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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报废了。

钟离拿着扳手，钻到车底下瞧了瞧，又打开前盖捣鼓了一阵，最终爬起身，道：“没办法，神仙难救。”
山洞里传来一阵迟钝而虚弱的回应：“……是吗。”

钟离把油桶拆下来，提着油桶走到了他们暂时容身的山洞里，往火堆上浇了一下，又脱下警察制服的外套，披在了温迪身上，问：“还是很冷？”
他等了一会儿，等来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嗯”。

一个黄毛的小伙子围着温迪，手里拿着温度计，急得团团转：“钟离先生，怎么办？他的体温已经跌破35度了，再往下跌他会死的！”

钟离摸摸下巴：“嗯，是得做点什么。”
他神色淡然自若，让这位火急火燎的黄毛小伙不知不觉也冷静下来，敬佩地看着他，心道不愧是警察，再危急的局面也能如此淡定。

钟离思考了片刻，指挥道：“安东尼，你去把我手机拿来。”
安东尼忙去翻包。
在翻的过程中，他不小心把包撞翻了，里面掉出来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画风还不太一样：爬满了苔藓的上古罗盘，几颗红彤彤的苹果，两个外壳是青色和棕色的手机，一些沾血的银针，跳大神用的符咒，一把管制刀具……还有几把黑漆漆的手枪和雷管。

普通的三好市民安东尼简直要惊呆了，他捧着雷管，战战兢兢地看着钟离，表情充满恐慌。

钟离气定神闲：“安东尼，雷管不是手机，很危险的，赶紧放回去，再把手机拿给我，对就是棕色的那个。”

安东尼如梦初醒，一边琢磨普通的警察会随身携带雷管么，一边收好袋子，把棕色的手机递给钟离，忽然琢磨过不对劲儿来：“等等，手机在这里不是自动关机吗？”

“这个是特制的。”钟离说，点亮屏幕，把手机调成录像模式对准了温迪。
以他熟稔的手速来看，他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

安东尼不解：“钟离先生，难道您可以用手机治病？”

“当然不能，”钟离调整好摄像的角度，郑重其事地道，“但等这家伙醒了，我可以用这个录像来嘲笑他。”

安东尼：“……”
有同伴如此，他不禁深深地为温迪先生感受到了一阵心酸。

钟离心情颇佳地看着手机里的视频。

视频里，温迪难得安静又苍白地缩在衣服中，原本敏锐的思维被寒冷拖缓了无数倍，在钟离看来，就好像一只刚起床的迷迷糊糊的猫，连爪子都是钝的。

为了给温迪取暖，山洞里烧着火，温度很高。两人的上衣都在温迪身上，赤裸着膀子，但很快都热得汗流满面了。
温迪迷茫地看着他们，过了一会儿，他用滞涩的小脑瓜得出了一个结论：“你不冷吗？”

“才发现？”钟离举着手机，好笑地看着他，“对，我不冷，安东尼也不冷，只有你冷。”

“这样……”温迪吸了吸鼻子，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冻住了。
他喃喃着，从牙齿打颤间挤出遗传破碎的句子：“你，不受影响……那这里，应该……不只是，普通的，温度变化……”

钟离静静地听着这个脑子不太清醒的家伙做出的推理，尽管是不起眼的小事，但居然还挺正确的。

“不好啦！！”
不远处，安东尼忽然大叫一声。
他跑过来，泪眼朦胧地把温度计拿给钟离看：“体温二十度……温迪、温迪先生这不是已经完全死了吗！！”

“已经死了”的温迪茫然地抬头看着他，瞳孔中呈现出一抹死者的白翳，连呼吸都停止了。

安东尼手指颤抖，简直快要哭出来了。

但钟离依然十分淡定：“没事，他又不是人。”

安东尼：“哦……”
安东尼：“哦？？！”

“惊讶什么？这里都这么不正常了，来个不是人的也没什么吧。”钟离无所谓地说。
他朝地上一指，便有岩柱拔地而起，轰隆响声险些把安东尼震得坐在地上。

这位可怜的普通人已经快吓傻了，他看了看淡然自若的钟离，又看了看体温往零下走但还能动弹的温迪，恍惚了片刻，问：“你是岩石的妖精吗？”
钟离飞快地掩住嘴，又把手挪开，假装自己完全没笑：“不是，我是普通人，不是人的就只有这家伙。”

听了这话，安东尼默默地离温迪远了一点，又悄悄打量起钟离，见他脸色红润，呼吸与胸膛的起伏都与正常人类无异，这才有了种在怪物满地爬的世界里找到同类的安心感。
他像找到妈妈的小鸟那样往钟离附近靠了靠，问：“那你们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钟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我们是警察，自然是来查案的了。”他说。

————

钟离和温迪两人，或者说，他们所属的整个警察小队，本来正在追踪一桩离奇的失踪案。
这些失踪的人来自天南海北，年龄从六岁到六十六岁，什么阶段的都有，样貌喜好也各不相同，在血缘上更无关联。

在失踪的一星期前，他们都曾经向关系亲密的人吐露过一句话：“有个地方，我必须要去一趟。”
这话仿佛一个诅咒，在那之后，哪怕是其中最不爱出门、最死宅的那个，也不顾亲朋好友的劝阻收拾起行李，在某一天彻底失去了踪影。
即便是出于害怕而把失踪者关进屋里的家属，在某一天打开门后，也发现失踪者悄无声息地失踪了，房间里的锁完好无损，如果是普通的人类，绝不可能从这种密室里出来。

“连妖怪宝宝都知道这件事不太正常。”温迪评价道。
他趴在桌子上，翻了个眼睛：“但普通人就是不信邪，你能怎么办呢？”

显而易见的，生在共产主义的红旗下、长在唯物主义的阳光里的警察们并不相信鬼神之说，他们一致认为，这背后是有人在用科学手段装神弄鬼。
于是警察们追查起失踪者的亲属，终于，有一个人在失踪前，在亲属的百般追问下不情愿地报出了地址。
“我只是去看看。”那位失踪者说，眼神迷离，“很快就回来，不用担心。”

警察们确信这个地址就是绑匪绑架人质的地点，可当他们全副武装地跑到那个地址时，都愣住了。
等在那里的是一片荒地，什么都没有，用一马平川都无法形容那里的荒芜。
只有野草还在茁壮成长，风吹过土地，带走了蒲公英的种子。

即便事情是摆在明面上的诡异，却因为不想承认自己的无能、影响奖金升迁之类的无聊理由，捂着这个案子的警长迟迟不肯把案件移交给“怪力乱神”精通的特别处理处，而是胡编乱造了个理由，准备草草结案。

一切都还算顺利，直到关于此案的结案报告会上，一个万年空着的椅子上坐了个人。
这人面前的名片写得黑白分明——“特别处理处 队长 温迪”。

这个名字即便在警察内部也是很神秘的，有不少警员没见过他本人，都伸长了脖子看过去，窃窃私语：“欸，居然是个小孩。”
“什么小孩，至少得有十五六岁了吧？”
“那也没成年……没成年能当警察吗？”
“你别说，这个特别处理处邪门得很，看着年轻，背地里没准都活了几千年了。”
“这个部门有那么夸张吗……”

温迪懒洋洋地往桌子上一趴，动了动耳朵，把那些自以为小声的议论全都听进去了。

没过多久，负责汇报此案的发言人匆匆进场，一眼就看到了温迪。
在座的警察们各个都一身正气凛然的，唯有温迪散发着邪恶大魔王的气息，比起警察，更像是什么连环杀人犯。

发言人显然没想到温迪会来，咽了口唾沫，有点心虚。
他硬着头皮顺着准备好的稿子念了下去，哔哔了半天，最后道：“根据此案的特征，这很可能是一个新兴的邪教，我们推断那个地址是他们碰头的暗号，而集体失踪案件则是对于警方的挑衅。对此，我们应当加强警卫，在世界各地防止邪教的突袭……温迪先生，请问你有什么高见？”

温迪摇摇晃晃地放下了手，站起来，似笑非笑地说：“你家的邪教成员分布散乱成这样？”

霎时间万籁俱静。
在温迪之前，大概是……没人敢用这种口气在如此正式的场合里说话的吧。

但没人敢抱怨。
毕竟，谁也不想因为得罪了他，从而在哪天起床时一脚踩在血水里，或者在刷牙的时候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做出了不一样的举动，又或者被鬼压床了什么的……
在他们看来，这个小队就是这么的邪门。

“可，”发言人捏着稿子，努力反驳，“我们在荒地里确实什么也找不到……”

“那是你们无能。”温迪说，眼睛都要翻到天上去了，“毕竟你们也看不见鬼，不是吗？”

发言人：“……”太有道理了，他竟然无法反驳。

最终，在温迪的据理力争之下，这桩案子还是转到了特别处理处的管辖之下。
温迪也不总是唱黑脸，在报告会结束后，他乐呵呵地请警长们吃了顿饭，左右逢源，把心情不太好的警长们都哄高兴了，才告辞回家。

他一出门，前一秒还挂着的营业性微笑立刻就垮了：“啧……政治真麻烦。”

饭店外面，他的小队成员正在等着他。

钟离坐在驾驶座上，摇下车窗，问：“好了？”
“当然好了。你又不肯当队长去管些麻烦事，都指望我。”温迪抱怨着，打开车门弯腰钻了进去，报出一个地址，“我们走。”

琴坐在车的后排，她擦拭着手里的长刀，银光倾泻下来，在对付某些东西的时候，这把喝过妖血的刀远比手枪更有用。
车子不算太大，她必须把一双令人羡慕的长腿屈起才能勉强坐下，但显而易见的，坐在她身边的魈就没有这个烦恼……

————

等他们驱车来到地址处，看到的也是一片荒地。

此时天色已晚，夕阳西下，很快就要进入黄昏时分。
这是妖魔鬼怪最活跃的时间段，对人类很危险，但小队里的人显然都没有这个顾虑，相反，这个时间段还能帮助他们探案。

队伍里灵感最强的魈先从车上跳下来，他捻起地上的一抹灰尘，手指一搓，那抹灰尘便亮起绿色的幽幽火光，与金红色的夕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鬼气森森的，不是很吉利的样子。

钟离倒没有急着下去，他在车上翻了一会儿，先拿了手电筒，想了想又把手电筒放下，拿起一个看起来很高级的柱状物体，末尾烙有一朵金花。
他按下开关，柱状物体上方亮起浅蓝色的火焰，这竟然是一个火把，算不上太亮，在风里摇摇欲坠的，却怎么吹也熄不灭。

钟离拿着这个火把下了车，问：“怎么样？”

魈手上的磷火已经熄灭了，他摇摇头，道：“有痕迹，但很难发现。”
车上，琴挑了挑眉：“也就是说，这里确实有些不同寻常？”
“不，”魈边解释边爬回了车里，在后备箱翻找起自己的武器，“灵痕很常见，灵痕稀少，只能说明这里的非人之物数量不多，原因有二，一是此处灵气稀薄无益于修炼，二是有一位强者占据了这里，令小鬼不敢前来。”

“从案子的情况来看，后者的可能性要大一些。”车上有人道。
车门没开，几缕青色的风从缝隙中钻了出来，落在地上，很快化成了一个长身玉立的人形。
穿着警服的温迪朝钟离咧嘴一笑，后者头也没抬，道：“你就不能从车上好好地下来吗。”

“我又不是人。”温迪吐吐舌头，“这里也没人看得见。”
他从钟离手中接过火把，也蹲下来研究，喊：“琴，给我递一下罗盘。”

没人回答他的话。
空气很安静，温迪困惑地抬起头：“琴？”

仍然无人应答。
荒野上悄无声息，车里没有一点人气，万籁俱静间，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与钟离两人。

二人对视一眼，神色都肃穆起来。
钟离拔出腰间的配枪，对准了车门，而温迪蹑手蹑脚走过去，一脚把车门踹开。

车子里空荡荡的，琴的长剑还留在原地，但人不见了。

温迪的脸色顿时很不好看：“他们被吞进去了？”
“不，”钟离抬头看了看明显不算正常的天空，“被吞进去的应该是我们。”

温迪果断道：“原路返回试试。”
他和钟离坐上了车，顺着来路开了一会儿，钟离忽然刹车，指向前面的车痕：“我们似乎回到了原点。”
“鬼打墙？”温迪嘀咕着，有点郁闷，在与灵异多年的打交道经验中，他最不耐烦碰上这个，“那算了，我们将计就计，顺着心里的呼唤往前走吧。”

钟离愣了一下：“心里的呼唤？”
“对，”温迪满不在乎地说，“像是个百度地图似的，什么‘前方三百米左转’，什么‘您已偏离既定路线，重新导航中……’，话说这是智能导航成了精么……你完全听不见？”
“是。”钟离转着方向盘，按温迪说的在前方三百米左转，解释道，“应该是灵感太低的缘故。”

钟离这个体质，往好里说是百鬼不侵，往坏里说，就是在灵异一道上毫无天赋。
譬如上次，他们进入一间鬼气森森的小屋里，其他人一进去就皱眉捂住了鼻子，看到了满地的尸块，而钟离眨眨眼，只看到了一根疯狂摇摆的拖把。
他下意识把那根拖把徒手掰断了，走运的是，那根拖把正好是鬼的本体，幻境解开，这个事件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解决了。

荒地。
在温迪的指挥中，钟离打着方向盘，听着那煞有介事的“遇到红绿灯，请等待半分钟”，他硬生生在一片啥也没有的荒地上开出了二环路的感觉。

“停车。”温迪忽然说，“现在是下午六点，下班高峰期，堵车了。”
钟离：“……”这也太真实了吧。

温迪打开车门跳了下去，前后左右看了看，再上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人。

钟离对此见怪不怪。
他已经习惯了温迪时不时捡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回来，一边打着方向盘，一边淡定地问：“你是谁？”

来人被温迪扶着坐在后座上，明显的惊魂未定：“我、我叫安东尼……上帝啊，没想到这里能碰上警察，我以为我死定了。”

“安东尼……”钟离挑眉，在引以为豪的记忆中扒出了这个名字，“你是集体失踪案件的受害者之一。”
“对对。”安东尼忙点头，“我是受那个声音感召而来的。”
“什么样的声音？”温迪从前座探过头，问，“前方五百米左转么？”
“对。”安东尼如蒙大赦，“原来你也能听见，我还以为是开车开多了开出了幻觉……太好了。”

他瘫在后座上，一直紧绷的神经总算放松了，毕竟警察是一种让人看了就觉得“稳了！没问题了！”的神奇生物，尤其是在这种灵异片场里，给人一种回家般的安心感。

温迪拉下车子的暗格，从里面翻出一颗糖果给他：“吃这个，提神的。”
安东尼不疑有他，剥开外衣，把糖果扔进嘴里。
一股魔鬼般的辣度直冲他的天灵感而去，把他辣得眼泪都下来了：“……你在玩我吗？！”

温迪又递给他一杯水，问：“现在还能听到那个声音吗？”
安东尼愣了一下，低头仔细感知了一会儿：“没有了……咦？”

温迪朝他高深莫测地笑笑，转过头去，继续指挥钟离在荒野上左拐右拐。
安东尼坐在后座，他一边喝水，一边发自内心地感觉，这回是碰上专业人士了。

“对了，”他想起来什么，道，“警察同志，现代装置在这里都不能用，我的手机一直黑屏，车子报废了，手表也停了，现在是几时几分都不知道……”
“不用担心，我们的东西都是特制的。”钟离刚说完，车子便发出一声悲鸣，停下了，冒出了些许不太妙的白烟。

三人：“……”

温迪翻了个白眼：“下来步行吧，这里离那个搞事的家伙很近了。”
“欸，”安东尼一愣，“你们要去缉拿凶手吗？”
“是啊，不然我们来干嘛的？”温迪边打开车门边说，“你要是害怕，可以留在车上。车里很安全的。”

安东尼点点头，像只小鸟那样龟缩着在车里。
很快，他的耳边灌满了阴间的风声，抬头望去，只见一片不祥的黑云，身后传来似有若无的孩童的阴间嬉笑：“……”
安东尼静了三秒，屁滚尿流地从车上跑下来：“警察同志们，等等我——”

温迪嘀咕道：“我就知道。”
他和钟离停下来，举着火把，在逐渐暗下来的天空中等着安东尼，一边等，一边聊些有的没的：“用腿走太慢了，能不能走空路？”
“有普通人，”钟离往安东尼的方向看了看，说，“不太好吧？”
“没事。”温迪耸耸肩，“反正他出去就不记得了。”

钟离于是举起火把，往天空照了照。

只见空中流动着不祥的黑色线条，阴沉沉的，看不清里面有什么。那抹浅蓝色的火焰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令它畏惧的东西，一直往钟离怀里缩，不肯接近那天空分毫。
温迪：“……算了，当我没说。”

不消片刻，安东尼便赶了上来。
这时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伸手不见五指，一切照明的手段都不管用，只有蓝火还在忽明忽暗地跳动，是黑暗中唯一指路的灯塔。
安东尼喘着气，觉得这个决定实在明智，如果被困在车上，什么也看不见，他铁定能给吓疯了。

“这是什么？”他问，好奇地看着那抹蓝光，“某种新科技吗？”
“算是吧。”钟离模棱两可地说。
温迪则不怀好意地一笑：“你可以摸摸看看，不烫的。”

安东尼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去，那火焰并不温暖，相反还带了一点彻骨的寒意。
他把手放在里面，隐约察觉到有什么东西的心跳在鼓动。

安东尼：“……”
他飞速把手缩了回来，悚然抬起头，看着这两个忽然诡异起来的警察：“你们……”

温迪转过头，朝安东尼咧嘴一笑。
只见他的嘴角越咧越大，最后一直裂开到耳根那里，血肉翻出来，看上去恐怖极了。

“……”安东尼快要晕过去了。

钟离无奈：“你能不能不要捉弄他。”
温迪撇撇嘴，脸恢复成了正常的样子，笑容也和蔼可亲了许多。他拍拍安东尼的肩，道：“安心，我们只是普通的警察。”

安东尼捂着胸口：“……”怎么看也说不上普通吧！！

“只是给你打个预防针。”温迪耸耸肩，“如你所见，我们的手段有些超自然，接下来你还会看到更多不合理的东西，到时候别晕过去了，不然会给我们添麻烦的。”
安东尼点头如捣蒜：“好，好的。”

他们继续往前走，很快，原本平缓的荒野上出现了一个山洞。
钟离转过头去，正要和温迪交流意见，就发现他的同伴险些冻成了一座冰雕：“……”

他没有办法，只能和安东尼合作，把哆嗦成一个团子的温迪抬进山洞里，搓了个火堆给他。
他们就这么被困在了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洞里，随着时间的流逝，只有作为燃料的石油在不断减少。

钟离看了一眼冻成傻逼的温迪，冷静地道：“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你不能变成原型吗？非要缩在这个怕冷的身体里不可？”
温迪摇摇头，不甚清醒的脑子里倒是还坚持着一件事：“不行！我……嘶，我原型太难看了！！”

钟离：“……”难看个鬼。
安东尼一愣，小心翼翼地问：“是克苏鲁那种吗？看了会掉San值的？我要不要回避一下？”
“不，不是那种东西。”钟离摇摇头，“他只是嫌不够帅，不够吓人……啧，给我变！”

温迪裹着小被子疯狂摇头，然而钟离根本不理他，把他从被子里强行拉了出来，又把火扑灭了，冷漠道：“再不变就冻死你。”
……真是世纪好队友。

温迪猝不及防暴露在低温环境下，身体出于本能，触发了自我保护机制。
他生无可恋地躺平，在钟离手中变成了一个圆滚滚的风精灵团子。

安东尼看呆了。
那只团子鼓鼓的，很可爱，他有点想上手揉一下，但是他的直觉告诉他，如果那么做了，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比如被钟离一巴掌打到地里。

风团子瞪着他，气呼呼地拍打着翅膀：“想笑就笑吧！我知道你想笑！！”
“不不。”安东尼忙道，“很可爱啊。”

听到“可爱”这个词，风团子气得肚皮都翻白了。
钟离忍笑：“这是他的雷区。”

安东尼：“……”你才三岁吗！！

钟离顺了顺这颗团子的毛：“没事，我也觉得你很可爱。”
风团子静了一会儿，傲娇地又把肚皮翻回去了，哼了一声。

钟离给安东尼翻译：“他的意思是‘我原谅你了’，顺带一提，我说他可爱是不会有事的。”

安东尼：“……”你俩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于是，亲爱的导航先生，”钟离戳戳手心里的风团子，“现在我们该往哪走？”
“不知道。”风团子居然开口说话了，许是因为体型的缘故，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嫩，像个真正的小孩子那样，“但山洞深处吹来的是暖风。”

钟离感受了片刻，纳闷道：“不暖啊？”
风团子举起翅膀，“啪”地拍了他一下：“灵感低的人给我闭嘴！总之，我过去那边就不会冷了，不过也有可能是陷阱。要去吗？”

“去。”钟离无所谓地说，“反正也无路可走。”
安东尼欲哭无泪：“能照顾一下普通人的情绪吗？”
“没事，”钟离安抚他，“我会把你的尸体完整地运回去的。”

安东尼：“……”他后悔了，现在回去车里还来得及吗。

随着山洞的深入，钟离感觉到怀里的风精灵确实慢慢暖和过来了。
没等多久，温迪便从他的怀里蹦出来，落地伸展成一个娃娃脸的青年。
他脸色红润，看起来确实不冷了，身上的警服也变成了一身怪异的吟游诗人装束，蓝色的辫子落在他的耳旁，一晃一晃的，有种别样的俏皮。

“有什么感想？”温迪像开屏的孔雀，得瑟着在钟离面前转了一圈。

钟离端详片刻，道：“警队不让留长发，还是剪了吧。”

温迪：“……”
他就知道，他不该问钢铁直男这种问题的。

三人借着火把那点微弱的蓝光继续进行，走了这么久都不灭，又在手电筒之类的照明手段完全不起作用的状况下，温迪对这火把的质量肃然起敬：“回去一定给阿贝多加工资。”

“阿贝多？”这个陌生的人名让安东尼愣了一下，“谁。”

“我们的技术总监，一个寿命有那——么长的人造人。”温迪把火把叼在嘴里，用手比划了一个超长的距离，“这火把就是他造的。”

他踩到了什么，把火焰往下一照，看到了建筑物的残骸。

温迪一挑眉：“看来是走对了。老爷子，能看出这是什么年代的吗？”

钟离蹲下身，借着火把的光亮看了一会儿：“近现代，水泥浇筑技术已经很成熟了。”

他们越往深处走，建筑物的残骸就越多，也越来越完整。
随着不断深入，温迪才发现刚刚的那个问题很没意义，因为这些建筑物的年代乱七八糟的，近现代、中世纪、古代、甚至是山顶洞人时期，不一而足。

“这地方真邪门……”他喃喃，“欸，怎么感觉少了点什么？”

钟离有同感。
他上下左右照了照，得出结论：“安东尼不见了。”
“也对。”温迪嘀咕道，“我刚刚说阿贝多是人造人，他都没吐槽。”
两人对此都没什么紧张感（安东尼：wdnmd！），温迪无所谓地说：“估计是被吸进去了，问题不大，倒是……”
他竖起耳朵，“老爷子，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我耳朵没你灵。”钟离说，也跟着竖起了耳朵。

果真有隐隐的人声传来，伴随着孩童的嬉闹和大人的欢笑，似乎失踪的人就聚集在这古怪的山洞深处。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加快了脚下的步伐。随着他们深入，山洞越来越高，越来越宽广，渐渐的，已经彻底望不到顶了。

终于，他们的眼前豁然开朗。

——这竟然是一座熙熙攘攘的城池。

穿梭其中的人穿着各式各样的服饰，大多是没有脸的，就算有脸，眼神也机械而无神，就差把“我是个莫得感情的npc”写在脸上了。
他们来自不同的年代，但不约而同地都很兴奋，节日的热烈气氛扑面而来，大街小巷上有人呼喝着卖庆典的物品，空气中有气球，有花灯，也有放飞的千纸鹤和礼炮打响时飘落的彩带，乱七八糟混杂在一起，展现出一种扭曲的热闹来。

两人在这般盛大的场面前停顿了足有十秒，钟离才转过头，问：“你说过你曾是游戏之神对吧？”
温迪点头，很快领悟了他的意思：“你想问我这些节日是哪个国家的？那我告诉你——什么国家的都有。”

他眯起眼，仔细打量着眼前的一切，钟离知道他在思考，也不打扰他，静静地等候在原地。
过了一会儿，温迪开口，提了一个看似无关的话题；“老爷子，你知道同一个城市在不同的年代会有不同的名称吧？”

“是，譬如琉球，在过去又叫岛夷、瀛洲、东鯷、夷州……”钟离说，反应过来了，“你是说这个庆典，是不同时代里处于同一个地理位置的不同国家的节庆糅杂在了一起？”     
“对。”温迪欣赏他的上道，“就是这样。”

钟离回想起山洞外一片荒凉的土地，不禁感慨道：“曾经的泱泱大国，在沧海桑田的现在已经什么都不剩了，难免有所不甘，才建立起了这样一场幻影吧。”
温迪听着，模棱两可地“嗯”了声。

是的，这只是一场幻影。
面前的人来人往怎么看都不是真实存在的，这只是一份镌刻在大地里的悠久回忆，在强烈的执念下重现了往昔的辉煌。
然而前来观赏这份盛大的历史之宴的，也只有两个不起眼的片儿警罢了。

“考古学家来到这里肯定比我们更有用。”钟离说，“只有我们能看见，未免太可惜了。”
温迪用手肘捣了捣他，道：“你是不是忘记我们来这里的目的了？考古学家能救人吗？”

钟离如梦初醒，重新打量起那些NPC来。
他能从这些幻影中察觉到真实的人味儿，看来那些受到精神攻击的人无法保持自我，已经发自心底地认为自己就是这座城里的原住民了。

“得把他们找出来。”钟离说，觉得有点头疼。无脸的NPC一眼能看出来不是人，但有脸的NPC动作惟妙惟肖，和真人无异，想要找人应该是要花费一番大功夫的。

“找到了。”
温迪说，把一个人揪到钟离面前。

“……”钟离无言地打量着他。

这个人穿着僧衣，一身标准的和尚打扮，让人怀疑他下一秒钟就要双手合十来一句“施主，贫僧来化斋”……但他脸上的现代眼镜还是无情无义地把他出卖了。

“少打游戏多保护视力啊小伙子。”温迪真心实意地说，拍拍他，把他一巴掌拍出了这个幻境。

裂缝打开，将和尚吞了进去，裂缝那边是充满了希望的现实。

钟离看着缓缓合上的裂缝：“有办法离开了。”
“嗯。”温迪活动了一下筋骨，“知道了原理就不难。”

他四处看了看，露出了头疼的表情：“但人数这么多，一起找太没效率了，咱们兵分两路？”

钟离想了想，觉得这座城似乎也没什么恶意，仿佛一个被众人遗忘后大哭大闹想要引起注意力的小孩，单独行动不至于有什么风险。
他点点头，凭直觉选了一条路，顺着离开了。

在他的背后，一个节日用的羽球悄然滚落到了他的脚边，轻轻弹跳了一下。
那清脆的声响隔了千年，与大陆上的千风一同传入他的耳中。

————

钟离沿着这条路，走了一会儿，视线被一个小小的庭院所吸引。
他总觉得那庭院有点眼熟，像是多年前他曾举着伞走过这里，踏上那长长的石阶，而在后院的小桌上，一个喝醉了的年轻人正趴在那里等着他的归来。

钟离的眼前晃过了一个人，他很快就把小院子扔到了脑后，因为那人虽然服饰古老，说起话来也咬文嚼字的，看着是个平凡的老实家伙，但他手臂上的纹身赫然是一个Xpohne7。

钟离：“……”
就是要纹也不要纹Xphone啊，这不是一年就过时了吗。

他走上前，忽然发现他忘记问温迪怎么把人给搞出去了：“……”

钟离回头，往他们分道扬镳的地方看了一眼，温迪已然没了影子。

他莫得办法，只能伸手试着拍了一下这人，如他所料的那样，这么做除了把他拍得一个踉跄之外，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这人骂骂咧咧地转过身来，钟离看到他的脸，愣了：“安东尼？”

“啊？”被同化成本世界居民的安东尼一愣，“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钟离一阵头疼，如果连名字都一样，就更难意识到这里是虚幻世界了。
他干脆把话挑明了，指了指自己，直球道：“我是钟离，你见过我的，这里是幻境，不是现实世界，你得跟我回去。”

效果拔群。安东尼的眼神迷离了片刻，喃喃道：“不行，我还不能跟你走。”
他弯下腰，动作机械地捞起一个硬币：“我还要攒钱给我的妹妹治病呢……”

钟离这才发现他站在一个许愿池里，趁来来往往的NPC不注意的时候，他便悄悄地捞起硬币揣进兜里，神色鬼鬼祟祟的，动作却很干脆利落，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心。
他皱起眉。这样的觉悟，光凭幻境里的迷惑应该是做不到的，安东尼的表现，就好像他真的有那么一个妹妹，真的缺钱，真的在攒钱给妹妹治病一样。

但他记得现实中安东尼的资料。这货是个标准的富二代，独苗苗，父母把他宠得无法无天。妹妹？没钱？那是什么，能吃吗:D?

钟离暂时压下了疑惑，当下还是救人要紧。按照套路，只要满足了当事人的心愿，就可以从幻境中离开了。
于是，他发出了庸医的声音：“其实我是深藏不露的杏林圣手，你把妹妹交给我，我一下子就能把她治好。”

“真的吗？”安东尼高兴地蹦起来，“那能不能请先生帮我找几份药材呢？”
钟离看着他，头顶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安东尼道：“实不相瞒，我已经找到药方了，苦于药材偏颇，无钱收购。我需要五十朵甜甜花，三十朵塞西莉亚花，一百个史莱姆凝液……”
钟离：“……”你怎么不去抢。

安东尼报完材料清单，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家里穷，只能给先生提供一万摩拉作为报酬了。”
钟离：“……”连原石都没有吗。

他牙疼地应下了这个任务，转身直奔花店。

开花店的是个小萝莉，没有脸，动作僵硬，看着怪瘆人的。
面对这样的npc，钟离没什么心理负担，抱了花就走。
小萝莉愣了一下，从店里追出来：“客人！钱！付钱！”

钟离当然……是没有钱的。
他做了一回刁民，一脚踏上地面，荒星拔地而起，把小萝莉关了进去。

“……”小姑娘快哭出来了，“客人，您这是抢劫！”
“对。”钟离抱着花，理直气壮地说，“就是抢劫。”

小姑娘呆了一呆，显而易见的，大地中的记忆并没有教育她要怎么应对这样理直气壮的抢劫犯。
她死机了一会儿，居然就不再追究了，坐回去，继续吆喝她的花儿。

钟离松了口气，把花转交给杰克，往城中唯一的炼金台去了。

“请给我一百份史莱姆凝液……”他说，看到从炼金台后面转出来的人，卡了壳。

那赫然是脱了警服、换上一身更符合这个时代的衣服的阿贝多。

钟离：“……”我亲爱的同事，您怎么在这里。

阿贝多是人造人，寿命近乎无限。他活了很长的时间，长到让钟离不想去问他的具体年龄。
在许多年前，他或许正是这座已经覆灭了很久的城市中的一员，被铭刻在了大地深处，如今和其他NPC一起得到了再现。

但……也有可能是本人。
钟离眯起眼，不着痕迹地在他身上寻找着现代的痕迹，找了半天，都没能从这个十分本地化的人身上看出什么破绽。

好在阿贝多没有让他为难很久。
他看了一眼钟离，语气冷淡道：“你们来得还不算慢。”
听着有点淡淡的嘲讽，但钟离知道阿贝多说话就是这种对万事万物漠不关心的风格，向来也是没什么嘲讽的心情的。

他试探了一下：“你的火把质量很好，温迪准备给你加工资。”
“哦，那真是太好了。”阿贝多用棒读的语气说。

钟离：“……”确认了，是本人。
他有点疑惑：“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一向不上前线的吗？”

“这个，”阿贝多用平淡的口气说出了相当了不得的事实，“我是失踪者之一。”
“……？”钟离不是很理解，“精神攻击对你没用吧，为什么还要顺着那个声音前来？”

阿贝低下头，看着眼前的NPC。那是个青发的兽耳娘，戴着眼镜，虽然有脸，行动却很僵硬，一看即知是假货。
阿贝多却不在意，他伸手，慢慢地将这个NPC的发丝一缕一缕顺平，神色间多了几分细致的温柔：“机会难得，想回来看看。”

钟离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陪着阿贝多在炼金台旁边站着，就这么默默地注视着故人的幻影。

阿贝多没有沉迷太长时间，他很快收回手，轻轻挥了挥，那NPC便如同从未出现过似的，缓缓消失了：“另外，我想在这里找一下我妹妹的转世。”

“转世？”
钟离一愣，心中有什么隐隐约约的念头随着这个词的出现变得清晰起来。

“是的。这个城不是随机选的受害者。”阿贝多说，直起身望向远处，那里有个活泼的小女孩正一路朝他跑来，火红色的裙摆随风飘扬，“他们大多是曾经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的转世，因为一些未竟的遗憾，便回来完成。譬如安东尼，在历史上，他的妹妹最后不治身亡了，但是幻境里，他可以用不可思议的药方救活他的安娜。”

他抱起冲进他怀里的妹妹，轻叹一声：
“——这里是圆梦的乐园。”

钟离手里一沉，不知何时，一百份史莱姆的凝液已经到了他的手中。
他看向阿贝多，后者不无伤感地对他笑了一下：“失踪者在这个幻境中拥有心想事成的力量。”

钟离恍然，难怪安东尼会拿到什么“神秘的药方”。
“只要心愿满足了就可以离开了吗？”他问，手臂一酸，“……说起来，你能不能把这些凝液变得轻点？”

阿贝多看了那些凝液一眼，只是一个轻飘飘的想法，钟离手中的凝液立刻变得轻若无物。
“真是方便的能力。”他咕哝道，把凝液放入随身携带的背包中。

“我不太清楚离开这里的方法。”阿贝多想了想，道，“毕竟我和你们一样，也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这个幻境拦不住我。”
钟离：“……”给普通人留条活路吧。

这位人造人的炼金术士说：“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
他抬起头，望向远处：“队长去找这里的幕后黑手了，以他的手段，这里应该很快就会塌陷了吧。”

“什么？温迪？”钟离一愣，很快回想起分道扬镳的事。
他反应过来了：“他那个时候是故意支开我的？……对了，我记得他和你是一座城里的人吧？”
“是的。”阿贝多颔首，“曾经是。”

钟离皱起眉，心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他把史莱姆凝液往桌子上一扔，道：“安东尼的事交给你了，我去找他。”

钟离转身离去，衣摆随风猎猎作响。
在他的背后，传来白垩的王子轻柔的话语：

“你无需担心，毕竟……”
他怀里抱着火焰的女孩，抬头，看向这片古老的、晴朗的、虚幻的天空：“那位，曾是这座城池的神明。”

————

温迪注视着钟离的背影远去，嘴角的微笑缓缓落了下来。

钟离走的那条路上，有他在蒙德买的小院子。
那个时候的摩拉克斯偶尔会在没事的时候过来住一会儿，顺便给他的装修挑挑刺，再把恼羞成怒的吟游诗人抱进屋子里……咳，再往下的就不用想了。

而如今，即便已经忘却了一切，钟离还是下意识地选了这条路。

命运实在是个奇妙的东西。温迪一边感慨，一边驾驭起千风，飞速掠地而去。
这片曾经被风祝福的国土上依然浸润着风的元素，甚至比外界更强。
温迪的力量被前所未有的加强了，他一边飞，一边明白了之前的寒冷是怎么回事——那是这片土地对于他这个昔日神明的本能排斥反应。

毕竟……他叹口气，他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温迪凭着直觉来到教堂前，一矮身钻进去。
和外面的熙熙攘攘不同，这里一个NPC也没有，只有一个少女握着十字架站在玻璃窗后面，夕阳把她的背影拉得很长。

温迪进来就知道自己来对地方了。

听到门响，少女没有转头，而是一扬手，刹那间，铺天盖地的水流朝着温迪涌了过来，带着浓厚的杀意。

温迪又叹口气。他总觉得今天叹的气格外得多。
他轻盈地穿梭于水流间，少女的这些招式从来都不是为了造成伤害而存在，即便裹挟上了滔天的鬼气，也依然温柔如风。

“何必呢。”温迪低声问，“既然不想杀人，就把水流收起来吧……芭芭拉。”

风神的嗓音永远是清亮而特别的，任何一个蒙德的修女都不会认错。

少女愣了一下，背影缓缓颤抖了起来。
“为什么是您……”芭芭拉放下手，水流刹那间消失了个一干二净，她连嗓子都在抖，“为什么，偏偏是您来了……”

“这里不欢迎我吗？”温迪挑眉，口吻戏谑，“明明连罪人都欢迎，却不欢迎他们的神？”

“不……”
芭芭拉摇摇头。她犹豫了很久，才咬着牙道：“我变成了这个样子，已经没脸再见您了。您若是要杀了我，我也……毫无怨言。”

说完，她低下头，露出脖颈，静静等待着来自神明的裁决。

在她背后，响起少年风神清亮的笑声：“拜托，如果我见到厉鬼就要杀，那我第一个要杀的岂不是我自己？”

芭芭拉心中一震，抬起头，发现风神不知何时早已落到了她的面前。

温迪展翅飞在高空中，捏着下巴，细细打量起她暗红色的瞳孔，半晌，他在她紧张的视线里笑道：“不错，你这副模样还挺漂亮的。”

芭芭拉愕然地看着半张脸都笼罩在森然鬼气中的昔日神明：“您……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当然是因为我死了。”温迪耸耸肩，不甚在意地说，“蒙德沦陷，你难道觉得我还活着？”

“不……”
不知不觉间，少女早已泪盈眼睫：“我很抱歉，那个时候我被姐姐关进了教堂的地下室里，没能帮上任何忙……”
“怎么能这么说呢？”温迪打断她，朝她微微一笑，“这里没有冤魂，很干净，灵痕也很淡薄。是你超度了它们吧？”

“嗯。”芭芭拉轻轻颔首，“可能在超度过程中沾染上了太多鬼气，不知不觉间，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她忽然住了口，因为一只手轻柔地落下来，在她头顶上摸了摸，带着切实的温度。
在变成鬼的今天，她依然快要忘记“温度”的概念，更遑论被人接触。她睁大眼睛，仿佛在看一场随时会破灭的幻梦。

温迪摸了摸芭芭拉的头，轻叹：“这么多年，辛苦了。”

“请您不要这样……”
芭芭拉低声道，抬手捂住脸，然而眼泪还是顺着她的手缓缓流下，堵也堵不住。

温迪拍了拍她的背，不多加安慰，他的修女也不需要那些苍白无力的话语。
他坐在芭芭拉身边，等少女流完了眼泪，才道：“你的姐姐在外面，不去看看她吗？”

芭芭拉摇头，轻声说：“她已经不记得我了，我现在这个样子，也不敢去见她。”

温迪笑起来：“她不会介意的，她连我都不介意。”

芭芭拉垂下眼。
她绞着双手，纠结了一会儿，最终道：“抱歉，这太突然了，能让我好好想想吗？”

“行啊。”温迪无所谓地道，“反正之后会来看你的，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啊不，一个鬼，孤零零地守着这座只剩下幻影的孤城。”
“欸，”芭芭拉一愣，“您以后还会来吗？”

温迪不看她，而是看着前方，托腮道：“当然。”
“您……”芭芭拉欲言又止，“不劝我去转生吗？”

“嗯？”温迪一愣，低下头看了看自己透明的双手，洒脱一笑，“我自己都没去转生，又哪来的资格劝你。不过，我不转生，是因为我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他说着，朝城池里努了努嘴——这个时候的钟离还在和阿贝多大眼瞪小眼——“但你留在这里，只会徒增痛苦，我的建议是不如就此离开。”

芭芭拉抱着头，低声道：“我不行。我每天晚上都会想起那些冤魂，想起它们未竟的遗憾。所以才建造了这个地方，想给他们一个圆梦的机会……我，没有伤害任何人……”
“他们已经轮回转生，忘却了一切，心中无憾。”温迪淡淡道，“芭芭拉小姐，你弥补的不是他们的遗憾，而是你自己的。”

“……嗯，我知道。”芭芭拉垂下眼，沉默了半晌，道，“我不会再拉人进来了。”
她望向这座人来人往的孤城，低低地说：“也许哪一天我看开了，就会去转世吧。”

温迪支头看着她，笑道：“你不知道，现在外面大变样了，那些被忽然拉进来的人很惨的，他们可能正在赶论文的死线，被你这么一拉，duang，死线过了，直接零分，真是哭都不知道去哪里哭。”

少女也看向他，在初升的朝阳里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是吗？那要怎么办呢？”
“哎——我这么懒，本来什么都不想做的。”温迪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嘴里半真半假地抱怨着，“可是没办法，谁让你是蒙德的修女呢，我只好勉为其难地帮你去善后啦。”

芭芭拉跟着站起来。随着她的释怀，这座与真品别无二致的教堂开始缓缓倒塌。

温迪还想和芭芭拉再说几句，忽然脸色一白，道：“不好，老爷子过来了，我先跑路，咱们改天见！”
他“嗖”地翻出窗户，身手实在太熟练了，不知在蒙德三千年的历史里总共翻过几回。

芭芭拉看着他的背影，抿唇一笑，喃喃：“这二位……还是一如既往啊。”

温迪翻出窗子后没有落在地上，他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抬起头，对上了钟离不太友善的视线。
他恍惚了一下，仿佛看到了多年前，他从苹果树上落下来，摩拉克斯也是这样接住他的，表情里带了一点嫌弃，但还是接住他，把他稳稳地放在了地面上。

想到这里，温迪闭上眼睛一笑。
再睁开来时，他主动道：“今晚骑乘。”

钟离：“……”
他本想说荒谬！堂堂武神怎么可能被美色收买，不去追究温迪单人行动的事！……然而温迪给的实在是太多了，他黑着脸点了点头，把人小心翼翼地放了下来，语气有点抱怨，又有点无奈：“以后不要这样——嘛，就算这么说了，你也不会听吧。”
温迪挠挠头，一笑：“欸嘿。”

他视线一转，看到了出卖他的阿贝多，脸色顿时不太好看：“我本想给你涨工资的，但现在，啪，没啦！”

“不涨也行。”阿贝多点点头，把怀里的小萝莉举起来，“奶粉钱你出。”

温迪：“……”
他震惊地打量着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小姑娘，把“你怎么出来一趟孩子都有了”这句话给咽了回去，思索了一会儿，道：“可莉？”

阿贝多颔首。他的妹妹是这位人造人一生当中为数不多的温柔。

温迪挺稀奇地看着这个小孩，伸出手，戳了戳这个小萝莉的脸蛋。
小萝莉在阿贝多怀里睡得挺熟，脸蛋软软的，被戳了也醒不过来，而是皱了皱小鼻子，不舒服似的往阿贝多怀里蹭了蹭，继续呼呼大睡。

温迪收回手，认真地道：“你确定要养在处里？我们这儿没几个纯种人类，鬼气森森的，对小孩子不太好吧……”

阿贝多没说话，而是撩起了可莉的金发，露出底下一双尖尖的耳朵。

温迪闭嘴了。
得，合着这位也不是纯种人类。

就连钟离这下也惊了：“这个年代，居然还有精灵种……”

“血统很稀薄了，但爆破一个城市还是绰绰有余。”阿贝多说，把可莉的头发放下来，“这很危险，得教育她怎么使用自己的力量。”

温迪点点头，在心里盘算了一下，道：“那就留下来，也让她接受普通人的教育，将来是过普通人的日子还是进队，就看她自己是怎么想的了。”

“和我想的差不多，”阿贝多摊开手，“所以，涨薪的问题？”

温迪别过头，一副“我听不见你在说什么的”的样子。

阿贝多也不恼火，他徐徐道：“养孩子很费钱的，当然，我不介意全队一起养……”
温迪想到养孩子就头疼，他咬咬牙：“……涨！我涨还不行吗！！”

幻境终于从教堂塌陷到了这里。

只是一瞬间的功夫，他们边重新出现在了荒原上，旁边是那辆没开走的车。魈和琴坐在车里，都没怎么能反应过来，对于他们而言，时间只是过去了一瞬，温迪和钟离消失了一下，转眼间就又出来了。
远处横七竖八地倒着被拉进来的倒霉孩子，安东尼也躺在里面，表情安详，像是做了一个美梦。

众人围上去，开始头疼要怎么用被钟离在幻境里挥霍一空的车子把这么多人给运过去。

“温迪完全不会被冻死。”琴气恼地向钟离控诉，“为什么要浪费这么多油给他取暖？！”

钟离避而不谈，反正懂的都懂。
他想了想，试图弥补自己的过错：“其实，我可以和阿贝多造个岩车，然后温迪用气流驱动……”

众人异口同声：“人类城市上口禁止魔法飞行！”

“……”
钟离默默闭了嘴。

最后还是叫了警车，一个个运回去的。
当然，这是后话了。

————

在名为“再现妖怪”的卷宗封卷后，特别处理处的成员们……又把作息改回了一如既往的阴间。

这里的白天了无生机，等到晚上八点，天完全黑下来后，灯泡才一个个亮起，疯狂抖动，大有“爷睡醒啦！”的气势。
如果有人在此时接近这里，怕是要被墙上乱舞的黑影给吓死，因此这里离市中心是有段距离的，是个没什么人会接近的倒霉地方。

钟离端坐在温迪的办公室里，他是来给温迪捎早饭的，也是来吃晚饭的。

他对灵异事件是绝缘体质，因此这间办公室在他眼中看来一如既往，没什么特别之处。

但在温迪眼里就不是这样了。他咬着油条，眼睁睁看着一个无头鬼在钟离面前缓缓飘过，在饭盒里留下好长一道血痕，而钟离恍若未觉，端起饭盒继续往嘴里送。

温迪：“……”
他默默地从钟离手中拿过饭盒，道：“其实这个还没熟。”

“？”钟离两手空空，抬起头看着他，“我不介意吃没熟的……”
“我介意。”温迪睁眼说瞎话，他把饭盒扔进垃圾桶里，顺便掏出符咒，在办公室的门上贴了一圈，“我不和吃过生饭的人亲嘴。”

钟离若有所思。
他在脑子里更新了恋人的xp系统，其中有很多温迪随口瞎掰的离谱xp，比如“我不和晚睡的人抱抱”，“我不和加班的人贴贴”……诸如此类。总之，钟离今天也在为了能够和温迪贴贴努力。

无头鬼尖叫着逃出去了，她不明白，明明这间办公室的主人就是个鬼，为啥还要贴让鬼不舒服的东西！

温迪等一屋子的鬼都逃干净了，方才舒舒服服地坐下，拿起报纸看了一眼，挑起了眉。
报上，一处不起眼的小标题是，《富二代安东尼浪子回头？！失踪归来后，他建立基金会无偿帮助绝症患者！》。

温迪嘎吱嘎吱把油条嚼完了，一边阅读报纸，看着看着，忍不住露出一个笑来。
他想，也不全是坏事嘛，修女小姐。

“你笑什么？”
上面传来一道声音，紧接着，报纸被人拿走了。

温迪也不介意，他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的头发，道：“看到好消息啦。”

END

温迪：（温柔）我知道，你的招式从来都不是为了伤害而存在……
芭芭拉：（穿上双爆水套）
温迪：（卒）

写这段的时候满脑子都是上面的相声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