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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静悄悄地看着那个显得些许荒唐可笑的跳梁小丑甩上了门,才开始窸窸窣窣地收拾自己的东西。
基本没有什么人把那个只会阿谀奉承恃强欺弱的老师放在心上,今天可是星期五,对大多数人来说,星期五意味着从苦海中短暂的解脱,是即将有机会临时归家的代名词。后桌的阿列克谢一边站起身拉紧自己的书包,一边前倾着身子趴在桌子上向赫拉格旁边凑。赫拉格回头去看他,阿列克谢就顺势又往前挤了一点:“哎阿纳托列,周末你要回家吗?”
“不回去。”赫拉格把头扭回来,站起身拎起书包挎到肩上。
“这周也不回去吗?” 阿列克谢还趴在课桌上,歪过头去望自己的前桌。
“嗯。”赫拉格垂下眼睛,瞧了瞧跟他搭话的人,“不是很想回去。”
阿列克谢点点头,双臂把身体从桌上支起来,整了整有些歪斜的书包带,路过赫拉格旁边时脚边顿了顿。他回过头,看了看正在把座椅推到课桌里面的赫拉格,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说点什么,还在原地踌躇,乌萨斯灰蓝色的眼睛正巧就撞上了赫拉格探过来有些疑惑的金色眼瞳。
怎样一双漂亮的眼睛,阿列克谢无故感叹道,大概其所有者生来就注定是一位驰骋的将领。
“还有什么事吗,阿列克谢?”
乌萨斯一下子回过神来,双手有些尴尬地想要在衣物上找到一些可以安置他们的口袋,像是能够借此让自己也找到什么遮蔽物挡挡。阿列克谢笑了笑,双手抓住了书包的带子,左脚的脚尖下意识地点着地:“没什么,阿纳托列,周末愉快。”
赫拉格也礼貌性地把嘴角扬起了一个弧度,轻轻点了点头,一些不服帖的淡金色碎发小幅度地摆了摆:“谢谢,周末愉快。”
阿列克谢知道自己应该在这个时候转过身,小声哼点什么现在城里流行的小曲,然后走出这扇隔绝了快乐与自由的铁门,但是他没有动,眼睛四下乱飘。
“呃……”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开口把想说的说出来,“我真的很佩服你今天能那么冷静地面对那些……嗯……老师。换做是我,可能早就慌得不行。”
乌萨斯几乎是要抱怨乌萨斯语怎么没有一个词能够一下表达这么多意思,他实在是不习惯跟其他人讲自己的感受,在乌萨斯,在切尔诺伯格,没有人会在战争即将爆发的时期教导一个乡下孩子如何分享自己的情感,这对生存毫无用处。
他有些别扭地抬起头想看看赫拉格有什么反应,他能看得出阿纳托利的表情似乎没有那个跟他说周末愉快的笑容那么公式化了。赫拉格从桌子后面绕出来,走到阿列克谢身边时皮靴矮跟触地的声音短暂地停了停,他能看清楚乌萨斯耳朵上灰蓝色的绒毛:
“走吧,”赫拉格说,“宿舍顺路。”
一路上阿列克谢和赫拉格其实也没有怎么说话,乌萨斯冬天的室外那么冷,冷风顺着衣物的缝隙就趁机往里面钻,嘴巴一张开就会被刮起来的雪片与灰尘呛得想要咳嗽。宿舍楼要在校门的里侧,所以赫拉格先摆摆手跟阿列克谢道了别,乌萨斯一只手紧攥着衣领,另一只手空出来也朝赫拉格挥了挥。赫拉格长出了一口气,有些僵硬的双手凑近了呼出的热气搓了搓,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跑向不远处的建筑物。他侧过身用肩膀顶开冰冰凉的铁皮大门,顺着每层楼都有的指示牌顺利地站到了自己的寝室门口。他指挥着还有些僵硬的手指从包里摸出钥匙,小小的金属片和室外接近一个温度,赫拉格尽可能快地把它插进锁孔让自己回到室温的怀抱。
虽然也没有暖和到哪里去,但是至少不会那么冷。
黎博利偏高的体温导致乌萨斯常见的冰雪天对于赫拉格来说多少有些难以忍受。
同住的人都回家去了,热水壶大概是空的。他抱着一点侥幸心理还是拎起床脚放着的热水壶晃了晃,不出意料地发现它已经空了。打水的地方在一楼,而赫拉格现在在四楼。或许可以再等等,他难得有些懈怠地想道,走廊过于冷了。
赫拉格坐在床上,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本藏起来的书。他单手拿着书,又向床里面挪了挪,直到脊背靠到了漆得粉白的墙。他把书顺着书签打开,其实与其说是书签,还不如说是随便从废纸撕下来的一小片,但是从比没有强,赫拉格从不喜欢把书页折起来。
他刚刚找到一个还算舒适的位置坐好,手里的书才翻了四页还不到,就听到似乎是有人在旁边大声咳嗽。赫拉格有些奇怪,这不应该,房间里没有人。他扫了一眼页码,迅速把书合起来想要放回枕头下面,但是在手即将摸到枕头的时候愣住了。
这不是他的房间。
他猛地抬头,看见旁边铺位上坐着的叶戈尔同样用震惊的眼神看着他。
赫拉格又低头去看自己的双手,他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确是坐在什么东西上的,也能真实地感受到麻质床单有些粗糙的手感。
“你……你就……那么出现了。凭空……” 叶戈尔语无伦次地蹦出来几个破碎的词,勉强才能连成一句话。
赫拉格皱了皱眉头,他曾经读到过关于通感人的文献,但是他从来没有设想过这样的人种是真实存在的。
“所以,今天我体会到的疼痛与恐惧都是你的。”赫拉格没有回应叶戈尔的话,鹰一样亮金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仍旧虚弱的鲁珀。
叶戈尔有些跟不上骏鹰的思路,他有些迷茫地晃了两下尾巴,半晌接上那句充满肯定语气的疑问句:“虽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是,应该是的?”
赫拉格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样很失礼,放缓了语气把通感人和其族群的大体基本的概念讲给了叶戈尔。
“你是五月五日生的对吗?” 赫拉格问他,鲁珀点了点头,赫拉格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嘴唇,“那在基于现在的情况,以及我今天白天所感受到的你的情绪,我们应该属于同一族群。”
“那这个族群,还会有别人吗?”
“有。”赫拉格点点头,“只不过还没有联系上我们。”
“那,”叶戈尔缓缓垂下了头,耳朵也无精打采地垂了下来,“族群里的人……会互相照应吗?”
赫拉格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这样的时代里,人人自危。
叶戈尔长久没有听到回答,有些自嘲地想要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其实也……没什么,就,好奇罢了。”
赫拉格定定地看着叶戈尔,他几乎是能看见快要实质化的情感袭面而来,巨浪把他拍下水面,他挣扎不得。骏鹰不会水,只能任由自己被迫沉沦入深渊巨浪的深处。口鼻似乎被水灌满,赫拉格喉咙血淋淋地发疼,想要喘息却只能吸入更多的水,暗流想要夺走他的身体,黑暗想要夺走他的理智。痛苦在堆积,但是他感觉到的更多是冰凉的,痛苦的,辛辣的,绝望。
手背上增加的热度把赫拉格从溺亡的边缘拽了回来,叶戈尔能看见赫拉格的耳羽都在抖。年少的骏鹰在尝试调动全身的自制力来压制这种外来且直接的情绪,他不习惯拥有这样强烈的感受。
鲁珀骨节分明的手没有从赫拉格手上挪开,他感受到赫拉格的手用力抓紧了掌下的衣衫,他觉得这个时候不应该说话。
反倒是赫拉格先开了口,他半低着头,几缕未束起的长发从肩上滑落到脸侧:“我……都,体会到了。”
奋力挣扎也没有结果的无力。
被迫面对水深火热的现实的痛苦。
明明厌恶家破人亡的战争却仍要为罪魁祸首卖命的绝望。
叶戈尔这下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赫拉格的低沉是他也能感受到的。他稍稍抓紧了些面前人的手,毛茸茸的尾巴在身后无措地摆了摆:“好好休息。” 他只好这么说,“好好休息。”
赫拉格点点头,叶戈尔和他的房间消失在了自己的眼前。
他环顾了一圈已经熟悉了的五堵白墙,放弃了看书的念头和先前的坐姿,披上了外套站到了窗前。
懦夫吗?贱者吗?
绝对不是的。
他又突然想到白天的那个疑问,自己也要成为败絮其中表面光鲜帝国的一部分吗?
效忠乌萨斯的意义在哪里,奔赴战场的意义又在哪里。
他看着白雪上留下的几串脚印,人基本都走得差不多了。
为的真的是帝国的贵族吗?
亦或是帝国的尊严?
还是帝国的领土?
赫拉格想,绝对都不是的,那些根本配不上士兵们能够融化坚冰的温暖血液。迂腐大地上的权利保有者只会坐享其成。
骏鹰的视力让他能看见远处村庄冒起来的炊烟,赫拉格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吃晚饭。
是这样的吧,赫拉格突然就明白了,理由从来都只是为了大家能够完完整整快快乐乐坐在一起吃一顿饭。为了像叶戈尔一样的悲剧不会再发生在任何一个不该承受这样无妄之灾的平民身上。
他好像突然能听懂呼啸的北风在说什么了,奇异的感觉从头顶一直颤栗到脚尖,通感带来的感受不只局限与通感人与通感人,这是他们与众生交流的方式。充满死气的乌萨斯已经失去与自然的联系太久,已经失去与人性的怜悯与脆弱太久,久到人类用语言编织起铺天盖地的谎言笼罩在了这个庞大帝国的整个上空,蒙蔽在了所有人的心口。
能够顶着未知的危险和未卜的前路,不顾一切抛下所有站到前线,拿起武器的人,从不是弱者也不是懦夫。叶戈尔不是,阿列克谢不是,他自己也不是。战场上有遗憾,有眼泪,有强烈的情感。只有像维克托上校那样的人才叫真正的,被权力地位蒙住五感的废物。
他不再困惑,虽然他没有找到他的族群剩下的人,但几年后全军校拔尖的成绩给了他单膝跪在乌萨斯的皇帝面前的机会,黑色的发带束起淡金色的长发,接受了被赋予的权利和责任。
他也终究站到了当初维克托将军的位置,甚至站到了比他还要高的地方。
和东国开战的前夕,他们第二天就要动身奔赴一场可能有去无回的旅途,他突然听到有人在他门口敲门喊报告将军,他起身开了门,发现门口站着的是他的一名上尉。
“安德烈,有什么事吗?”
他看见面前的乌萨斯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来话,选择先问他。
“将军,我,不,是大家,都很想家……” 安德烈停住了,似乎是在组织接下来的语言。
“没关系,有事直说就好,别想那么多。”
安德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继续下去:“我们想破例在战前聚到一起,唱一唱乌萨斯的歌,做一点乌萨斯的食物……”
他叹了口气,即便早就明白战场残酷这个道理,他还是不愿见到现实。
这不是他的第一场战争,但这或许是许多现在正坐在营帐里等待自己意见的小孩的第一场战争。他已经在枪林弹雨生离死别中挣扎了好多年,具体多少年他自己也记不太清了,但是那些孩子会多大?二十二?还是二十三?军中不乏年纪小的战士,即将要为他们的国家断送自己还没有见过的未来。。
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活着从前线回来,也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活着回到家里见到自己爱的人的。战场的残酷不允许人们妥善处理失去了生命的躯体,套着黑色袋子的会尸体像小山一样堆在远处。还没有完全被沙石掩埋的尸体上空会盘旋着秃鹫,灰白僵硬的手还来不及放开武器。他能听见开火的声音,或许一场战争会有几万具尸体,几万条根本没有机会被人记住名字的生命。
安德烈看着自己的上级陷入了沉默,慌张了起来:“啊,将军您也不是一定要……”
赫拉格露出了一个笑容,金色的眼睛轻轻眯了起来:
“好啊。或许我也可以加入吗?”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