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家治国平天下，人生在世，到底什么才算是大志？



有人如葛晨，认下的事就老实去做。先是比起亲孙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地将老灵枢晚年侍奉得妥妥当当，待他老人家驾鹤西去之后，又接过了灵枢院那些鸡零狗碎的事情，把一群机械怪人牢牢管束在为大梁军民器物鞠躬尽瘁的路上，捣鼓出了不少让人啧啧称奇的玩意儿。



有人如春花，志在尝遍天下的俊俏滋味，改头换面的功夫一日比一日精进。随着商船下西洋过九州，最远据说还到过一片冰荒之地，差点没冻死在那儿，又靠着位同去的八尺西洋汉子舍下自己贴身虎皮堪堪渡过了一劫，自此以后收心养性，独鸟成双，在四方天地间成就了一段佳话。



有人如沈易，天天和玄铁营这帮兵痞们混在一起也没耽误了他老婆孩子热炕头，除了练兵，这人就在帐里研究给家里做什么好吃的。当年为着山西陈家那些临渊隐秘就要挂印的事儿每每被几个旧友拿出来起哄，沈将军都脖子一梗，仿佛有什么光荣似地得意起来，冲人嚷嚷大丈夫本就该以妻儿为先。



还有人……



还有人刚过了正月里的上元佳节，锅碗瓢盆四散在如诗如画的故园里也没人收拾，被当朝天子缠着荒唐了一夜，这会儿正气不顺地盯着端到他跟前的一碗面。



“涌泉跃鲤，鹿乳奉亲，人家儿子个个都逆来顺受地凭着点孝心感天动地，怎么到了我这儿，连口合心意的面汤都喝不到。”顾昀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拿筷子挑起一根菜叶：“小的逼着老的吃素，有这么惨绝人寰的事儿吗？”



正盘腿坐在他对面的“不孝儿”无奈地瞥了眼快比碗大的肉排，接过筷子把那两三根青菜挑出来搁在碗边：“义父答应过的，不拘着你偏吃荤食，但一旬得吃满一碗素，这都第七日了，你吃了几根，嗯？”



这个“嗯”带了点儿鼻音，一脸正直的太始帝皱着个眉，要多无辜有多无辜，把混着菜叶的面条送到寿星公嘴边，哄小孩儿似地又换了个音节：“啊。”



顾昀嫌弃地盯着那面看了半晌，终究没再多做挣扎，头往前一送把面叼进嘴里，囫囵没几下就吞下了肚，正要接过碗自己吃，长庚两手一让，迅雷不及掩耳地凑到他唇边亲了下。



“不也挺好吃的吗，子熹？”



多年纵容之下，这小兔崽子在朝堂上有多洁清自矢，在他这儿就有多得寸进尺。偏偏安定侯本人也是个顺杆往上的性子，仗着自己多吃几年的饭，和当年在江南掷果盈车的名声，在撩拨这事上，连半分口舌也不肯相让。



“看来昨夜里饿着陛下了，”顾昀索性换了个姿势，斜卧在床上拿一只手撑着脑袋：“是王伯端来的元宵没吃饱，还是为臣没照顾周到？”执割风刃让北蛮十八部闻风丧胆的细长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在床沿，屋里烧着地龙，薄衫只松松地挎在他肩上。安定侯抬头，桃花眼朝面前人穿得整整齐齐的腰间睨了下，装模作样地砸吧了下嘴：“暴殄天物啊，陛下。”



……



两人又在屋里腻歪了一上午，自登|基以来就立下的规矩也没让什么不长眼睛的朝臣来故园打扰。未时过了一刻，顾昀从又一场酣梦里醒来，身后人呼吸均匀地拍在他耳边，手缠着他腰，睡得不知今夕何夕。



轻手轻脚地翻过身，顾昀用指尖摩挲过长庚那混了胡人血脉的高鼻梁，想着当年这孩子被乌尔骨折腾的夜夜噩梦，远的仿佛上辈子的事。接着又想起了大沽急报京城被围的血光四起，一直到刚刚得了那劳什子新皇名头的长庚跑来江北前线，猝不及防被他撞见自己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的那天。一晃眼的功夫，竟是已隔多年。



许是被他摸到了哪块痒痒肉，长庚吸了吸鼻子，醒了过来，眼睛也不睁开，摸索着握住他不规不矩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梦呓似地说：“雁回故人今日都该到了，算上何将军那大嗓门，义父这会儿还不起，一会儿该被笑话得人尽皆知了。”



顾昀一愣，这事儿他被瞒得密不透风，明明往年间的生辰没这规矩，也不知这小崽子又起了什么心思。



“义父不惑之年，儿子无以为贺，”长庚睁开眼，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没赶上昨日团圆，特请各位至亲今日来故园一聚。”



“贺大梁河清海晏，”他轻轻拨开顾昀额前的一点碎发，笑眯眯地往上又亲了下：“贺义父岁月长健。”





多年前，破败山河里有一纸鸿雁难书的私愿，在多年后的世事长安里，变成了热热闹闹的故园家宴，怀揣着这一桌人的大志，化作心头的一点家常零碎。



贺大梁河清海晏。



贺顾卿岁月长健。



贺蹉跎日夜，直临白发老头，朝夕与君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