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丹恒老师收到一封不明来客的信，从仙舟再回了一趟后，肉眼可见地心情不太佳。不仅是相对沉静的开拓者，就连平时擅长畅所欲言的三月七都有所察觉了。



    她们敲开资料室的门试图邀他出去放松一下，却被对方婉拒，说是太累想要睡一会。



    三月七在关闭的门前和开拓者面面相觑，半晌张了张嘴，开合了一阵才说：“这可咋办啊？丹恒老师不会闷出毛病来吧。”



    不会。开拓者用手指抵着下颔，微皱着眉沉思道：丹恒他很擅长整理自己，我们相信他就好。



    “……好吧。”粉毛少女扶额缓了缓神，“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她指的是此刻面前屏幕上闪烁的信息，美丽木偶少女的头像旁边一条条蹦出来对话框，寒暄很少，中心思想也很明确：模拟宇宙刷新了。开拓者，来测。



    三月七尴尬地笑了一下，讪讪地将手机抱在胸前，一脸无辜：“你知道的吧？不管怎么样本姑娘都是没办法打主力的。”



    但是杨叔和姬子又一向倡导他们多玩点东西增加阅历，所以一般是不会干涉孩子们的测试的。她们都心知肚明这点。



    开拓者：……



    过了一会儿，星核精便拿出了手机开始敲敲打打，不知道是在联络谁。而对面似乎也回得很快，一阵畅快无阻的沟通之后便落下了终幕。



    “好了。”开拓者抬头看她，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还是没什么大表情。



    “你终于会说话啦？！”三月七笑嘻嘻地吐槽，粉毛脑袋凑过去挨在另一个灰毛脑袋上，“你喊的什么外援……星核猎手？！”



    她抬头，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开拓者。



    “你……”



    “不然只能你来打主力了。”开拓者面无表情道。



    “那算了。猎手就猎手吧。”三月七瞬间妥协，做了一个给嘴上拉链的动作。



    嗯。开拓者点了点头。



    做好一切准备后，两个姑娘动身启程。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逐渐听不见，只能模糊地听到一些“打算试试新的繁育命途”“多开几个星神的祝福试试”之类的话语。她们此刻完全想不到，命运的齿轮在此时便开始缓缓转动。



    摆在列车走廊的一株很漂亮的君子兰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将要见证许多未来发生的事情。



    -



    丹恒自然是没有睡着。



    这一趟走得太过了，往昔如潮涌般挤进他的大脑，属于丹枫的、属于饮月的、属于他自己的……到头来，他居然再次苦苦分不清究竟是本我非我，抑或是超我为我？



    除此之外，从旧友那里知道的一些事情也使他的心绪久久不能平复。这一世还并不是高傲不逊的龙尊的男孩沉默地侧卧在地铺上，双臂抱膝蜷缩着自己的身体，愣愣地看着不远处、或者说几乎是就搁置在枕头旁边的那杆属于自己的武器——长枪击云。



    他从来不曾承认过自己是丹枫，在这件事上，坚定得一如磐岩不移。



    来自那个男人的追杀没能使他改变，那个女人口中的过往没能使他松动分毫，就连景元将军眼中的怀念也没能使他对之有所接纳。



    却在今日，被“自己”的回忆，轻易破了防。



    “——小心，可别被它伤到了。龙尊大人。”



    ……



    丹恒闭了闭眼，像是想努力消化掉这一切。



    他终于知道当初在鳞渊境蜃影中听到的、熟悉却始终无法辨别的声音的主人是谁了。



    -



    从昏昏沉沉睡去，再到懵懵懂懂醒来，他都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从床铺里爬出来的丹恒老师脸上带着点茫然，顶着一头被睡得有点乱糟糟的黑色短发，顺手拿起枕边的击云便出了门。不能睡太久了。他心想。昏沉得对脑子不好。



    要是他知道会在列车大厅看见谁，估计会恨不得自己再昏睡个数把小时。



    一抬头便对上那个男人阴恻恻看过来的视线，丹恒被整得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



    听到动静的开拓者和三月七也转头看向他，一副见了救星大难得救的神情，就差连滚带爬地奔赴而来了：“丹恒老师，你可算来了！”



    毕竟他不能舍两个姑娘而去，这俩行走的闯祸精随时都需要他来兜底。于是丹恒硬着头皮走过去，尽量避开那视线不去看他，还没来得及问发生什么事了，就被三月七的描绘和开拓者的叙述灌了一耳朵——



    事情是这样的：由于缺少沉稳可靠的丹恒老师作为打模拟宇宙的主力，而小三月又不想胜任这份重责，于是开拓者便联系了与自己关系微妙的星核猎手成员卡芙卡。



    至于其中有多少私心，便不得而知了。



    不知道出于什么缘由，星核猎手那边——或者说卡芙卡本人，对开拓者的需求几乎是有求必应，因此小星核精得偿所愿地得到了能够作为主力的队友——



    就是有没有人来告诉她，为什么会是这个之前一直追着丹恒杀的冷脸男人啊？！



    不过有一说一，经过言灵抑制住魔阴身的刃是相当可靠的队友。话少、听劝、动作利落，从不做多余的事情。虽然一路无言，但是和他一起行动起来，效率竟然不比和丹恒老师在一起的时候差多少。



    只是在最后关头，出现了一点小小的意外。



    开拓者一早就想好了，多拿几个繁育祝福开开图鉴，因此队友从丹恒变成刃也没有改变她的抉择。不就是战技点溢出嘛，自己和三月多吃两个豆就行了。至于繁育的回响祝福，那还是得给主力用上，以便多增加点总输出量。



    繁育的祝福自带魅惑而又缠绵的气息，像是呛鼻的花粉一般萦绕在被祝福者的身侧，扰得刃不由皱了皱眉，低头看了一眼在自己臂膀上停憩着的诡谲样貌的蝴蝶。足足有半个人头那么大的双翼扑闪着，似乎想要将孕育良种的肥沃土壤遍布每一处值得关照的温柔乡。



    但他还是没说什么，默默抬手使出支离的剑气，斩断敌者于黄泉的归途。



    一路过关斩将，好不容易将boss砍到只剩一层血皮。开拓者看了看行动条上虫皇即将来临的身影，咬咬牙再使用了一次繁育的“祝福”，祈求最后一击能将这繁衍不绝的孕孽造物斩杀。



    携着扑棱蛾子落下的闪粉一般的祝福气息，刃一言不发地听从了那个小姑娘的指挥，支离划破虫皇的翅根——



    ……彼岸，葬送！



    ……



    眼前一道白光划过，开拓者带着自己的队友结束了这场测试。然而还没等两个小姑娘击掌庆贺，旁边就传来扑通一声跌落的巨响。开拓者和三月七连忙转身看去，只见星核猎手撑着支离剑跪倒在地，面色不虞地死盯着地面一动也不动。



    “发生啥事了？！”三月七紧张地缩到开拓者身后，眼珠不错地看着那男人。



    开拓者还算镇静，边护着身后的女孩边一步步试探着往那边走去，还没等碰到人呢，空间上方就先传来一阵阵带着电流的通话广播：



    “……喂……拓者，能听见……话吗？”



    黑塔。开拓者皱眉对着空间上方的虚假天空说道。我们的同伴好像出了什么问题。



    “……别急。稍等片刻。”广播的电流感依旧很强，不过总算能吐出完整的语句了，“出了点紧急情况。我刚才排查了一下，可以确定你那位朋友确实是被模拟宇宙的虚拟命途‘污染’了。不过具体情况我们也还没有摸清。”



    “什么？！”三月七焦急地大呼一声，“不能这么坑咱呀，模拟宇宙服务不带售后的吗？”



    黑塔的声线依旧是一如既往的老成和胸有成竹，不带一点慌乱：



    “放心，小姑娘。黑塔女士解决不了的问题至今还没出现呢。起码在模拟宇宙里没有。”



    “但是你们一直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这样吧，我先把你们传送回列车，剩下的另候我的通知。”



    然后，还没等开拓者开口——或者说就算她说了任何话也不会对黑塔的抉择有任何影响——他们三个就被黑塔传送回了列车大厅，直到看见睡醒午觉的丹恒出现在他们面前。



    丹恒有些头痛地伸手捏了捏鼻梁，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的人，刃已经收回视线闭眼休息了。但从外表来看，完全看不出繁育对这个男人造成了什么样的污染——神情一如往常，肉体也没有丝毫改变。丹恒甚至本着观察要细致全面的理念，保持平和的心态瞄了一眼男人的裤裆，也没发现任何异常。



    三月七和开拓者还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半晌，丹恒才犹犹豫豫地开了口：“……要不还是先联系一下黑塔女士吧。”



    “这算什么办法呀！”三月七急得团团转，“她肯定一时半会儿不会接咱的通讯了，可是咱们总不能让这个男人一直呆在这吧？”



    要是杨叔和姬子回来了该怎么解释闯下的祸呀！



    最急的一句三月七没说出来。



    丹恒有些失语，他也明白自己给出了一个几乎算是废话的方案。但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面对那个男人，他总是有些大脑短路，做不到像平常那样泰然自若地冷静思考。



    就在丹恒和三月进行交流的时候，开拓者惊恐地发现了一件事。



    她为了防止是自己看错，碰了碰一旁丹恒的手肘，喊他：“丹恒……”



    丹恒疑惑地看向她。



    开拓者：“你说句话……”



    丹恒：“啊？”



    开拓者指了指一旁的刃。



    三人的目光齐齐望向还在闭眼休憩的星核猎手，只见随着丹恒发出声音，刃的……下半身某处，缓缓地立了起来。



    言出法随，立竿见效。



    丹恒：？



    三小只一时间又慌乱又震惊，齐齐乱作一团失去了语言功能。其中丹恒老师更是羞恼得想要当场钻个地缝，要不是列车里没地缝的话。



    然而当事人却好像丝毫不觉得尴尬，睁眼看向他们，面无表情：



    “繁育干的，控制不住。”



    好强大的心理素质！



    开拓者和三月七一起被震撼了。



    三月七崩溃道：“那你也不能逮着丹恒老师立啊！”



    一旁的丹恒对此做不出评价，他已经决心从此闭嘴不说话来避免这尴尬场面再现。



     他抬手把自己的眼睛彻彻底底捂住，同时也非常无助：三月，求你别说了。



    开拓者也很无助地看向丹恒，却只看见了他暴露在外的通红耳朵，于是开拓者又无奈地把头转了回来，心想要不是丹恒老师总是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估计他现在浑身都透着粉色。



    就在三位列车组青少年乱作一团的时候，列车长帕姆拖着软乎乎的兔子耳朵啪嗒啪嗒地走了过来，手上端着一盘码放整齐的果汁饮料——那还是三月刚回来的时候说口渴想喝的。只可惜此时三月正处于一个慌不择路的状态中，自然也没看见从自己身后而来的列车长大人。



    于是被饮料盘撞到小腿的三月七尖叫一声伸手往前一扑，不偏不倚地一手拍在一个小伙伴的背上，开拓者和丹恒被猝不及防一推，也往前踉跄了几步直直撞上桌角——



    一人一个刚刚好。



    “啊草——”



    开拓者的冰山脸裂开，当场叫出声。



    丹恒没反应过来便撞到尖锐物体上，紧皱着眉努力地憋了一下，但是还是没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他立刻转头去看刃，结果就看见那玩意又有欲起之势，于是慌得想都没想直接伸手一按：



    “别立了！”



    ……



    星：“……”



    三月：“……”



    刃……刃也沉默了。



    -



    如果世界上有人类社死大赏，丹恒觉得自己此刻可以荣获魁首。



    -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黑塔女士依旧没有发来消息。列车的大家长们都还没回来，除了帕姆，就只剩下走廊上那株君子兰陪着他们了。在两个女孩子哀求的目光下，丹恒还是把刃带回了资料室藏着——以防姬子和杨叔一回来就看见这么个奇景。



    那也太尴尬了。



    丹恒没有管坐在资料室地上的刃，面对着书架托颔沉思，看起来像是在挑选书籍。然而实际上他心如乱麻，与昔日的……挚友、现在的宿敌共处一室，还是在刚回想起记忆不久的时候，这多多少少让他有些难以维持表面的平静。



    尤其还是在经历了刚才那番尴尬的场景，而且对方仍旧保持着“立竿”状态的情况下。

   

    而且他实在没法在刃面前做任何伪装，男人轻而易举就看出了他的不安，一声低低的冷笑传到丹恒的耳朵里，激得他几不可见地浑身一颤。



    身后传来东西被翻弄的声响，丹恒几乎是下意识就转身，然后便看见刃手中拿着那把穿透了他无数次的击云。



    丹恒一惊，皱眉回想自己究竟是何时把击云放下的。



    或许是自出生以来周边的环境就不平和的缘故，赤手空拳的小青龙从来战战兢兢，唯有摸到那杆长枪时才有了被保护的实感。因此，他向来击云不离手，即便是在祈龙坛被刃一剑穿心的时候也没有松手。



    然而此刻给予了他全部安全感的击云正被一直以来追杀他的男人、同时也是它的制造者，握在手中。刃垂着眼看着手中的武器，缠满绷带的双手一点点摩挲过自己打造出来的这把天骄造物。



    男人的神情冷冷的，一如上次鳞渊境离别时看向自己的目光一样。丹恒盯着他出了神，不知不觉竟走到刃的面前。



    直到被突如其来的视线对上，丹恒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在刃面前，探着身想要触碰那把长枪。



    魔阴身被死死压制住的刃面色寡淡，相比记忆中那个倨傲不恭的工造司百冶而言，现在的星核猎手太过沉默敛言。仿如已枯樗木，死而不僵。



    他不该有所接近的。丹恒内心颤抖着想。他不该再靠近他的。



    因为他现在无法很好地将那人与刃区分开来，他很难不把对那人的思绪移情到刃身上来。但他心知肚明，刃本人是不愿意再被视作那人的。



    丹恒看着自己已经伸出去将要触碰到击云的手，沉默着僵硬在了半空，然后缓缓收了回来，一言不发地将视线移开。黑色的碎发随着青年的动作垂下来些许，遮住了他的全部神情，叫刃看不清他的面容。



    下体的异状没有影响到猎手分毫，他在丹恒面前从来都很坦率。



    刃看了看手中的长枪，摸透了对方的来意，冷笑一声将手松开。



    在缠满绷带的大手松开的那一刹那，击云像是想要留在他手上似的停滞了片刻，但最终还是滚落在地，在寂静的资料室里发出清脆的声响。



    长枪滚落到青年跪着的膝前，受到阻碍后才堪堪停了下来。



    与此同时，猎手低沉的声音在面前响起：



    “想做什么就做。”



    刃垂着眼看着面前的男孩，预待着他拾起那把绝世无双的利器。



    男人的声线与在鳞渊境时说的话重合，丹恒闷头不作声，垂落在身侧的双手却有所颤动，好像想要有所举动似的。



    “想做什么就做”“在艾利欧的剧本里，你还有活着的必要”……



    所以，我不会动你。



    ……

   

    最终，青年缓缓抬起双手，覆在了那只缠满绷带的手上。



    曾经属于仙舟「罗浮」工造司百冶大人应星的这双手，曾在电光火石中锻造出神兵利器，曾将破铜烂铁化腐朽为神奇、使之栩栩如生进退自如，曾精雕细琢了数样巧思物件、使之个个璀璨夺目恍如巧夺天工。



    而这双手如今却布满了细碎的各类划痕，浸透了死物气息而腐朽破败，再也握不起造物之锤。



    ……应星。丹恒闭了闭眼，缓缓低下头去。



    将额心贴在了男人缠满粗糙绷带的手上。



    -



    刃并没有想过丹恒会有心绪如此混乱的一天。



    他一直恨着丹恒。恨他是那么的坚定，就像顽石一样不肯接纳过去一分一毫。蜕鳞新生的小龙尊忘却了很多，忘了自己的过去，忘了自己的罪孽，也忘了记忆中那位璀璨如萤火的短生种。



    可他如今也早已不再是那个人了。



    刃看着男孩用双手握着他的左手，捧在半空中便不动了。明明废了双手的是自己，可此刻双手正几不可见地轻轻颤抖的却是丹恒。



    眼前略长的头发将猎手的神情藏得很好，刃沉默地看着面前这个，比起曾经的龙尊大人来说更加稚嫩的男孩。无论是眉眼，还是心性，抑或是对待外界的态度。



    当丹恒以前额吻上自己缠满绷带的左手时，刃似乎透过他的皮囊看到了始终如一的那具灵魂。



    他沉默了半晌，终于伸出另一只戴着黑革皮套的手来——未裹白绸，却也千疮百孔——



    ……拥住了饮月的腰身。



    丹恒在被刃环抱住的那一刹卸了气力，像是认命似的，也或许只是贪恋这一点简直像是偷来的时光，闭着眼拱进他的怀里，鼻尖撞到男人的胸膛也没有出声，只是闷着气不言不语，在敌人的臂弯慢慢平复内心涌动的情绪。



    击云还在地面上安静躺着，一旁是同时被主人弃下的名剑支离。两把神兵齐齐放在一处，好似已共赴坟茔、安然长眠。



    刃低着头，下巴快要蹭到男孩的头顶。他一只手还被丹恒牢牢握在怀里没法抽出来，只有右手还可以把人抱住，只可惜如此便无法摸一摸他后脑上的黑色碎发。



    他们就维持这样的姿势拥慰着对方，只在这一小段时间里，抛却一切罪孽和枷锁。



    ……

   

    突然，资料室的门被人唰得一下火速拉开，开拓者的声音里带了点严肃和焦急：“丹恒！黑塔来消息了，她说刃对谁有反应就得让谁来帮他解决繁育……的……污染……”



    看清了屋内的局面，星的声音渐小，直到完全消散在空气里。



    刃抬头，没什么表情地看向她。他感受到怀里的人好像攥紧了自己的外衣，但即便如此也暂时没能从自己身上起来。



    星核精愣在门口，百思不得其解。



    “你们在干什么？”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