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
莱欧斯利三十岁生日这一天，他的父亲送了他一份究极大礼。
父亲说：“莱欧斯利，我决定将梅洛彼得集团正式交给你，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新任的家主了。”
再然后，丝毫不给他反应的时间，直接撂担子不干，收拾完行李就踏上了环游世界的旅程。

从那天开始，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都找上了自己，莱欧斯利差点被淹没在文件堆里，每天晚上睡觉梦里还在批文件，睁开眼睛就要开始听手下们汇报哪几个分支又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起来了，马上就要开打了。
就这样足足连轴转了半个月，他终于在心力交瘁的间隙猛地回过神来，父亲这该不会是蓄谋已久吧。
可惜他反应过来得太迟了，他的父亲已经在第二个国家玩得不亦乐乎，只抽空打了个电话回来，敷衍了事地怜悯了一下。
莱欧斯利追悔莫及，然而为时已晚，他只能含恨扛下所有，也就是在这种状态下，他无法做到事无巨细，于是他的白痴手下们就来在他的崩溃临界点添砖加瓦了。

他们梅洛彼得集团虽然是黑道上声名显赫盘踞一方的势力，但却是个有原则的黑帮，不像其他势力那般毫无底线，杀人放火的事情虽然没少干，但黄赌毒却是一个不碰——尽管这点原则不论是在道上还是局外人眼里看来都有些可笑，既然已经身处黑道，手上是不可能干净了，何必装腔作势再坚持这些原则，未免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不过这些都是前任家主代代传承下来的，继任者自然没有随意破坏这些的理由，再加上这么多年下来家族在道上动荡不安的大环境中一直处于相对稳定的状态，就足以说明前人定下的规矩是有一定智慧的。
作为新任家主，莱欧斯利自然不忘初心，谨遵家父再三叮嘱不能越界触碰底线的教诲，然而百密一疏，他就偷懒了半日，午后去据点的时候，他的白痴手下已经悄无声息地捅出了篓子，

最要命的是，他并没有当场察觉。

事情要从他们相遇在走廊拐角处说起，莱欧斯利看见他的两个手下拖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正往地下室的方向走去。看见自己，还中气十足地打了招呼。
“老大！”

“嗯。”莱欧斯利斜睨了一眼那个行李箱，“干什么去？”

“哦，没什么，就是接了个单子。”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手下乐呵呵地说道，“处理点人渣败类，为民除害的同时还能顺便赚点外快。”

梅洛彼得集团手底下的业务五花八门，自然也包括“请目标对象回据点喝茶”这一业务——俗称绑架委托。当然这一业务也是严格遵守了梅洛彼得集团的底线原则，那就是不抓无辜的平民，所以能被他们弄回来的，手上多少也沾了点事，以恶惩恶，这很公平。

莱欧斯利忙了那么些天，也就今天空闲些，处理完不算多的事务后，躺在他那张安乐椅上闭目养神时，他忽然想起了这一茬，于是将手下喊了进来。

“你们今天带回来的那人，都犯了什么事？”

“那可多了去了，简直是劣迹斑斑，”手下一提起这事，莫名兴奋起来，“雇主给我们看资料的时候也把我们给惊着了，现实版《嗜血法医》，白天当白衣天使晚上当开膛手杰克，关键是还长得仪表堂堂的，谁能想到居然那么变态。”
莱欧斯利接过手机看见照片的瞬间，愣了一下，他随即用两指放大了这张照片，又是一阵仔细端详。
“你确定是他？”莱欧斯利的心情有些复杂，但仍不太愿意相信，“把详细资料给我看看。”

看着资料页上姓名栏写着的“那维莱特”，莱欧斯利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起来：“原来他叫那维莱特。”
“嗯？”一旁的手下要素察觉，“老大，你认识他吗？”
“谈不上认识，”莱欧斯利一丝不苟地扫过资料文件上的每个字，“偶然见过。”

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几年前X城国际机场的VIP候机厅，有乘客的孩子忽然昏倒在地，就在一片混乱之际，莱欧斯利看见一个身影闯入了人群之中。
“大家先冷静一点，我是医生，”颀长的身影脱掉自己的外套，迅速跪到地上，白色的长发散落在背后，他一边还用平静的语气安抚着孩子的家属，“家属，我需要你们一个人联系120，另一个人联系机场拿到AED以备不时之需。”
“……好，好的！”届时，孩子的母亲如梦初醒般，咽下所有恐慌与泪水，“我马上打电话给120……”
孩子的父亲也回过神来，看向赶来的机场工作人员：“我们需要AED……！”

等救护车赶来的时候，那名孩子逐渐恢复了清醒，医护人员也说幸亏有人给做了急救，已经没有大碍了。
男人在那对夫妻的千恩万谢中送别了他们，这才转身回到VIP候机室，他弯腰捡起被自己丢在地上的外套，一边擦了擦头上的汗水，轻吐了一口气。
再然后，他才察觉到似乎少了些什么，顿时有些着急地东张西望起来。

“你是在找这个吗？”这时，莱欧斯利提着一个公文包走到他身前，“刚才现场太混乱被踢到角落了，我看你还没回来，就暂时帮你保管了一下。”
看到自己的公文包并没有丢失，男人如释重负，对自己露出礼节性的笑容：“非常感谢，幸好没有弄丢。”
“嗯，不过你最好还是检查一下里面的东西有没有丢失或者损坏，”莱欧斯利说着看了一眼手表，“我得登机了，再见。”
“啊……好的，再见。”

莱欧斯利就是在这一天遇见的他，当时时间匆忙，双方甚至没有多聊上几句，自己也不知道他的名字，没想到再看见这张脸，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也正是因为几年前的那一面，让莱欧斯利不愿意轻易相信这份资料对那维莱特的指控，他认为那一日在VIP候机室时，那维莱特的每一个行为举措都是出于本能，不顾形象地跪在地上抢救人证明他是位善良的医生，除非这一切都是伪装。可如果真的是伪装，那么莱欧斯利只能说，演技未免也太好了，他不应该当医生，而应该去做演员。

而现在，莱欧斯利看着这份雇主提供的资料，上头罗列了详细的时间线，指明每一次那维莱特出差参加会议，他所在的城市总是会出现失踪案件或者命案，而这些案件到现在也未能侦破，并且在现今警察的侦破进度中，他们搜集到的关于这位行凶人的外表以及行为特征，甚至是心理侧写师提供的信息，都跟那维莱特有一定的相似度。
坦白而言，这份资料很完美，可惜破绽就在于太过完美了，完美得仿佛好像是专门为那维莱特量身定制的铺天盖地的大网，就是要他深陷死境再无翻身的可能。
莱欧斯利释怀了，这也不能完全怪他那帮头脑简单的手下们，毕竟这份资料即便是自己，如果不是之前跟那维莱特有过一面之缘，信任的情感先入为主，恐怕这一回也会被骗过。

“这件事有古怪，”莱欧斯利对这种性质的事情所独具有的敏锐感官已隐约猜到了几分，“去查他医院的值班表，重点关注他外出不在的日子都有谁也不在医院。”

“好的，马上去办。”
“等等。”莱欧斯利叫住一个转身就要飞奔离去的手下。
“老大，还有什么事？”
“人现在被你们……”莱欧斯利斟酌了一阵措辞，“放在哪。”


2
那维莱特悠悠转醒的时候，只觉得双眼皮沉重如山，然而等他费劲地睁开眼睛后，却发现眼前还是一片黑暗。
愣了几秒，他意识到自己的眼睛被蒙住了。与此同时，长时间被反绑在背后的双手发出酸胀的抗议，嘴上黏糊的胶布也在告诉他，自己这是被绑架了。
身下硌人的感觉让他判断出来自己应该是躺在地上，他试着挣扎了几下，奈何绳子捆得太牢固，反而越挣扎越收紧，很快就让他没了力气，只能暂时先作罢，用刚从麻醉剂里清醒过来尚未完全恢复运转的大脑思考着，绑架自己的人可能会是谁。
作为一名神经外科的副主任医师，工作这么多年来他始终恪尽职守，连医闹纠纷也不曾陷入过，他实在想不到什么线索。或者，只是单纯地图钱？虽然他的年收入和平时做的投资理财能让他即便现在辞职也能做到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但是跟那些真正的有钱人比起来还是差远了，真图钱也不应该找上自己吧。

就在他苦思冥想也想不出个结果的时候，外头忽然响起了一阵动静，像是有人在打开自己所在的这间房间的门，这让他一下就警觉了起来，身体也因为紧张而僵硬地绷起。

沉重的脚步愈来愈近，那维莱特甚至能感觉到他走到了自己身边，先是将什么东西放到了地上，然后自己就被对方提着身后的绳结交界处，一整个从地上拎了起来，由躺在地上的姿势变为靠坐在墙上。

再然后，嘴上的胶布被撕开了，那维莱特的大脑飞速运转着，他立刻出声道：“是要钱么？在我能力范围内，会尽量满足。”

“嗯？”对面的人沉默了许久，发出略带戏谑的低笑，“为什么会觉得我们是要钱呢。”
“我想不出来自己近来得罪了谁。”那维莱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所以阁下有什么需求……不妨直说。”

“只要是你触及到了他们的核心利益就算得罪了，不是么？而且真正有城府的人，也多半不会表露出来。”另一边，莱欧斯利索性在地上坐下，“那维莱特先生，有人指控你是残忍嗜血的开膛手杰克，出钱委托我们料理了你。”
“开……”那维莱特微微一怔，甚至有些不理解这个词所指的意思，直到回想起自己似乎看过类似的电影才恍然大悟，“你是说，我杀害了很多人？”
“似乎你每到一座城市，都会发生时至今日仍未侦破的失踪或者杀人案件，”莱欧斯利缓缓道，“而案发地点通常都在你活动过的路线里，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那维莱特当即否认，“这样的指控简直是莫须有。”
“嗯，那你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呢？”

那维莱特下意识地想说清者自清，然转念一想，自己现在在他们手里，若真的这么说，恐怕无法全须全尾地回去。
“你们可以随便调查。”所以最后，他如是道。
“不要骗我，”对面的男人忽然声音一沉，紧接着那维莱特便感觉自己的下巴被扣住了，力道之大按得他有些生疼，“你知道后果的。”
“我……没有骗你。”顶着下巴被施加的压力，那维莱特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下颚已然是酸痛不已。

又过了一会儿，男人终于收回了手，那维莱特别开头，用舌尖顶了顶下颚，确认自己的下巴没有脱臼。

“很好，既然如此，”结果对方又变回了先前带点玩味的语气，“先吃饭吧，总不能事情还没调查清楚，就先把你饿死了。”

3
那维莱特消化了一下对方说出来的话后，本能地动了动还被绑住的手，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吃，而且看对方似乎也没有要把自己解开的意思。

结果下一秒对方就解答了他的疑惑。
“张嘴，伙食算不上很好，不过也没有下毒，放心。”

“……”闻到一股饭菜的香味，这让昨晚开始就没吃饭的自己已经忍不住咽了口唾沫，然而那维莱特还在犹豫自己都这个年纪了还让人喂饭，而且还是在这种场合下，他的羞耻心肆意作祟，迟迟没有开口。

“怎么了？不饿，还是不想吃。”
“……我能不能自己吃。”
“不可以，”男人轻笑一声，“你这样我会怀疑你想耍花招的。”
“……”

终于，挣扎了许久，那维莱特还是在汤勺磕到自己唇边的时候妥协了，别扭地吃下对方喂过来的第一口食物。
似乎……是牛肉？
尽管身处对自己不利的环境，那维莱特也不忘细嚼慢咽的习惯，而那人竟然也由着他，颇为耐心地等他完全吞咽下去后再继续。
尽管如此，米饭还是免不了让他有些呛住，在忍了许久后终于到了极限：“我……想喝水。”
“忍到现在才说，也是难为你了。”谁知道对方一早就看出来了，很快就将吸管递到他嘴边，“喝吧。”

温热的液体流淌过喉间，那维莱特总算感觉自己得救了，等到对方再喂过来的时候，他轻轻摇了摇头。
“吃饱了？”
“嗯……谢谢。”
“不客气。”

那维莱特听见他放下餐具，拍了两下手，然后猝不及防地拿纸巾帮自己擦了两下嘴。
他顿时身子一僵，呆滞地任由对方用纸巾一点点掠过自己的唇边，最后连什么时候收回去的都不知道。

感觉到对方似乎要离开了，那维莱特连忙喊住他：“等一下。”
“嗯？还有什么事？”
“我……”尽管很难为情，那维莱特还是逼自己说出来了，“我想去洗手间，可以么。”

毕竟如果他现在不说，等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会出更大的丑。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对方绕到了自己身后，慢慢地帮他解开了手上的绳子。得到了自由，那维莱特活动着酸痛的手腕，刚想下意识地将眼罩也拿下来，就被对方一把握住手腕拦了下来。
“不让你看见我们的脸是为了你好，否则你可能很难活着回去了。”

仅凭这一句话就让那维莱特乖乖地缩回了手，甚至还绕到脑后自己将眼罩的松紧带扯了扯拉到最紧，防止不小心掉下来，这一举动把莱欧斯利都看笑了。

“能站起来么？”他拉着那维莱特的手放到自己的小臂上，“抓着我，我带你去。”
“嗯……”那维莱特有些踉跄地站了起来，他的腿还是有点麻，“谢谢。”

他们似乎走了一段不短的路程，那维莱特听见身边人来人往的脚步声，却没什么人说话，也许是顾忌自己，又或者被此时正领着自己走的人示意过了要保持安静，总之那维莱特也没有心思再多去留意周边的环境和人，他是真的信了对方说的知道得太多会被灭口，一路低着头，直到男人将他领进了另一个房间。

莱欧斯利轻轻将人推进了自己房间里的浴室，“到了。”然后砰地关上了门。

“……”那维莱特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儿，反应过来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这才小心翼翼摘下眼罩，观察了一番眼前的浴室，装潢风格偏向简约清爽，并且看着就是有人生活过的痕迹。
再然后，他的注意力渐渐放到了置物栏上的尚未拆封的一次性浴巾。


门外的莱欧斯利正抱着双臂倚靠在墙上等他解决，忽然听见里面的人敲了敲浴室的门。
“请问……你还在外面么。”
“怎么了？”
“我可不可以……顺便洗个澡。”
莱欧斯利听完差点被气笑：“你怎么还得寸进尺。”
“你们的人昨晚在地下车库把我绑走的，”那维莱特甚至还跟门外的人讨价还价上了，也许是他确实没从对方身上感受到杀意，暂时确认了自己的人身安全以后开始有心情考虑“生存”层面以上的问题了，“所以我没来得及回家洗澡。”
“算了，”莱欧斯利隐约猜到他应该是个爱干净的，那么对比一下几年前那次跪在地上抢救，也的确是很不容易了，“动作快点。”
得到自己的应允后，浴室里很快就响起了淋浴的声音，莱欧斯利无可奈何地掏出手机，打发着等待期间的无聊。

手下那里已经查到了些许眉目，莱欧斯利翻看着他们发过来的消息，眉头逐渐一点点皱起。
看来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一些，恐怕……那维莱特待在自己这里都会更安全一点。

至于那维莱特自然是争分夺秒地洗完了澡，尽管没有条件让他换衣服，不过现在也不好再得寸进尺了，他重新将衣服穿好，擦干净脸上残留的水珠，慢慢地看向那扇将两人隔开的门。

这个人到底是谁呢？总觉得声音有些熟悉，但无论如何都再回想不起来更多了。

算了，能争取到如今的情况也已经是极限了，别的就不要多想，听天由命好了。
那维莱特认命地重新戴好眼罩，打开了浴室的门。
“我好了。”保险起见，他还是低着头，“抱歉，让你等那么久。”
就在他做好准备要重新走一遍刚才漫长的路回到那间冰冷硌人的地下室的时候，身边的人却只是拉着他走了几步，然后就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在一张床边坐下了。

“我会尽快调查清楚，那维莱特先生。”

那维莱特感觉到他好像在自己身旁蹲下了，紧接着听见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再来是咔地一声——他终于知道是什么了。


莱欧斯利拿手铐铐住了他的右手手腕，另一端则是固定在了床头。
“在这之前，就委屈你先在这里待着了。”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等我离开你可以把眼罩摘下来，至于我……我会定时来看你，不会让你饿死的，放心吧。”

那维莱特总觉得，他在这个男人的尾音里听出了一股打趣的意味。

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关门的动作将两人隔离开来，房间优良的隔音让外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那维莱特干坐了许久，缓慢而又谨慎地摘下了自己的眼罩，四处张望了一圈。

这是一间宽敞的卧室，从布置装潢来看，使用者的地位与身份定然不简单，能把自己留在这里，那维莱特首先是意识到将自己领进这间房间的人在这里的权力，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受到了优待。

最后，他低头看了看限制住自己行动的手铐，银白色的边缘反射着头顶吊灯的光，晃得他眼睛有些难受。

不过至此，他一直悬着的心也终于彻底放下，起码现在看来，自己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危。
剩下的……就走一步看一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