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时钟离在镜前洗漱那会，意外瞧见了夹杂在黑发间的一丝霜雾。他停下来，将那缕白丝从黑发间扯去丢弃。随后他梳妆，用朱砂矿粉在眼下描绘，看见遮掩不住的时间在他的眼角刻印下土地的纹路，钟离便意识到一件事实，他正在老去。

但他内心并无半分波澜，自打妻子亡去以来，他便在岁月的长河中慢慢尝过许多时间烹煮的苦茶，所有急躁的心性早被磨去锋芒。若时间再倒退回十几年前，他也曾是位在校园内有着满腔热血的毛头小子。彼时他一心注重公正与学业，不知多少回，在明面暗地里皆被人点出固执与不可靠近的毛病。那会还未成为他后来妻子的归终是整个大学内最受欢迎的人物，她热情，聪明，在校园内如飞舞的蝴蝶般掠过每位为她魂牵梦僚的男士心头，却唯独看上他这等石头似不解风情的愚人。她在他的大学期间为他提出不少有关人生与情感上的建议，又以巧手助力他在事业上的规划。在后来毕业典礼归终的告白过后，他在所有人的起哄中答应她的请求，与她共同走进婚姻当中，直到疾病在死亡的名单写上了她的名字。

如今她去世已有多年，受亡妻遗愿所托，他遵循对方那句希望他能替她看看整个世界的契约，游历各国已三年有余，如今来至冬恰巧半月，期间养成按时在凌晨五时左右就被冷意驱走睡眠，在外散步的习惯。

一团雪块抓不住枝丫，从上方重重砸落下来，溅出几滴安眠的土星，再被他的脚从上面踩过去，融成脏污一团水。寒冷裹挟潮湿的外表，从四面八方张开双臂用他，用它的脸和四肢去触碰男人在外的肌肤，要他在自然面前，露出在冬天面前颤抖的真实。只是东方初亮，随意投落的暖橙光住顺他视线落于面前的海面之上，被扑打的浪花撞碎成星星点点，在海上起伏。突然，一只鲸鱼撞破海面在他眼前跃起，再稳稳落回海的怀中。水幕消散过后，一个赤裸的男孩出现在了钟离的眼前。

他站在海中，抬手在脸上抹一把，无法阻止的水珠自他浆果似的发间凝出，往下一路顺着他紧实乳白的躯体游走，最后再消失在皮肤当中。对方看上去太年轻，约摸才十七八岁的样子。但是，怎样的十七八岁会在这个时候以全裸的姿态出现在冬天的海中？钟离看着那个男孩抬起一只藏在海中的手，将一袋珍珠贝抛洒至岸边，不偏不倚，恰巧正中他的脚边。原来如此……钟离心中了然，不动声色往后后退几步，避开让他不适的海潮腥味。

“嘿！”那水中的男孩终于注意到他，从他脸上微窘的神色来看，大概也未料到钟离会出现在这里。他站在水中，用手指了指旁边半人高的礁石，暗示的意味很明显。因此，钟离很有涵养地转了过去，等到身后不再有任何声音，他才回过身去，那男孩已经穿好了衣服，坐在礁石上晒干自己。与此同时他顺手处理珠贝，握着刀柄将刀尖小心翼翼伸进蚌壳紧闭的缝隙当中，再使着巧劲撬开，水滴就从他橘色的发梢末端滴落下来，在肩膀与后背处洇开大片痕迹。

出于一些说不清的原因，钟离没有离开。那男孩便低下头看向他，皱了眉用稍显蹩脚的东方语言，从璃月话到稻妻话挨个招呼。

“你好？”
“你好？（稻妻话）”
“你好。”
直到钟离用他的语言回答他，男孩才暗自呼出口气，脸上也露出了热情的笑，“你好，我是达达利亚，请问你的名字是？”

“钟离”他回答，目光又落于他手上撬开珠贝，从中取出珍珠的活计上。“容我冒昧，你是附近的采珠人吗？”

“什么？”达达利亚先是一愣，接着反应过来后直接笑出了声，“当然不是，你弄错了！”他继续工作，将手伸进去摸到折磨珠贝的结晶取出，
“只是在给我的妹妹送礼物而已，她最近想要件珍珠做的首饰。”说完后，一个念头出现他的脑中，他停下来，朝钟离眯起眼睛随意开口，“嗯……你会不会觉得这很怪？”

“当然不会”钟离摇摇头，打消掉他话中对自己想法的怀疑，“市面上的珍珠多为人工养殖，从价值上来说不如海珠来得珍贵。但大多数常人并不能分辨养殖珍珠与海珠的区别，所以我想，你只是在用最直接的方式给你的家人，送最好的礼物罢了。”

达达利亚专注地听，在他的猜测后微微睁大了眼睛，“你说得一点也没错。”钟离说中他想法的话语让他心情愉悦，作为回报，他从面前的珠贝中挑出一个送给钟离，“请拿着，就当是我们认识的礼物，钟离。你可以试试运气，看能开出怎样的好东西。”

一阵海风吹起，卷着海腥味冲上钟离的面颊，他的眼中便忍不住出现嫌恶，下意识地躲了身子避开来。出于礼貌的原因，才克制住没有露出更失态的态度，“多谢你的好意，不过抱歉，我对海鲜有些应付不来。”

“是我的错，没料到这回事。”达达利亚歉疚地表示，他将那枚贝收回去。“没有关系”钟离温声道，就此停住这个不愉快的小插曲。他又仔细观察了刚才那枚珠贝，向达达利亚解释说，“你运气很好，这是黑蝶贝，在其中孕育的珍珠在本身浑然天成的黑色中，会随光线变化散发出蔚蓝或深紫与孔雀绿的光彩，其品相要比其他珍珠更加上层。”

正在撬贝沿的达达利亚停住了，随后，他加快动作，从里头摸出颗圆润的黑色珍珠，举起来对着天空，随着珠身与光线的转变，一层蔚蓝色的光晕浮现出来，他和钟离的身影，也在上方显露出模糊的镜像。透过珠面，他看见钟离也在看他，一个新的念头出现在他的脑中，他将那颗珍珠递过去，“送你了，钟离，就当是为我冒犯你赔罪。”像找借口似，他盯住对方手指上的婚戒建议，“你可以用它做点小首饰来让你的妻子高兴。”“她去世了。”
“真抱歉……”

“没事”钟离平静地说，他看向达达利亚略带愧疚的神色，短时间内，这个在冬天为了宠坏家里人，跑到海里去的怪人，已经不经意间冒犯了他两次，但钟离面对达达利亚，一句指责的话也没有。他只是看着这个年轻男孩张扬而又美丽的脸，看他在撬开珠贝时灵活的手指，与这男孩发色一样，浆果般浓稠的霞光随太阳的升起浇灌下来了，海面被染出宝石似绚烂的光彩，奔涌的浪花轻轻撞击在礁石上，溅起冰凉的水雾。这雾气逐渐在钟离眼前反射出轻微的虹光，而风在这个时候也恰到好处，轻轻吹拂起达达利亚橘色的头发，他那向来被其他人打趣是石头的心在这时突然有了一种冲动，他想抚摸这个男孩的头发，看看这些融化的朝霞在他的指间穿过时，是否如他所预料那般柔软。但理智先他一步在开口前克制住他，达达利亚也刚好将最后一颗珍珠收入口袋中。最后他在海边与这个男孩告别，眼见着他的身影消息在一条短巷的背后。

愉快的晨间插曲，钟离想。他将手插进口袋里，那颗珍珠最终还是到了他这边，钟离抚摸那颗质地温润的珍珠，他原打算往家中来的路折返回去，然而命运像刻意安排，他这回特意换了条新路，走的正是达达利亚原先离去的路。街上陆陆续续地热闹起来了，行人从他身边经过，他的璃月面孔引得几个孩童几次回头探首，好奇打量他这外人，钟离便与他们微笑，再继续往前行走。

他进入巷中，闻见雪水华后的泥土腥气活着陈尿的气味，一点点裹在房屋内主人发出的声音中，再被阳光融进空气里，墙壁上随处可见发泄的彩色涂鸦，他从那些颜色旁边经过，放缓脚步阅读上面每一处色块图案，每一条单词所代表的背后主人的人生经历。

过去的那些年里，他总常常过于专注于事业上的职责，忽略多处风景。但现在不同，他给自己留出足够多的时间，去用五感慢慢体会人生百态，在这时他会无比感谢归终，是她的愿望让他有了给自己放假的理由。

钟离继续朝出口处走，同时继续分析他所见涂鸦的背后理解，却在快离开那条短巷时停了下来，他看见墙上张贴的寻人启事，在天气与时间的磨损下已变得发黄暗淡，但上面的文字依旧能辨别:

“寻找14岁走失男孩一名，橙色头发蓝色眼睛，走失时身穿白色上衣与灰色短裤，如有看见请拨打电话:хххххх”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钟离再去看照片上的男孩，对方牵着一个小姑娘的手，像是他的妹妹，他们在当初对着镜头微笑的画面，在现在的钟离看来，倒像在与他对视了，只是那张可怜的男孩的脸，渐渐与他在海边遇到的一个采珠怪人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