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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山里刚落了初雪。风过时,深色的老叶与纤枝便沉甸甸地簌簌地摇,抖下盛不住的碎雪,或是啪地折断一柯树梢。夏油杰袈裟外披一件斗篷,在庭前欻欻地扫雪。扫通大路后他舒了一口气,自口鼻窜出一片蒙蒙白雾。
“嗨,杰。”
人声如石入池,夏油杰猛地抬头去寻那声音。白发雪肌的青年人,着一袭白色狩衣坐在墙檐之上,即使两人距离不近夏油杰也能看清他面庞上两点苍色的眼瞳。他就这么坐在那里,双腿垂落,足上木屐正轻轻敲打墙壁上雕刻的佛经经文。万籁俱寂,雪做的青年人忽而到访,这似乎是神话传说或志异故事中才会发生的场景。然而夏油杰抬头看那双万里晴空的眼睛,却觉得仿佛本就该如此,或者说这样的对视像已在梦中发生过千万遍。他放好扫帚,双手拢进袖口,冲着青年扬眉一笑:“阁下是妖是神?”
“都不是喔。”青年狡黠一笑,“我是世间无物。”
夏油杰带着不速之客回了会客堂。他燃起一炉炭,给自己烧了一壶水,接着问蜷在椅子软垫里的青年:“你想喝什么?”
“不要茶,太苦了。”
青年身材高挑,方才并肩回来的时候夏油杰就注意到他比自己还要高上些许,此刻费力把自己缩上椅子的模样活像只往幼猫的小窝里挤的大猫。夏油杰笑了一下,往旁边的柜里取了罐蜂蜜出来,给客人准备的杯子里舀了几勺蜂蜜。青年抱膝看他从炉上提过水壶,依次倒进两杯排在一起的白瓷杯。水雾蒸腾而起,夏油杰细目微垂,在白雾中隐隐约约。并着室内青年接过夏油杰递来的杯碟,被后者提醒小心烫手。他捧着茶碟没动,等夏油杰也坐下来,笑眯眯地问他:
“杰对我不好奇吗?”
“看你愿不愿意告诉我咯。”
青年笑起来,夏油杰意识到他笑容里的含义是明了与释然,于是他等青年继续开口。
“我叫五条悟,Gojo Satoru。杰应该毫不费力就可以记住的吧。”
五条悟放下一条腿,单手撑着下颌看着夏油杰。夏油杰并不是很明白五条悟这种自信从何而来,苍色的眼瞳清澈如晴空却也深邃如晴空,再往深处便无从辨明。但五条悟却确乎给了他一种奇特的安定感。Sa-to-ru,三个音节沉默着反复滚过舌面,咽进肚腹,比饮梅上雪水更叫人着迷。姓名的魔法?他啜一口热水。
“那么,悟今日为何忽然到访这间小小寺庙呢?”
夏油杰对五条悟并没有印象,或者说任何一个见过他的人都不会记不得他。他并非是完完全全投身佛门的人,不过周末与假日会到这间寺庙来带发修行,或者更贴切地,修养。去年老方丈病逝,小小的庙宇便被夏油杰接下了打理照顾的任务。深山之地人烟稀少,有香客来访都是缘分。然而住持从未与他提起过这样一位香客,五条悟也显然不是前来拜佛的信男子。他正吹着热气腾腾的蜂蜜水,闻言却似乎是答非所问:“今天下雪了。”
“下雪天来这样的山寺应当更不容易吧。”夏油杰把话转回到五条悟的嘴边。
“不是说过了吗,”五条悟笑嘻嘻地拨弄着言语的勺柄,“我是世间无物。
“杰想我是风,我就是风;杰想我是松上雪,我就是松上雪;杰想我是山间流水,我就是山间流水。我不在这世间,这世间又处处是我。”
“看来悟是神子。”
“随杰怎么想咯~”他喝了一口蜂蜜水,舔掉沾在上唇的甜腻。“杰泡的蜂蜜水果然是最好喝的。”
“等你喝完我可以再泡。”夏油杰伸手烤火,声音都被烘得懒洋洋的。五条悟也伸出手烤火,又不安分地拉过夏油杰的手,轻轻拨他的手指。夏油杰没管他。五条悟就像他一开始的那一句没头没尾的招呼,自顾自却不叫人讨厌地拨开岸边草木,石子一样投进名为夏油杰的寂静池塘。五条悟得寸进尺:“那我可以想呆多久就呆多久,想什么时候来看杰就什么时候来啰?”
“说得好像我能赶你走、不许你来似的,”夏油杰啪地拍一下五条悟的手,后者哎哟一声,抬头就看见半吊子的带发僧带着他最熟悉的笑容。
“毕竟悟是神子大人嘛——能得到神子的垂怜,寺里的香火应当也会好一些哦?”
白色的大猫差点打翻蜂蜜水,张牙舞爪道: “不许又拿我当招摇撞骗的幌子!”
*
夏油杰不知是该说五条悟言行合一还是没脸没皮,总之后者真的赖在了寺庙里。寺庙里只有夏油杰一个人,他倒也不是太在意。然而临到晚间就寝,五条悟却挂在他身上跟到了他卧房的门口。
“隔壁的客房是空的,下午刚打扫过。”夏油杰客客气气地对五条悟发表说明,即使后者下午也是跟着他看他打扫房间。夏油杰以为这是他和五条悟不需要交流就能达成的共识,此刻不动声色地想从五条悟怀里挣扎出来——他后知后觉地迷惑:为什么见面还不到一天,五条悟就如此放肆地与他接触?他转念觉得更离谱的地方在于自己居然一直默许容忍了五条悟。啊,如果让他在城市里的同事们看见了这副与人毫无隔阂的样子恐怕要大吃一惊。
“我要和杰一起睡——”五条悟拖着声音大声宣布,苍色的眼眸与纤长的雪白睫毛盯着夏油杰,上演楚楚可怜而背后含义是不许拒绝的表演。
夏油杰无可奈何。五条悟锁着他的手臂力气并没有大到会弄痛他,然而很明显至今仍然是游刃有余的状态。夏油杰暗中尝试的挣扎全部真的沦为暗中,像石子在海底微动,掀不起水面的波澜。他有些错愕。夏油杰可以肯定自己是人群中相当健壮有力的那一类,然而在五条悟面前这条普遍适用的标签被轻松打破了。
“先松开我。”他长叹一声。五条悟并没有配合,甚至把头埋进了他的肩窝。“我才不要松开杰。我永远也不会松开杰的。”
五条悟没有掩饰他的话里流露出的脆弱,夏油杰分辨不出这是表演的继续或是真情。但他并不准备纠结这个问题,即使此题目前无解。他动了动手腕,安抚性地拍拍五条悟沉沉地按在他腰侧的手:“你不松开我,我怎么开门?”
五条悟闻言松了力道,夏油杰拿出钥匙开锁进门。白毛大猫欢呼着扑到夏油杰素净整齐的床上,刚才那一瞬在强硬背后的软弱仿佛只是牵动了一发檐下风铃的风,回过神来后风止声息,丁零脆响全都如幻梦一场,无迹可寻。夏油杰没说话,看着五条悟又从他的床上弹起来。五条悟把他拉到床边:“杰不是想睡觉了吗?”
“但这是单人床,我们两个睡不下。”夏油杰叹息着揉了揉太阳穴,认命道,“我给你铺个地铺。”
“可是我想和杰一起睡。”五条悟盯着夏油杰直白道,“所以杰只有两个选择:跟我一起睡床或者一起睡地铺。”
夏油杰转过身,深深地看了五条悟一眼。五条悟并不是商量的语气,而是与在卧室前那个拥抱同样的强硬,披了一层无害而天真的皮。屋外又开始落雪了,窗帘半拉,寒气从玻璃窗里幽幽地渗进来。夏油杰意识到五条悟的脾气并不算好,用阴晴不定来形容更合适。虽然在面对夏油杰时,五条悟往往将他的阴翳也往往藏在那双晴空之眼后。也许是习惯性的保护与温柔,也许是其他的什么原因。但夏油杰仍然能敏感地察觉到和风中夹杂着的未融雪沫。
“那就先睡吧,”夏油杰妥协道,开始解袈裟,“睡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