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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降临

作者 : 徳徳子

分级 少年 其他

警示 主要角色死亡

原型 北斗神拳 拉奥,托奇,Toki,Raoh

标签 北斗神拳 Toki 托奇 拉奥 Raoh

状态 已完结

50 0 2020-12-4 23:42
导读
挑战一下第一人称……阅读理解题目:真的有天使吗?说明理由。
梗概是:托奇行医路上晕倒在雪地里,被“我”捡到惹!
天使降临




坏天气持续了四天。大块厚重的云朵在一望无际的灰白天空上层层堆叠,入冬的第一场雪初见端倪,到了中午,雨就下起来了。黎明时分,野兔窝边被压得扁平的细碎草团结成了冰,折断的三棱头朝下顶着地面,犹如一个遭到腰斩的人。点点跑在前面,它的爪子轻巧地从小径的泥泞中抬起,而我每走一步,都要忍受长靴的沉重与渗进脚底的寒冷。一只鸟飞起来,打破了笔直站立的水杉间的沉寂。闻到猎物的气味,点点狂奔起来,把我带到那些死兔子旁边,换作以往,在我解开兔子腿上的绳结时,它应该跑跑跳跳地绕着自己的尾巴转圈儿,要不就是草丛里有什么吸引了它的注意力,虽然它在附近转悠,却从不会跑到远处去。点点往山下跑,又折回来摩挲我的腿,我举起那两只饿得面黄肌瘦的兔子,它们湿淋淋的小细腿在人面前晃荡,只有回到小屋我才会把内脏扔给它吃,点点不为所动,它又跑开,停在不远处,湿漉漉的眼睛恳求我跟上。
它正往平原去,那是我明令禁止它踏足的地域。划开积雪的落叶,点点像一只快艇一样俯冲而下,这只纯种灵缇少有的如此兴奋,它摇着尾巴,一溜烟跑向空旷的谷地,回来,我说,我自以为我的狗是不会把我带进陷阱里去的,点点很聪明,分得清那些骑摩托穿皮衣的暴徒跟普通旅人之间的区别。回想起来,就算它没有把我带到一个人类用计设下的圈套当中,也是无意给我指了一条通往上帝随手放置的捕兽夹的路。征兆总是非常不起眼,好像大病突发前那些微不足道的症状。我走到森林的边缘就不再往前走了,没带斧头,我躲在几棵树的后面,点点跑上平原,炮弹般的身躯推开积雪,留下了一道冗长的直线。没有摩托,也没有人,只有一片雪地。在谷地,雪居然已经这样深了,平原上也没有尾气融化的痕迹,要说是谁破坏了这份协调安宁的雪景,就只能是点点了,它目标明确,我心生好奇,它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刨开深雪,又转过身冲我吠叫。为了看一看是什么让我唯一的朋友兴高采烈,我走过去,它刨了一块白色的东西出来,并且还在挖掘。除了狐狸,还有什么会有白色的皮毛呢?如果真是狐狸,一定能做条不错的围脖。我用脚去探,想把这头冻死的动物从雪里踢出来,踢了第一脚,我意识到,这不是狐狸,也不是别的什么,这庞然大物纹丝不动,俨然是一个人。
我抽出匕首,让点点去警戒周围。假如他真有同伙,那肯定也走远了,否则点点早就把他揪出来了,但那种情况下,保持谨慎自然万无一失,如果真是暴徒……真是暴徒的话,我重重踢了几脚,此人一动不动,跟死了似的。我把他翻过来,因为呼出的热气,人形的雪坑上残留着一个小洞,现出底下的黄沙。旁边还有浅淡的血渍,可能是倒下的时候被埋在沙里的石头撞破了额角,我打量他,男人脸色苍白,眉侧伤处的皮肤发暗,他衣衫单薄,两条健壮的胳膊露在外面,让我想起千年以前希腊人铸造的那些雕像,被凿子与锉刀磨去了粗砺的棱角,他面容俊美,伤口就好像是大理石上的一道裂隙。我拂去他脸上的雪末,大理石粉附着在皮手套内侧,掸掉这些粉色的珍珠后,我着手清理他头发上的雪:这是徒劳的,我很快就明白了,他有一头白发。也许,他被遗弃了。不然这么一个身强力壮的人,为什么要跑进雪里送死呢?又或者……这时候我还没笃定他就是天使,像往常一样,这种希望跳出来,又被我否决了;我也不愿意惹祸上身,抛弃他的人回来了,无论是出于仇恨要见证他的死亡,还是出于不舍想跟他再度过一段时光,发现他不见了,倒霉的只会是我,一个快要见阎王爷的人就没这么多烦恼了。他两眼紧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生命与温度一并流逝,不能把他扔在这不管。回去的路上,雪又下起来了,砍柴的计划搁置到了一边,我尽可能挑选陡峻的小道上山,他的头颅垂在我的肩膀上,随着颠簸一晃一晃的,我都怀疑,他要死了呢,如果他就这么死了,我至多是遗憾而已,不会比回到别墅看见亲人扭曲的尸身有更多的遗憾。被放到床上时,他还有一口微弱的呼吸,既然没法脱掉他的布鞋,那就算了,暖和起来之后,他的双脚会消肿的。火焰在壁炉里熊熊燃烧,去年的干燥木头散发出的清香冲淡了血的腥味,兔子的内脏一扔到屋外,点点顿时扑了上去,满心欢喜地撕扯起午餐。洗净双手后,我总算可以细细端详他了,保险起见,我再探了探他的鼻息,平稳多了,甚至吹得我冻僵的手指有了一丝暖意。他蹙着眉头,红色的小块火光在眼皮的阴影上跳动,他的确长得像一个天使。尽管愁苦在梦里也不曾放过他,但也正是抿起的双唇赋予了这个成年男子一种少女般的天真,反过来他额间绞拧的皱纹,又破坏了那种孩子独有的纯净的忧虑,此刻他睫毛颤动,不知道是在同什么梦魇作斗争。担心大腿上会绑着武器,我搜过他的身,仿佛一尊被猛然揭下白布的艺术品,掀起那条洗得快要散架的麻布长袍后,他健美的形体映入眼帘,连我看了都自惭形秽。他手无寸铁,也没有能够说明身份的东西,却绝非凡人。在这个时代,身份其实也没什么用。后悔来得迟了,一个神秘人比陌生人危险得多,但众多的可能里面也孕育了一扇独独为我敞开的门,保险起见,我带着斧子又出去了一趟。我有点盼望遇到来找他的人,这样就不必独自承担一个人生命的重量;然而,他孤身一人留在旷野,显然不再属于任何人,在把自己拱手让给死亡之前,先让给了命运。这趟追寻之旅并非一无所获,在他倒下的地方,我找到了他遗失的物品。小瓶里的药片碰撞出咯哒咯哒的响声,经由黑市商人分门别类后重新规定了更为精确的分量,除了阿莫西林与青霉素,更为昂贵的儿童用药跟降压药混在一起,每一瓶都标明到毫克,褡裢的夹层鼓鼓的,塞满了装着草药的帆布小口袋。
这么说,他是个医生。
他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我一开始也没抱多大指望,仅仅凭借一段文字就能找到祂的可能微乎其微,我自己的运气又特别糟糕。我的某位祖宗是个幸运的人。一百多年前,先祖第一次踏上这片大陆,他在船上跟人赌钱,下船时已经身无分文。凭借着私生子那种缺乏教养的精明,他跟人合伙做烟草生意,很快在南卡罗来纳买下了一块地皮。尽管他试图浓墨重彩地描绘一无所有的穷小子打拼进入上流社会的过程,但其中不免有许多夸大的成分,加上终究比不上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他的故事乏善可陈,里面还有许多弯弯绕绕的人名与他们的昵称,总之,他在晚年撰写的回忆录没有起到让他被子孙铭记在心的作用,这本十八开本的小书的烫金封面落满灰尘,在他死后,它就被束之高阁。侥幸躲过了两次世界大战,刻有先祖名字的小教堂,在第三次世界大战中被共和国联盟的空袭夷为平地。濒海地区原本具备发动抢滩登陆战的价值,结果它在两颗核弹坠落后立马变得不值一提,从避难所里钻出来的人们像一群群鼹鼠,没有了过冬的粮食,他们眼神茫然,注视着天火降落的方向。内布拉斯加与周边几州成了一片寂寥之地,人群可以疏散,土地却不能。暴乱来临了。战争爆发时,我跟家人逃到山里,一帮挥舞着棍棒与斧头的公路暴徒将别墅洗劫一空,我碰巧和点点在山上散步,这才逃过一劫。悲剧发生得太过迅速,太过突然,以至于过了几天我才感到真切的痛苦。守灵的那天晚上,我像个幽灵一样地在空荡荡的大宅里游荡,到了我这个年纪,还要从头学起坚强这种品质,实在是太难了。点点拴了起来,父亲的脑组织弄得它烦躁不安,我也做不到把它们清理干净,月光就这样照耀在地毯的污渍上。洗掉哥哥脸上的血污就比较容易了,在这张曾经与我相似,如今面目全非的脸上,我看出了自己的庆幸与后怕,作为不择手段抵抗死亡的人当中的一员,过于强烈的欲望找了个名为懦弱的情妇,二者招摇过市,投入彼此的怀抱寻求安慰,无时无刻不提醒我它们的存在。我又为自己感到屈辱,又为母亲感到痛心,虽然她背叛父亲已是我们整个家庭里心照不宣的事实,但她也不该被如此对待,我给她套了一件长裙,朴素,庄重,完全遮住了下面那条撕碎的吊带裙。挖好了坑,我靠在铁锹上休息,抬头就能看见椭圆的月亮跟那间停放尸体的小房,我陡然惊醒,飞奔上楼吹灭了蜡烛。
天一亮,我就搬家了。东西陆续抬到山上去,很久以后,我偶尔还会听见引擎的轰鸣,有些夜里,从山上朝下望,废弃的老宅还有灯火亮起。路过的人多半只住一晚就走,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不感兴趣。本来别人的生活就离我很远,就连家人,我也感觉不到把我和他们紧紧联系在一块的到底是什么,机缘巧合之下,我们住在一起,日复一日履行乏味的义务。我的先祖幸运多了,他的生活不说全是大风大浪,但至少有一个瞬间,他被解放了。也是他那本无趣的发家史里唯一有意思的部分,而我之所以会注意到这本书,纯粹是因为哥哥拿里头的书签逗小妹玩,被父母看见他乱动祖物,挨了一顿好打。略过那些让人昏昏欲睡的段落,来到先祖功成名就,回到故乡看望兄弟的情节,作为一个财大气粗的美国佬,他阔绰地承包了那年冬天绅士们的娱乐活动。不难看出,这种好心起码有一半是想要炫耀,他本人也毫不避讳自己的骄傲,尽管兄弟的朋友们背后指责他粗俗,他也以一种外人的宽宏大量容忍了他们的失礼,再匆匆翻过那些宴会上的风流韵事,好戏就要登场,先祖烂醉如泥,跳上桌子要带大家进山举办打猎比赛。待到行装收拾完毕,他的酒也醒了,在这个时节进山,跟送死也没什么区别。海口已经夸下,他又好面子,只能带着一小波游戏人生的浪荡子出发了,他虽然是队伍的领头,却总被酷爱挑战权威的年轻人们三番五次地激怒。大雪封山,冰天雪地勉强浇灭了他火爆的脾气,先祖理屈词穷,仍然不忘在回忆录中为自己美言几句。接下来是故事的重点。他是个缺乏浪漫精神的人,这位实干家可能耍小聪明,但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回忆录写成幻想小说。他是这样写的:
……
狗死了。在我们缩在小屋里,看给养一天天少下去的时候,它被捕兽夹夹断了腿。它在半夜被狼群拖走了。早上,他说:
“你应该把它的尸体找回来,可以多养活我们一段时间。”
听了这话,我一拳打在他脸上。瑞可是我们最好的伙伴,他却提议要把它的残骸找来吃了。他摸到自己鼻子里流出来的血,不说话了,那双蓝眼睛里既没有怒火,也没有伤感。
“那就这样吧。你是个善良的人,我原谅你。”
又过了一些日子,我们的储存见底了,冬天似乎永远不会结束,寒风拍打着窗户,我冷到关节都在疼痛,他承担了砍柴的工作。每天,他背着柴火回来,抖掉沾满半条腿的雪花,然后我们就着雪水与炉火消磨半天时光。说完这十几年各自的经历,我们逐渐无话可说。有天黎明,我被冻醒了,他也不在屋子里,过了一会儿,外面传来人痛苦的喘息与什么东西拍打的声音,我取了枪,支撑自己走出去,迎着刚刚升起的太阳,一回头,我就看见一对巨大的翅膀从房顶上升起,有什么东西正飞向浅蓝色的天空,身后还有许多鸟儿跟随。我立刻举枪瞄准,受到枪响的惊吓,它们纷纷掉了下来。靠着鸟肉,我捱过了最艰难的时刻,但他却消失了,再也没有回来。
我想,祂是一位天使。祂展开那双洁白的翅膀,返回了自己的故乡,也帮助我回到故乡。
……
我拿起回忆录里的书签。那是一个精致的小饰品,一根脏兮兮的,沾着褐色污迹的羽毛被夹在两片透明的石英当中。羽毛根部细小的绒毛被小心地摊平了。先祖不是空口无凭,他带回了祂存在的证据。我又翻到前面去看先祖搭档的名字,重新进入那些寻欢作乐的场所,竭力想找出祂的蛛丝马迹,然而先祖嗜好昵称,再说也难保他朦胧的醉眼不会将人认错,有好几次,我都跟那个男人擦肩而过,祂留在大厅一角,托着酒杯,无视周遭的喧嚣,冷眼旁观先祖搂着夫人太太胡闹。这个天使混迹羊群,那股疏离的仁慈气质近乎与生俱来。人们稀里糊涂的,直到祂升上天空,无人得知其真实身份。在山里,祂表现出了众生平等的意向,那未必是伪装的纰漏,自始至终祂就没有隐藏自己的打算,毕竟这帮羔羊粗心大意,埋首琐事无法自拔,根本察觉不到他们中间还潜伏着外乡人。就连先祖,也只是以一种意料之外的姿态见证了祂的离去。天使是存在的,我时常在想,祂的保护色多种多样,正如社保卡上的编号,代表了我们却不能说明我们是怎样的人。天使可以是不列颠人,也可以是美国人。祂的归宿只有一个,那就是云层彼端,一个肉体凡胎的我们尽管用眼睛去追随,用脑子去想象也无法企及的地方。
日暮时分,男人发出一声呻吟。点点摇着尾巴跑到床头,他想起身,却动弹不得。我把他绑在了床上。他没有挣扎,躺在那里看我。这人有双蓝眼睛。你好。他说。我给他看那个袋子,问里面有什么。他对答如流,分毫不差。
“你是个医生。”
“嗯,是。”他回答说,出神地望向房梁。
“你从哪儿来的?你在给谁做事?”
“从哪儿来?我给人看病,没有固定的住处。是你救了我吧,谢谢你。”
“你不怕我会杀了你吗?”
“如果你要杀我,早就下手了。”他说,又合上了眼皮,“你怕我会伤害你。我不会这么做的。”
“做你想做的,不要恐惧。”句子一结束,又只剩下黄昏的静默,他语调平静,仿佛已对生死置之度外。我去加热肉汤,点点跑到灶台边,在它折腾出的响动之外,另一个肚子也叫了一声。我解开绳子,他跟床分开,男人掀起被子,把双腿晾到床沿,踩上地面后,这才坐起身来。
他缓慢地吃着,坐在他旁边,我心不在焉地抚摸着点点的头。“名字。”
“托奇。”他说,咳嗽起来。我伸手帮他端住碗。我以为他被呛到了,心里觉得好笑,很快我就知道那是身体由内而外衰败的缘故,他像一艘进了水的大船,无可避免地滑向沉没的结局。冬季的夜晚来得很早,浅灰的天幕暗淡下去,他双臂搭在膝头,坐在那儿休息,窗子滤过迟暮滞重的天光,给炉火照不到的那半边脸染上了一层朦胧的蓝色。屋里多了个时不时咳嗽的陌生人,我心烦意乱的,看他那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倒像是这个家里的客人了。我让他把窗帘拉上,他照做了,厚厚的黑布忠诚地保守我的秘密,隔断了与外界的联系。临睡前,我又犯难了,医生得睡觉,我也得睡觉,看出我的踌躇,他说自己不睡也没关系,等白天再睡不迟。他没有撒谎,也并无怨言,推辞时口里的那个人说的好像不是自己,而是一个外人。想到要点着灯去贮藏室找还没被虫蛀完的干草,我心生厌倦,终是妥协了,跟托奇背对背挤在小床上,活像一对吵了架的夫妻。夜里,他弓起背咳嗽,脊椎骨撞在我身上,把我顶醒了;迷蒙中似乎有重物坠地,我翻了个身,托奇趴在地上颤抖,他捂着嘴巴,声音全闷在喉咙里。我的睡意被消磨得七七八八,天不亮就起来了。添完火,我出去砍柴,背后有人开门,托奇跟了上来。医生向我道歉,说要帮我的忙。略微陷下的、发青的眼窝使他的眼睛看起来更大了,被这个人注视着,我很难说出拒绝的话来。以他的身体状况,能不帮倒忙就算好了,但我也想有个人作伴,点点在他脚边跑前跑后,他弯下腰逗弄它,狗儿直起身子,努力去够他的手掌。这可不成,我说,哪能穿成这样就出门。托奇一再婉拒我的提议,这次妥协的人是他:医生穿了我的大衣,那件厚厚的黑色翻领大衣还是为了庆祝我在北州定居时妹妹送的呢,对他来说有些小了,袖子被肌肉撑得紧紧的,没有合适的长裤与靴子,他松了口气,好像终于摆脱了关心的重担,把衣服又脱下来摊在床上。托奇抚平大衣的皱纹,动作轻柔,细致,比起叠衣服更像是在摆弄一位病人,他忙完了,转过身,怎么回事,他问,眼里流露出关切的神色。我跟他说了家里的飞来横祸,说了不知所踪的妹妹,还说了我自己,一具徒有其表的空壳,悲痛既不是击倒我,也不是填满我,若是这两种也就罢了,好歹算是抗争过或者投了降,但悲痛只像一阵风,短暂地穿过我便消失不见。他一言不发地聆听,抬腿跨过一丛枯萎的金棒草,朝阳照在他身上,白袍与银发在寒风中向后飘去。医生遽然瞪大双眼,整个人猛地一抖,俯身剧烈咳嗽起来;我连忙拉住他另一只胳膊,生怕他滚下山去。他放下手,脸颊因胸腔的震动微微泛红,谢谢,他说,对病痛突如其来的袭击显然是习以为常了。那些事情我很抱歉。不,没什么,我说。您会得到原谅。如您所愿的安宁。熟悉的句子令我的心脏一阵紧缩,托奇不再说什么了,不同于神父的饶舌,他不刺探,不引诱,温柔到接近冷漠的地步。
“不用劳烦您搀扶,我一个人没问题。”托奇说,他轻轻挣开我,“点点有话想说。我也养过狗。它们是多么可爱呀。”
的确,点点咬着我的靴子,把我往下套的地方拖,我险些忘了它的存在。我放下斧子顺着它的意思走,它满意地去带路了,连续两天捕到猎物在冬天挺罕见,多了一个人出来就多了一份口粮的消耗,食物自然是越多越好。托奇其实吃得很少,何况他说不定就要离开了,医生有什么理由继续留在我身边呢?把我从旧的烦恼中拯救出来的是新的烦恼:我抓到了一头怀孕的鹿。它瘦得皮包骨头,肋骨根根可见,肚子却圆鼓鼓的。鹿是不会在冬季怀孕的,母亲带的是一个死胎。看见我们,它只是无力地动了几下,当然,勒住前腿的活结又变紧了,它挣扎了一夜,身周残留着与陷阱搏斗的痕迹,也没有狼来吃了它,抉择的任务就落到了我的肩膀上。照理来说,不该捕猎怀孕的动物,但那个孩子不会出生,我又不想被医生认为残忍,犹豫的时间太久了,久到托奇猜出了我的所思所想,他问我是否缺乏食物,注定有一些时刻,点头跟摇头同样沾有谎言的苦味,我该如实作答吗,一个人的话不缺,两个人的话就缺了,我点点头,看他走上前去,他把那头鹿抱在怀里,搂着它的颈子,好像他才是给予庇护的母亲;我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动物就停止了动弹。点点在死鹿身上好奇地嗅嗅,随后欢喜地吠叫起来。回去的路上,我不敢直视托奇,我的懦弱使他成了共犯,有意或无意,一个贪婪的刽子手把一个无辜的人变成了同谋。可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和先前一样,犯下相同的错误,只是为了再次目睹——那天晚些时候,我着手处理死鹿,多余的肉拿去腌制,万一有哪天我去临近的村落,皮毛能换些东西,内脏还是扔给点点。只剩它腹部鼓鼓的那块紫色,我不知道如何是好。点点有了晚饭,在雪地里打滚,正眼都不瞧我一下。埋了它吧。托奇伸出手:
“把那个给我。”
他是在指死胎。
“你这里有梯子吗?”
贮藏室里的梯子很久没用过,落满了灰尘,我搬出来的时候扯断了大团的蛛丝,我把梯子靠在墙边,扶着它,托奇每踩踏一下木梯就呻吟一声,我心惊胆战的,看他安然无恙地爬上储藏室的屋顶。
“把刀跟它给我。”
直到今天,他的身影依然历历在目,托奇站在结冰的屋顶上,他蹲下来取走东西。猜到了七七八八,怀着一种崇敬的心情,我扬起头,紫红的天幕为这个俊美的拉斐尔镀上了一层光辉,他整个人被橘红色的火舌包围,仿佛我身后的夕阳才是与他遥遥相对的倒影;那两颗眼珠有着比夜晚的海洋更为幽深的蓝色,此刻却比盛夏湖水的鳞波更为闪耀,它们专注在同一点上,抖动的白发,在火中燃烧,两片阴影沿着他的眼角掠下,终结于耳畔;安宁,合拢的双唇正在诉说,他的沉默要胜过世间的一切琴声!他切碎了死胎,把肉一块块地放在瓦片上,瞧啊,那握着刀的,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的手……!一视同仁的喜爱,一视同仁的残忍!过人的同情,非人的无情,难不成……不……没有别的可能,那真是祂,那就是天使,祂就是天使。人就像是祂的小猫小狗,再往下,人的小猫小狗,就跟别的生物不再有区别。
“我们吃剩的,鸟儿饿了也会来吃的。”祂跟我说,“梯子我会洗干净。”
祂还蒙在鼓里,尚对被我识破一无所知,我把梯子按在墙上,血流全部冲上双手,天使啊,我可算找到你了,你是自己前来的,就像先祖冥冥之中被推往大西洋的另一端,这场命定的相遇或早或晚,终于到来了。天使的重量从木梯传达到我的手上,托奇走下来,祂对我微微一笑。
“谢谢您。”
当天晚上,我吞吞吐吐,几次想要说出秘密,好几次我观察祂,祂也回看我,我简直就要一吐为快,没想到,托奇是先开口的那一个:
“我明天就走。不给您添麻烦。”
我怀疑是幸福的恍惚出卖了我,但是祂没理由知晓我的所思所想。
“您去哪里?”
“跟以前一样……到处走走,看看有没有人需要我。”天使看了看扔在桌子上的袋子,“要是缺药品,我可以分些给您。”
“山里的空气对您的健康有益。”我说,祂不像在撒谎,那么,我接着试探,“我不介意您多留几天。”
“您也体会到了我们挤成一团的窘样。”天使说,“再说如果我不早点回去,他们会担心的。”
“他们?”
“我住过的村子里有些认识我的人,我有时也回去住几天,给人看看病。冬天生病的人会变多,尤其是老人们。这几天承蒙您的照顾了。”
“您的意思是要回村子去?”
“是啊。”
“您不,您不进山了?您,您不是要飞……您,您不回家吗?还是说您在骗我?”
天使吃惊地望着我,他皱了一下鼻子。“您在说什么?我没有欺骗您。我也没有家,或者说,已经回不去了。”
“您没有翅膀吗?”
“当然没有。”祂还是很困惑,“我怎么会有翅膀?”
受够了祂的遮遮掩掩,我干脆大声说:“您有翅膀,因为您是天使。”
“我怎么会是天使?”
“您干嘛还藏着掖着,我都说出来了。您到这儿来,是为了回家。您要回到天上,就得进山里,这儿,”我拍拍自己的肩膀,“您张开翅膀,然后就乘风归去。”
“这……您肯定是弄错人了。”天使说,“我的家不在天上,我也没有翅膀。我有兄弟姐妹,有个哥哥,”提到那个人,天使的调子变得急促,祂的嘴角难以觉察地颤了颤,一抹忧愁云一样飘过他的面庞,“他叫拉奥,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我和他都是普通人。”
“您是天使。你就是天使。”我说,心里却在逐渐变冷,他比磐石还顽固,我没法说服他,“你的翅膀就在那,只要让它展开就行了,你就能飞了。你不想回到天上吗?”
祂恢复了往常的神色,托奇,拉奥的兄弟重又平静下去。“就算能飞,我也不想飞。”
“为什么?”
“因为,”天使说,“我爱他。我爱他们。您为什么这么执着呢?您难道看不出来我只是个凡人吗?我不是天使,如果天使真的存在,祂会忍心令这世间数不胜数的苦难发生吗?”
“天使确实存在!你明明就是!”我叫道。我扑到祂身上,搂住了祂,手指陷进祂背部的肌肉,祂的额头压着我的胸膛,“你的翅膀就在这里头!”我迫切想向祂证明这点,“我给你打开,你让我给你打开,你一个人做不到,我可以帮你,你有我,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我放开祂,转身去厨房找刀,突然间,好像被谁碰了碰,我不能动了,维持着那个姿势。天使站起来,祂从我的腰间收回手。祂本来能像杀死那头鹿一样杀死我。
“您救过我一命,我不会杀了您的。我也作过承诺,不会伤害您。”
天使推开门,寒风带着细小的雪点涌了进来。点点胆怯地缩在一边,给祂让了路。祂站在门口,扭过头:
“我原——”
话音未落,祂一把抓住门框,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在小屋里回荡,祂咳着咳着,两腮陷下,天使弓起身子,吐了一口血。祂抬手擦掉嘴角的血迹,喘息着说:
“我原谅你。”
祂离去了。天使走的时候关上了门,我注视着壁炉里的火焰,木炭通体赤红,新柴旧薪一并燃尽,祂的吩咐我都会去做的,唯独这件事不能:看得出来,祂要死了,犹如没有及时破茧而出的蛹闷死在壳里。为那些人,为了那个拉奥,祂放弃了回到天上的权利,但我不是先祖,我不想从这个天使那里得到什么,我不需要返乡。我等待着,长夜流逝,各式各样的思绪沉浮不定,若隐若现,汇聚成漩涡;哪怕不被原谅,我也要把我有的献给祂,我必须把祂追回来,祂不该走,也不能走,下一次,祂或者我都不会再有这样的好运,一个没有翅膀的天使只能孤单地死在人间。死亡平等地守候我们所有人,那不应是祂的命运。我浑身发热,汗水黏住了衣服,心跳得太快,人夜不能寐时独有的那种兴奋在血管里流淌,消耗我又激发我,父亲的春田步枪在储藏室里,他退役后再也不想看见任何引起回忆的东西了。真是古怪,事到如今我才想起来这里居然就有枪支,这么说我是注定不能被原谅了,在父亲被砸碎脑壳,兄长被摩托拖行,母亲被羞辱的时刻,在他们尖叫的时候,我坐在贮藏室外边束手无策,点点想跑下山,又被我拽了回来。人跟自己和解的办法有许多种,辩解比逃避还要可恶。小窗外一片漆黑,月光也消失了,祂忘了拉窗帘。夜晚就要过去。胳膊甩下来打在腿上,我的手脚一片麻痹。雪停了,我跪在地上,摸索到祂吐血的地方,我拂去松软的雪花,点点,来,我唤道,闻闻。
以天使的身体状况,又是风雪之夜,祂是走不了多远的,我呵热双手,拉开保险。春天的田野,杀人的工具有个美丽的名字。天快亮了,黑暗像渔夫收网一样逐层褪去,点点在前面引路,它选定捷径,直奔目标。祂没有走多远,森林是我的友人,它们漠不关心,看祂原地兜圈子。天使靠在一颗树上,身着黎明淡蓝色的衣裳,掐着包袱的带子。我一开始以为祂在休息,转念一想,多半是痛苦在作祟。我端起枪,虽然有些卑鄙,我对自己说,但一个残疾天使总比一个死天使强多了。射击肩膀的话太危险,打中头,伤害翅膀,都是我不愿见到的后果,祂的右手偏偏又放在胸口。我绕了一圈来到祂的侧面,这次离祂近了些,祂闭着眼睛,我几乎能看见祂前额湿润的光泽,和呼出的白气,烟似地升起,我扣了扳机。祂睁开眼睛,一脸惊愕,手掌被尖头弹贯穿了,胸前绽开一片血花,天使从树上滑落,祂伸手去摸右臂,我趁机稳住肩膀,缺乏保养的制式步枪沉闷地一响,第二下扳机弹回原位,这一枪似乎打中了祂的左臂,祂跌坐在地上。
我把褡裢里的东西全倒出来,玻璃瓶,小口袋散落一地,我问祂哪些草药可以止血,祂一声不吭,垂着头,天使抬起半睁半闭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好像在看一个儿童胡闹。祂脸色惨白,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血弄脏了袍子与树干,右手则搁在向前伸直的两腿间,已经不流血了。第二枪打穿了祂的前臂,我给祂绑上止血带,跟个玩偶似的,这具躯干默无声息,任我摆弄。太阳隐没在云后,雪纷纷扬扬地飘落,我心怀感激,加快了步伐,祂的头枕着我的肩膀,安静得像是睡着了。我将祂面朝下搁在床上,跟床绑在一起,之后拉上了窗帘。我有点儿胆怯了,我到底不是医生,但一想到祂,我又打起精神来,事不宜迟,我把祂背上的衣服剪了一个方形的大洞,巨大的,有着蛛网轮廓的伤痕出现在我眼前,差不多布满祂的整个背部,我想我找到了祂无法伸出翅膀的缘由。害怕待会祂会咬到舌头,我分开簇拥着祂脸颊的乱发,想把那块剪下来的布料塞进祂嘴里,天使紧咬牙齿,不为所动,我只得作罢。工具也只能将就,剥皮刀在开水里煮过,我看着刀身倒映出自己浑浊的蓝眼,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我的脑海,又转瞬即逝:我想把天使据为己有,我们对最终会失去的东西,一向是充满了留恋的。祂很坚强,那份勇气却没能持续到最后。口子不得不开大一些,好让翅膀出来,天使在床上挣扎,祂很虚弱,反抗并不剧烈;割掉碍事的肌肉时,祂开始尖叫,悲鸣声惊走了来贮藏室屋顶上觅食的小鸟,我安慰祂的句子是那么绵软,就像树枝被洪水冲走;锯断了肋骨,祂终于安静了,哥哥,祂低低地喊了一声,随后沉默下去,彻底用尽了气力。赶走想跳上床的点点,我还在争分夺秒,指头浸泡在温热的血河里,穿梭在肋骨白色的密林跟肺一样色泽的柔软山茶间,寻觅纤细的骨架与羽绒的爱抚。一次又一次。徒劳,而茫然地。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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