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牛岛迷路了,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虽然这个森林里的树木已经茂密到了即使是白天阳光也完全透不进来的地步,但夜晚的黑暗森林在黑夜的面纱下仍然显得更加诡谲阴森。除了他的脚步声和衣物摩擦过疯长野草的声音以外,这片森林陷入了完全的寂静当中。
下午刚进来的时候也是一样的情况,牛岛保持着镇定,拨开身前的杂草,幽暗的森林里完全听不到来源于活物的声音,就连风也很少有,只要没有风,这些植物就连一点动静都不会发出。牛岛回想起了委托人提供的情报,他是个优秀的冒险者,有着强健的体魄和出类拔萃的实力,无论接到的委托难度多大都能够完成。而这次的委托显然并不是什么轻松的差事。
委托人是一位需要搜集森林植物标本的生物学者,据他所说,这座城市的近郊有一座被视为禁区的森林,近几十年来从没有人踏足过那里,根据记载,禁区森林是在某一天凭空出现在城郊的,古怪的事在于所有魔法师都没办法从这片森林里感知到生命力,而踏入这片森林的人无一例外都没能回来。
牛岛接下了这桩委托,背上他的重剑,独自走进了森林。任务一开始进行得很顺利,虽然森林安静得诡异,但并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魔物和野兽,他在森林外围待了一个下午,就搜集到了所有需要的标本,但当他往来时的路走去时,却发现自己怎么也绕不出森林了。
牛岛抬起头,视野里出现的全是黑魆魆的树枝,夜空被它们张牙舞爪地割裂,只在树枝的间隙中露出零星的几块来,完全没办法给他指明方向。他同样也谨慎地走一段距离就做一个标记,但走了很久都没有再发现过自己在树干上留下的刻痕。他没带多少东西进来,背包里只有委托人要的标本和他带进来的食物和水,大概能支撑他一个礼拜的时间,如果那之后还没有找到出去的路,他就只好靠这片森林的植物活下去了。
在外围看,禁区森林不该这么大,牛岛确信自己已经朝着一个方向走了极远的距离,如果这片森林的大小就是他在外面看到的那样,那他也应该走出去了,但事实是他的前方依旧是无尽的树木与杂草,草叶摩擦着他的衣服,发出沙沙的声音。
就在牛岛开始考虑要不要找个地方就地休息一晚的时候,他面前的景色终于发生了点变化,植物逐渐稀疏起来,当他拨开最后挡在身前的野草时,一座灰色的城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城堡不大,建筑上也没有什么装饰,由灰色的石砖一层层堆砌而成,城堡的周边则是一圈不大不小的空地,空地上什么也没有,那些森林里的植物仿佛被什么东西拦住了,整齐地消失在城堡周围,但令牛岛失望的是,城堡并非森林之外的建筑,它更像一个森林中的孤岛,被这片森林无声地包围着。
至少今天晚上或许能有个休息的地方,牛岛看着从城堡里为数不多的窗户中隐约透出的暗淡灯光,只是不管怎么想,这种地方有人住都是一件诡异的事。牛岛还是决定先敲门,他调整好发生意外时可以直接拔出剑来攻击的姿势,然后叩响了这座城堡的大门。
仍旧是一片寂静,只有他刚才敲门的声音回荡在这片不大的地方,应该已经足够大力了,牛岛想,他又用力敲了敲门,仍然没有得到回应。于是牛岛取下了一直背在后背的重剑,在心里默默地说了句“失礼了”,就打算把门劈开。
“喂,你干什么呢?很失礼啊。”
随着这句话一同落下的,还有一个裹着黑色长袍的人影,这个人似乎是从城堡的天台上直接跳下来的,落地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正抱着双臂不满地看着牛岛。
牛岛收回了剑,正式地向这个人行了个礼:“深夜叨扰了,我的名字是牛岛若利,是一名冒险者,我在森林里迷路,请问可以允许我在这里借宿一晚吗?”
黑衣人挑起眉毛:“正常人这个时候会问这个问题吗?你就没有别的什么想要问我?”
牛岛疑惑地看着他,摇了摇头。黑衣人叹了口气,打开了大门,“那你进来吧,不过我这里可没有给客人准备的房间。”
“没关系,只要有个能休息的地方就可以。”牛岛说,他将背在马背上装着食物和水的行囊解下,跟在黑衣人身后进入了城堡。
城堡内部空空荡荡,牛岛跟着黑衣人拾级而上,来到了位于二楼的大厅,吊灯里漂浮着昏黄的光团,勉强提供了照明。这样的照明术是很多魔法师常用的手段,不过牛岛不懂魔法,只会生火,见他盯着光团看,黑衣人解释道:“这种程度的光线对我就够了,你要是受不了的话就忍忍吧。”
牛岛继续摇头:“我没有什么可挑剔的。”
“唔唔。”黑衣人摆了摆手,指了一间房间给牛岛看,“我有事忙,你自己收拾吧,别来打扰我。”说完走进另一间房间,门啪嗒一声在牛岛面前关上。
还没有来得及问他的名字,牛岛只好吞下寒暄的问句,推开黑衣人指给他的房门。
城堡的房间其实条件并没有那么差,虽然陈设非常简单,也好歹还有一张床,作为冒险者,露宿野外也是常有的事,现在已经比他曾经历过的很多情况要好了。牛岛本来做好了和衣靠着墙睡一晚上的打算,毕竟他也不会对这座奇怪地出现在森林里的城堡抱有什么期望,他不是注意不到这座城堡的不合常理,但那个黑衣人看起来暂且不会对他不利,牛岛当然也没有去和他起冲突的打算。
把重剑安置在墙角后牛岛打开自己的包裹,那里面装着肉干、烙饼和清水,按理来说走了一整天他应该很饿,但他现在并没有什么饥饿的感觉,于是他随便吃了一点就把食物放了回去,尚不知道之后会有什么情况,节省资源总不会是什么坏事。房间的床铺很硬,但牛岛并不在意,走了一天的身体已经非常疲惫,他躺在床上,很快就陷入了沉睡。
02.
牛岛是被墙上那扇很小的窗里漏下来的光线叫醒的,他走出房门,没有在大厅里看到昨天的黑衣人,隔壁房间的门虚掩着,里面没有人。楼梯上传来动静,牛岛警觉地回头,看到黑衣人正从通往天台的楼梯上走下来。
“你醒得挺早啊。”黑衣人随意招呼了一声,“既然来了那也没办法了,我可以让你住在这里哦,虽然条件不怎么样,但好过什么都没有吧?只要你不烦我就行了。”
“承蒙好意。”牛岛说,“不过我要离开了,我还有委托在身。等我完成委托,一定再来这里当面感谢您。”
黑衣人似乎愣住了,过了一会他忽然愉快地笑了起来:“什么,原来是还没搞清情况吗?”
牛岛不解地看着他,城堡的楼梯顺着墙壁盘旋而上,黑衣人站的位置恰好有一扇洞开的窗,难得的清晨阳光从窗里照了进来,正好照在黑衣人的脸庞上,那张清俊白皙的脸上此时带着轻松的笑意,他像是真的很开心,牛岛只好沉默地保持着对黑衣人的注视等他笑完。
牛岛觉得很奇怪,他为什么要这样笑呢?
黑衣人走到了牛岛面前,他们身高相仿,一双漂亮的栗色眼睛于是撞进了牛岛的眼里,牛岛本应拉开距离,但他选择了站在原地,任由黑衣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这个地方被诅咒了,进来了就没法出去哦。”
“……”牛岛开始有些明白自己目前的处境了,“您也出不去吗?”
“当然啦,因为本来就是对我的诅咒呀。”黑衣人笑得愈发开心,“既然进来了,就自认倒霉吧,小牛若。”
牛岛决定不计较黑衣人对他的称呼,现在还是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比较重要。
据黑衣人所言——在交谈中牛岛找到了机会询问黑衣人的名字,也就是据及川彻所言,他是一位强大的魔法师,潜心于研究魔法,但不知是惹到了什么麻烦被人诅咒,他所在的城堡周围突然出现了一大片森林,里面除了奇形怪状的植物之外什么活物都没有,而他只要想踏出这片城堡的空地一步,都会被不知名的力量阻拦。
“既然是针对你的诅咒,那为什么我也会受到影响呢?”牛岛问。及川摇摇头:“因为我是魔法师,所以即使我解不开这个诅咒,我也知道它作用的对象和效果,你要是不信可以自己试试。”
牛岛于是试着走进城堡空地边缘的森林里,果然感受到了及川所说的那股力量,他撤回脚步,及川半倚在门边看着他:“我说过了吧?不过你也不要太担心,只要这个诅咒还在,我们不需要食物和水也能活下去,而且还能永葆青春哦,这可是外面的人想都想不到的好事。”
牛岛回头看了看及川,他看起来很年轻,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但他也记得委托人曾经提到过,禁区森林是几十年前就出现在这里的,那么当初住在城堡里的人再怎么样现在也都该是个老人了,及川却并不是。
牛岛放弃了进入森林的打算,和及川一同走进了城堡,他看了看周围空荡而昏暗的环境,问道:“你没有想过找出去的办法吗?”
及川嗤笑了一声:“要是能出去我早就出去了,那么你自便吧,反正这里也什么都没有。”
03.
牛岛当然不能就像及川彻那样接受这件事,无奈他实在不了解魔法,如果想要解开诅咒,大概只能问及川,可看及川的样子像是已经完全死心了,很不配合,去问他也只会起反作用。
他就这样无所事事地在城堡里度过了几天,这几天及川极少出现在牛岛面前,不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就是像牛岛刚到的那天晚上一样待在天台上。牛岛苦恼于如何打破他们之间僵持的关系,一直也没有想出好的办法,及川实在是一个很难接近的人,魔法师大多都有点怪癖,如果问他和魔法有关的问题,会不会有效果呢?
他决定试一试,反正事情怎么也不会变得比现在更坏了。于是当及川打着哈欠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时,就硬生生地和站在他房间门口的牛岛撞在了一起。
“你怎么突然站在这里?”及川打到的一半的哈欠被吓得咽了回去,他不大高兴地看着牛岛,“不是说了不要打扰我吗?”
“嗯,就是……”牛岛组织着语言,本来想好的说辞已经忘了,及川刚刚醒来,眼神没有那么清醒,眼角还带着被牛岛撞出的泪花,看得牛岛一时卡壳,“我有几个魔法问题想请教你。”
说错话了,他要生气了吧,牛岛想,面前的及川果然笑了,看上去是被气笑的,“想找借口也要找个好一点的啊,小牛若。”他推开挡在身前的牛岛,“让一让。”
牛岛不想放弃,就算已经搞砸了,他还是坚持跟在及川后面,“及川,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不去尝试的话,就更加没有希望可言了,我希望你……”
及川猛然转过头,好看的眉毛皱了起来,“小牛若,说什么能理解我呢?”他生气了,牛岛却在不合时宜地想,虽然皱着眉头的样子也很好看,但还是希望看到他笑的样子。
不,我到底在想什么呢。牛岛不由得也为自己的胡思乱想皱起眉,及川看到他的表情之后笑容倒是真心实意了几分:“这就不高兴了,你还是小孩子吗?”
“我不是小孩子。”牛岛说,他想看到的笑容不是这样的,他克制住想要抚摸及川眉头的冲动,“你想听听我冒险的故事吗?”
04.
及川最后还是接受了牛岛的提议,他被诅咒困在这里太久了,城堡顶上那一方小小的天空是他唯一能看到的外界,牛岛是个去过很多地方的冒险者,听他讲讲外面的事可以帮助打发他漫长的无聊时间,反正听完了他也不打算答应牛岛一起想办法。
他们来到了天台,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天空,牛岛讲故事的水平非常一般,但及川仍然听得很认真,他听到牛岛讲述曾经去过的城镇、山林和湖泊,委托人形形色色的要求,旅途上遇到的人和事,不同地方的风俗和食物。
“干粮的选择不是很多,我只带了肉干、烙饼和水进来,不过,城里冒险者酒馆的蜂蜜酒和烤火腿味道很不错。”牛岛以他进入森林以前最后吃到的美味食物作为他冒险者旅途的结尾。他和及川席地而坐,及川屈起腿,手臂环绕着抱住自己的膝盖,伏在手臂上看着牛岛:“没想到啊,你看起来不像是喜欢吃东西的人。”
牛岛笑了:“不是的,还是喜欢吃东西的。”
及川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他维持着那样的姿势看着牛岛,却忽然想起了很多年以前的事,那时诅咒尚未降临到他的身上,在秋日的午后,他会带上一点吃的到城堡外的树林去,树林里有一汪漂亮的湖泊,市民们也喜欢到这来郊游,他坐在远离人群的湖边长椅上就着温暖的日光翻书,微风将远处的笑声、鸟鸣声还有树木和落叶被晒得松脆的干燥香味送到他的身边。
今天也是个好天气,他们头顶的那一小块天空碧蓝如洗,阳光洒落下来,及川望到陈年记忆里的眼睛猝不及防地与另一双眼睛相遇了,温润的橄榄绿色在阳光中像上等的通透宝石,和他从前见过的冒险者们很不一样,牛岛若利在和魔物战斗的时候,这双眼睛会变得更锋利凶狠吗?
但现在及川只看到这双眼睛温和而坚毅的样子,他差一点想伸出手去触碰,这个念头马上就被他自己掐断了,为了转移自己奇怪的注意力,及川收回视线,望着天空缓慢变幻的白云说:“以前我也试过从这里出去的。”
牛岛安静地看着他,等他说下去。及川盯着即将从他们眼前飘走的云:“我试过了我知道的所有法术和仪式,但是所有的办法都不起效,这里的时间是停滞的,我一开始还记得过了多久,后来就数不清了。”
牛岛想起委托人告诉他的情报:“根据记载,这座森林是大概八十年前出现在这里的。进过森林的人都没有再能出来。”
“是吗,那你还敢进来?不过我没有见过其他人,你是第一个……”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及川伏在自己的手臂上昏昏欲睡,拜诅咒所赐,他变得非常嗜睡,也是因为这样他才慢慢记不清时间到底过了多久,这大概也是好事,如果没有这些睡眠来填补他的时间,他可能早就疯了。
那一片云终于要从这方蓝天上飘走了,及川目送它最后逶迤出的洁白痕迹,不再和睡意抗争,耳边非常寂静,没有风,没有鸟鸣声和笑声,没有树林的木质香味,只有天空和云高高在上又沉默地笼罩着他,一如他已经习惯的日日夜夜。这个天台是唯一能窥见他往昔生活过世界的地方,而它们却又如此不同,在望着天空获得片刻慰藉后及川总会被更深重的痛苦淹没,它时刻提醒他那些已经失去的东西,但及川仍然坚持在清醒的时候待在这个地方,即使他也不太清楚为什么自己要这样做。
然后,在这样习惯地入睡之前,及川的后背感受到了一阵暖意,和被阳光烘烤的热度不同,是人类的手掌以安慰的姿态覆在他的脊骨上,安静的空气里传来了沉稳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冒险者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被睡意包裹起来含混地送进耳中,错觉一样,显得低沉而可靠:“我会和你一起出去的。”
及川觉得自己可能睡得太多把脑子睡坏了,也或许是这片寂静里太久没出现过别的声音,总之他最后放心地往旁边一歪,靠在牛岛肩膀上沉入了睡梦。
05.
再醒来的时候,及川发现自己正好好地躺在房间的床上,身上还盖了被子,这让习惯于从天台上或者是书桌前醒来的他有些茫然。小窗外的光线提醒他现在是白天,他不清楚自己睡了多久,及川呆呆地又躺了一会,不知道接下去该做些什么,如果是往常他可能会直接再睡一觉,但睡着之前背上的抚触和他依稀听见的牛岛的承诺占据了他的大脑,让他没办法心安理得地再次入睡。
为什么牛岛能这么肯定地说出那样的话呢,及川想,他明明不懂魔法,也才刚刚认识自己没多久,会是什么乐于助人的冒险者精神驱使着牛岛来帮他吗,如果是这样,那实在显得自己有些可悲了,他也不想要这样的怜悯和同情。
虽然大脑像团乱糟糟的毛线球,及川还是推开门走出了房间,他打算去清醒一下,但一开门他就看见了牛岛,然后顺利地忘记了自己本来要去哪里。
“及川,你醒了。”牛岛跟他打招呼,他站在大厅里的雕花玻璃彩窗边,转过头来看着及川,城堡的其他窗户都狭小而昏暗,唯有大厅里这扇巨大的彩窗是个异类,因为诅咒,它也并不明亮,但可以想见往昔的美丽。幽暗的彩色光影影影绰绰地笼罩住牛岛,明暗斑驳的色块铺在他英挺的脸庞上,让他似乎不再是那个英俊耿直的冒险者,而像是阴沉古堡里邪恶巫师的护卫。
及川觉得自己可以当那个邪恶巫师,他现在也挺像的,然后他就可以使劲使唤小牛若了,他在心里想了很多刁难牛岛的办法,表面上仍然表现得十分骄矜,还是那个大魔法师的样子,朝牛岛走了过去。
“你经常这样突然睡过去吗?你大概睡了一整天。”
“是啊,这是诅咒的作用之一,你在这里没有很想睡觉吗?”
“没有。”牛岛诚实地说,“及川,有件事我很在意,你之前在天台上说你从来没见过别人进来,但记载里并不是这样,这几十年陆续有人进入过森林,他们都没有再走出森林。”
“但我确实没有见过别人。”及川说,“如果真的有那么多人进来过就再也没能出去的话,总有人会像你一样找到这个城堡,为什么他们从来没出现过?”
牛岛摇摇头:“我不知道,这也是诅咒的一部分吗?”
“不,诅咒只会抽取这片森林的生命力,不会影响到进来的人,而且他们也不应该出不了森林,只有像你这样闯进城堡的倒霉蛋才会被困住。”
“……”牛岛问,“及川,你为什么会被诅咒?”
及川差点以为他在讽刺自己,但是牛岛的表情十分诚恳,他搞不清牛岛是不是在真心实意地问他。
为什么会被诅咒?这个问题及川大概知道答案,但是知道了也没有多少用处。在被锁进这个灰沉的城堡囚牢里之前,他已经是一个很厉害的魔法师,住在城郊树林的小城堡里,日复一日地研究他的魔法,而研究总会遇到瓶颈,在苦思而不得后,及川打开了被他的老师封印起来的禁书。
禁书之所以是禁书,是因为它所记载的魔法需要支付高昂的、为人所不容的代价,比如生命力,及川试图用其他法术绕过术式上的禁锢,一开始他的确成功了,但很快他就发现他的魔力变得不受控制,先是窗台上的花反常地凋零,然后是城堡边的树林,最后他就被不知何时冒出的鬼影幢幢的森林困了起来,即使他在发现事情不对的时候就已经不再继续使用黑魔法,却依旧无济于事。
“只要是和魔法有关的办法我都试过了,接受现实吧。”及川最后总结道。
牛岛沉默不语,如果关键在于魔法,既然及川都没能打破诅咒,他这样的门外汉就更不能。但及川也说诅咒的效力并不会及于他人,这些年来进入森林又没能出去的人去了哪里?
06.
牛岛想不出答案,而城堡里的日子日复一日,他坚持着和外面一样的作息,并且每天记录时间,及川新鲜地看了看他记下的日期,感叹道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然后又继续和从前一样想睡就睡,牛岛时常在城堡的奇怪角落捡到睡着的及川,然后再负责把及川扛回房间。及川则心安理得,很快就习惯了不管在哪里入睡都能从自己房间床上起来的生活,偶尔在天
台上看着牛岛在城堡门口那一小圈空地练剑。牛岛也不再提出去的事情,仿佛真的接受了及川所说的现实,及川松了一口气,不知为何却又有些失落。
有个人能陪他偶尔说说话,比之前那样自己一个人昏昏沉沉过的几十年要好许多,虽然牛岛是一头不解风情的笨牛,就算及川大发慈悲主动和他聊天,他也闷不出多少话,只有说到他的剑时才能指望他多说几句。他们时常到天台去,一同安静地看着寂静的天空和森林,这时候及川也沉默下来,和牛岛一起长久地看着眼前一成不变的景色,然后先一步撑不住晃晃悠悠地又要睡过去,牛岛会及时拦住他倒下的身子再送回房间。
啊……又睡着了吗,及川从又一次的睡梦中醒来,看到的却不是城堡的天花板,一轮皎白明亮的圆月悬在深蓝的夜空之上,映入他的眼眸。
及川正靠在牛岛身上,牛岛似乎还没有发现他醒了,依然仰头望着夜空,清冷的月光倾泻下来,将这个在树林中孤岛一样的城堡静默地笼罩。这样的景色及川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已经独自看了无数遍,但这还是他第一次在身旁有别人的情况下坐在天台上看月亮,他无意识地抬起手来,闪烁的光团从他的指尖溢出,摇摇晃晃地漂浮在天台上。
光团们唤回了牛岛的视线,不过他并没有改变姿势,仍旧让及川靠着自己。及川披着黑色的法师袍,俊俏的下颌弧线隐没在宽大的法袍领口,他的眼睛里映照出夜空中的明月,和星星点点闪烁在他们周围的光团。
“……很像萤火虫。”牛岛说,他忽然不舍得再看及川,于是转而看向那些魔法凝结出的美丽光点,它们确实很像夏夜的萤火虫,在月光星辉下萦绕在他们身边,牛岛试着触碰一个浮在他面前的光团,手指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隐没在光团里,明明什么感觉都没有,但他想象自己是在触摸及川的指尖。他曾经在冒险旅途中路过一个小镇,那里是萤火虫的栖息地,当夏天的夜晚到来,萤火虫如同星河流淌在镇外的树林里时,互相爱慕的年轻人们就会邀请自己倾心的对象到林中举行舞会。
如果现在邀请及川跳舞,大概又会被嘲笑,牛岛想,况且他自己也不会跳舞。
“牛岛。”及川忽然叫了他的名字,没再用那个不正经的绰号来称呼牛岛,他没看牛岛,仍旧仰望着头顶的一小块天空,“你会和我一起出去吗?”
“会的。”牛岛说,然后他试着抓住那个在自己面前浮动的光团。
及川没有再多问什么。
07.
牛岛向来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他的好名声也是由此而来,不论多么困难的委托,只要牛岛答应了,就绝没有失败的道理,然而现在牛岛不仅没能完成雇主的委托,就连他主动承诺及川的事都没有做到。实际上牛岛已经开始自学魔法有一段时间了,他翻出及川放着积灰的书从头啃起,最初他遇到困难的时候没打算问及川这个现成的大魔法师,怕不小心惹及川生气,但自那天在天台上再一次答应了及川要和他一起摆脱这个诅咒之后,牛岛又觉得可以试试,及川或许已经没那么排斥和诅咒相关的事了。
“哈哈哈哈哈哈,小牛若真的很努力啊,及川先生也不是不可以告诉你,但你要先叫我老师才行!”
显然,捉弄还是少不了的,牛岛木着脸看及川,换来及川又一阵没心没肺的笑声,好在及川的魔法问题解答还算靠谱,牛岛并不打算成为什么魔法师,也没妄想自己能用魔法解开诅咒,他只是觉得了解魔法理论之后或许就能找到新的思路。
牛岛养成了每天醒来首先去找不知道歪在哪里呼呼大睡的及川的习惯,从各个地方找到及川再把他送回房间之后就去空地练剑,练完剑接着刻苦研究魔法,及川醒来之后会不遗余力地打扰他,一会批评他连这点简单的魔法问题都搞不懂,一会又要求他实际运用一下学到的法术,牛岛根本没走实践魔法的道路,也没有魔力能够使用,只能在指尖冒出几缕黑烟供及川嘲笑。
及川慢慢地不再那么嗜睡了,牛岛醒着的时候通常也能看到他醒着,虽然大多时候没在干什么正事,牛岛让及川也想想办法,及川嘴上打着哈哈,一转头就溜到了天台看云。
在月亮被黑云遮住的夜晚,他们会在城堡里坐在一起聊聊天,大部分时候是及川说话,牛岛在一旁边翻书边听,有时候及川会要求牛岛多说点外面的事情,即使他已经在这段时间让牛岛把所有能讲的都讲完了,也还是乐此不疲,牛岛说无可说,只好开始给他讲小时候从爸爸那里听来的童话故事。令人意外的是,这些家喻户晓的故事及川基本上都没听过,据他所说是由于他从小就在为成为大魔法师努力的缘故。
“……在阳光的照射下,小美人鱼化为了泡沫。”
牛岛平铺直叙地讲完了一个故事,及川在他身边把腿架到桌子上发表感言:“给小孩子讲这种悲剧故事真的合适吗?你小时候听了以后是不是哭了啊小牛若?”
牛岛回忆了一下:“没有。”
及川气哼哼地朝他瞥了一眼,牛岛虽然大部分时候不知道及川为什么生气,但他现在已经知道该怎么应对了,于是他把椅子向及川挪得近了一些,说:“故事讲完了,累了的话就靠着我休息一下吧,及川。”
他的注意力还在书上,没注意到旁边的及川耳朵变得红通通的,及川迅速拉起兜帽,嘴里含糊地嘟囔了什么,然后毫不客气地歪在了牛岛肩头。因为在及川还每天睡掉大半天时间的时候不是从自己的床上醒来就是从牛岛肩上醒来,他们现在已经很习惯这样有些亲密的动作,不过,只有及川自己才知道他其实每次都会脸红。
而牛岛也有秘密没有告诉及川,及川睡着的时候并不是每次都往他这里靠的,但如果及川往旁边倒,他就会把及川揽过来,然后装作没有这回事,等着及川醒了以后大惊小怪一番,到了后来及川就不再对此一惊一乍了,甚至还会主动靠在他身上。
他翻过下一页,及川随便打量了一下他手里的书,是一本讲述黑魔法历史的笔记,不由得不放心地提醒了一下:“你可不要去看什么禁书啊,虽然那个封印你也解不开就是了,看了也不会有用的。”
牛岛看了一眼及川,兜帽遮住了及川的脸庞,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只能从二人相接触的部位感受到及川的温度,他点点头:“及川,你想好出去以后要干什么了吗?”
“嗯?现在就想这些事啊……”及川靠得很舒服,眼皮已经逐渐沉重起来,他想了想,回答道:“我想去你说的那个酒馆喝酒,我好多年没喝过酒了,都不记得是什么味道……”
话尾的声音被困意吞没,及川像这之前的许多个夜晚一样在牛岛的身边睡着了。
08.
日子流水一样过去,牛岛已经看完了魔法的基础理论,正在看及川藏书里关于黑魔法的部分,禁书的封印他没有办法打开,及川也已经把那些书早早地藏了起来,其他关于黑魔法的书大多是一些学者的手记,描述黑魔法的恐怖后果,或者是记述创造这些黑魔法的人邪恶的生平。这些天来及川基本没有自己想过该怎么破解诅咒,他理直气壮地对牛岛说“及川先生早就已经想过很多办法了啊,现在一点都想不出来了”,换了别人大概早就会对及川不满了,但牛岛没有说什么。
牛岛在空闲时间做了一个日历每天记录时间,及川在不知岁月了几十年后终于又能知道日子过到哪一天了,牛岛在日历上写他的研究进展,及川见了以后有样学样,心血来潮的时候也会在上面加几笔,写的都是什么“及川先生今天醒了八个小时!”、“小牛若第一百三十二次搓火球失败”、“小牛若魔法基础课结业纪念日”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牛岛严肃地用笔在旁边抗议“不要那样叫我”,但及川依旧故我。
有时候牛岛会觉得及川确实总是任性妄为,只是他对及川一直生不起气来,是因为他长得太漂亮吗,牛岛自认为不是看重外表的人,而且就算再好看,天天看也该习惯了。但他还是会在每一次注视着及川的时候不可避免地心动,他终于理解了在旅途中曾听过的吟游诗人诵唱的那些爱情故事。
小美人鱼为什么变成泡沫?睡美人为什么能够苏醒?夜莺为什么流干心血去换一支冬日的红玫瑰?他已经懂得了答案,初次从他这个拙劣的叙述者这里听闻这些故事的及川会明白吗?
牛岛将手边的笔记放回桌角,提起灯上到天台,夜幕低垂,城堡之上这晴朗的一角夜空缀着星子,及川站在天台上看月亮,今天是新月,月牙的弯钩上勾了一颗极亮的星星,及川见他上来,于是指给他看。
他走到及川身边,星光柔和地洒满在他们肩头,大概是夜色动人,牛岛难得主动开口:“及川,除了想喝蜂蜜酒,你还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及川回头看了看他:“怎么突然问我这个?”
牛岛稍稍低下头注视及川:“出去以后,我应该会继续当一个冒险者。”
“嗯,是啊,然后呢?”及川的栗色眼睛对上了他的,然后又很快移开盯着月亮去了,“想要报答我的收留之恩吗?”
“我只是想问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牛岛诚恳地说,“但如果你想留下来,那我也留下来。”
及川打了个寒颤:“啊,好冷。”他拉上自己的兜帽,“为什么?我可没打算出去以后还要和你再待在一起。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你是小美人鱼吗?”
兜帽盖住了及川的脸,牛岛从侧面只能看见他高挺的鼻尖,他没有回答及川,而是自己继续说道:“及川,我还有最后一个故事没讲,希望你能听完再做决定。”
及川快速地答应了他一声。
“故事的名字是美女与野兽。”牛岛说,力图把故事讲得更动人一些,“很久以前,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一位商人迷路了,这时他的面前出现了一座城堡……”
夜空还是静默地待在他们头顶,及川的耳边只有牛岛叙述的声音,这头笨牛讲故事的技巧还是没有进步,及川想,他紧了紧自己的兜帽。
“……宫殿里升起烟火,野兽变成了英俊的王子。”
牛岛的故事说到了结尾,但及川并没有回应他,他伸出手轻轻拉下及川的兜帽。
及川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做,一时来不及反应,于是他的面容就完全暴露在了牛岛面前,包括通红的耳朵、通红的脸颊,还有通红的眼角。牛岛听见自己心里咕嘟咕嘟起泡的声音越来越大,而面前的及川则像是完全愣住了,傻傻地看着他,然后他动作极轻地托住及川的后颈,将自己的嘴唇印在了及川微张的唇上。
这一瞬间月光忽然大盛,他们脚下的城堡在月光的沐浴中从顶端开始寸寸剥落下暗沉的灰黑色调,露出原本青绿的宫殿,周围黑黢黢的树木收回凶恶尖利的树枝,之前囚牢般的黑森林变成了郁郁葱葱的树林,树林里有一汪湖泊映照着漫天繁星,像是及川彻的眼睛。
微风开始在他们身周流动,虫鸣声回荡在夜晚的树林,停滞在树林里的时间、空气、清冷的木质微香重新流动起来,在两个人都没发现的地方,牛岛提着的灯里,漂浮的光团聚合到一起缓慢拉长,化作美丽的月桂枝,在顶端盛开出白色的花朵。而牛岛贴着及川的唇却尝到一点咸味,他看见及川的眼角落下一滴宝石般的眼泪,正滑到他们的嘴角,于是他抬起头来,重新将吻珍重地落在及川颤动的眼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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