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4145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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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无倾向
原型 阴阳师 源赖光 , 鬼切
标签 光切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刀斩霜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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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2-18 21:17
《三途》
文/祁误
2021.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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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在路上。
斑驳的石板路隐藏进诡谲的浓雾里,赤红的花安静地盛放,如同蜿蜒的血迹。浑浊的水里倒映着人世间种种,有怨灵探出头来,对着他露出狰狞的笑容,下一刻却被同样闻着生魂气味来的同伴按回冥河再也没出来。石板路看起来有些年头,让他想到废弃的神社。鸟居孤零零地立着,杂草丛生的庭院里还有迷路的小妖怪徘徊。有时会有人请求他们来解决怪事,原因是害怕神社里有妖怪作乱。敢在神社里待的大多都是些不成气候的小妖怪,当然也有妄图替代神明的,那些就另说了。他是不相信神明的,高天原上尸位素餐的傀儡与阴阳狭间贪得无厌的巨蛇早就让他对神明失去希望。神也有太多身不由己。高天原的神使叹息着说,人倒是很自由。
自由?山川河泽,飞禽走兽,妖魔鬼怪,诸天神佛,有哪个真正自由?不过是戴着不同名称的镣铐各自起舞罢了,担不起这个词。
他听过很多关于这个地方的描述,直到真正来到这里才知道人世那些传说不过都是幻想。与其说是幻想,倒不如说是因“未知”而鹊起的流言。流言终究是流言,再怎么信誓旦旦也算不得真实。流言于他并不陌生,京都街头巷尾的那些隐喻他听不全八九也听得一二。无非是一些空穴来风的诋毁,他向来不在意这些。他所倚靠的又不是所谓美名,他只信赖他手中的刀。刀锋所指,刀刃所向,才是他认可的真实。
四野寂静无声,浑浊的水中怨灵起起伏伏。因着他身上那股呛人的血腥气远远避开,半晌又禁不住生魂的诱惑聚拢到他脚下。他习惯性地摸向腰间,手指却扑了个空。他愣怔片刻,忽而自顾自地笑了起来,脚下发了狠地一踏,恶灵被这更加恶劣的人唬住,隐没在灰色的浪涛中看不真切。
是啊,这里早已不是现世,他也不再是完整的“人”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曾回想起自己波澜壮阔的一生。少年时遇见的那大妖的笑声永远地寄居在他耳中,不时冒出来讥讽着他的“不自量力”。以人类之躯对抗邪神,对抗天命,对抗所有加诸于他身上的枷锁,是否太猖狂了些?知晓他目的的都在嘲讽他“不自量力”,人、妖鬼、神明。结果是什么呢?结果是巫女的预言第一次失准,大江山的鬼王没能夺走他的生命,反而是衰老与疾病率先击垮了这个骄傲的人类。人类到底是脆弱的,随便一场疫病就可能要了他们的命。他记得自己好像和什么人约定过要平等地战一场,可惜直到他死去也没能履行这个约定。那个人长着什么样子,有着什么性格,穿着什么衣服,他竟一概记不得了。
那便继续向前走。这里的天永远都是夜一般喑哑的黑,又和夜幕不一样。京都的夜是喧嚣的,各色彩灯挂在街边,形形色色的人从门前经过。有时他会收到邀请去赴宴,宴会上推杯换盏间有绝色的美人弹三味线跳大唐传来的舞。衣摆飞旋,觥筹交错。几十年的光影在他眼前飞奔而去,恍如梦境。他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件事——他真的离开了那个曾经无比眷恋的人世。
忽然地,他听见有人在叫他,像田野里惊飞的鸦。那声音凄厉得如同夜枭的长啸,一声迭一声,最后戛然而止,留下大段引人遐想的空白。他是不愿去猜谜的。谜题古怪又诡谲,猜中或猜不中都是未知的结局。还有妖鬼借着猜谜的由头大开杀戒,逞一时口腹之欲屠光整座山头的事情屡见不鲜。这便是他憎恶妖鬼的原因,但不是全部。妖鬼,类人或不类人的都是坏坯。妖鬼要吃人,几百年前老祖宗就传下来的谚语格言无时无刻不悬挂在这些跟妖鬼打交道的人头上。他没有理,继续走着自己的路。
可那声音太痛苦了,像野狼月夜呼唤逝去的爱侣一样浸透了绝望的血。这使他去想,去想那皎洁的月,和月一般皎洁的人。
人哪,人哪,记不清面容的人哪。此时此刻又在哪里望着月呢?他只记得那人左眼下一枚小痣,像是刀尖一瓣花,让那模糊的面容整个鲜活起来。这个人几乎贯穿他的生命,从跌跌撞撞的少年时代起,到弥留之际的最后一念终,全都是这个人的身影。他看着夕阳从那人肩头落下,在余晖散尽的一刹那断了呼吸。那一刻他是渴望活下去的。他还有太多的话没说,太多的事没做。引路的鬼使不期而至,感叹着想不到有朝一日竟能把他带走,而他只是笑着又看了一眼把头按到膝盖上的人,颇为潇洒地转身离开。
照理说他这样的人通常不会轻易地死去,可生死之事除了冥界那位女主人外谁能说得清。年长的那位鬼使同他指过路便带着伙伴告辞了,剩下他独自前行。他走了很久很久,久到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远,还是没能从迷雾中看见尽头。他停下脚步打算歇息片刻,那冥河中的怨灵又冒出头来。这次它们学了聪明,变换成他曾见过的复兴之塔内被祭祀的巫女模样,尖啸着向他示威。他垂下眼眸,看着从空洞眼眶里滚下血泪的“巫女”们不为所动,脸上尽是漠然。
对,他就是这样一个自负的人。他认为自己无所不能,便将所有罪孽揽到自己头上。对于妖鬼而言,他是恶人。对于人类而言,他却是英雄,连同他的刀一起。他的刀!无往不利的利刃,温和又慈悲的付丧神,战场上交付后背的同伴。他的心刺痛了一下,刹那间无限的悲哀扼住他的咽喉。他的刀离了他后会变成什么样子?还会留在京都吗?那位大阴阳师肯看在昔日旧友的面子上收留这把无处可去的刀吗?
千年后他再转生成人时,还会重逢吗?
无主的刀就是丧了家的犬,夜夜哀鸣。那又如何呢?过了三途便是来生,前世的恩恩怨怨全都留在阎魔殿前那本薄册子上。那么薄一本册子,就写尽了一个人的几十年。而刀是不渡三途川的。哀鸣,鸣过几年也就全放下了。谁能把谁记得长久?许下再多的愿,系下再紧的线也撕扯不过轮回。
这就是人。
这就是命。
命运,他向来是不信任的,这虚无缥缈的东西连那位掌控其轨迹的神都无法堪破,又何必太在意。可他的刀,他最得意的下属,迫使他不得不去考虑未来,考虑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该死的命运。啊!他近乎仓皇地站起,攥紧了拳又松开,痛苦的神色在他脸上一闪而过,向来看重的贵族礼仪全被他抛在脑后。他的刀听命于他,憎恶于他,重归于他,却也不得不同他做最后的道别。源家依旧是那个源家,后来的家主们哪怕再勇武终究不是他。他从不是什么多愁善感的人,可他的刀总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逼他让步。他们之间总有种不可言说的默契,或许是血契的缘故,又或许是别的什么。他想过解除血契,放他的刀去想去的地方,不曾料想他的刀兜兜转转还是留在了他身旁。好吧,好吧,姑且信一次神明罢。他想着过去,心不在焉地抹平衣上褶皱,冥河中的怨灵见他不上钩,在他目光里换了面貌,不怀好意地盯着他。他注视着熟悉的面容,蹙起了眉。
他的刀绝不会露出这种眼神,哪怕在当年恨不得啖他肉饮他血与他不共戴天的决裂时刻,也不曾对他这般阴险地笑。他的刀永远是光风霁月的,恨也直白,爱也热烈,同初见时一样纯粹。呼声突兀地炸起,将他的思绪斩断。那人用嘶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呼唤着他,拉长的尾调发着抖,让人怀疑下一秒是否要咳出血来。他向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只看到一片迷雾,再无其他。
别是他的刀来了。这一认知惊雷一样把他从头到脚劈成两半,一半雀跃一半惶恐。刀只是刀呀!他的脑说,刀不渡冥河,自然也不会到这来。是那刀来了。他的心反驳,日夜思念的声音还听不出吗!这戎马半生雷厉风行的将军罕见地迟疑了。他疾行几步,石板路断在脚下。摆渡人驾着舟在岸边等候,听见脚步声才懒散地扬起头看向来人。
河水中倒映出他青年时的面容,看惯生死的冥界之主笑了一声,对他的无动于衷并不意外:“我见汝虽恶业缠身,却也有大功德加持。那邪神同我打了个赌,呵呵,倒让他赌赢了。我予汝再世为人的机会,带上汝的刀,轮回去罢。”他讶于这铁面无私的女主人竟会网开一面,却还是多了句嘴:“大人,我的刀不渡三途川。”女主人伸出手指朝他摇了一摇,慷慨地解释道:“这刀生为妖身,弱肉强食,是为血途。被汝收为式神,时刻警戒,是为刀途。如今又踏业火,越山过海,是为火途。如此,怎不入三途?”语毕再一笑,便隐去了。又只剩了他自己在岸边。
他品着这话看向冥河,冥河里的怨灵慑于地府之主的威仪各自沉入水底,他的倒影孤伶伶浮在水面上。他依旧穿着临走前那一身雪白的中衣,背影挺拔得像只离群的鹤。而他的刀风尘仆仆地赶到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忙乱的足音消失在他身后,这狡猾的人并未回头,任由那到独自踌躇半晌,才摆出一副惊讶的样子转过身来。“你——”他语调中的疑惑拿捏得恰到好处,满意地看着刀脸色变了又变,才慢条斯理道:“是来与我最后一战吗?”刀气了个半仰,攥紧腰间刀柄沙哑着开口:“我来送你这恶人最后一程。”“付丧神本是不老身,何必多此一举。”“不要你管。”他的刀条件反射地反驳,“我自己的决定,与你何干。不过是遵从本心罢了!”
他欣慰地看着他的刀。重铸后因妖力不足暂时化成的少年身已完全恢复成从前的体态,额前赤红鬼角威风凛凛,有几分真正大妖的模样。眼下痣愈发衬他眉清目秀,灰尘遍布的衣摆上金线龙胆开得正艳。这是他最爱重的刀,或者说在他心里比那把同名的刀更重要。他这般想着,手掌抵上对方的头,摸了摸柔顺的发,叹息一样地说:“辛苦你到这来了,我的好刀。”他的刀直愣愣看着他,似是不敢相信铁石心肠的旧主竟能说出如此温情的话,清澈的眼瞳却先理智一步漫上层水雾。熟悉的感觉在胸腔里激荡,天地间的游魂这次终于找对了方向。他重新伸出手轻轻环住他的利刃,而怀里的人还没缓过来,茫然地看着他。
“我曾经教过你,人类有很多复杂的情感。喜怒哀乐,不一而足。其中最幸福也最痛苦的一种,称之为‘爱’。
“我对你,就是这种感情。”
他的刀忽而笑了,稍用些力挣开他的怀抱,手搭在刀柄上平静地回望他:“你终于肯说一次实话,不再愚蠢地自以为是了吗?”日月纹的太刀铮鸣出鞘,雪亮刀身映照出无垠的天。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里只有他的刀。他的刀不等他回应,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曾经憎恨你,以为你用花言巧语欺骗我,现在才知道最早是我自己提出要成为你的式神。再后来罗生门之变,我叛出源家去到大江山。接着海国之战,又是你捞回了我的断刃。你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是不是?你一心想着人类,但你忘了自己也是人类。以人类的立场去看,你做的一切都无可厚非。所以我不怨你了,我放下了,源赖光。”
那柄日月纹的宝刀终究没有捅进他的胸膛,而是被交到了他手里。付丧神的声音沙哑又坚定,低垂的眉眼看起来一如既往地温顺,有一瞬间当年那只小妖怪的身影与眼前的人重叠起来,也是用这样充满希冀的目光望着他,郑重其事地对他说:
“请带上我一起走吧,我会努力变强的。”
“我也爱您。”
爱呀,爱呀。浸透鲜血的爱呀,伤疤遍布的爱呀。
早晚会在静寂中死去的,炽热又鲜活的爱呀。花朵艳丽终散落,谁人世间能长久?
至少这一刻他们是相爱的,这就足够了。
他的刀终于把积蓄已久的话语吐出来,长长舒了口气,于是两人对着笑起来,挽着手登上女主人留下的船只向对岸渡去。不知什么时候蒙眼的判官立在对岸,声音毫无波澜:“阎魔大人派在下前来引路,请二位随在下来。”刀入了鞘,从此他们不再是为血契所约束的主仆关系,他的刀可以名正言顺地站在他身旁。像当初在海水里对望的那眼一样,两人并肩而立,一并踏进轮回的阵法里消失不见。判官“望”着他们进入轮回,自言自语道:“就算是阎魔大人也会心软吗?”“非也。”那审判之神从半空中现出身形,吓得判官向后退了一步。
“阳世的平民与阴阳师们自他身死后向高天原祈愿让他回到人间去,愿望之迫切甚至惊动了那一位大人,我只不过是遵从那位大人的旨意罢了。虽然到这来的鬼魂们对他毁誉参半,不过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同那阴阳师晴明无数次从妖鬼手中守护了京都,这可是大功德。高天原的堕神说得不错,确是个有趣的人。
“呵呵,这个赌约,不亏。”
因着节日的缘故,街道两侧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大幅的促销海报贴在玻璃橱窗上,小商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即使科学早已取代了神明,但参拜神社的传统还是被保留了下来。欢乐的人群挤在神社里,等待着新年钟声敲响的那一刻。“叮咚——”手机叫了一声,吸引了正要强行给粗心的爱人围上围巾的源赖光的注意。“……千年祭?已经一千年了吗?”鬼切凑过来看完推送,突然有些感慨,“不知不觉已经这么久了。”“他们说要把你重铸,总不可能再有第二个鬼兵部。不过没有关系,这个时代早就不再需要骁勇的将军和斩鬼的刀了。”源赖光在围巾尾部打了个漂亮的结,“大家都是普通人,在平凡的世界里平凡地活着。”鬼切正想说什么,却被路过的人打断。“抱歉抱歉,刚刚没有看清路。”罪魁祸首不住地道着歉,抬起头来眉眼竟与千年前的大阴阳师意外地相像。“嘛,总会相遇的。世界永远都是这个世界,不论变成什么什么样子。人类也是一样,虽然弱小,但从未放弃过希望。”和那人告别后,源赖光低头看着鬼切说,绚烂的烟火从他背后升起,在夜空中碎裂成美丽的花朵,连同熟悉的面容一起倒映在他眼底。
“或许,这就是我始终坚定不移热爱着人类的原因吧。”
新年的钟声在烟火中敲响,向来冷清的神社也因节日沾染上了人间的烟火气,难得地喧嚣起来。天长地久有时尽。这话都快被人说烂了也依旧在理,不过他们也从来没在乎过就是了。鬼切突然抓住身边人的围巾,在他的旧主含笑的温柔眼神中踮起脚尖吻上对方的唇。人群的欢呼声远去,天地间只剩了他们两个。
“平安顺遂。”
“你也是。”
——Fin.——
文/祁误
2021.0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