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次见到我的表姐,是在六月一号这天,儿童节,也是外婆的丧礼。
但外婆的离开并没有令家中陷入一种压抑的气氛,正相反,她早在去年就表现出预兆甚至活到许多老人羡慕的年纪,至于他们摆起了酒围,路过的人看去不像是送人入黄泉,更像是热闹地摆喜酒。
丧礼上,来了几个外地的亲戚,跪在墓前随意扯出几声虚情假意的呜嗷,我学着他们的样子,轮到自己时也跟着虚与委蛇。
直到离开时,我才注意到许久不见的表姐,大约是早早吊过丧,所以坐在一边,自己注意到她手中拽着被水弄湿的纸巾,搓出小粒的纸屑。
我们赶着回家去照顾妹妹,驱车离开前,比我和父亲早来一天的母亲不经意间提起,外婆去世的晚上,表姐在老人床边守了一晚上,一滴泪都没掉,但是第二天一早发现外婆送给她当六一礼物的糖果被你表弟吃了,却哭得稀里哗啦的。
“还是女儿好,”母亲感叹道,眼睛看着前方,不知道对谁说,“比你舅舅他们任何一个都孝顺。”
父亲听完前半句“哼”了一声,忍耐着性子没有打断母亲,但话语刚落便急急发言,“那有什么用,一个瞎子能孝顺什么。”
我被他对表姐的形容给烫到,心虚地低下头,回想起自己临走前和她无意对上的眼,明明里面只有灰蒙蒙的白,却莫名能看出其中的一点瞳孔的黑色出来,直勾勾地盯看着过来。
*
表姐仅仅比我年长半年,看起来却像个十足的大人。她出生的时候她母亲难产而死,靠奶粉长大,待到我母亲怀孕,她终于有机会喝到母乳,只可惜口福不到几个月,这份营养便无可奈何地让给了我。
或许是这份原因,长大后我总是会和她因为一些小东西而争论不休,严重时会大打出手,有时候是一快造型新颖的橡皮,有时候会是一个快过期的薯片,但更多时候会是争抢电视机的遥控器和饭桌上的鸡腿——幸运的是,大人总是会叫表姐让着我,这令我很开心,因为只要他们一说出类似“陈蔻丹你一个做姐姐的不要那么小气,让让你弟弟,不然以后会嫁不出去的”的话,我就知道表姐死死拽住的手很快就会松开。
还记得也是六一,恰好是放假,我和父母下乡来外婆家,表姐也在那里。中午吃饭时由于外婆记性不好,没有记起我们一家的到来,所以在准备我和表姐最爱的鸡腿时只准备了一只。
“那是我的,你的那份在晚上。”
当我夹起鸡腿时,表姐大声喊道,但我不以为意,嘴里念念有词,说什么来者是客,她应该谦让自己。其实我实在开玩笑的,只要她在说点什么,比如求求我之类的,毕竟自己从来没听过表姐求饶,甚至为了激她当面不断地凑到嘴边。
但谁知道下一秒表姐舀起热汤装在碗里,直直朝我泼过来。我吃痛,到嘴的鸡腿掉到地上。谁也没吃成。
那天场面很乱,我只记得自己被烫到呜哇鬼叫,而旁边的父亲见不得我受委屈,抄起立在角落的扫把,甩在表姐身上,抓起她的头发给了她几个耳光。表姐等结束后反锁房间在里面哭了一个下午,然而老家的屋子隔音不好,父亲听着凄凄惨惨的哭声听得心烦。最后我们不欢而散,提早回家。
之后听说,外婆在我们走后把原本留给我的鸡腿用五香粉腌制给表姐吃,她才愿意从房间走出来。
说起来,外婆大概是我印象中唯一一个会在大人说“让让弟弟”时偏担表姐的。我记得自己有段时间不喜欢她老人家,因为她在我生日只送了一辆遥控车,而送给表姐的却是一台看起来很高级的游戏机。
后来那台游戏机成为我心心挂念的玩具,无论我怎么求父亲,他也不愿意买给我,搞得我只能趁暑假的时候去找表姐借来玩。
当时我真的想不通外婆一个住在农村且没有工作的老人哪来的钱给表姐她买来如此昂贵的游戏机。我那时候没有想到直接去问外婆,反而随意地猜测,便直截了当地认为是父母捎去的养老费成了买下那台游戏机的本金。
因而,我理所当然地去找表姐,让她给我玩游戏,并且早在说话前就打算好:假如她不愿意,我就去喊大人过来。
但是表姐出乎意料的答应下来,和我约定好每人一天只能玩半个小时。我留意到,她看我的眼神有点怪,眼睛里好像被按灭了天花板上的照灯一样。
毕业后我收拾行李翻出自己小学时候写的作文,里面形容和表姐打游戏的是暑假是我最好的暑假,当然,如果我她没有瞎的话。
第二年的六月一日,我结束了向表姐借游戏机的日子。开端似乎是我在母亲那里置了气,回想不起具体的原因,只记得自己扭头跑去找表姐要游戏机,想要借此转换心情。可谁知当时我的手感很差,怎么都打不赢平日轻松通过的boss,操控的人物死了好几次。
这对怀着怒气的我而言无异于火上浇油,同刻,墙上的分针转了半圈,表姐提醒我时间已到,末尾还补充一句嘲笑我打游戏很烂的话。
我不甘心,于是求她再给我一点时间,可是她死都不松口,眼神漫着浓浓的嘲弄。我气急,伸手去抢她的游戏机,嘴里囔囔地学着父亲的语气说什么女生干嘛学男生一样打游戏,没大没小。
表姐被我这番话激怒,为了不让出游戏机,和我扭打在一起。
我被她打得头昏眼花,挣扎之际手摸到茶几摆着切水果的小刀,气上心头,握住水果刀朝表姐的脸上用力刺去。
我记得表姐的惨叫仿佛能哭踏天。
她由此之后双目失明,顺带毁了容,她在外打工养家的父亲听到消息后马不停蹄地从几百公里的市区连夜赶回来,把我的父亲一拳揍进了医院。
那年我还没有小学毕业,只明白自己犯下很严重的错误,周围的人议论纷纷。同年,表姐退了学,我再也没有见过她,直到今日的丧礼。
长大后,每当梦到这场景,我总会被她血肉模糊的脸吓出一身冷汗,心想假如还有重来的机会,自己一定不会捅表姐的眼睛。
一定不会是眼睛了。
*
丧礼过后,我不留痕迹地打听表姐失明之后的事情,听说她因为眼睛看不见和毁容两件事受到很大影响,事后虽然坚强地恢复过来,但跟不上学校的进度,最后被办了退学手续,明明成绩是数一数二的好,本来有机会去大城市上大学的,很是可惜。
我没有过多在意这件事,虽然心里有点内疚,但不至于贯穿我至死的人生,于是自己便很快淡忘了。
直到有一天,妹妹从杂物间翻出一台老旧的游戏机跑过来问我,这是什么。
我定眼看去,随后摸了摸她的头,告诉她这是我表姐以前的游戏机,她不要了就给我了。
妹妹似懂非懂,然后胡乱地按着上面的按钮,玩得很起劲,回头时告诉我她很喜欢这个,能不能把它送给自己当儿童节礼物。
“这个吗?”我忍俊不禁,“爸爸可以给你买台新的。”
“不要,我就要这个,我很喜欢。”她坚持地说。
我想不通,仍旧答应下来。妹妹高兴得跳起来。我看着自己妹妹这副开心的样子不禁恍惚一瞬,猛地想起表姐收到游戏机时的表情和妹妹很是相像。
她失明的时候,年纪和妹妹一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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