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411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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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
她在集市上看了一会。
向来听说四川出美女,娇小玲珑天下闻名,今日好不容易得见,人群中出现个一听就是盆地来的女子,如瀑长发拿对红绳系着,好奇望去,却被对方瞪了两眼。
“又瞧甚呢,看得人家都不自在了。”敲。
“哦哟!你躲在暗处瞧好了不说,我要是有你的功夫,早就把天下的「美」都看遍了——伪君子!!”抢过酒瓶,
“你又要喝酒,不要再喝啦!”
老男人立马起誓吾啦要是看了,侬就把阿拉眼睛挖去喂狗,绝不阻拦。撇撇嘴,转头道伊个妞只是瞪我又没别过脸,想来也不怎么害羞嘛。对面砸吧两下嘴,我怎么觉得你说话越来越像男人了。叉腰,「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还有得说么?
“说不准伊有心事,恐被你瞧了去。”
近日两人已走到另一个集镇,不在梅边在柳边。女孩子瞧出除了驴走得慢,爷叔有意带她走些弯弯绕绕的小路子,尽量避开大路——不是没怀疑过其是不是人伢子。她在驴背上啃着半串糖葫芦,另外半串给了「驴僮」,只是这人伢子卖她也太费周章点,赔了本钱不说,还像要把自己赔进去,“不把我的好宝贝全部拿去,还想走哩!”前些日子她在集市相中一支金兰钿,老男人二话不说就给买了——可惜店家要价太高,只能将另一样东西也抵押出去,一支同样古旧的木樨发簪。她瞧出定是对方心爱之物,默默伸手在衣袋摸了两下,同时越来越笃定内心想法。胭脂水粉之类虽然也爱,可是若没有人教导,指望老男人教是不现实的,只好遗憾作罢。她想问,刚要开口却遭捂住了嘴——“嘘。”幢幢幽影擦过树梢,老男人使个眼色,待人全部走后才低声说,“被他们捉住,可比被你娘带回去要糟糕十倍哩。”
“你们认识?”同样低声地。
“是你母亲的仇人。”牵过绳索,
“我们从这边走。”
于是少女在驴背上才听说江南两个家世显赫的门派原是亲家后来却反目成仇的故事,是母亲未曾对她说过的,究其原因,不过是阴差阳错和看错了人。爷叔说起的时候分外淡漠,胡子也不抖动了。
你一定也身在其中吧——她悄声望去,感觉那片阴影从来没在其脸上散去过。
为什么,为什么你——
江宁府。
头上「敕勒」几个大字令人恍若隔世,她站在下面看了一会子,这才走进去。
“你还记得回来。”
屏风后闪过一个人影,她抽出兵器,双刀流光似水。铮。倏而光剑相交互不相让,剑锋震震而后断开。顿时绢帛碎裂,失了银烛秋光。这才发现是竹剑。
“我来找我的女儿。”
“同本府何干,你早已叛逃出门,再不是这里的人。”屏风后幽幽道,似有恨意,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找到了我自会回去,恳请掌门开恩。”
这番思女心切才让女人下山来,四处寻访不遇,想来也是孩子故意地不让她找到。当日就要成为掌门而急流勇退,她素知门派规矩,于是抽出短刀就将食指斩落。铮。又是一声。一粒石子打偏了短刀钉在门槛上。
屏后走出一人叹道,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姊姊。”
“爷叔,你家里不担心你吗?”
“担心我的早就离我而去啦。”
“就一个亲人也没有吗?”
“也有一个哩……”
“讲讲看嘛!”
“唉,他活泼得很,总也不干正事。”
爷叔嘴角慢慢浮现笑容,驴头上红球晃动,卖货郎一样,“师父叫练功也不好好练,净捡些细枝末节的做,还要叫我替他掩护……倒是末流精进,有些经商的头脑,个老倌!”
看你如此义愤填膺又喜笑颜开,原来也是高兴的嘛!奇怪的大人。少女百无聊赖甩狗尾巴草,又听爷叔自言自语道,“要是我早知道,就送他出去多学一点了,作甚要拦呢?唉,可是如果他不学末流功夫的话,也就不会”——接过话茬,“‘千金难买早知道’,爷叔,阿拉看你也不要自责啦,‘那个人’未必恨你嘞。”
静默。许久之后爷叔才黯然笑道,
“他,他怎地不恨我呢。你这小娃娃要是知道,自然也要……”
“关我啥事体啦!他要是恨你,早把你忘去九霄云外咯!你怎知他如今又不研究你教他的东西?伊经常一个人练剑,仍不以算盘之流为末事,倒也符合这番呆意哩!”
“是啦是啦……便是逃了习武也不忘算盘,雨夜同我睡在床上都练,师父再打也没有用的。”
“是啊,‘人各有路’嘛!你便担心诸多,又有何用呢?”
——原来我妈以前是这样的。
不是也跟我一样嘛!
不爱练功,不爱收拾,也爱算珠做生意,唉,她怎么就是不愿多教教我这些呢……
凡我喜欢的事,都不爱教,真真讨厌极了!
想到这里她有点高兴了,且听爷叔笑道,“你个小囡有点意思嘞。心真大。”不自觉扬首,自信满满的模样,“‘天生我才必有用’!你不也变了——叫我看来算盘之类也未必像你一样「坏」嘛!我妈也是!”下来蹦蹦跳跳走了。
真像啊。男子注视她的背影喃喃道。
晚上吃风发了烧,第二天醒来只见爷叔懑懑盯着她,不太高兴的样子,
“臭小子没一个好东西,离他们远点。”
却有脂粉的味道。
巧的很。经过余姚下,正碰上当地舞犴。女孩子早就想看了,一头便钻了进去,老男人回首已不见踪影。
走在人群里,熙熙攘攘的不知道自己是谁。鼓声。旌旗。人们将稻草扎好的犴举到海边焚烧。红头黄身。两角两耳,上下一共七节。黑洞洞的眼睛。她又感觉到有人在盯着她了,慌忙回头,见无人才放下心。人群正在往海边去,其实她一直想看看海的,女孩子总是做梦梦到海——一望无际的蓝色,有个人的眼睛像大海一样澄澈,站在那里等她。阿申总是看不清他的脸,只记得他背后那条红色的发带子,旌旗一样的颜色。现在它正在风中飘摇,顺着它的方向,她撞进了人群尽头的人怀里。
梦中的那个人,他说——
“咦……爷叔?”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
“诶?!”
拎起她就走了。
“阿申?”
跑了一会没见小丫头子追上来,不放心又回去找。“爷叔!”声响处有暗器飞来,惊觉回头。四目相对,只有武师受了惊吓,“是你!”对面有年长的也认出来了,但是他已管不了这许多,只有一个念头占据了脑海,一定要带女孩子远离这群人!千万不能让她落入他们手中!于是叫喊和厮杀全都不算什么了,等到意识回笼已经只剩下他和哭泣的女孩子。“不要怕,不要……”还想安慰,体力不支跪倒在地上,但是——
“老绍!!”
—你为什么……
—为什么……要……
疏影横斜月清浅。剑声在争鸣中和谐。铛。一柄剑被打向另一边。“我们再来。”他捡起递给对方,暗香浮动,身影晃了两下,却瞥见眼角的泪。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阿籍!”
睁开眼只有一个女孩子在哭泣,于是拭泪的手在半空停住了。女孩子却问,“阿籍是谁?”摇了摇头,“你快走吧,我命不久矣了……咳咳,中了我门寒冰掌,活不出几日的。”
“我不走!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唉,好么?去找你母亲吧,她会保护你。”
他的身体愈来愈冷,女孩子慌了,扛着一个成年男性逃命已达到了她体力极限,如有潜力相助刚也用尽了。连老绍都对她刮目相看,能走这么远,看来这孩子内力深厚,必成大器……到头来,还是像「你」啊。
他仰头对天上星微笑,也许我们很快也要见面了。
“你,你做什么……”
“我不能把你丢在这里!那样的话,还不如死了!”
衣服尽数盖在对方身上也不管用,女孩子干脆紧抱住他,就像他是依赖父母的孩子。老绍怔住了,气急攻心差点没咳出血,要推开她又使不上力气,而且这时候的女孩子根本就推不远,勉力道,“你知不知道,一个姑娘家「清白」是最最重要的……不能为我这样的人——”
“不知道!”她大叫道,
“不合理的规矩,为什么要遵守!我只知道‘人’是最重要的!”依旧紧抱。
风也平静,月也冷寂。冷雨落在屋檐。只有柴火噼啪煎熬人心。这个夜晚不知过了好久,只有漫长的心跳。她想起来自己以前风寒发烧,有人也是这样不顾一切紧抱她,夏天也是这样为她扇风,冬麦春花,一路走过田埂,在笑声中教她竹剑绣花……
“爷叔,你再讲讲你那个亲人吧,后来他怎么啦?”
“唉,我见他不愿习武,也只好由他去。他跟你一样好动,最喜欢往热闹的地方……你前两天爱看的犴舞,也是他最爱的。”
“还爱看这个?怎地从没见他看过?”
“他早就已经死啦!”
“死啦?!”少女大惊,
“你不是我爹?”
“你应该叫我「大伯」。”被问到的人神色黯淡,道,“不该,唉,我们不能再见面了,这样阿甬就不会……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能是我的孩子。”
“是么?可是——”
我总觉得母亲怀念你是真的,你爱她也是真的,但是,我的父亲又是谁呢?谁让你们变成了这个样子?
是啊,都是真的。真实本来就是有很多很多层的……
很多层的真实,归诸在一个人身上,不是因为情愫又如何看得如此分明?
他越说越细,以为早就遗忘的细节不想还如此清晰,恍如昨日。女孩子不知不觉中竟然和眼泪一起脱口而出,“我好想我妈。”
「妈妈好了不起——」
“等能动了,我们就去找她。”
上面的人说。
为什么——
不是没有害怕。她见过这个人疯狂的一面,在醉酒的时候,衣衫撕裂下狰狞的伤痕似乎诉说无穷凄苦。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不断质问苍天大地,好像要它们给一个说法。然后他便睡去了,醒来又是那副满不在乎的神色了。只有酒葫芦还记得一些伤痕。她反复地问阿籍是谁,总也问不到回答,故意地问,“难道阿籍是我妈……你真是我爹?”
苦笑,“你只能有一个爹,不是我。”
这是老男人的伤心事,因此他不再听了,她只能晚上对另外一个人说,所以他们都是我爹吗?
“你这个丫头,怎么这般倔强?”那个人在她额上点了一下,“当然可以啦——怎么能任由「他们」说了算呢!”
今天又有人来了,老男人早已睡着。一般的人不会让老绍失去警惕,可这个人内功心法已然在他之上,况且更加年轻。最重要的是,从来者身上感觉不到杀意,否则前门派光临再怎么他都要带着阿申跑了。
“邵大哥,当年你是多么意气风发,如今怎么成了这副模样。”来者以后辈之礼半跪在须发尽白的男子跟前,合十道,
“真是世事难料。”
他内力尽失,靠灵丹妙药才支撑到现在——来者每天晚上会给女孩子带一粒。这药不仅能续命,还有安神助眠的功效,实属不可多得。阿申母亲离去后,这人便接替了掌门之位,那年她不过十三岁,正是需要人扶持的年纪。当日女孩子悄声拜访,她一眼就看出是昔日故人之女,追到集市正碰见老绍带着女孩子离去,谁知狭路相逢,终究还是让他们遇见了。
“门派内部的事,本来不与你相干。”
春风和煦,来者叹道,“上一辈的事情也是,想来两位前辈也是这么想的。”
“阿宁,既然你也这么觉得,为什么不能帮忙主持一下公道呢。”
“这就是做「掌门」不便的地方啦。不过小沪要是求我的话,我也会考虑呢。”
“(立即)求你啦!”
“开玩笑的。我也想早点解决这件事,不能任由发展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