好几摞,全是关于这奇人异士的奇遇险遇。这其中最容易被拿出来编排的,无外乎两人——一个江湖人称“玉君子”,一个诨号“千面怪”。
玉君子原本也不叫玉君子,听闻此人幼时是道童出生,在汉州那儿学了华山剑法,又不知为何舍了掌门不做独自下山了——不过不做也罢,华山弟子得了真传的也不超出一只手,剩下的总是些不知何处来的记名弟子,记的谁的名下也不太清楚。
这人生得面如博粉,唇如点朱,是一副难得的好样貌,但是原本人称的却非“玉君子”,而是“郁公子”。只因这君子终日郁郁寡欢,要说白瞎了那副俊美无俦的好样貌却也不尽然,这公子愁结眉眼的样貌反倒是另一番俊俏。说来也巧,这公子正是姓郁名离,字筠瑞。叫“郁公子”那是理所应当,怎么的就变成了玉君子呢?
一来是他剑法凌厉,从不多施一招,屠杀恶贼时血流成河,他一袭白衣翩翩立于乱石血泊之间,那一张面容越发似仙人玉面。二来是他为人端正,从不做害人勾当,也不会妄惹杀孽,一路南下路见不平便拔剑相助,帮了人后不留名不留号,孤身又继续独行。这久了传开了,大家便叫他“玉君子”了。
另一个“千面怪”则没这么好相与。世人皆说他是个疯子,这千面二字也不是说他有什么易容术,而是他这人一个时辰一个模样。一会儿幼稚如孩童,一会儿又扭捏作妇人态,总之是千奇百怪,所以叫他“千面怪”。此人姓段名涉,没有字。他向来喜欢造杀孽,专挑着自己觉得恶的人杀。此人名声大噪是因为他百里取了上代武林盟主的命。原本江湖应该是人人诛杀,可随着那前代武林盟主人头落下的还有大大小小投名状,上面把这狗心人面的家伙这些年所作所为一一写明,反倒让这“千面怪”落了个还算不错的名声。
纵使这人千万性子,他也不会忘记杀自己认为恶的人。
这玉君子和千面怪本无什么相干,却谁想造化弄人,命运无情,该是遇着了,怎么也跑不掉……
水路难行,郁离又是个没见过江南风光的人,一路上走走停停,又是半载过去了。此日光景正好,这时辰倒也还不错,江面上除了几叶小舟便就是他雇的这船了。郁离向来不怎么通人情世故,照他师傅逍遥道人所说的,便是“不沾灰的琉璃球”。逍遥道人也算是华山难得一见的道士,道号逍遥也不为别的什么“既名逍遥,为何悲切。”也不是取自那“ 圆现圆成成自在,一能一得复逍遥。”,更不是图个“老气醉中犹跌宕,闲身梦里亦逍遥”。只因为这个名字太多人取了,逍遥道人那时也随便叫了“逍遥”。由此可见他是个多不拘小节的道士了,收了徒弟只管交了华山剑法,哪里还有那个心思告诉他世俗如何,人间如何,把那什么什么经往郁离眼前这么一堆,得了,自己琢磨着去吧。
琢磨着便琢磨出郁离这么个奇人来。
他此次南下也不是乱下的,身上的盘缠不让他乱下。他直奔这这朦胧湖光来便是想寻人。寻谁呢?他也没见过,此人江湖称“千面怪”,大抵就是透着一股子怪味的人。寻到人怎么着呢?
他望着微波轻泛的绿水,索性盘腿坐在船上,低头看起自己的倒影起来。水不清澈,却胜在绿得明明白白,让这倒影无端地也清楚上了几分。那水面上的人羽玉眉下一双清冷眼,白面红唇,眉眼间流着几分倦怠之色,活像个对世间万物颇有无奈的玉面神像,更有种清清仙子对影自怜的韵味。可惜了郁离并非女子,对影自怜这种事情八百年后都不会发生在他身上。他不过是想着一件事:这千面怪会杀他吗?
这件事儿他便从陕西一路想到了江南,没想明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没错,他郁离玉君子就是南下求死来的。这又和逍遥道人有几分干系了。按道理说,江湖上求死比喝水还简单,他郁离不必找这么一个没见过的人手刃自己。但是逍遥道人同郁离相处了这么些年,深知这徒弟是个爱随缘的性子,生死也随缘,毫不放在心上,甚至越大越喜欢钻研怎么搞死自己。从某些方面来说算得上是断情绝欲了。他老来才想起这么回事儿,觉着好不容易把这么个孩子拉扯成玉面郎君,不能就转头赔了。便把郁离招到眼前“约法三章”。
一是不可死在恶人,长辈手中
二是不可主动开口求死,凡可争之命必争到底
三是不可死在阴谋,暗招下
逍遥道人想得好啊,若是他死在晚辈或同辈手里,权当他技不如人。其他么保证了郁离不会作死。这下总该再活好些年了。
可惜逍遥道人在世时,段涉还不知道在哪里学武呢,所以他便不知有个人避开了这三个条件。一来段涉够强,能抵上一个武林盟主,二来段涉够疯,管你是谁想杀便杀了,三来段涉从不喜,甚至说不会什么弯弯绕绕的,杀人于他而言不过就是杀人罢了,哪里搞得出什么花样来?
故而郁筠瑞就奔着他来了。
一日过去,再醒之时,湖面上多了一艘画舫。郁离未曾见过这样的船,立在船头观望了一番。划桨的船夫姓刘,叫刘一二。他见这公子盯着那画舫瞧,便有眼色地开口:“这是江龙帮的船,公子您别看它像似个休闲之地,实际上里头能人多着呢!这要命的买卖也做了不少,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里头。”
郁离点点头:“那他们是善是恶?”
刘一二嘿然一笑:“嗨,都是生意人,谁知道呢?”实则他也不敢妄论,这江龙帮惯是喜欢做一些杀人越货的勾当,帮众都是拿鼻子看人,他能说上这么几句也是看着这公子是个面善的,再多便不敢说了。
生意人?郁筠瑞不晓得生意这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便不再说话。正把眼光收回来之时,只见那船上“嗖”地窜出了个黑影,直勾勾地往水里冲。只听“噗通”一声,便再没声响。
“船家,有人掉水里了。”郁离指了指:“把船移过去吧。”
刘一二心想着这公子恁是一点常识没有,开口道:“公子,咱这船靠过去,那人也淹死了!这江龙帮的事情咱们还是别管了!”
郁离怎会是见死不救的人?他虽不会水,却也提了内力往那落水处使出一招“踮叶寻花”,足足在水上行了十几里,提了那人的衣服便是“锦鲤摆尾”,脚往画舫船壁上一蹬,一个微顿又靠着那力道提气把人救回船上了,这一来二去也就几瞬之间。刘一二看得只把眼睛瞪,连浆也忘了摇,只差拍手叫好了。他是没想到这么个细皮嫩肉的公子还有这等本事!要知道头天上船这公子还晕船来着!
再说郁离把人救了上来,放到船舱里,还没等看清这人样貌,那画舫上又传来吆喝声:“喂!那面的破船!有没有见着一黑衣男子掉到水里?”
郁离不答,那刘一二看了看船里的人,又见着这船和画舫离得远着呢,便扬声:“爷!见着了!那人沉水里了!”
那画舫上带头的是个刀疤男,见状回头和同伴言语,他不晓得船上有个高手在,耳力极好。只听他“呸”了一声道:“那狗娘养的怕是死在水里了,也算便宜他了!”
“妈的,咱回去把差交了吧,遇见个疯子真的是倒霉……”
郁离把眼光收回来,又低头看着这人。那船家忙收了桨,弯身入舱去救人,郁离没事儿可做,便又把眼光放到那外头一小块湖光中去。只见得那刘一二又是摁胸又是掐人中拍肚子,没得一会儿那人便口吐几口清水,悠然转醒……
“欸!公子,那人醒了!”
他偏头看过去,只见那落水人一身黑衣湿答答的,兀自抱膝缩在一旁,那披散的头发把脸挡住,但看身形确实是个成年男子。
“公子,他……他好像是个疯子。”刘一二挠头:“便不让人碰。”
“你碰他做什么?”郁离已从刀疤男口里知晓此人大抵是个疯子了,却又是不解问道。
我滴个乖乖。刘一二心里憋着气,心想着这公子看着厉害,实际上脑袋也转不过弯来:“这湿衣服不换了下来,着了凉可怎么办?”
郁离心想着这船家也是个好心人,自己也不太懂这些事情,毕竟他自小学武,华山上又是常年积雪,他着实没生过大病。便听船家的,道了句“我来。”比着身形拿出自己的衣服来欲给这人换上。
那落水人瑟缩了一下,就是躲着不让人碰,拉着他的手欲把衣服脱了,那人就哭哭啼啼叫了起来:“哥哥你别打我……”
“不打你。”郁离老实答道,“我给你把干净衣服换上。”
那人不是疯子也是傻子,言语如稚子一般。要说这好样貌吃香那也是真的,生得好看,那别人同你说话都要多说几句。那人大概是见着这玉君子生得好看,犹如天人,便畏畏缩缩拉着他哭了起来。郁离哪管他干什么,兀自把他身上的衣服扒了,再把自己的干衣给人换上,换完便起身想往外走。
谁知那人又哭着拉着他不让他走,委实是个撒娇的小娃娃,但这身形又是个八尺男儿,一来一去怪异十分。郁离这人不通事,却也是个好人,索性坐下陪着,他也不懂哄小孩,只任这人哭,自己心里默起内功心法起来。那人哭累了,便拉着他袖子沉沉睡去。此时他方空出手来把这人的长发往脑袋两边理。那发下竟是个凌厉的长相,轮廓英朗,颧骨颇高,鼻梁高挺,有几分西域人的样子。他想着等这人醒了便询问家住何处,把人送回去就完事了。水光涟涟接苍穹,夜晚水上更是安静。
船家说:“这大概是个富贵人家跑出来的傻公子。”
郁离见他脱下来的衣料精细,上头还有金线勾边,大抵真的是有钱人家的小傻子,只是不知道怎么的跑到了那江龙帮去了。这不自觉便问出来了。那刘一二见着四下安安静静,江上唯有他们在,便道:“不稀奇,他们做的是人命买卖,这公子大概是被绑了罢。”
郁离眉头微蹙,低头用手挪了挪这落水人的头,把自己袖子扯出来便是要歇息了。他心下做的是什么计较却也没人知晓。
夜晚了,他就阖衣躺在那人旁边。看着是睡了,实际上也只是半梦半醒,想着功法。
他倒是歇下来了,却不知没过多久,那落水人又翻身起来,在一片黑暗里头歪着头盯着他看了好半天,这才继续睡罢。
奇就奇在他悄无声息,居然也没把玉君子吵醒。
次日一早,郁离便问这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这人心如稚子,却也知道郁离不会害他了,偏扯着他袖子,结结巴巴的。白日阳光足,这才见得此人竟生了一双碧眼。郁离没见过,时不时便抬头看他一眼,再在心里啧啧称奇。
“我,我跟着哥哥走……”那人扯了他袖角眼巴巴看着他。郁离没忘记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便推辞了:“不可,我带着你不方便,也照顾不了你几时。”
这人瘪嘴就是眼里冒水花。郁离可不管他哭不哭,这个没心肝的玉君子当作没见着那几滴眼泪,又逼问此人家住何处,姓甚名谁。
这人直接抱住他嚎啕大哭,叫着只想同他走。一个男子哭成这样实在是奇怪非常。郁离缓了口气,又摸不着头脑:“我同你素昧平生,你为何要跟着我走?”
他又道:“我便是来寻人的,那人大抵不会喜欢你,你跟着我,我还不知道他愿不愿意替我做事。”
这人哭哭啼啼,见着没什么着落,总算是松了口,道:“我叫段涉……我也不知道我住在何处……”
郁离先是一惊,而后又转头思量,这人虽然行为举止怪异十分,却也稚嫩,莫非是同名同姓之人?他这么一想,便将手一抬,轻轻搭在了段涉手上,实则暗暗运功,以气试探,这么游走一番发现此段涉确实不是习武之人,他的经脉虽广而宽,却又一丝内力见不着,若此人心智正常,不出十年便可成一代宗师。可惜他心智不全,别说宗师,就连这入门都是此生无望了。
这么一探查,他更是拿段涉没办法了。索性就带着他走,多少照料一番,如若有人认出他来,也可以将他带回家,算是有始有终。
恰逢着江南过酣春节,街上人来人往是摩肩接踵,一片好景色。尤其到了夜里,这烟火纷然绽开在天边,倒影在水面,碧波荡漾泛涟漪,便是风吹水抚柳絮而起。这节日里,不论是闺中小姐还是江湖少侠,都是要出来逛一遭的。
不知是不是上回逼问太紧,近日段涉不再时时同郁离说话。但郁离这个没养出心的道士永远不会体谅一下他人。甚至是不知道为何要体谅人。他只管往南走,一路上饱览山水,所以是停得多走得少。这不是正好听说了这酣春节,从来不曾见过,便寻了间客栈住着了。
段涉心智不全,郁离索性要来间大房,二人合住,这白日就是到二楼听消息探查千面怪的来去,晚上就是偶尔逛逛灯,泡泡澡,再同段涉抵足而眠。郁筠瑞没有兄弟姐妹,这一次倒是也尝了鲜,这下心里满足,赴死的心反而暗暗更坚决了。
可他哪曾想,他便是同这千面怪睡了许久了——
段涉这疯病不简单,一年里总有这么几次失去知觉,醒来后不知今夕何夕。往常的转换是可以控制的,想换作女子便打开那盒,想变作少年便打开另外盒。但是总是有这么几次毫无征兆,令他沉睡。
段涉中途醒了一次,只见目力所及处是片片夜色,月如水泄,淌入波澜之中。摇桨的木头声便在耳畔,侧脸低首,又是一副良辰美景……因而在他千面怪段涉的印象里,那玉君子并非白日足踩微风的武林高手,也不是江湖传言的正义侠客,而是这小小船舱里随着碧波轻晃,墨发微乱,呼吸绵长的小公子。
毕竟这是他初见此人。
也大抵是随了这份心思,他总对着玉君子多那么些耐心,因为他总想起船里这玉君子羽睫微动,落入月色的模样。那种仿佛是要融化在月里的感受让人情不自禁就软和下来了。
再一次清醒过来已是一天一夜之后。这千面怪并不知道郁离早已探过他的经脉内力,更不知道郁离是来寻他的。他现下也不想回岚州,索性跟着此人晃荡就是。
说到装疯卖傻,这天下如果段涉称第二大概便没人敢称第一。他白天装出懵懵懂懂的样子,晚上更是拉着郁离的袖子做痴儿状。
但有道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终有散时来得也如春华般快。
段涉倚靠在窗栏边,这道士会束自己的发却不会束别人的发,因而他总是顶着歪歪扭扭的冠,到后来索性就披头散发了。
窗外正是一片灯火,段涉的耳尖微微一动,将手臂伸出窗外。
不一会儿,便有一只灰色鸽子停在臂上。段涉取了鸽子脚上捆的信,一目看罢,将纸以内力震碎,便任由鸽子飞走。
他近日查着一桩旧事,本以为是那江龙帮在搞鬼,后发现不止是这区区江龙帮。个中关系复杂难理,他一时间也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正当思量,郁离便拿着一串糖葫芦推门而入。段涉抬眼,此番也没了装神弄鬼的心思,就独独坐在那处瞧他。
玉君子虽算是初入江湖,却也是练武的天才。他一入屋便感觉到今日段涉有些异样。他一步一步往窗户那处走,暗自注意那身着黑衣的人。
只见还有半步之时,他突然发难,将手中糖葫芦串儿刺向段涉面门!说时迟那时快,段涉一个抬臂化解了这一招,再看郁离一个转身又使出“达摩剑法”,再往段涉那处刺去。
这剑法来得慈悲,可见郁离只想擒住段涉,并无伤筋动骨之欲。段涉也看出来了,却实在是不喜这种打法,于是侧身往桌上一跃,抬脚将茶杯扫出去,几个杯子往郁离那处飞去,他一一避开,正将手中糖葫芦再行一个“三宝莲台”,哪知段涉脚尖一动,袖口微动,便是“叮叮叮”三声。这暗器使得光明正大,很是奇怪。但容不得他犹豫,当下回转“剑”身就是华山剑法的“孔雀开屏”。这一招专打暗器,剑柄在外,剑刃在内。他靠着此招一一把暗器接下,定睛一看,居然是三块碎瓷,郁离暗道不好,转身防守却也来不及了,段涉早已使出轻功绕到他身后,左手一个擒狼手便抓住他的左手腕,往他背后一拿,郁离连忙回身将“剑”自耳后刺去,段涉右手绕过他身子,紧紧拿住他出剑的手,一时间居然挣脱不得。
这远远看着,仿佛是段涉怀抱住他。
千面怪不急不缓地偏头咬了一口糖葫芦:“唔,甜。”
郁离气急,但面上也不过是郁色更重几分。他冷冷道:“你是何人?”
“哥哥好狠的心,才几个时辰不见便不认识我了吗?”段涉玩心大起,道:“咱们这几日都睡在一个被窝里,哥哥还这般见外,我真是好伤心。”
此话本没什么错,可从此人嘴里说出来就奇怪得很,让人浑身不适。郁离脑中思索一番,便不再挣扎:“你是千面怪?”
段涉胸腔微动,从嘴里泄出几声笑:“我是哥哥的好弟弟啊。”
他不承认也不否认,玉君子便当他认了。
“我明明试过你的武功,一丝内力也无,怎么……”
他这话便让段涉起了杀心——但他又止住了动作。毕竟近日看来此人是有个好皮子,他段涉只杀自己觉着恶的人。
郁离只觉着身后那道杀气弱了下来:“你不杀我?”
“呵,”千面怪嗤笑一声,松了手上力道反问:“我为何杀你?”
这人真的是奇怪,分明刚才起了杀意,现在又问别人为什么杀他。真是好不讲道理。郁离只把手上被咬了一口的糖葫芦递过去,没理他。
“好哥哥是来江南干什么的?”段涉倒也接过了那串糖葫芦。玉君子道:“我来寻你。”
“寻我?”段涉吐了葫,将糖葫芦的竹签插在实木的桌上,又撩撩披散的墨发,挑眉问道:“寻我做甚?我可不记得我惹过玉君子。”
郁离暗暗惊讶此人内力之深,但眉眼确是波澜不惊:“杀人。”
他这二字一吐出口,便使得本因糖葫芦缓和的气氛又变了变。但段涉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缓声重复:“杀人?”
“杀我。”
郁离如是说。
刘一二又见着了那位公子,侠客?总之是他刘一二摇桨这么些年来过目难忘的奇人。有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见面不相识”,这赶巧了便又是他来搭公子。
“我便要到江龙帮画舫上。”
刘一二苦了脸色,一时间明白了,这哪里是什么缘分,分明是这公子上赶着找自己。如若真的有缘,现下他亦巴不得没这缘了。他支吾一番,本想着江湖义气,肝胆侠客,见他面上难色便不会难为他一个船夫才是,哪想到这公子踩着船上纤绳便掀帘坐了上去,好不自在。这下他是开船也怕,不开也怕。他想着这公子上次连傻子也救么,总归比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江龙帮要好一些。便鼓起劲儿道:“公子,我家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娃,这,这这江龙帮我是万万不敢去的啊!”
水打船舱,郁离卷帘而望,一双清冷眸子中是倦怠之色,他叹气道:“便如上回那般,隔着个十几里可行?”
刘一二见他眉目间郁郁寡欢,还以为出了甚么大事,见着这么一个风光霁月的人物,那一时间是不忍拒绝的,最后银牙一咬,把脚一垛,也生出了几分豪情:“好吧!俺便随公子走一遭!”——他却哪晓得,郁离这般愁结眉眼的模样是天生如此。
桨划开水面,借着江水滑行而出。纵然坐过好几次船,郁离仍是不喜呆在船上。此番他未曾踏在船头,饱览周遭风景,而是独坐舱中拭剑,剑柄之上拴着一段黑底红边的缎带,看上去和他这玉君子万分不搭调。白日此剑也熠熠生辉。这便教他又想起好些天前段涉的话来了。
“你作恶多端?”
“未曾。”
“你我有血海深仇?”
“未曾。”
段涉又挂着一副笑样,上前抬手向郁离探去,一时间玉君子竟难以闪躲。他只觉头上一松,发丝四散,那月白色缎带顺着耳边被眼前人扯下。段涉将墨发拢作一束,随随便便用扯来的缎带扎上:“那我为何要杀你?”
散发的郁筠瑞倒更显得年纪小了。他未曾回答,只抬手指着段涉的脑袋道:“那是我的发带。”
“哈哈哈哈哈……”段涉先是胸中发出一阵声响,而后哈哈大笑起来:“行啊,好哥哥!你是这么些年来头个人我笑成这样的人,便是冲这一点,我喜欢哥哥还来不及,怎舍得杀你?”他那双异于常人的招子弯成刀刃的弧度,似猫儿一般。一时间郁离也不知他在笑甚么东西,却心里也想着,这人倒是生得不寻常。
段涉笑够了,用脚一蹬,借力蹲在木制雕花窗台上道:“你想让我如何杀你?”——他也是个奇人,遇见此事绝口不问为何,反倒真认真商量起来。郁离倒也想明白了,他散发坐在小几旁回:“便是你我对决一番,你将我杀死便好了。”
哪想到段涉那张笑盈盈的脸突然变了,一时间面沉如水,但听他冷笑道:“你们华山道士学了些武艺就是用来寻死的不成!”他这一变脸倒未曾吓到玉君子,只是让他些许疑惑。学武也并非他想做的,寻死倒真是他想的,这世间哪有这般歪理,想做的不得做。他困惑地觑了段涉一眼,未曾感到杀气。
段涉便见着这玉君子抬眼瞧他,因着那愁意反倒显得有些委屈,让人恨不得要亲上几口在怀里好好哄着。若这郁离是只猫儿,段涉说什么也要将他带走了。然郁离不过是一个人,这就打消了段涉再和他亲近的念头。他道:“凡事皆要有个因果。你与我无甚么干系,我怎地要与你决斗?除非我见了你不顺眼,可惜我如今见你甚是顺眼得紧。你便另寻他人吧!”
“那你拿了我的发带,这是因,我怒急与你决斗,这是果。”玉君子一副死脑筋,反而又引段涉发笑。他便从胸中扯出一条黑底红边的发带扔出去:“我拿了你的发带,这是因,还你一条发带,这是果。江湖不见!”话罢他飘然踩着窗沿,一如黑色飞鸟一样消失在溶溶月色之中。便只留下玉君子一人手握发带沉吟。
“公子,到了。”
郁离回过神来,谢了船家。他手握青锋又使出先前的“拈花寻叶”向那画舫上奔去。他想着——平日里锄奸扶弱,总有人来报恩。那么他锄了江龙帮这个奸扶了段涉这个弱,段涉便会到他眼前大呼“恩公”。届时他便能提出一番因果,央着段涉同他决斗了吧?
于是青锋闪光,随着那黑底红边的缎带飘飞,一抹白衣飘过,恰如阴曹地府的白无常般,来索命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