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间零一行人从甲府①赶到江户的时候，已经是暮春的黄昏，樱花树上的绿意已然浓密，地上可以看到零星凋零的樱花花瓣。因为战乱的缘故，平日热闹的红月屋此刻格外冷清，无端照应着晚春的凄凉。

“果然是会津藩②的人，”大神晃牙撇了撇嘴：“连个给人纹身的馆子都这么奢侈，一看就知道披着刺青师的皮，私底下还做了不少事情。”

“大神，我们是天皇的人，要注意文明用语。”过于直接的言论让乙狩阿多尼斯有些不适应，下意识皱了皱眉。

小狗要说就随他去吧。朔间零告诉乙狩阿多尼斯，他的语气平淡，令人难以分辨出情感。

毕竟他也是要被……

“需要我陪你进去吗？我之前倒是找他店里的刺青师，莲巳先生虽然是那边的人，但绝对不算迂腐，”羽风薰莫名有些于心不忍，于是双手环抱打断了他的话：“如果他真的是壬生狼③，我或许可以劝他脱离会津。”

不必，我自己进去就行。朔间零一口回绝了羽风薰。

羽风薰还是不了解莲巳敬人，朔间零想。不过毕竟他不像自己与他有过一段交情。

如果让那个人知道了他们的打算，一定会露出嘲讽的笑容看着他们吧。

踏进大门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门外的樱花树，真是有点扫兴了。

那一年的樱花，开得可比现在烂漫得多，粉白色花瓣在微风细雨中飞舞，轻易能迷乱了他的眼。

他还记得四年前的夏天，他从京都④过来，在深夜敲响了红月屋的门，然后在老板先生的开门声中失去了意识，老板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进屋中，任凭自己的鲜血染红了他的白衣。

他在那次任务中受了很重的伤，因为上头没有急着让他归队，他就一直在红月屋待到了次年秋天接到需要前往长州⑤的通知。

那年春天的樱花开得很好，朔间零偏爱在樱花树下坐着，看着红月屋前熙熙攘攘的行人，偶尔他会看见几人停下来，询问几个女性刺青师关于他的身份，每当这时候他都会连忙假寐，嘴角荡漾起的弧度却出卖了他。

她们说，这是老板很重要的人。

莲巳敬人兴致好的时候，也会在樱花树下奏一曲三味线，看似瘦削的人，拨弦反而清越昂扬，惊得那树上的柔弱小花都要簌簌舞下几朵。而朔间零也会拿出那个他父亲送给他的从某只黑色船只⑥拿下来的乐器，他们都叫不出名字。土生土长的三根弦乐器，与据说是来自遥远大洋彼岸的六根弦乐器，和起音来倒是别有一番趣味。

有了器乐自然不能少了酒，朔间零最喜欢听莲巳敬人醉软后的声音，温和得仿佛烈酒里开了满树初春之花。他们在微醺之际接吻，在彼此的唇齿间交换的不只是混乱的呼吸，还有夹杂着樱花清雅的酒香，恰似年少轻狂一样让人轻易动情。

莲巳君，好久不见。他站在门口跟屋后的人问好。

站在屋后的人闻声，瘦削的身形微颤了一刹。今天红月屋的老板一袭红色和服曳地，过于宽松的衣服披在身上，白皙锁骨处有意无意露出一角春光，连带着清冷的脸庞，一同被绛色和服上的艳丽花朵衬出几分媚意。

“会津一直没有人应援，镇抚队⑦已经溃散了。”朔间零淡淡地补充。

“无妨，大久保先生已经和内藤先生⑧已经汇合，”莲巳敬人缓缓回头，波澜不惊的眸底看不出任何情绪：“从穿上那件羽织⑨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了。”

“莲巳君就不能给吾辈一点希望吗？”

“我可不必为了你这点希望再牺牲那么多人的希望，”莲巳敬人脸色略微苍白，嘴角牵起一抹弧度，眸光却愈发坚定。

“让我为你刺青吧，朔间。”

莲巳敬人一步一步走上前，解开了朔间零宽大的和服，暴露出那人胸前大抹春光。

“汝是要觊觎吾辈的美色吗？”他听到朔间零戏谑的笑声。

幸好这种时候还能开玩笑。

他们已经太熟悉了，这种程度的暧昧并不足以让他脸红。朔间零呼吸一滞，因为莲巳敬人似乎就要这样靠在他的胸口，不料那人只是浅笑。

我是要在你心口开一朵花。说出这句话时，莲巳敬人刻意用了最温柔的语调。

永远那么红，永远不会凋谢。

银针落在雪白肌肤上，虽是极其温柔的力度，起初是胸口，后来到了锁骨的位置，刺痛感更加清晰，朔间零紧紧抿唇，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他反倒笑容灿烂，“你真的是专业的刺青师吗，以前都没见过汝给别人刺青过。”

咫尺距离间彼此的呼吸都可以交错，莲巳敬人的棱唇优雅却并不单薄，不自觉的弧度让朔间零有狠狠亲吻的冲动。

“难道要我说我只是想让你脱衣吗。”莲巳敬人云淡风轻地回答，专注于眼前的细针。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们都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最无奈的选择也最合理。

曼珠沙华的轮廓一点点清晰，莲巳敬人拿出另外一根银针，轻轻沾上红色的打雾染料，红色花朵的芬芳温柔氤氲。

“朔间君，请你闭上眼睛。”莲巳敬人一边将目光落到桌上那把刀，修长的刀身在烛光下银白光辉冷冽，他不由苦笑，拿起那把打刀的动作毫不犹豫。

这其实是朔间零的刀。去年秋夜里，他完成任务匆匆地从油小路⑩赶回红月屋，却没想到原本应该空无一人的馆子里烛光幽微，有人听到自己发出的窸窣声响回过头，血红色的瞳孔在暗夜中比烛光耀眼。

“朔间……”他下意识握住了自己的手臂。

你怎么在这里？

羽织很适合汝。朔间零评价道，眸底闪过一抹讶异：“汝受伤了，吾辈先帮你处理。”

莲巳敬人靠着朔间零坐下来，方才朔间零又多点了几支蜡烛，此刻他拿起其中一支，小心翼翼地照到他的伤口上，有鲜红不断以细流淌出。

汝一直在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吗？

“你也一样，”冰冷的剪刀落到伤口上，莲巳敬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那晚你其实是从冲田屋过来的吧。”

“不愧是聪明的汝，”朔间零闭上眼睛，不想让莲巳敬人看到自己眸底的暗涌，唇齿莫名干燥，朔间零咬了咬自己的唇瓣，欲要开口却听见莲巳敬人的声音，冷静低沉，几乎没有感情。

那我们就算是共犯吧。

说罢，莲巳敬人抬起头看他，四目相对，什么落入彼此眸底，有着无声的默契。

朔间零点点头，转身走到门口取下藏在外衣里的打刀，走回来时刀尖擦到了一排烛火，寒光伴随着风，扑灭了屋内唯一的光源，而窗外没有皎洁月光挥洒入室。

他牵起莲巳敬人，把他的手放在冰冷的刀柄上，那人倔强地抿着唇，默不作声地摇头。

这可是汝说的，吾辈是汝的共犯。

话音刚落，不知谁先贴上眼前人的唇瓣，于是他们在黑暗中不顾一切地撕咬着对方的唇。

之后，像是一个不成文的约定，他一直保留着这把刀，就像樱花会绽放也会凋零，它迟早也会派上用场，结束旧时代的一段陈腐故事。

只不过这把刀最终刺向的人是自己罢了。

用一个时代的覆灭，换来那人心底的一朵彼岸之花，不亏。

寒光在漆黑夜色中一凛，空气中铁锈味一点点浓郁，朔间零长长的黑色睫毛听话地垂下，在摇曳的烛光下的影子颤抖，不知不觉已被水汽濡湿，他的脸庞和锁骨都是湿润一片，只不过一处透骨，一处温热。

“就不问你了，”莲巳敬人的声音轻飘飘的，在朔间零闭上眼睛之后黑暗世界中仿若来自渺远的仙境。

曼珠沙华本来就应该染成红色的。他听到莲巳敬人说。

用鲜血染红的花朵，一滴滴渗透到心脏，永远不会褪色。

“吾辈还是更喜欢樱花的颜色，”朔间零不愿意睁开自己的眼睛：“对不起。”

对不起。朔间零又重复了一遍，不知道那人还能不能细细分辨其中不同的含义。

明明春天都到了，还是有点冷呢。莲巳敬人轻笑呢喃，不足痕迹地转移了话题，朔间零连忙抱住他，他的腹部不断有温热汩汩涌出。

别走。他的声音沙哑，已经近乎哀求。

“其实要走的是你啊，我不知道你接下来要去哪里，我估计你也不知道。”莲巳敬人的声音渐渐微弱：“但无论你去哪里，我只要跟着你就行了。”

他和朔间零选择了不同的道路，但莲巳敬人一直相信，朔间零前往的地方，一定是要有美好明天的。

从已经记不清楚了的多年前，他缓缓抬眸，凝眉相对朔间零血红色瞳孔里的促狭，一瞬间，心底水波不兴的潭忽然开始在春色中泛起涟漪。

“老板先生，给我刺青吧。”

“我从来不给客人刺青，”莲巳敬人缓缓走下楼梯，宽大的袖子在转身的瞬间旋转风华：“但喝一杯还是可以的。”

吾辈求之不得。朔间零说着，同时听到了自己的笑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朔间零一边抱着一个人推开那扇木门，破晓的晨光熹微，只有羽风薰一人等在门外。

“小狗他们呢？”

“你回来的太晚，我让后辈们先回去休息了。”羽风薰无奈地耸耸肩：“对了，那位纹身师怎么样……”

话语在视线撞住朔间零怀里那个早已沉睡的人时戛然而止。

若不是那个人脸色在绛色华服下映衬出不正常的惨白，看起来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羽风薰想，朔间零一定比他还清楚，这位老板平日里是更喜欢素色和服的。

其实羽风薰一直记得，很多年前他进入红月屋的时候，年轻气盛的他还是个一心想要逾越规矩的人，早就从在那里养伤的朔间零和其他市井杂话听闻这里的老板鲜少为客人刺青，一向只喜女色的他越过屋里的万千佳丽，目光直视那个倚在角落里的男子：“听说莲巳先生鲜少亲自为他人刺青，还不知道我是否能够有这份荣幸。”

“那还真是很抱歉了，”着一袭靛青和服的男子缓缓抬眸，不知是否是羽风薰的错觉，深邃的茶色瞳孔中闪过刹那温柔：“和你听到的传言还不一样，我并不是鲜少给刺青，而是从未给客人刺青。”

朔间，你早就不是他的客人了。羽风薰努力将视线从那朵一直绽放到朔间零锁骨边缘的红色花朵离开。

“莲巳君是个真正的武士。”许久，他有些艰难地开口。

朔间零没有回答，抱着怀中温度渐渐冷却的人向前走去。

“朔间，你别急啊，晃牙君和阿多尼斯君还在睡觉呢，”身后的人加快脚步跟上：“不过你要带莲巳君去哪里呢？”

他说吾辈去哪他都会跟着我。他给予羽风薰答复，却没有看向羽风薰，而是低下头看向怀里，温柔的血红色瞳孔溢满悲伤。

“那就一起去看看更美好的明天吧。”

次月，幕府无血开城；同年九月，江户城改名东京；十月，天皇将名号改为明治。

崭新的一页终于开启……

一些名词解释：

①甲府：这里指1868年3月的甲州胜沼之战，战场是甲斐国甲府城

②会津藩：幕末时期支持幕府的蕃属地

③壬生狼：新选组的别称

④京都：池田屋是京都三条小桥的一间旅馆，这里暗示1864年的池田屋事变

⑤长州：1865年5月第二次长州征伐开始

⑥黑色船只：暗示1853年的黑船事件

⑦镇府队：甲州胜沼之战时将原新选组改名为甲阳镇抚队

⑧大保久、内藤：近藤勇和副队长土方岁三分别化名为大久保刚和内藤隼人

⑨羽织：新选组的服装，衣袖上印有山形图案

⑩油小路：对应1867年发生在京都的油小路事件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