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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bsm】バイオハザード

作者 : 野犬8公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MIU404 伊吹蓝,志摩一未

标签 ibsm

877 15 2021-3-1 14:08
导读
存档。某au。1.6w长文预警,OOC预警,有胡编乱造的都合主义。
*

伊吹醒来了,但志摩没有。



+

吸入过量新型毒品的二人在逮捕久住并审问后,被桔梗队长转头扭送进医院。伊吹觉得上头的人在大题小做,这种刚开发的药剂一定是短期强效型的,毕竟他跟志摩在码头冲澡换过情侣T恤后就活蹦乱跳了,药效仿佛完整留在了那艘船上。在听到医生给出至少两周住院观察期时还提出了抗议,自然被桔梗队长当场驳回。

但他忽视了人在死里逃生时迸发的肾上腺素能有多大作用。抓住久住的亢奋感在抽血化验时终于平复得差不多,身体像从信号很差的地方回到网络正常的地方,一些消息断断续续被刷新出来,伊吹感到口渴,太阳穴也有些发胀。他转头去看志摩,对方浮现不自然的汗渍的侧脸异常苍白,伊吹心里升腾起不太好的预感。

“…志摩?”

“没事。”搭档摇摇头,“只是有点、想吐。”



*

伊吹的坏预感总是会灵验。

抽血,全身检查。做完这些后他与志摩被带到了单独的病房隔离观察。伊吹短暂睡了一会儿,在即将坠入混沌梦境时睁开眼。此后就再也睡不着了。病房里有电视和DVD,伊吹用遥控器随手翻找,点开在志摩家看了一半的外国刑侦剧。很快注意力便无法聚焦在字幕上,此时耳边不熟悉的英语听起来像环境白噪音,画面也渐渐看不进脑子里去。伊吹看着电视屏幕发呆,脑中浮现几个小时前跟志摩分开时对方那副像抽走重心的不倒翁一样一戳就会倾倒的样子,无法言喻的烦躁感伸出小触手在他胸口攀爬。

好不容易才跟志摩死里逃生,规避掉最糟糕的噩梦里志摩在他臂弯中流失生命的坏结局。不是他们一方一意孤行拯救了另一方,而是两人一起启动了通往现实与未来的第三个选项的开关。

还不能确定毒品的后续效果,很有可能在不同人身上产生不同反应。不排除会产生伤害冲动或因幻觉导致其他异常行为,建议二位先分开隔离观察。医生是这么向他们解释的。但对现在的伊吹来说,无法用双眼双手确定搭档的状态这件事反倒快要导致他产生什么异常行为了。

——砰!

房间里忽然响起枪声。

伊吹像被击中一样僵在原地。花了几秒时间意识到枪声来源于电视里播放的刑侦剧,画面里有人应声倒地,血迹在地板上晕开成一滩。伊吹抓起遥控器关掉电视,大口喘气让自己暂时平复下来。

数不清第几次走向床头,摁响呼叫铃。

“伊吹先生?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完全没有。”伊吹迅速回答,“志摩呢?”

听筒对面停顿了一下。“二十分钟前回答过您了,志摩先生有呕吐反应,除此之外暂时没有观察到其他。”

“他后脑勺有外伤吧?洗澡的时候看到了,擦完头发后浴巾上有点血渍。”

“是擦伤,做过脑部CT没有问题。”

这些信息,医生已经向他解释过数不清第几遍。但伊吹依然不放心,他想自己可能被志摩传染上了怀疑病。

“那我可以去看看志摩吗?聊天可以吗?这里也太无聊了。”

听筒中传来医生叹气的声音。

“起码可以确定这个药物会带来神经焦虑了。志摩先生的响铃我们也接了同样多的次数。情况稳定一些后会有专业心理医生给两位做疏导,现在,请先睡觉吧。”



*

志摩也想用双手双眼确认他的状态,这个事实让伊吹焦躁的心情平复几分。他甚至有些受到鼓舞,入院以来第一次产生了上扬的心情。护士送来晚饭便当,他去DVD架子上挑选下饭的影视剧。枪战片看不了了,可以看恋爱喜剧,或者动物纪录片。明天会出血液化验结果,隔几天还有一轮新的检查。然后会有心理医生来,大概要做很多张心理量表,他对填这些无穷无尽的数字很不擅长,程度6和程度7有什么区别吗?“有点”和“相当”的定义分别是什么尺度啊?不过志摩曾说过这种量表可以靠主观操作结果,不要选太极端的,也不要太中立。

伊吹平躺在病床上。窄小的床刚好能装得下他一米八的身体骨架。他平躺着,看天花板或者眼皮内侧,脑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闪过关于搭档的片段。

医生说这种药物侧重凭借高度真实的致幻效果形成精神成瘾而不是生理瘾性。这也是为什么身体代谢很好的伊吹几乎没有排斥反应,而志摩目前也只观察到呕吐这一症状。

幻觉导致精神成瘾?这对他们二人来说不可能存在。那可是伊吹活了三十多年做过的最最糟糕的噩梦,他的搭档恐怕也梦到了相似的东西。怎么会有人耽于噩梦呢,这是多想给自己找不愉快啊。他可是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搭档死在眼前的样子、不想再体验扣下扳机的感觉了。

伊吹在心里吐槽。他随后愣了一下。

耽于噩梦的人——闪过的记忆片段中有无数个相似的,在分驻所值夜班时,身边频频因噩梦惊醒的喘息声。

伊吹心里再一次升腾起不太好的预感。他拍拍脸,把被子拉到头顶决心要睡觉。一定能睡着,明天上午还要问问志摩的最新情况,不知道他现在还想吐吗。

又这样过了一个小时。伊吹这下确定,他对药物的反应里要加上失眠这一项了。



*

第二天,主治医生打开他的隔离病房门。医生手里单据显示昨天做的检查没有任何异常。

“过度精神亢奋后确实会暂时睡不着。如果今天持续这个状况,请按照剂量服用安眠药。”

伊吹没怎么听医生说话,他心里在想失眠这种小事怎样都好,重要的是——

“志摩呢?”

医生的手停顿了一下。有那么几秒,空气陷入诡异的安静。伊吹没有看漏这个反应,他一瞬间本能地想揪住白大褂领子抵在墙上,像逼迫泽部说出小火腿下落时那样。但这样应该会被判定为毒品带来的攻击冲动,他脑子里有志摩的声音在说STOP,于是只捏住拳头,眼睛死死盯住医生。

“志摩呢?”

“志摩先生还在睡觉。不同人对过量摄取新型毒品的反应是不同的,”这个我解释过。医生补充道,“在伊吹先生身上表现为失眠,而志摩先生似乎是嗜睡。”

志摩先生的检查结果也没有额外异常,请放心。医生说。

虽然无法放心,伊吹还是模棱两可地点点头。



*

第三天,志摩还是没有醒。伊吹在第三天被允许与搭档见面了,志摩转移到的这个片区是长期意识不明患者集中的地方,一路上他透过门缝看到许多插满管子的身体。

而他的搭档现在也插着管子躺在床上。呼吸器有一层水雾,唇边的小痣都看不清晰了。

伊吹张张嘴,因为害怕听不到回复,没有喊出对方名字。

“为什么,”他皱起眉头,半是自言自语地向医生提问。四天前他和他的搭档死里逃生并抓住邪恶的毒贩子,医生说他们要休息至少两个周,至多一个月就能复职回到机搜,可能要先为单独行动写检查,但显然功远大于过,桔梗队长会帮他们堵住上面人的嘴,他们会重新坐上机搜车在东京道路上巡逻,可以继续开那辆奇怪的蜜瓜包号,不过也差不多该分配到正经的普通机搜车了。本该是这样的,为什么,“不是说检查结果没问题吗?后脑勺也只是擦伤吧?”

志摩的心跳呼吸和其他伊吹看不太懂的数值在显示器上有规律地上上下下。医生确认了这些数字说:

“在生理成瘾的层面,确实没有异常。但是心理层面……”

凭借高度真实的致幻效果形成精神上瘾,沉溺于梦境。

“只有一个可能——志摩先生自己不愿意醒来。”



*

在伊吹的坚持下,他的床铺搬进志摩病房里。曾经开玩笑说要跟志摩ちゃん住到一起,没想到以这种方式实现了。

阵马托九重送来许多乌冬作为慰问品,伊吹没有戳穿对方这座日本乌冬博物馆分明是从他床头边直接拆下来、原封不动搬来志摩这边的。听小九说阵马さん恢复得很好,再过一周就能出院。除了乌冬面,九重还带来许多国内外或经典或不知名的刑事、侦探类电影电视剧,有些片子年代久远,恐怕志摩家里的收藏品里也没有。伊吹能想象到志摩看到时维持着表面冷静却悄悄眼睛发亮的样子。其实他还是看不来有枪战和流血场面的镜头,不过为了迎合他的室友的口味,病房里整个白天都在播放这些。

医生例行来做检查。看完病床上志摩的情况后,会开给他今天份的安眠药。

伊吹的失眠像志摩的“嗜睡”一样也还没治好。每日只能维持一个多小时的浅眠,当继续睡下去时会仿佛经历浅海与沼泽的分界线,刚才还踩在沙子里的脚,不过多往前迈出一步之遥便要深陷到无底的混沌里,有什么东西在下面张着大口等待他的下坠。伊吹总会在这时强迫自己醒来。

如果将身体完全交付给这份失重感,他知道自己将会坠入什么。在深渊尽头等待他的,恐怕是生死游离时那个最糟糕的噩梦。

“安眠药有效用吗,需要加大剂量吗?”医生问。

伊吹模糊地点点头,又摇头:“现在这样正好。”

医生的声音忽然严肃起来:

“伊吹先生,你多久没有睡觉了?”

自从志摩昏睡以来……六天?七天?他记不清了。在这里时间的流逝感变得扭曲很多。有时像皮筋一样被拉得很长,有时又会被压缩成仿佛一个错觉的长度。伊吹盯着志摩呼吸器里明明灭灭的水雾,他的搭档已经陷入不愿醒来的梦境里一周之久了,但对他来说失眠好像只是昨天的事情。

“严重到这个程度,请您不要再抗拒安眠药物。”

伊吹从喉咙里发出咕哝。

“……或许,你会跟志摩先生做同样的梦。”

他猛地抬起头来看向医生。后者被他的目光吓到了似的瑟缩了一下,慌忙道歉说“不该说这样不专业的话”。

确实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现在这个念头像随风飘进来的种子,在他心里慢慢发芽了。医生走后,伊吹拉开床头柜底层——里面散乱放着好几粒跟手里握着的这枚相同的药片。他抱有抗拒感的东西渐渐裂开一条缝,医生的话再度回响在脑海中。

会做同样的梦。

伊吹感觉手中圆圆的小药片变成了一把钥匙。他转头看了一眼志摩的侧脸,而后抓过水杯,昂起脖子将钥匙吞进身体。

管睡眠的神明叫什么名字啊?算了。

失重坠落时,他向不知名的神明许愿。就算是噩梦也可以,请让我跟旁边的人坠入同一个梦境吧。



#

睡梦中,伊吹隐约听到一声枪响。他的意识瞬间醒来了,但身体没有。四肢像经历了全身麻醉般动弹不得,他用力吸气,海风的气味延迟传入鼻腔。

海,在船上。

是梦。他意识到。

偶尔也做过这种清醒梦,在梦里自己像国王游戏里永远都能抽到红签的幸运儿,只要强烈期盼,梦中一切存在都会按照他所想的那样行动。比如飞翔的清醒梦,努力说服自己“我会飞”身体便真的会漂浮起来。但意志里不能有任何迟疑和困惑,哪怕短暂一瞬意识到“人类是不会飞的”,睡梦的神明也会立刻没收那双翅膀。

“诶呀~搞定那只小型犬了,这只大汪汪怎么办好呢。”

青年奇怪的关西腔钻入伊吹耳朵,伊吹被踹着翻了个面。接着听到外国人说了一串英语,闷在防毒面罩下的青年声音转为抱怨语气:

“诶——好麻烦啊。那不管了吧,大狗吸得比他同伴多,说不定永远醒不来了。”

动起来,身体。国王游戏里的国王向自己下达暗示。快点动起来。

五感好像放置在常温里的冷冻肉那样慢慢软化解冻了。伊吹闻到夹杂在海风里的血腥味,那一定是志摩的血——意识到这一点时他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炽热急切的心情传导至四肢,他感到身体里的倦怠感和昏沉感像退潮一样迅速消失。

伊吹猛地坐起来。

“唔哦哦!”紫色花衬衫青年被身后的动静吓得一个手抖,啤酒洒出一半。

“真有精神啊。早上好~”

“志摩在哪里!”

“用不着像个没拴好的疯狗一样汪汪叫嘛。”久住做出被他吵到的表情,嫌弃地抬手揉揉耳朵。“话说志摩是谁啊?”

“少装蒜了。志摩,我的搭档,跟我一起…”

“你嗑药上头了吗?”久住说出伊吹听过一次的台词,眉毛上下错位簇起,站在甲板台阶高出嘲弄他,“从头至尾只有你一个人。你被搭档抛弃,听从内心野兽的嚎叫,一头热地单枪匹马冲过来了。”

他知道这是在做梦,真正的久住已经被逮捕了。眼前这个只是噩梦的具象,像游戏里的NPC,喋喋不休一些记忆里设置好的重复台词。

伊吹用余光快速确认了周围情况。久住的外国人同伴在船舶驾驶室里,这个男人身上应该没有武器。唯一的配枪在志摩身上,而志摩在——

判断久住不会造成精神攻击之外的伤害,伊吹转身奔向身后紧闭的房门。

门把手上滴着血。

“哦?”恶魔见他动作迟疑了,愉悦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你确定要打开那扇门吗?你确定要——再看一遍那个景象吗?”



伊吹深呼吸,握住门把。如果这是以死来惩罚自己的志摩沉溺其中不愿醒来的噩梦,那他就在死亡前将搭档救出来。他来当打破镜子的石头,他来撕裂没有出口的圈环。

志摩一未浑身是血的身体再次从门后跌落出来。随之一起掉在地板上的是黑色的枪支,上面也沾了志摩的血。伊吹像之前做的那样把枪攥在手里,下一秒手腕被紧紧抓住了。

跟幻觉里如出一辙的冰凉潮湿的手,仿佛在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牢牢握住他的手臂。破破烂烂的人在他怀里努力发出声音,血呛进气管,声音断断续续地阻止他道:

“不、不要…杀……”

“志摩,我们回去吧?”

“诶呀,来不及了呢。应该说‘没赶上’?”单手捏着啤酒瓶的青年凑过来伸长脖子看了一眼他怀里满身血迹的人,遗憾似的啧啧摇头,“真可惜,我倒是不想杀他的。志摩ちゃん这样聪明的汪汪,如果能变成同伴,之后很多事情就好办啦。”

“但是志摩ちゃん执意要选这条路,血肉四溅的,我其实不喜欢这些过激的东西啊。可是你知道,被他用那样求死的眼神看着,会忍不住想要成全了。”

“志摩ちゃん说了哦,用非~常笃定的语气,说他的搭档伊吹在听到枪声后一定会立刻醒来,会让我吃不了兜着走,所以自己死了也无所谓。”

“是信赖,说着不相信他人也不相信自己的志摩汪汪,把赌注压在你身上。”

“哈哈,结果根本失算了嘛,枪声响起后,他的狗狗并没有第一时间醒过来。”

“所以说,搭档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全部都是你——”

伊吹摁下扳机。大概由于在幻觉中经历过一次,这次食指扣下去时,没有想象中遇到那么大的阻力。螺旋飞出的子弹击穿花衬衫男人的腹部,手中啤酒玻璃瓶摔在甲板上。久住捂住腹部跌坐在地,从下向上的望过来的眼神却像是在俯视。

恶魔咧开嘴角。

于是伊吹开了第二枪,在对方再度吐露恶毒话语之前。当摁下扳机的瞬间,罪恶感便会失重下坠了,是两枪还是一枪实质上没有什么差别。第二枪子弹穿过心脏所在处,梅科梅科费列特半张着那张可恶的嘴巴,再也发不出声音。

“伊、吹……不……”

怀里气若游丝的声音令伊吹大梦初醒一般,他扔掉手枪去捂志摩后脑勺上的枪伤,但那里此刻流不出多少血来了。他能感受到这副身体的生命和温度在怀中一秒一秒流散。

志摩用最后的力气牢牢握住他开抢的那只手。失去焦点的眼睛望着他,嘴唇张了张想要说什么。

“志摩……对不起。”伊吹咬住下唇,泪意涌上来,他看不清志摩最后的表情了,“对不起,我没能赶上。”

志摩放开伊吹的手。



*

伊吹从病床上醒来。

他大口大口呼吸着,太阳穴在刺刺麻麻地嗡鸣。耳鸣结束后,方才梦里的内容快速在脑海中飞过,他猛地回神去找志摩的身影。

映入眼睛的仍是那个他看了太久的带着呼吸器紧闭双眼的侧脸。

太好了,志摩没死。

伊吹先是长呼一口气,而后痛苦地将脸埋进掌心。

……好?这样的现实吗?

怎么办,志摩。伊吹从喉咙深处发出隐忍哭声的呜咽。有一瞬间我甚至觉得,比起你没有醒来的黎明,那样糟糕的夜晚反倒更好了。





*

“伊吹先生,昨晚睡着了吗?”

“嗯,吃了药。但是,但是不太管用。”伊吹舔了一下干涩的下唇,眼睛垂下来没有看医生。他说谎时通常会这样做,不过屋子里能识破他谎言的人此时还没有睁开眼睛。医生在记录册里写了几笔:

“那我们加大一下剂量试试吧。”

领到了一点五倍的药量。伊吹将今天的分量放入抽屉,那里面存放着之前没吃的药片。这些药片现在变成一把把通往那个梦境的钥匙。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忆刚才梦里的内容——有哪里跟那个幻觉不一样了。在船上他吸入毒品产生的幻觉里,确实是等待志摩死后才对久住开枪的。而刚才的梦里,这个顺序反了过来。在他忍受不了久住的喋喋不休开枪后,志摩还翕动嘴唇想对他说什么。

恼人的奇怪关西腔像没打死的蚊子一样依然在伊吹耳边嗡嗡作响。没赶上——久住的声音是这么说的。但同时脑子里又响起搭档的声音,是在一起清洗被涂鸦的蜜瓜包号时,是一起冲到井边救起小火腿时,志摩一遍又一遍对他说:

能赶上。我们能赶上。

伊吹再度拿起钥匙。这次吞下两把,要确保自己不会中途醒来,确保有足够的时间跟志摩交涉。虽然不知道要怎么跟梦里的时间赛跑,但伊吹有信心自己不会跑输。他要在更早的时间“醒来”,在志摩变成血迹斑斑之前向他伸出手,像是志摩曾对他做的那样。



#

“哦哦!吓死我了,这就醒了?”扎着小辫子的男人似乎正在他身边悠哉悠哉绕圈散步,拿他昏迷的模样下酒。当伊吹猛得坐起来时,久住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什么嘛,这药不够劲儿啊。”

伊吹压根没有看对方。他忍着头晕恶心的感觉站起来,踉踉跄跄径直往身后的房间门口走去。

久住愣了一下,忽然爆发出大笑。

“急性子的汪汪巡警,没闻到什么味道吗?”

“你搭档的——血的味道。”

伊吹的心沉下去了,第三次打开滴血的门把手。又没能赶上吗。不,这或许不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这是志摩的梦,如果志摩执意要死——他咬着后槽牙抱住眼神逐渐模糊的志摩。为什么啊,呐,志摩——



“诶呀,关于这个,我也问他了哦?我说志摩ちゃん,为了你那个叫伊吹的汪汪搭档,选择别的路不好吗?志摩ちゃん那么聪明,动动脑袋努力找的话,说不定还会有把我撂倒、带着你逃走的选项在。”

“但是志摩ちゃん也够固执的,这一点你一定比我更了解吧?”
“所以他会这么做的原因,并不是为了你。啊确实,查你们资料的时候看到过,志摩ちゃん曾经是搜查一课的精英来着?因为害死搭档被组织踢了出去。”

“结果把你放在他心里的跷跷板上,根本敌不过对面的重量呢。纹丝不动哦。那个成语‘无足轻重’说的就是——”

恶魔的低语在接连三发枪声中戛然而止。

说是低语也未免太吵了,而伊吹发现他根本找不到任何话语去反驳。他将冒着硝烟的枪甩到地上。久住尸体下蔓延开血迹,血量看起来比志摩流出的血还要多,这让伊吹有一丝微妙的满足感。

“伊吹……不、不要…杀……”

志摩再次用冰冷的手抓住他的手腕,断断续续艰难说道。

伊吹露出哭泣一样的苦涩笑容。他的搭档,即便自己快要死了,依然在尽全力阻止他杀人;即便知道自己没有未来,仍不想让伊吹的未来染上一分一毫污点。这样的志摩是他的搭档,真的太好了,伊吹打从心底这么觉得。难道志摩没有抱着同样的心情吗?

他一遍遍叫着对方名字,试图唤醒这个无尽循环的噩梦。而志摩只是眼中的光芒越来越暗淡,最后再次放开他的手。





*

医生进入房间时,伊吹刚从梦里醒来。为了不让对方看到虚汗和泪痕,他胡乱用病服袖口抹了一把眼睛周围,浑浑噩噩坐起来时有些想吐。

“伊吹先生,我是小西医生的后辈上原,今天开始由我来担当您的主治医师。”

伊吹潦草扫了对方一眼,点头问好。其实如果对方不提,以他现在的状态甚至可能察觉不到医生换人了。

“昨天化验的结果没有异常。”新来的医生抓抓后脑勺,“实际上,伊吹先生您最快后天就可以出院了。”

伊吹一瞬间不确定自己昨天有没有做过抽血。他摇摇脑袋,梦与现实的边界因过量摄入的安眠药变得模糊了。

“不是还要做那个吗,填很多数字的量表。”

“啊,那个……”医生快速翻看手上的资料确认,“小西医生说拿到了反馈,也没有异常,出院后定期回来复查就好了。”

……?

伊吹动作停顿了一下,他混沌的脑子里有什么要破土而出似的,在大脑皮层下躁动。他抬起眼来看向新来的医生,这下是认真地看着对方了,带着多年刑警的习惯盯住对方的眼睛,沉声回答道:

“不,我没填过数字量表。心理测试那个东西,我没做过。”

“…………”

病房里的空气忽然凝固了。对方沉默着,诡异的寂静萦绕在他和这个新医生之间。伊吹缓慢皱起眉头,当他开始认真去看,发现自己看到了更多不自然的东西,比如医生越来越不平稳的呼吸声,和对方迎着他的凝视微微抖动的视线。

“我也没有抽过血。”伊吹努力转动钝痛的大脑一边回忆一边说,声音越压越低:“从前天起,我一直在睡觉。在跟志摩做同一个梦。”

听到志摩的名字,医生眨眨眼,松开屏住的呼吸。然后重重叹了一口气。

“伊吹先生,您并不想出院是吗?”

“因为不想出院,拒绝回想起检查结果正常这件事。”

医生的声音像宣判一样,代他说出心底藏着的话。这下轮到无法反驳的伊吹陷入沉默了。

——是时候该回到真实的世界了,伊吹警官。

医生留下这句话便离开了。伊吹望向窗外,上午的阳光正好,他迎着太阳眯起眼睛,因看了太久快艇上的黑夜而无法适应这份光明,眼皮被灼得突突发疼。光线洒在志摩一成不变的侧脸上,让沉睡的搭档看起来有些不真实。

如果黑夜里血淋淋的志摩和阳光下昏睡不醒的志摩都不是真实的,那他所谓“真实的世界”又要去哪里找呢?

伊吹拉开抽屉,拿出剩余的“钥匙”。最快后天就能出院的话,留给他做梦的时间并不多了。





*

男人退出病房,确认里面叫做伊吹蓝的男人的目光没有跟过来,他倚靠在门板上长舒一口气,压住自己发抖的手腕。

确实形容成死里逃生也不夸张,刚才看向他的审视目光,那分明比起刑警的眼神,更像是吃过人的野兽。

男人本来想在对话中自然地走过去确认一下那里躺着的“志摩”的脉搏——不是通过显示器上红红绿绿的装饰用的折线和数字,用自己的手去摸一下那具身体的颈动脉。但现在他可以确定,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那头沾着血腥气的野兽会从字面意思上——把他撕咬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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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摩醒来了,但伊吹没有。



从坐上前往医院的车开始,志摩的身体就开始后知后觉般产生一些排斥反应。起初是轻微恶心,在抽血时越来越想吐;后来又伴随了肌肉和内脏的痉挛。在抱着马桶昏天暗地吐了一通胃酸之后,志摩拖着步子来到床头的呼叫铃处。

“志摩先生,又要问伊吹先生的情况吗?”

“嗯……”

被医生截胡说了他还没出口的话,志摩挠挠脸颊,只能讪讪地回了一句模糊的肯定。

“每个人对药物的反应不一样,而且伊吹先生新陈代谢比您好一些,现在生理上看起来并无大碍。精神上跟您一样有些焦虑。”听筒里医生的声音带着无奈的笑意,“我们从刚才起每隔十几分钟轮流接到两位的呼叫电话。”

“非常抱歉。”志摩说。笨蛋吗,笨蛋二人组吗!九重现在不在场,他替对方在心里骂道——很有自觉地把自己也骂进去了。

志摩的理智能明确感受到久住的新型毒品的强大后劲,不光是生理上,心理上也会带来不容当事人抗拒的影响。比如他当然知道伊吹异于常人的身体能力——在车上这家伙像没事儿人一样活蹦乱跳地找他闲聊,为了不让伊吹看出自己身体不适,强忍着呕吐欲应付对方的情绪可费了志摩很多心思——但他依然无法阻止自己每隔十几二十分钟确认一遍搭档的状况。

伊吹比他吸的浓度高,时间也久。而且……

志摩不知道这是不是也要归属于药物带来的影响。他心里从刚才起一直萦绕着一股奇怪的预感,大概类似于某个人时常挂在嘴边的野生直觉,他觉得这个药物不会让他们这么顺利地、仿佛电视剧的happy ending一样简单就能逃离。



一整晚都在担心伊吹这个最讨厌待机的狗狗能不能忍受仿佛监禁一样的戒毒生活,好在后半夜志摩还是顺利入睡了——期间因再度梦到快艇上的事情而醒来一次,但对志摩来说,坠入噩梦并从中惊醒本就是日常睡眠中的一环。早晨起来后呕吐和痉挛的情况都缓解了许多,他第一时间确认了伊吹的情况,得到还在睡觉的回复。不能像昨天一样再给医院添麻烦,所以志摩隔了几个小时才再度去确认——伊吹仍然在睡觉。年轻时面对机搜24小时出勤的作息,也曾有过一觉睡了十三四个小时没醒的情况,那家伙的怪兽身体说不定真的是自己年轻时的水平,志摩这么安慰自己,将目光暂时投向电视上的刑事剧。

但内心不太好的预感一直没有消散。而这个预感在又过了几个小时后推开他病房门的医生凝重的表情上得到应验了。

“我们要给伊吹先生换个病房——换到长期昏迷区。”

志摩一时间没能理解医生在说什么。

“他身体不是没异常吗?”

“是的,所以……应该是药物带来的心理影响,令人沉溺于高度真实的幻境。

换句话说——是伊吹先生自己不愿意醒来。”



医院接受他的申请,允许他搬到伊吹旁边当室友。他想起伊吹曾经开玩笑说要跟他搬到一起住,当然被志摩当即无情拒绝了——没想到现在会以这种方式实现。

高度真实的幻觉。志摩回忆起他们在船上醒来时,伊吹脸颊上挂着的泪痕。对方经历的幻觉肯定不是什么值得拿来反复品味直至上瘾的东西,这点志摩可以肯定。那原因是什么呢,志摩毫无头绪。他无力地意识到自己除了等待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世上一定没有比伊吹更不适合管子、呼吸器和营养液的人了吧。

伊吹,志摩小声说。他握住搭档的手,向来体温偏高的伊吹的手因输液变得冰凉。你再不醒我就要坐实搭档杀手的称呼了。

房间里无人回复他的自嘲。志摩扯动嘴角牵起难看的笑容,他眨眨干涩发红的眼睛,察觉到自己连眼泪都掉不出来这件事。





+

伊吹没有醒来的第十天,豆治和桔梗带来一个陌生男人。这是志摩第一次得知“梦向导”这个职业,潜入别人的梦中,给梦的主人下达一些心理暗示。即便豆治部长这个级别的人耐心向他解释了欧美国家的公安和情报局有与其进行灰色地带的合作,这听起来仍然像年末电视节目里做的星座血型运气排行一样不靠谱。而他绝对不会让这种可疑的东西接近伊吹。

面对志摩不加遮掩的“我不相信你”的眼神,男人看起来已应对熟练:提出潜入志摩的梦里,给他做一个示范。

我不会给您植入什么暗示,只是围观一下你的梦境,然后复述出来,以此作为证明。

志摩依然不相信对方,但似乎也没有其余选择了,比起什么都不能做的无力感来说,自己先成为实验体算不上什么。他与男人通过一台机器连接到一起,在药剂注射进体内前,他瞥了眼伊吹沉睡的侧脸,又向桔梗递了个眼神。得到同伴郑重的点头后,志摩合上眼皮,意识开始下坠。





*

蝉鸣声。志摩意识到这是夏天的瞬间,身上的西装三件套就变得格外闷热了。他将外套拿在手里,继续向前迈步。

这段路颇为熟悉。再往前走,左手边是个白色的建筑,不算高,有宽敞的天台。天台无法通过电梯上去,只能走楼梯。他的搭档香坂的房子租在这里,有几次下班时接受对方的邀约,在天台上聊天喝过咖啡。

香坂。志摩停下脚步。一百米开外的躺在马路上的人影,无疑是自己的搭档香坂。

志摩应该冲过去确认对方的脉搏,但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无法动弹。确认?有个声音在他心里说。还需要确认什么吗,香坂已经……

“喂!没事吧!”

蝉鸣忽然被男人的高声打断了。一个路过的青年冲上去蹲在香坂旁边,青年的侧脸志摩确定不认识,但有一丝微妙的眼熟。几秒种后对方回头对志摩大喊:

“还有呼吸,快叫救护车!”



救护车之后,警车也到了。从机搜车里下来的一男一女都是照顾过志摩的前辈,两人向他确认了基本的情况后,催他赶紧去医院。

志摩茫然地看着桔梗和阵马。

“香坂头部受创,可能要做手术。他母亲那边我们已经通知了,志摩你先去医院照应一下。”

“啊…”志摩张张嘴,发出好像孩童刚学会说话的应声,“好的。”

他说,缓慢地理解了自己的搭档香坂还活着这个事实。



到达医院时,香坂已经进入手术室了。他代替家属的立场听医生做了一些说明,推测是从比较低的地方摔下来的,有外伤性颅内出血;手术成功的话大概率可以恢复正常生活。

手术顺利结束了,只等待香坂恢复意识。志摩坐在病床旁边,医院消毒水的味道里掺杂了自香坂身上散发出的威士忌气味,令他不敢伸手去确认对方的温度。

——插着管子戴着呼吸器的香坂平躺在病床上。总觉得哪里看过相似的画面。

志摩站起来深呼吸。他挪开视线,心里隐隐觉得再看下去会想起不止一件悲伤的事情。决定先出去透透气,志摩打开病房门,迎面撞见了刚才送香坂来医院的青年。

“谢谢您。”志摩向对方鞠躬。

热情的青年摆摆手:“人没事就好。话说两位是警察吗?”

“是的。他是我的,搭档。”

搭档两个字滚过喉咙时有干涩的疼痛感。青年的视线绕过他投向病房内,志摩跟对方一起去看病床上纹丝不动的香坂。

“你的搭档会醒来的,志摩警官。”

他怔住,猛地回头去看青年的脸。



志摩大口大口喘气。床头的钟表显示时间过去了一个小时。梦里青年的脸此时在他身边缓缓睁开眼。跟他对视后,对方露出了然的笑容。

“看来不用我复述了,志摩警官。”

被人窥探到梦境的感觉非常糟糕,尤其是对于习惯对他人筑起无形城墙的志摩来说,这种被摄神取念一般的体验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但这起码可以说明——

“可以说明我的可信度了吗?”

“不,”志摩接过桔梗递来的水,“可以说明这个设备是有用的。”

他抿了一口水放到床头,继续说,“那么把我跟伊吹连起来吧。”

机搜队长像是早就料到志摩会这么说,叹了一口气。她向男人递过去一个“麻烦你说明了”的眼神。

“人不会做关于完全陌生的人的梦,梦到的事物是已经存在于意识中的经验和想象。刚才我对志摩先生来说是本不存在于那个场景的人,所以是‘安全’的——即便你中途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也大概率不会一个群众演员做什么。”

“但如果刚才是桔梗さん进入了那个梦境,她作为本就‘出演’的名单之一,必须顺着你意识的剧本扮演自己的角色。假如志摩先生梦到桔梗さん受伤了,那她会在梦中体验真实受伤的感觉,反过来影响到原本的意识——真的以为自己受伤了。”

志摩看向沉睡的伊吹,他知道对方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所以最坏的情况,如果伊吹梦到我死,我就会‘死去’。”

碎片像拼图一样在脑内连成完整的一块:伊吹苏醒时望着他自然而然流出的眼泪,最糟糕的噩梦。志摩回想起搭档那时的表情——可以被形容成看到他死而复生才会露出的表情,笑了出来。

“不,应该就是这个最坏的情况了。那家伙脑子里正在梦到的东西。”

“但是反过来也成立吧。比如施加暗示,让人产生还活着的期盼,就能实现‘死而复生’。”像你对我做的一样,志摩说。他深呼吸。这里只有医院的消毒水味道,没有夹杂威士忌气味,“是做梦人的期盼来决定这一切的不是吗。那就不用担心了。”

他微笑说。

“伊吹不会想让我死掉的。”



*

伊吹睁开眼。

习惯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当他重复太多遍志摩死亡的梦境,已经不会像最初那样过呼吸般惊醒了。仿佛习惯了志摩的死亡,这个念头令他烦躁且悲哀。他拉开手边抽屉摸索剩下的安眠药,在这时——忽然意识到房间里有第三个人。

他屏住呼吸。

时间是白天,但病房没拉开窗帘。通过微暗的光线看到一个男人的黑影伫立在志摩病床旁边,正低着头盯着他搭档的脸看。

伊吹背上激起一层冷汗,他想立刻冲过去推开对方或将志摩护到身后,可没有完全苏醒过来的身体不听使唤,他打翻了病床头的水杯。

“伊吹先生,早上好。”

伊吹盯住对方没有应声。背光令他看不清男人的表情,看身形好像是上次那个新换的医生。对方看他警戒全开的样子,语气泰然如常:

“睡得还好吗。”

“离那里远一点。”

太久没在现实世界里跟人对话,出口的声音是自己都没想到的低沉嘶哑。

“看起来安眠药的作用还没全部褪去呢,考虑减少一点剂量吗?”

“没听到吗,离他远一点。”

对方挑眉道:

“伊吹先生,我也是志摩先生的主治医师。检查患者的状况是我的工作。”

伊吹略微疑惑地歪了歪脑袋。总觉得面前的人跟上次见面时的医师气氛不一样了。对方没有像之前那样因他的气场而心虚发抖,空气里也没有诡异的噪点,男人坦然而游刃有余的态度让伊吹不知道怎么招架,只能坐回自己的床铺,暂时允许对方依然站在志摩旁边。

“志摩先生一直这样沉睡着吗,期间没有一点恢复意识的反应吗?”

“嗯……”

“伊吹先生,您确定没有看漏吗。或许在您睡觉的时候,他醒来过。”

一瞬间伊吹涌现强烈被冒犯的感觉,他嘴角抽搐了一下,捏紧拳头。如果是年轻时候的他,此时可能已经提着对方的衣领一拳揍上去了。这种仿佛在说他没有关注自己搭档的说法——伊吹像醉酒之人忽然暴露在寒风下,脑子瞬间清醒了一大半。

最近一直、一直在借助药物睡觉。如果志摩真的在中途醒来过,他确实无法察觉。

好久没有好好看过触摸过梦境之外的志摩了。不是血淋淋濒死的那个,是这个虽然浑身插着管子,但仍然还活着的沉睡中的搭档。

伊吹垂下头颅。他喉咙发紧,对医生开口说:

“志摩,会不会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不会的。”

医生很快回复他。有的人说话的声音和方式像是有魔法,就算是从结论开始说,换在别人身上会被看做口空无凭的事情,由这些人说出来则会有奇妙的信服力。他的搭档志摩当然是一个,伊吹想,而这个医生在言语的力量上跟志摩有相像的地方。

“从睡梦里醒来不是件很困难的事情。伊吹先生没有体验过吗,沉浸在梦境时,有一瞬间忽然意识到整个世界都是假的。”

“要怀疑?”

“是相信。相信在此之外,确实还有个真实的世界。”

医生逆着光走到伊吹面前,递过今天分量的安眠药。

“你觉得志摩警官愿意选择相信吗?”

伊吹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他从对方左手里接过来药片,盯着这枚小小的白色圆片,在心中翻阅过往明暗模糊的记忆:

这位医生…是左撇子来着?





#

志摩在窄小的环境里醒来。自己似乎是侧躺着、四肢蜷缩被塞进了什么封闭空间里。

疼痛感延迟了大约三秒才袭来,巨大的疼痛从整个后脑勺沿脊柱蔓延至全身,是可以被形容成濒死状态的令人意识涣散的疼痛程度,他嘴中忍不住发出闷声呻吟,但喉咙被甜腥的铁锈味堵住了无法出声。

这是伊吹的第二层梦。跟他预想的一样,是梦到“志摩”死去的那个梦。

作战会议时,那个叫上原的男人给出两个方案。直接从浅层梦让伊吹醒来——通过强制出院、暗示“志摩”死去等方式;或者再潜入到更深的一层。无疑是后者的风险更大,迷宫越深越容易找不到来时的道路,如果梦境坍塌,他也会一并永远被关在这里出不去。而对志摩来说根本不存在两个选项。前者会让伊吹带着怀疑的痛苦醒来,那会真正的一辈子被噩梦缠身。

像他一样。

志摩在疼痛中小口喘息,努力动了动手指,感受到掌心握着的硬物的形状。是他的配枪。

简直像是那个幻觉的后续。说着累了的他,任性地将没有自己存在的未来裹上一层“信任”的糖衣扔给昏迷中的伊吹,而后以自杀的方式扣响扳机。如果他未曾跟伊吹一同开启第三个开关,这对志摩来说可能确实是一种得偿所愿。

他现在知道了承受这个“未来”对伊吹来说是多么残忍的事情——痛的领悟。志摩在后脑勺要炸裂的痛觉里呲牙咧嘴吸着气,被不好笑的双关语逗笑了。

封闭空间外隐约传来脚步声,急切靠近他所在的地方。同时空间里响起熟悉的拙劣关西腔:

“喂喂,直接无视我啊?”

“诶呀,不管你再怎么着急也是没用的,”志摩随着被打开的门倾倒在地板上,久住语气愉快上扬,“看吧。已经快死掉了。”

“汪汪警察也快疯掉了吧?唉,我都要看不下去了——”

伊吹抓住他手里的枪支向外扯,这让志摩条件反射地紧握住不松手。他艰难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皮,眼睛一时无法聚集焦点,视线模糊中听到伊吹从鼻腔里发出温柔的笑声,用哄小孩似的声音对他说:

“志摩,借我一下?”

见他不肯松开力道,伊吹叫他名字的声音换成机搜车上、分驻所里、路边的小餐馆小酒馆里他常听到的,在撒娇时会拖长尾音的样子:

“志~摩~~”

志摩眨眨眼睛,眼球终于在血雾褪去后能够聚焦了。他看清伊吹的表情,在心里默默骂笨蛋。

那是什么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濒死之人的力气自然比不上对方,志摩无法阻止手枪被伊吹连哄带撒娇地抢走。对方以熟练的动作举起枪口冲着嘴里吐露毒液的青年,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不见,无机质的眼神看向前方,毫不犹豫扣响了扳机。

砰、砰、砰、砰、砰、砰——

真正咬人的狗是不叫的。见过很多次猎犬在他身边高声吠叫的样子,那是威慑性的劝导;而真正萌生杀意时只会沉默果断地撕裂猎物的脖子。例如现在。

“不!……伊……”

他张开嘴也只能发出断续的气声,阻止对方的动作来得太晚了。最后一声枪响回荡在甲板上,弹夹空了的枪支在伊吹手里发出咔咔的声音,他扔掉手枪,没有多看久住千疮百孔的尸体一眼,立刻来回握住他抓住对方手腕的手。

“对不起志摩,有点吵吗?”

连开六枪你当是演生化危机啊!而且你根本没觉得对不起吧?

志摩双重意味地头疼起来。

丢掉枪支的伊吹像落水狗一样低垂头颅,志摩想伸手拍拍搭档的脑袋,但他的肢体似乎没办法移动分毫了。伊吹笨拙地拖着他的头部,用手掌捂住后脑勺上的伤口,将他的脖颈轻轻放在自己腿上,便于他能更顺畅地呼吸。

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志摩哑然失笑。在幻觉里抛弃搭档擅自选择死亡的自己,竟然能够在搭档的怀抱里慢慢死去,这对他来说根本构不成自我惩罚——是奢侈的奖励才对。

“志摩……你愿意选择相信吗?”

快点察觉到,你引以为傲的野生直觉呢笨蛋。

面对垂着肩膀喃喃自语的搭档,志摩用尽力气抓着对方的手,在梦境结束前世界摇晃的眩晕感里,在伊吹不可置信地慢慢瞪大眼眸里,直到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也没有放开。





#

伊吹从甲板上醒来。

“早上好,睡得好吗?”迎接他的惯例是久住令人恼火的声音。他没有像以往一样第一时间奔向藏着志摩的那个房门口,而是坐在原地,努力让大脑屏蔽掉包括青年的关西腔在内的一切环境音,好好回想坠入梦境前的细节。

他在体验失重感的过程中因感受到房间里有第三人的气息而偷偷睁开了眼睛,模糊中确实看到床头站着那位身着白大褂的医生,用他见过的无奈的柔和表情俯视着他。

那是他曾见过许多次的——例如执勤时点了蜜瓜包外卖时,缠着对方要在休息日一起去看某侦探动画电影上映的新作时,提出要从警察宿舍搬出来一起住时——会出现在志摩脸上的表情。

况且他分明看到对方唇边靠上的地方长着一颗小痣。与志摩长着一样的痣,一样是左撇子,说出来的话一样有奇妙的信服力,会露出一样表情的人。世界上可能存在这样的人吗?

“喂~~”紫衬衫青年的手在晃神的伊吹眼圈晃了晃,“嗑上头了吗?”

好吵。伊吹在心里咋舌。庆幸现在手枪不在身边,不然可能又会忍不住先出手解决掉精神污染源头里的恶魔。

翻动脑海中仿佛被胶水粘黏在一起的书页,往前翻过,又翻了一页。在上一个梦境结束时好像也看到志摩露出了那样的表情,那时的志摩跟以往许多次的他不一样,他没有“死”——伊吹非但没有感觉到生命在怀里丧失温度的过程,反而从坚持到梦境最后一秒依然紧紧抓住的手里,传递出越来越炽热的温度。

“诶?不去找你的搭档没关系吗?之前不是一醒来就满嘴叨念志摩志摩的。”

“他在哪里你知道的。”

“啊~不敢打开这扇门吗?”

伊吹心里刚刚点燃的一点火星,在看到门把上熟悉的血迹时,被冷水兜头浇灭了。他咬紧牙齿垂下眼睛,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

“果然还是会害怕呢。毕竟如果这一次志摩ちゃん也死掉了该怎么办,那就再也没有办法了吧?”

“伊…”

“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了嘛。我都好好看在眼里。”

“伊、吹…”

“是志摩ちゃん说他累了,不想再业力回馈地继续做警察。”

“伊吹!”

志摩的声音从滴血的门后传来,一遍比一遍清晰,穿过梅菲斯特菲雷斯代他说出的不想承认的心声,闯进伊吹耳朵里。

“志摩?…志摩!”

恶魔耸耸肩,识趣地从门前让开。志摩和枪支一起从门后跌出来,伊吹扶住搭档的肩膀,他慌张地用视线检查对方的伤口情况,而志摩还是紧紧抓住他的手腕,嘴唇翕合着断续地用气声说:

“伊、吹……不,不要杀……”

每多说一个字,气管里便呛进更多血。志摩的声音渐渐弱下去,伊吹耷拉下眉头快哭了。

“哎呀,结果还是这样。”沉默不到十秒的恶魔再度现身了。久住声音里带着笑,语调随着志摩的虚弱而逐步高昂,“要再来一次吗?来多少遍我觉得都没用哦?问题是志摩ちゃん自己不愿意从死亡惩罚里走出来嘛,你要怎么救一个执意想死的人啊?比起跟你一起奔跑在黎明里,志摩ちゃん选择了这个没有尽头的黑暗。啧啧,太遗憾了——”

“伊吹!不要、杀……”

抓住枪要抬起的手被志摩拦住了。沾着粘稠血迹的手指费尽全力扣住他的手腕,在他皮肤上印下暗红色的圈环。但即便对方在尽最大力道,伊吹知道他只要稍加施力就能轻易挣脱开。

“不要杀……”

搭档重复着这句台词。不管是对久住开枪前还是开枪后,梦里的志摩总会像在帮他坚守身为警察的底线与良心一样,坚持用不成声的话语阻止着他。

没关系了,志摩。没关系了,我已经——



“……不要杀…我。”

“诶?”



伊吹一瞬间怀疑自己听错了。已经听过无数遍的台词多了一个宾语,他低头望向怀里气若游丝的人,志摩瞳孔开始涣散了,却艰难吸着气,冲他露出无奈的笑容。



“不要擅自杀了我,笨、蛋!”



发出“笨蛋”二字的爆破音令血液从嘴角呛出来,喷溅到伊吹下巴上。他呆愣地抹开下巴上的血迹,手指尖残留的温热触感令他略微回过神来。不是以往冰冷潮湿尸体一样的志摩,是温热的——

他还活着。

当伊吹萌生这个念头时,怀里的人忽然像经历过心电复苏一般剧烈抖动了一下,大喘一口气,涣散的眼神渐渐聚焦起来。

生命力仿佛能具现化,越来越多的温度从志摩的身体里涌现出来。呼吸声从最初的虚弱到刚才激烈的深呼吸,现在逐渐趋于平稳。伊吹半张着嘴低头盯着对方,这个表情一定很傻吧,怀里人抿起嘴唇忍着笑意骂他:

“太慢了。”

什么太慢了?志摩总会在这种场面说一些令人无法理解的词。

“你潜意识发芽的速度。”

“志摩ちゃん,”伊吹嘴唇发颤叫出他用来称呼搭档的爱称,“不要说难懂的话啦。”

“哈——做了个很漂亮的梦呢。可是醒来的话会如何啊?还是要面对搭档插着管子苏醒不来的事实吧?你是可以把这里变成美梦没错,再美好也是梦哦,等待在外面的是——”

梅菲斯特菲雷斯的低语见缝插针再度响起,戳破心里灌满污水的水气球的。刚被擦拭干净的地方再次侵染黑色的浊流,越晕越开。

“伊吹!”

险些随着恶魔声音断线飘走的思绪,被志摩呼喊他名字的声音牵住,稳稳回落到地上了。伊吹眨眨眼,他没搞懂志摩喊住他后需要他做什么,于是试探性地拿起手枪——像散步回来的狗狗捡回一条毒蛇叼在嘴里,在玄关处不知道该不该进门而窥看主人的脸色——志摩哭笑不得地立刻抢过来扔到远处。

“别再来生化危机了。让你的久住闭嘴,用开枪之外的方式。”

“生化危机?”

他好像抓错了重点,志摩因此抿起嘴闭上眼皮表示无语。伊吹很喜欢看志摩对他——只对他一个人才会露出的这些表情,总会令他感觉情绪高涨。



“那就看着我,不要想其他东西。”

志摩说。

啊啊,志摩ちゃん的声音果然有魔力吧。伊吹盯着对方的眼睛,当专注于这一点时,不论是久住,恶魔低语,还是海风与血腥气,甚至这个世界本身,五感探知到的所有与对方无关的信息都被自动屏蔽了。

“走吧?”

去哪里呢?他没有出口的疑问在志摩柔和的眼神里得到答案。真正的钥匙藏在这里。对方的眼神像是在说,你知道要去哪里。你一直知道,然后现在是出发的时候了。

“我在外面等着你,搭档。”

志摩放开伊吹的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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