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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叛逆者 林楠笙 , 陈默群 , 顾慎言
标签 叛逆者 , 林陈 , 笙群
状态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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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1-13 11:24
这是《石头城》的后续。
林楠笙没有看到解放,他在48年12月执行任务时被捕。
三十七年十二月九日
心洁:
此次去往南京,恐实难幸免于难。前后思想,不知此时付牍,是否妥当。
近日肺病稍愈,睡眠转好。南京空气较重庆为优,与十年前居此时同样。
小璐是否已要高小毕业?读师范是一好出路,日后战争结束,国内平定,教书育人的工作总要有人来做。至于小华,年纪尚小,我已见不到他成人,只望他早日成才有用!
仍然失眠,晚上取暖用煤球炉,窗上风斗声音太大。南京已经下过雪,潮气很重,住处尚值洁净,勿念。
近日梦多(下面划去一行)
经济问题勿要多虑,已经嘱托相关同志捎去生活费用,按月发放。通讯地址暂时不要改变。
革命即将胜利,我们天明之后再见。
林 字即日
铅笔已经写得要看到木头了,没有小刀,只能在洋灰窗台上蹭尖。林楠笙把信纸折起,三正一反,折成燕子型,夹在一本旧《良友》杂志里。
他们已经开始杀人了。凌晨是枪决的时候,走廊里也总是静悄悄的。突然——突然就有一闪铁门轰隆开启,军靴踩在地板上。镣铐哗啦哗啦,受监者如果还能走,脚步通常也是缓慢的。很奇怪,林楠笙自己也觉得奇怪,在外面的时候他半夜总是睡不着,早晨通常到八点才醒。但——十天前他被深夜从南京公寓带走,当夜被关押入宁海路保密局监狱。他竟然每天凌晨都会在同一个时间醒来,铺板冰凉,走廊里亮着一盏二十支光红灯泡,月光从窗口透进来。
陈默群就坐在桌前,穿着在家里的黑长裤,白衬衫。从背后看过去,他肩膀宽阔且平直,却在腰际突然缩进去,细成一把。很容易就能单手揽住,只要在腰侧有技巧地捏几把,他就能整个人突然软下来……南京的冬天,潮湿寒意一阵阵从玄武湖上飘过来,厚重得像一团浓重铅云。
老陈。他动动嘴唇,嗓子干干的,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陈默群似乎是听到了什么,转脸冲他一笑,一根手指竖在嘴唇前:嘘,小声,他们在听。
他伸出手去,陈默群就消失了。不是随风弥散,他似乎从来都不存在,凭空在他手指触碰到形体的瞬间,变成了一团同样冰冷和潮湿的晨雾。
于是他又放心睡去:时间已经开始倒数。他现在已经不是保密局的林上校,已经不再关心美国和苏联。华野四纵已经在碾庄把黄维军团整个吃掉,决战的号角已经响起,东方既白。
林楠笙也不再是李克农的“邮差”。郑介民的办公室里有一个自己人,在郑参谋部授意毛人凤签发关于他的逮捕令后十分钟,后方一系列相应工作既告开始:撤掉或许会暴露的联络员,对于已经被捕的同志展开营救工作。或许有一些人注意到,在夜幕的掩护下,有些人自上海和南京后撤到了杭州和宁波。“邮差”的代号自然有人接过,秘密工作战线也是战线,每一个士兵都有他们的战位。一个人倒下了,他的后继者自然会扛起旗帜。
他们走了,到了发起最后冲锋的时刻。
他现在又是他自己啦。林楠笙突然感到一阵轻松,这么多年,他就像一只候鸟,在茫茫大海上竭尽全力地挥动翅膀。但他看到的是海水,只有海水,一片漫无边际的蓝色荒漠。八年了,他一直在寻找那块他曾经降落的礁石。
快了,快要到了。这是他被送进宁海路十九号的第四个晚上,头两天几个年轻看守还很尴尬:林上校在南京也算是交游广泛,人脉众多,好多基层办事员都和他有过共事,算个熟脸。
就在昨天,还有一个从前行动部的年轻特务支支吾吾:钧座,我媳妇娘家有个亲戚在警察部当机要员,上面好像传下来消息……
我的案子快结了是吧?结就结了,这有什么好说的?他甚至感到一阵轻松:在双方需要互相交换暗线人物的时候,总会将目标人物的相关情报经过过滤除敏后一起交换。肯定是毛人凤看到了败局已定,交换过来的相应情报完全没有了相应作用,决定把这个隐藏多年的“邮差”一举拔除。
他甚至觉得有一丝轻松:不就是一颗子弹么?
在青浦干培班里他第一次摸到这种金属的小家伙:头一次打靶,每人发一杆崭新汉阳造,五发德国子弹。二十三岁的林楠笙从来没见过这么精巧的金属制品,入手冰冷沉重,却柔滑细腻,没有任何一个毛刺,仿佛是软的。在掌心攥得温热,能感觉到底火里蕴含的滚烫。
就这么个小家伙,碰到人体的时候,入口一个铅笔粗的小口,出去就是一个碗口大的血窟窿。
离天亮还早着呢,他看看腕上荧光表,才不到三点。还有两个小时,那扇铁门会重新轰隆作响。走廊两侧鱼骨形排开的两列监室,总有人在拍门。有人喊冤,有人高唱国际歌,也有人不做声响……
那个红灯泡还亮着,月光从嵌着铁条的窄窗中透下来,陈默群不在。
林楠笙深吸一口气,从床上坐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昨夜的铅云低垂,北风飘落一江雪光。现在华野四纵,华野七纵的战线已经推进到哪里了?这么冷的一夜,那些战壕里的伤病员,有多少人能捱到天亮?
他能做的太有限了,一个月前,专门属于“邮差”的联络员找到他,请他在几个有关黄百韬兵团移动布防图的接触点上,混入指向信息。林楠笙立刻警觉:这是有钉子,扎在了一个关键的节点上,或许正在大量向外泄露粟裕指挥部的情报!
他有无数问题要问,三十年来,国共两党的秘密战线,就是一块被扎透了的羊毛毯子。犬牙交错,有些灰色地带永远混沌不明。或许之前铁骨铮铮的同志,转身就开始为对方卖命。但——时间不等人,情报不等人。他只能服从命令,听从指挥。从办公室里以林机要处的名义发送电报,分别兑入不同的混淆编码。
这是自杀,明明白白。保密局和党通局虽然腐烂不堪,但戴老板留下的几万特务里,总有些吃干饭的。更何况他的每一封电文都直接使用明码,连给对方破译的机会都没有。
林楠笙在黑暗中弯起嘴角,彻底睡意全无。铺板铁一样硬,南京的冬天,冷得让人怀疑这个世界是不是再也不会暖和起来。地球是不是脱离了太阳,一头扎进茫无边际的黑暗宇宙?
他给在重庆的“太太”蓝小姐写了封信,长江局行动处表示,会接他的家属到苏区。那封家信究竟寄出去了吗?不知道,蓝心洁识字不多。唉,其实应该寄出去的,两个孩子都会读书了。小璐已经是个齐他肩膀高的大小伙子,小华他这些年见得不多,每次他去重庆参加四一大会顺便回趟家,都会觉得他和这个大眼睛,高鼻梁的男孩子中间隔着一个永远不会消失的幽灵。
陈默群。
这个人从八年前,就似乎再也不存在于这个世间,也再没有人提到他的名字,仿佛他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只有一次,很讽刺地是,他还是在上海站里的时候,和顾慎言去参加某些“左翼文化聚会”。有一位自称姓肖的先生上来搭话:您就是复兴社上海站陈站长的先生?
他一时语塞,或者说,这句话就像是拉开一只美式手雷的拉环,足以让他整个人在原地消失无踪。关于陈默群投敌,又莫名其妙死在他自己居所外的车里一事,中统装模作样要“清党”调查,军统则讳莫如深,最后不知道是上方那位神仙胳膊根儿粗,决定给贺衷寒这位亲信一个体面:陈默群属于被日本人逼迫投敌,也曾经与重庆方面重新接洽。此时身陨,就算是日本特务所为吧!小林,也不要太难过,你还年轻。等抗战胜利后,继续往前走一步……
这就是真相吗?林楠笙也不知道。但,两个礼拜之后,档案室主任顾慎言的桌上就多了一个足有一拳厚的硬纸盒。一个人的一生,就这么被放在一个纸盒里,扔进糟老头子身后那几排通天大书柜。或许,再也不会有人去翻动他们了。
最后的结局,只可能是在解放军打到门口的时候,被拖出去浇上汽油烧掉。
林楠笙伸手到枕头下,摸出一个亚麻皮面笔记本。他被捕的时候经过了两次搜身,确定没有携带武器和用于自杀的药物。但大概南京站长张明扬与他有旧,允许他携带了少量个人物品。其实……这些年,他几乎完全没有所谓的个人生活,更不必说个人物品。自从陈默群死后,他也就再也没有了“家”这个概念。只是房子,暂时存身,让自己这身皮囊临时休息的一张铺板。
从前有时候顾慎言还会拉他出去喝点小酒,给他看照片:囡囡在我家过得很好,已经开蒙读书,会背增广贤文了……
现在他成为邮差已经多久了,两年,三年?顾慎言的坟,他只去过一次,还能找得到吗?
他慢慢翻看着陈默群当年用来记日常开支的账本,唉,十年前的东西真便宜啊。少校行动队长每月月薪一百二十元,他先取出二十五元法币,兑二十个小头银元寄给在余姚乡下的老娘。其余的悉数上交,换三十元零用。然后就只需要在家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一日三餐四季衣裳。二十六年他们家一个月各项开支加起来不过五十元钱,谁曾想前几天和上海警署的几个老警痞打了个赌,输了。给人买一盒飞马牌香烟就要一千万法币……
这个笔记本在他手中翻了太久,纸边都已经软下来。于是愈发温柔,就好像在陈默群死掉八年之后,那些复兴社上海站的血腥业务,也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地消弭了,忘记了。对此他甚至有些恐慌:十年,二十年后呢,会是怎么样?在他记忆中的陈默群逐渐柔软下来,那些最黑的深夜里,那些秘密逮捕,暗杀和刑讯都淡漠了……或许他已经对这些日常见怪不怪?反正他身上的伤口已经足够多了,再多流一点血,算是什么呢?
所以他只能写下来,一桩一件地写下来。写成信,给蓝小姐,也给老邮差顾慎言……那些他自己也参与过的事件,不要有任何主观臆断。只是写下来,时间地点,谁译码,谁来做方案,陈默群是否亲自指挥和出现场,后续的审讯笔录谁来做,是否组织法庭审判。这些信早就通过上海一个秘密信箱寄出去了,应该早就放在了华东局档案处的桌面上,等待天明之后,一切都会在阳光下彻底算个清清楚楚。
这最后一封信,估计已经寄不出去了。林楠笙不自觉地微笑起来,抚摸着笔记本柔滑的封面,细亚麻布经过这么多年的使用,手感已经接近皮革。刚才那么安静,他是不是又睡着了?最近他太无聊了,于是现实和梦境的分野也就不那么清晰。既然是梦,为什么他不能遇到那些已经先他离去的朋友,那些倒在黎明前最黑暗时刻的同志?
他眨眨眼睛,沙漏里的沙子颤动,向上飞去。走廊尽头的铁门无声滑开,他看到很多熟悉的面孔。那些已经被殴打、被折辱、被枪杀和被活埋的,他们的棺材纷纷落地重新变成言笑晏晏的年轻人,脸颊重新红润,眼睛重新明亮。他们重新在月光下交谈,歌唱,起舞……
陈默群仍然站在角落里,就像他初到上海,一起去裁西装的那天晚上。那一天仿佛无休无止地漫长,林楠笙觉得自己早就累了,但却毫不冲突地,一点都不觉得疲倦。随着夜幕落下,特务头子和他聊的话题也亲密起来。玫瑰香粉,对,他一直觉得陈默群简直就是个自己和自己拧在一起的死结,明明本人阴沉又独断,但每次他一低头,或者扯松中山装紧箍的高领,都会有一丝甜腻的脂粉味道飘散出来。
你可以走了。陈默群径自推开他办公室里间门,脱下外套挂在门后。——他显然经常住在这里,一个人。明天早晨八点钟来办公室找我。
中山装里面是件最朴素不过的潞绸白衬衫。纷纷扬扬,香粉下成一场诱惑的雪。林楠笙响亮地吞了一口口水,鬼使神差地他抢上前半步,一脚卡在门缝里:站长……
可我的床太窄,怎么睡得开呢?特务头子刚转过身,就被他一把攥住手腕,按在门后。林楠笙觉得自己胸腔里有整整一个弹药库在起火爆炸,但他就是忍不住。和他一样瘦削强韧的男性的身体,却有比蓝小姐身上香水头油更诱惑的脂粉香气。……站长,我忍不住了。他语不成句,嘴唇在对方颈边寻找脉搏。
那就没必要再忍下去。陈默群突然笑出来,伸手摸摸他后脑,像在呼噜一只小狗的皮毛:知道怎么做吗?我可以教给你。……哎哟你轻点!疼!
他不想在回忆下去了,太多次的回忆总会将真实过分地美化。在陈默群死后第八年,他究竟是林楠笙写给华东局的汇报信中那个双手沾满左派革命者鲜血,残暴独断的特务头子呢,还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和他同床共枕,柴米油盐的爱人呢?不知道,也分不清。但在这个寒冷得仿佛铁铸一般的深夜,他又看到陈默群向他走过来。衬衫雪白,眼睛深黑,或许没人知道,陈默群笑起来的时候腮边有两个很浅的酒窝,甜美惊人。
他伸手将陈默群揽进怀里,他们就这样在月光下共舞……林楠笙觉得自己似乎一辈子都没学会怎么跳华尔兹,总要踩别人的脚。月亮西沉,伤口重新出现,那些曾经的朋友和同志,他们的脸颊重新苍白下去。颅骨变形,皮肤脱落,手指重新鲜血淋漓。没有眼珠的眼眶黑洞洞一片,微笑的嘴唇腐烂露出牙齿。
在他怀里旋转的是一具苍白的活尸,舞步仍然精巧,一丝不乱。林楠笙痛苦地闭上眼睛,嘴唇贴在对方耳后。他不敢动,也不能动。生怕稍一用力,手指就将陈默群纤细的指骨握碎。
时间到了,像是他曾经给儿子念过的故事,魔法结束。白骨倒进他怀里,瞬间崩解碎裂,化成一把玫瑰香气的粉末。握不住,随着他手指的动作,全都从指缝里流走。
时间到了,他的眼泪落下来,在玫瑰香粉中溅起一片烟雾。
时间到了,铁门轰隆洞开,长江北岸吹来的冷风将残留的梦境一卷而空。监室铁门锁头卸下,南京站长张明扬带着几个年轻特务探头探脑往里面看,目光躲闪。
“真对不起了,兄弟,手令是……府里签发的,兄弟我是真难以抗命不遵。”
套话,都是套话,这是说给他这个死人听的吗?显然不是。你手头沾了着么多人命,也是每次都要这么给自己开解吗?……可笑!
林楠笙把笔记本放在那本《良友》杂志上面。都旧了,这本杂志还是陈默群给他买的。朱怡贞的眼睛在纸面里面看着他。她现在在哪里?
“再见。”他笑了笑。
总会再见。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