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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来没有母亲的女孩

作者 : 冷冻鲨鱼

分级 大众 同性(女)

警示 主要角色死亡

原型 原神 芙宁娜 , 芙卡洛斯

标签 原神 , 双芙 , 芙宁娜 , 芙卡洛斯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提瓦特纪行

173 5 2024-8-17 15:35
导读
*芙宁娜X芙卡洛斯,标题来自弗朗西斯·皮卡比亚的《生来没有母亲的女孩的诗画集》。
我那被欺骗的一生。
这样说的时候,对面的女孩儿显出难过的神色来。我耸耸肩告诉她,不必为我难过。但她扶了扶黄玫瑰礼帽,郑重地说,我明白,被欺骗并不好受。但人生在世,谁又能永远诚实?我们总是在欺骗别人和被别人欺骗。这么想来,其实欺骗这种事情,只要别把自己也骗过去,倒也无伤大雅。
好吧,我说,但如果你必须先骗过自己呢?
我不明白,这句话从她唇间自然地流出来。我知道以她的年纪来说,理解这些并不容易。她太年轻了,像一朵稚嫩的黄玫瑰。最后她再次问我,真的不去白淞镇走走吗?我放下茶杯,心平气和地说,为时尚早。

三百八十余年前,我在枫丹执政的第一百二十四个年头,那时候我还十分十分年轻,曾差点儿就谈了一场恋爱。
这么说是不严谨的,我只是询问那维莱特可否找人来教我接吻,这样在演绎爱情剧目时也许能更投入。他思索了几秒后回答,他并不了解歌剧,如果我有需要,可以帮我咨询各大剧团。我说那就不劳您大驾了,我自己去问就好。事实上,那个时候我应该懵懵懂懂地意识到了此事的特殊性,不知为何需要暂避人前,不能大大咧咧地使唤那维莱特。但我毕竟不能明白,它究竟特殊在何处,而显然,那维莱特在这一点上连我都不如。
我找来两位帮手,时下最炙手可热的两个剧团的团长。
一位剧团长说:您的表演感情充沛,我想并无这种必要。
另一位剧团长说:您的咏唱声如天籁,我想并无这种必要。
我思忖着问,那么,我的演绎呢,在全剧的最高潮之处,公主与王子间情难自禁的一吻呢。
他们面面相觑,回答道,您的借位天衣无缝,我想并无这种必要。
也许是被我问得烦了,我便不好意思再问。直到其中一位觑着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如果您是想要表演出不同的吻所包含的感情的层次,那么,我大概理解您的困惑,可是,爱情的亲吻总是有所顾虑的。
顾虑?我问。
她说,是的,顾虑。回想一下您的初吻吧,我们的初吻大抵都献给了母亲。在刚刚出生的时候,母亲看着幼小的我们,忍不住亲吻我们的面颊,用自己温润的嘴唇轻轻触碰婴儿皱巴巴的唇瓣,宣告新生命的降临。
但是,这只是一个浅尝辄止的吻。以后,您又遇到了许许多多的吻:初次见面时对方在您指间觅得的礼节性的吻,熟悉之后朋友在您的脸蛋上印下的每一次重逢与分别的吻……而这些吻都不同于爱情的吻。爱情的吻……那是一个撬开牙关的吻,因此也是撬开心门的吻,是可遇不可求的吻。可您不必为了某一种爱情的吻而心焦,因为吻并不天然属于爱情。
但爱情一定属于吻,我说。
谈话到这里就结束了,我礼貌地示意他们离开。但我并没有指出她的错误:我从来没有母亲。芙宁娜生来没有母亲。
没有人知道芙宁娜出生在哪里、母亲又是何人。也许神明是没有母亲的,又或者神明的母亲是整个提瓦特。但这无伤大雅,民众只要知道水神神位上端坐着芙宁娜就会心满意足。整个枫丹都爱着我,也许。但这又能如何?我并不爱我自己。
我揣度我如此行事的意图:我想爱我自己,我想找个人来爱我。因此如此迂回地询问,有没有一个人愿意教我接吻。这句话也许是我发出的最后一声求救,而第一声求救从我错失母亲的那个吻时就开始了。


我的自欺持续了五百年整。再次地,我想我并不需要强调这段五百年的执政生涯有多么艰辛。单单从执行的角度来说,只要想想我与普通人之间寿命的差距,就能明白政策变动和推广的难度。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白淞镇不可挽回的事故没有进一步扩大。那是我执政期间最大的、也是最后的危机。有很多人牺牲了,也有很多人活下来了。暂且不提了吧,如果要追溯这场事故,我需要讲述一整个漫长的雨季。
总之,我退休了。普通人退休后会干些什么呢?我不知道。因此,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新租公寓的里里外外都被打扫了一遍,接下来的七十二小时我都没有离开床铺,直到克洛琳德敲响大门。
我穿着睡衣、趿着拖鞋去开门。她看到我显然吃了一惊,半晌才说,她愿意出钱帮我置办一个更好的房子。我摆了摆手表示拒绝。
可是,这样的环境……她犹疑着。
没什么不好吧,要进来看看吗?我拉开大门,很快就为这个决定感到后悔。
克洛琳德将逐影猎人的作风带进了公寓,在她的监督下,我的衣物都折叠妥当,箱子和地板纤尘不染。她这才愿意坐下同我喝茶。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打算?嗯……毫无疑问,世界已经是另一个世界了,没有水神的枫丹也在平稳运行。如果水神「芙卡洛斯」已经不再被需要,扮演她的演员「芙宁娜」失业也是理所应当。基于权责对等的原则,我十分乐意卸下这份重担。
我明白这一点。
我必须要说,困扰着我的不是未来的道路,而是一个虚无缥缈的问题:一个吻。
一个吻?
请听我说;这绝不是无病呻吟。人类总是有一种追溯起源的毛病,泰勒斯说水是万物的本源,赫拉克利特说宇宙的本原是永恒的活火,毕达哥拉斯则说数才是那个世界的原点。这些形而上的哲学观念怎样都无所谓吧,但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起源,他们至少知晓自己的母亲姓甚名谁。
克洛琳德看起来有一些困惑,我猛然想起这位决斗代理人也是孤儿,不过她的师父也几乎相当于她的母亲了,因此,我与她终究还是不同的。
老实说,我时常觉得自己对某些剧本的偏爱事出有因:比如《雾都孤儿》,比如《远大前程》。没有母亲!这一点使我感到亲切。仔细想想,没有母亲什么也不影响:不影响我的衣食住行,不影响我的生命从五百年前流到如今。但没有母亲却好像什么都影响了:影响了我的偏爱和喜好,影响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几次抉择。
克洛琳德放下茶杯:原来,没有母亲是如此重要之事吗?
母亲是阴影。尽管我根本不曾见过她,也不知晓她的名字,她的生命却如同阴影笼罩了我的五百年,而且今后也将笼罩下去。我曾经问过那维莱特,知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他为难的沉吟已经回答了一切。我知道他的身份并不简单,否则何以解释他五百年来不曾衰老,始终如一地端坐在最高审判官的位置上?故此,我宽容地放过了他,心底不禁升起一些微妙的同病相怜:也许被困在沫芒宫是没有母亲者的宿命。


我站起来,活络一下罢工长达七十二个小时的筋骨。克洛琳德礼貌地同我告别。我答应她会出席当晚的聚会,因此她满意地离开,没有继续深究我关于母亲的那套离经叛道的长篇大论。接下来我准备无所事事地在枫丹街头溜达,顺便囤积一点维持生命体征所必须的通心粉。这不是堕落,美好的退休生活理应如此,平凡生活不该有任何波澜。
遗憾的是,枫丹的水面永不平静。现在想来,退休之后第一次出门,就在街角撞上诺查丹玛斯,还打翻了他的水晶球,这如果不是他刻意为之,那至少也是命运的有意捉弄。总之,我局促不安地跟他进了小店,用他撕下来的一片衣角兜着刚刚捡拾的水晶球碎片。
大名鼎鼎的芙宁娜女士。他颔首说,从空荡荡的黑袍子里伸出一只干枯的手。
大名鼎鼎的诺查丹玛斯先生。我将那包水晶球碎片放到他的手上,并牵起两个角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正当我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杰作时,预言家收回了手,从黑袍下掏出了一个新的水晶球,并示意我将手放上去。我不放心地询问他精神状态是否良好,否则怎么还没提赔偿问题,就又将易碎品塞给罪魁祸首。袍子下面的苍白发丝抖动起来,狠狠地把水晶球掼进我怀里:
可悲的、无知的、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的人!
我抱着水晶球点了点头。人不会对事实生气,即便这种事实听起来是一种侮辱。
他继续说这,语气越发急促:难道您不想知道自己的来源?苍天大树知道自己由一颗种子迸发,万顷海洋知道自己自高山皑雪奔涌,而被新世界排除在外的芙宁娜女士,被定格在十六岁身躯的芙宁娜女士,您真的不好奇自己生命的起点吗?
我轻轻把那个水晶球搁到桌上,它的内部已充盈着絮状的烟雾:如果您不记得了的话,我可以替您回忆一下。在我执政的第五年,您预言枫丹这个国度将毁于芙卡洛斯之手。在我执政的第五十九年,您预言枫丹人从此将回归大海。在我执政的第一百七十六年,您预言我将跌落王座。在我执政的第三百七十二年,您预言我将死于断头台。
但是到现在,我已执政五百年,卸去职务,仍是枫丹廷的一位普通居民。
——而您的招摇撞骗,也已持续五百年之久。
他猛然扭头,在此之前他从不正眼瞧我。颤颤巍巍的黑袍子里,一双几乎嵌在眼眶里的混浊双目盯着我:诺查丹玛斯的预言皆已实现,诺查丹玛斯的占卜从不落空。
如果您觉得欺骗自己可以更好受的话,我倒是不介意。我从钱包里数出一半的摩拉放到他狭窄的桌上。一个水晶球究竟值多少钱呢?这已经是我所能给出的最高赔偿,如果再多,就只能分期付款了。
诺查丹玛斯却看也不看那堆摩拉:旧枫丹已经毁于芙卡洛斯之手,旧枫丹人已经回归大海,芙卡洛斯业已跌落王座,水神也已死于断头台。您——真的认为,您就是芙卡洛斯?
说实话,芙宁娜只是水神「芙卡洛斯」的演员这件事,虽然知道的人并不多,但也不算少。我挑了挑眉问他,我不是芙卡洛斯又如何?
诺查丹玛斯说:那您觉得,芙卡洛斯是谁?
我只觉得好笑:一个名字,或者一个代称。那张面具下曾经是我,现在不是任何人。
苍老长寿的预言家摇了摇头:芙卡洛斯确有其人。
我煞有介事地点头:诚然如此。那维莱特的确是这么说的,她骗了我整整五百年。
他拾起那枚水晶球递到我面前:芙卡洛斯是你的母亲,这是诺查丹玛斯给你的最后预言。

那时候我就知道,我一定是被欺骗了。预知的是未来,回忆的是过去,时间是一条从不回头的单向河流,未来不可能被回忆,过去不可能被预知,这是枫丹廷三岁儿童都知道的事情。作为一个预言家,诺查丹玛斯怎么能将过去的事实作为预言给予我?这太荒谬了。
那维莱特点了点头。说实话,我并不是很想对上最高审判官这张古井无波的脸——那总会勾起我不妙的回忆。这并不是因为那维莱特不是一个靠谱的同事,而是因为我们的工作本身实在够呛。但他毕竟是芙卡洛斯最后见过的龙,我不得不上门叨扰,去寻求一个确定的答案。
那么,芙卡洛斯究竟是不是我的母亲?
很抱歉,芙宁娜女士,关于这一点,我一无所知。
整个枫丹只有你见过她,没错吧?
的确如此,芙宁娜女士。
我凑到他面前:那么,她同我长得像吗?
那维莱特一时语塞。与其说是像……他迟疑着说,你们几乎就是……
好了,不用再说了。我满意地站直身体。

芙卡洛斯可能是、将会是我的母亲。我忍不住嗤笑一声。那维莱特转述了芙卡洛斯死前的遗言,我知道她绝非我的母亲。而以共事五百年的经验来看,他的转述绝对忠实可靠,不存在任何扭曲修改的可能。
……在成为神明以后,我将自己的「神格」从身体与精神之中分离出来,只剩下了如同刚刚被创造出来的人类一般的自己……
那维莱特如是说。芙卡洛斯如是说。
因此,芙卡洛斯与我,是这样一种复杂的关系:我们长得一模一样;我们的生命轨迹曾平行五百年而从未交叠;我们共享枫丹的黑夜与白日;我们如今已天人永别。如果这也能算是我的母亲,那所有在露景泉前虔诚祈祷的夫妇都像个笑话。
这是我在漫长的前半生关于母亲之吻所思考的全部内容。我的后半生乏味可陈:以正常人的速度老去,活在英雄的庇佑之下,不是时代的蠹虫,也不是祖国的骄傲。但我心满意足,因为在短暂的后半生里我尝试了所有前半生所不敢想的事情,比如,去学院读书,去瀑布蹦极,独自租住在枫丹廷的一间公寓,小心不要让神之眼的大水淹没整栋楼。
芙宁娜不再是那个疑似睡在液氮里的人,作为一条曾经的永冻河,她的生命终于在第五百年时迎来春潮,在第五百七十六年渐趋干涸。于是,我狠下心来买了一瓶墨水,枫丹廷办公专用;还有一支羽毛笔,最高审判官同款。经过橱窗时它们正在同一个礼盒里拼命展示自我,让我忍不住驻足,最终为精致的外表和不知是否属实的宣传买单。
著名导演芙宁娜的回忆录,想想就觉得诱人,不是吗?流速不同的半生,如此独一无二的体验,想必能吸引众多新生代的年轻人。然而落笔之时,我却犯了难:我不知道我何年何月何日出生于何地,父母的姓名与籍贯,第一章理应从这里开始。但是不要紧,这无伤大雅,我决定从第二章写起。
芙宁娜,你真是个天才!娜维娅吃掉了最后一个醋栗布丁。
彼此彼此,我回敬道,吃掉了最后一块马卡龙。
我们坐在桌边面面相觑:下午茶结束得太快了,像一场急风骤雨。尽管我们都已不再年轻,胃口却仍像青年人一样好,这不得不说是一件幸事。于是娜维娅掩饰性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这一口伯爵红茶似乎续上了她的思路:说真的,芙宁娜,要写回忆录的话,你应该去白淞镇看看。

这是她第多少次邀请?我记不清了。
有七十六年的时间,我未曾踏足白淞镇的土地。这是很自然的事情,灾难并不会因为遗忘而变得不存在。对我个人来说如此,对白淞镇居民来说亦是如此。
芙宁娜,我们小组的取景地点在白淞镇,要不要和我们一起?
芙宁娜,听说刺玫会在白淞镇举办义卖活动,一起去看看吗?
白淞镇,白淞镇。每当我想要咀嚼这个词汇的时候,都像在咀嚼一块过分衰老而索然无味的泡泡桔。无法想象白淞镇的景象,因为白淞镇三个字在我脑海中引起的全部联想,就是潮水退去后,一地死寂的内脏。街道上匍匐着遇难者的悲伤,从泥浆里人们掘出未被溶解的遗物。我一度无法喝下白淞鲜汤。
这么说不是为了给自己求得什么宽恕或怜悯:我的确是白淞镇惨案的主要责任人。讽刺的是,我并没有任何承担责任的能力,这使得整个事件看起来像一个微妙的笑话。如果我竟敢再度踏足白淞镇的土地,那无异于踩在他们的尸体上行进。我已经用一次自满的试探证实了白淞镇与它的居民对我的排斥。但是乔装打扮也绝非我属意的方式:比任由错误发展更可怕的是试图掩盖错误。你不可能用一页蒸汽鸟报掩盖整座废墟。
所以,尽管我并不擅长拒绝,但的确擅长拒绝与白淞镇产生任何实质性联系。
芙宁娜小姐,我想回避并不能解决问题。枫丹已经在向前走了,您也在向前走。芙宁娜小姐,如果您能够将白淞镇的历史拍成一部映影,我想那绝对会是一部杰作。芙宁娜小姐,您在听吗?
您去过灾后的白淞镇吗?
什么?
那里的街巷都是蠕动的肠子。有女儿的,它找不到母亲了;有丈夫的,它把妻子卷在自己的内部;有婴儿的,它还没来得及充分发挥力量就腐烂了。
对不起,芙宁娜小姐,您在说什么?您还好吗?
我很好,老师。
我想您可能需要大家的帮助。如果您有需要,我们随时乐意效劳。
谢谢您。
说回您的作业吧,我还是建议你不要逃避现实。
谢谢您的建议,我会认真考虑的。
还有您往期的作业……我没有批评您的意思,只是一个小小的疑问:为什么年纪轻轻要思考那么多沉重的话题?生与死总是您作品的主旋律,而您的同级生,都在爱呀恨呀,谈着比世界比生死都重要的恋爱。我们课上的拉片,似乎也以爱情片居多。您可以不必想那么多,我们不会在春天思考冬天的事情。
我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最后我说,也许从我缺失了母亲的那个吻开始,一切就已经注定了。何况我也并不年轻:我那长达五百年的少女时代已经过去了。
母亲的吻?
是的,母亲的吻。我们的初吻大抵都献给了母亲。在刚刚出生的时候,母亲看着幼小的我们,忍不住亲吻我们的面颊,用自己温润的嘴唇轻轻触碰婴儿皱巴巴的唇瓣,宣告新生命的降临。当然,这只是一个浅尝辄止的吻。以后,还将遇到许许多多的吻。但所有的吻都有一个共同的源头,那就是母亲的吻,如果没有那个吻,一切都不会发生。因此,在五百年里,缺失了母亲之吻的嘴唇只是一直干涸。
芙宁娜小姐……
我们当然不会在春天思考冬天的事情。但我们一定会在冬天思考春天的事情。对不起,老师,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在就事论事。
当然,我们只是在就事论事。

就事论事的结果当然是拒绝。毕业以后我拍过很多映影,拿过很多次芙宁娜奖,但都与白淞镇无关。芙宁娜获得芙宁娜奖——这件事无疑也构成对我的反讽。但是无所谓,因为它无论如何也不会比我的前半生更荒谬绝伦。
死亡本来应该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和诞生一样重要。是我将白淞镇的死变成了一桩笑话,轻飘飘的,海风一吹就卷走了。所以我的映影从来没有取过白淞镇的景,也从来没有讲过任何与白淞镇有关的故事。娜维娅曾经开玩笑说,再这样下去,大家都要疑心咱俩关系不睦了。我说,在娱乐至死的年代,白淞镇的伤痛也不应被遗忘。
我没有任何责怪你的意思,芙宁娜。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没有人会比你做得更好。
我当然知道这一点,娜维娅,不用安慰我。重要的不是白淞镇是否原谅我,而是我自己是否原谅自己。
芙宁娜……



如你所见,我并没有得到任何惩罚——也没有任何赎罪的行为。
芙宁娜!
而最令我意外的是,困扰我更深的不是白淞镇。这太可笑了。
那么,芙宁娜,时至今日仍然困扰你的究竟是什么呢?

一个吻。我所缺失的那个母亲的吻。我无法不去想它。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不曾错失那个吻。

我的确得到过母亲的吻,娜维娅说,但那只是我比你幸运的证明。
幸运吗?也许,我的出生是我母亲的第一个不幸。因为那个阴差阳错的吻,因为我缺失了那个吻,一切不幸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我不明白,这句话从她唇间自然地流出来。我知道以她的年纪来说,理解这些并不容易。她太成熟了,像一朵已过花期却仍然艳丽的黄玫瑰。这样的玫瑰早已遗忘了作为花苞的自己,自然也遗忘了母亲的吻是如何将她的灵魂塑造得如此美丽又坚硬。最后她再次问我,真的不去白淞镇走走吗?我放下茶杯,心平气和地说,为时已晚。
实际上,我早已遗忘了白淞镇的模样,当年那批幸存者也已陆续离世。他们的孩子大多也已将往事抛到脑后,也许拍一部揭秘当年事故真相的《白淞遗事》都挣不到多少票房,至今仍对此念念不忘的只有我自己。
我其实喜欢那种映影:镜头从盆栽的一侧开始,到窗外的雨天结束。主演只露出一条细长的胳膊,微微倚靠在满是褶皱的床单上。这是一个推理片的开头。
我厌倦宏大叙事、厌倦史学著作、厌倦纪录片。所以,时至今日,造访白淞镇于我已没有任何意义:问题的症结不在白淞镇。问题在于我缺失了一个母亲的吻。那个吻将教会我生死大事,而我毋庸置疑地,缺失了它。我接受不了白淞镇的死不是因为愧疚,而是因为我在抗拒死亡本身。
母亲是阴影。缺少这种阴影就会对生死秉持着一种无知的态度,自然不明白死本身就是生的一部分,就像黄油是面包的一部分一样。缺少这种阴影就会一直无法长大,像个孩童一样天真地希望大家永远年轻,永远不死,一百年后还能手拉着手围成一圈唱歌。可生命不是这样的。面包总会瘪下去,长出霉斑,散发臭味,长生种只是延缓了这个过程,并不意味着真有面包永远停在保质期内。
在生命的第五百个年头,我终于成年。终于知晓生命的霉斑如何像鸢尾一样绽开在身体的各个角落,于是身躯终于如同普通人一般开始老去。

回忆录无法继续推进,我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芙卡洛斯是比母亲更加长盛不衰的阴影,更加顽固不化的幽灵。芙卡洛斯是我生命的底色,像一只巨鸟掠过我的世界,我久久地,久久地站在她翅膀的阴翳下仰望被遮住的太阳。
有很多行为我都难以解释,即使找来娜维娅、克洛琳德、那维莱特和莱欧斯利等一干亲历者一起分析,也无法解释。我无法解释为什么会决定扮演水神「芙卡洛斯」,无法解释为什么我的名字是芙宁娜,无法解释为什么能够欺骗自己又觉得自己是被欺骗的。我更无法解释为什么厌恶镜子:执政期间,沫芒宫禁止出现任何可以反光的物体,每天都会有专人负责房间窗户的开关事宜;仪容仪表全部交给能干的管家女士,我只会低头检查一下蝴蝶结是否端正。
天哪,我不知道你原来这么痛苦……娜维娅放下了手中的方糖。
我大度地挥手,说一切都过去了。这句话很巧妙,我很喜欢。秘诀在于:你必须在一切都过去之后才能自己说出这句话,在此之前旁人口中每一次“一切将会过去”的劝告都是在往小蛋糕上放咖啡豆,简直令人难以忍受。
那么,你现在能够解释这一切了吗?我想这是你今天找我们来的目的。克洛琳德问,以一种笃定的口气。
一切都是因为我从未走出名为芙卡洛斯的阴影。
那维莱特说:我以为你从未有过名为芙卡洛斯的阴影才对。
我撇了撇嘴:她用她的名字掩盖我的僭位,又给我取了一个崭新的名字。起名是一件神圣的事情,主人为猫猫狗狗起名就是在宣誓:在这段权力不对等的关系中我将担负起对你的全部责任。母亲为孩子起名同理,所以稻妻说名字是最短的咒语。芙卡洛斯给予了我一个名字,却忘记了那个吻。毕竟,她不是我的母亲。

我找故人聊天是为了撰写回忆录的第一章。他们为第二三四章提供了丰富的材料,蒸汽鸟报承诺提供我执政任期与映影导演时期的精彩画片,刺玫会会长拍板赞助了彩印增加的成本。我们时常纠结一两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为那天下午喝的红茶产自翘英庄还是苍晶山地争论三个小时。但对于第一章,他们每个人都表示自己爱莫能助,唯一能做的就是一遍遍帮我盘问那维莱特,希望他能记起什么遗漏的细节。
那维莱特只能一遍遍回想芙卡洛斯最后的几句话。那些话太短了,以一种铅灰的色调落在地板上,周围的人慌张地去捡拾,只从其中扫出几缕解脱。
好狼狈啊。我说。
她是从容的。那维莱特说。
从容与狼狈并不矛盾。我给自己续了一杯茶。谈论往事的时候总是需要些液体润滑,否则脑中的齿轮总是锈蚀的。
为什么这么说呢?娜维娅问。
时间紧迫,所以狼狈。等待已久,所以从容。我说。
你真的很了解芙卡洛斯。娜维娅这样说,我才惊觉自己竟然用一种熟稔的语气评价一个陌生的人。

这场讨论也将无疾而终。察觉到天色渐晚,我稍稍坐得端正一些,掩饰性地咳了咳,预备做一场滑稽的总结:
那么,也许我一生的错误在于,是芙卡洛斯给了我名字,而这本该是我母亲的职责。所以,当我追溯那个缺失的吻时,我只能去恨芙卡洛斯。她承担了我母亲的职责,却只承担了一半。这也许算一种不负责任,也许是我单方面的苛责。
但我只能去恨她。她自己在我面前站成一个靶子,让我得以将所有的不甘与悔恨虚掷其上。一直以来我对镜子的畏惧也就有了答案:我害怕看见的不是自己,而是与我长得一模一样的芙卡洛斯。我担心自己的怒火克制不住,让无辜的镜子粉身碎骨。
你要将这些写下来吗,芙宁娜?
为什么不呢?

在人生回忆录的开头写死,这不是一种行为艺术。但我别无选择。因为我是到了快死的时候,才明白生的意义。
我们可以选择朋友、选择职业、选择伴侣,但我们没有办法选择父母。如果说某种意义上父亲是由母亲代为选择的,那其实真正无法选择的只有母亲。如果母亲没有足够的爱也没有给予最初的吻,那这个孩子一定无法长大。他会夭折在泥泞里。
其实生命是一场疾病。母亲的吻驱散了最初的瘟疫。但我缺失了那个吻,病毒在我的体内扎根,然后慢慢地蚀空了我的脊柱,最后,在我的血管里奔涌的是霉菌而不是鲜血。
写完一段话,我站起身来活动一下。年纪渐长后骨头常常发出艰涩的摩擦声,仿佛在抗议我年轻时太过张狂地使用它。猛然间我对上一张自己的脸,在明净的窗户中熠熠生辉——谢贝蕾妲小姐又忘记擦完窗户后拉上窗帘了。但我已经来不及谴责她,因为那张脸已经完全占据了我业已昏浊的瞳孔。
那不是一张老妪的脸,沟壑与褐斑都消失不见。无疑,那是十六岁的芙宁娜的脸,像以往慕名而来的画家笔下完美的肖像。我感到我被钉死在了画布上,那颗钉子穿透了我的细胞、皮肤、血管、脂肪、肌肉、肩胛骨,然后又顺次穿过以肩膀为界的另一边的肩胛骨、肌肉、脂肪、血管、皮肤和细胞,带出一簇一簇的血花,顺着画布淋漓地向下流。这场行刑持续了五百年,直到名为芙宁娜的小丑被碾死在苍老的树皮上,直到我的画像随着退位从沫芒宫的正厅取下,直到时间终于肯将我漫长而苦厄的童年轻轻揭过。

我颤抖着手去摸利口酒,那瓶写作伴侣被搁在桌角,在没有灵感的时候负责强行召唤缪斯。喉咙被狠狠灌了一口,大脑才清醒过来。而那个影子逐渐虚幻,直至消失,空房间里只有我的心脏还在跳动。我几乎以为是因年老而发作的谵妄。
芙卡洛斯?我强作镇定,试探性地问。回答我的只有一片寂静。

交稿时娜维娅陪我一张一张挑选画片。她打趣我,说没有人的少女时代能拥有这么多清晰高质的画片。我说,同样,也没有人的青春期能如此漫长,漫长到还没开始叛逆就腻味了。
我们都很喜欢同一张照片,永远十六岁的芙宁娜在高高的华美坐席上,一条腿翘起搁在另一条腿上,她的眼瞳中倒映出谕示裁定枢机的一角,那也许是我和芙卡洛斯唯一的合照。
娜维娅问,你还在思考那个缺失的吻吗?
当然,那个吻是我一切不幸的起始,我必须、必须好好地揣摩它。
你知道芙卡洛斯并不是世俗意义上你的母亲,对吧?
当然,但她的确扮演了一半母亲的角色。她予我生命,予我姓名,却没有予我一吻,而且欺骗了我,从那以后,提起芙宁娜的一生,都只是被欺骗的一生。
但她是爱你的,不是吗?
她可以爱我,然后和我说再见。也可以和我说再见,然后仍然爱我。但她欺骗了我,我又欺骗了我自己。她不知道我更希望我的一生是她将不会欺骗我的一生。
这么说你们见过?
我们没有见过面。她欺骗我,是借用镜子。她从来、从来没有用芙卡洛斯的脸在现实中见过我。因此我憎恶镜子。
镜子。我再度想起那夜的倒影,我一步一步靠近了窗,凝视着影子消失之处,将自己的头靠了上去。一个新的倒影浮现了,我看见十六岁的芙宁娜捧着芙卡洛斯的头颅端坐在马车上,轻轻俯下身去,印下最后一吻。

芙宁娜回忆录开售的那一天,我在那维莱特办公室喝茶,顺便签名:太多朋友拜托他帮忙代领签名本。上了年纪之后,唯有仍然不老的他和他那一尘不变的办公地点坚定不移,成为我们四散之后再聚的锚点。
那维莱特翻了翻回忆录,说:我没有想到你最后选择了这样一个书名。
生来没有母亲的女孩,很贴切,不是吗?
……
一个人怎么会生来没有母亲?一个垂垂老矣的妇人怎么还在自称女孩?哎呀,我等不及想要看读者的反馈了!
确实如此。但这个书名无疑也将文本的重心引向了出生之前。
是呀。因为在出生之前,有些事情就已经注定了。孩子没有办法不爱母亲。在学会拒绝一种倾盆的爱前,她必然已经陷入母亲爱的泥沼。即使是生来没有母亲的女孩也不能免俗。
也许如此。
那维莱特,你理解不了是正常的。因为只有人类才需要母亲的最初一吻。
这是你,还有芙卡洛斯,选择成为人类的理由吗?
我要纠正你一点,是芙卡洛斯选择让我成为人类。虽然我自己大抵也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所以……你仍然恨着芙卡洛斯吗?
当然。我恨她。我恨她没有给我那最初一吻,使我飘摇世间追寻生命的答案。
我以为,你已经原谅了她。毕竟你的第一章只有一句话:我的母亲是芙卡洛斯。
当然。我原谅了她,因为生命本来就没有答案:存在即合理,存在即正义。何况我已经得到了最后一吻。
我……不太明白。
因为,我是她理想的人类,理想的自己啊。我渴望母亲的吻就是她在渴望母亲的吻。我们都在渴望爱与死。母亲的吻:那就是爱与死的开端。母亲的爱是最初的无条件的爱,也是往后所有爱与被爱的源泉。而从获得母亲的吻开始,人就在向着死亡前行了,人只会向着死亡前行:死是人类唯一的必然的终局。但人总是怕死,是母亲的吻庇佑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这就是为什么孩子对死亡的感受总是很迟钝;又是母亲的吻支撑命途多舛的后童年时代,这就是为什么人尽管惧怕却最终能够接受,人终有一死,人必有一死。人是这样一种有死而思死的生物啊。

那维莱特最后问我:那芙卡洛斯对你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我说:我从来、从来,没有见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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