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ROTTEN APPLE
       
        降古零独自坐在东京飞往纽约的飞机上，表情木然地看着舷窗外丝丝缕缕的云，搭在腿上的双手交叠在一起，无意识地摸索着手上戒指留下的痕迹。
        好难啊，他真的想不出有什么好办法。
        当初自己在他们面前信誓旦旦说出承诺的时候，没觉得这么难啊。
       
        “在开始做这些之前，我要处理一下自己的私事，十天时间，不许限制也不许跟踪，十天后我回来，咱们就开始行动…”
        “怎么保证一定会回来？”
        “我的结婚戒指不是在你们那儿吗，我会回来拿的。”
       
        戒指被取走以后，无名指上留下了一个隐隐约约的凹痕。不是那种很快就会消失的压出来的痕迹，而是由于长期被环状物束缚，部分血肉仿佛被切断，所留下的生长痕迹。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几乎不会被注意到的凹陷，却需要花上许久才能被时间填平。
        赤井与金苹果大厦的安保合约尚未到期，凭借最高级的安保权限，零畅通无阻地来到了17层。电梯门打开，曾经的律师事务所门前已经拉上了警戒线，一些身穿印有FBI字样马甲的人在走来走去。零感觉自己的视线突然变模糊了，在被FBI的搜查官们盯上问话之前，他按下了关门键，又按了去B3的按钮。
       
        “…律师事务所被一个跨国犯罪组织利用，进行了为期2年多的疯狂洗钱。事务所几乎所有的律师都参与了…”
       
        走进赤井的“秘密基地”，零立刻被一种熟悉的气氛包围了。是淡淡的咖啡香与清新的草药香氛混合后的独特气味儿——马鞭草精油闻起来与柠檬相似、却没有柠檬的酸涩，是零最近十分沉迷的气味儿。为了让这种温柔的香氛更有“男子气概”，他特意兑上了几滴茶树精油，让温柔的清新增加了一丝凛冽。透明的精油攀上插在瓶子里的小木棍，把这种精心调配的气味儿散播到空气中，完美地遮盖了他们每次“剧烈运动”之后，空气中欲盖弥彰的情欲味道。
        在这种既温柔又凛冽，仿佛赤井的拥抱一样的香氛中，零为自己做了一杯咖啡。不是用全自动咖啡机和现磨的咖啡豆，而是用从窗台上红色铁皮罐子里舀出的棕色不规则颗粒——这间位于地下三层的房间显然是不需要窗子的，但它不但有一个用来装饰的窗户，甚至还配上了与楼上茶水间造型相同的百叶窗，也许这就是美国人奇怪的仪式感吧。
        依然还是那么难喝。零捧着红色的马克杯轻轻噙了一口，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屋子的一面墙上，层层叠叠贴着很多打印纸，每张纸上都有一栋房子的照片以及赤井写下的备注，户型、装修、位置、价格…优点和缺点都一一列出，还有简单的建议和规划。
    赤井电话里说的惊喜，零已经知道答案了。
        在前辈的遗物中，找到了赤井请他帮忙调查的一些资料，还有他帮赤井起草的房屋买卖协议。凭借这些信息，零很快就找到了赤井买下的棕色小屋，它的图片就贴在墙面最显眼的位置。前辈躺倒在地时毫无生机的脸又浮现在眼前，当时他已经自身难保，甚至来不及多看一眼，就落入了未知的迷雾中。

    “所以您也能理解，为什么我们这么警惕，要如此对待您了…”
        “…到最后他们也没想放过您。毕竟这是一个穷凶极恶的犯罪组织，杀人灭口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小事一桩…”
       
        零抬头望向被藤爬植物盖满的红色砖墙，自家的窗子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这边是看不到的。他对着层层叠叠仿佛怪物的鳞片一般的叶子轻轻叹了口气，推开了破公寓唯一的大门。
        “我回来了，”他轻轻地推开房门，他们家徒四壁的公寓从来不需要上锁。
        “你回来啦，”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赤井温温柔柔地说，他把报纸放沙发前面的茶几上，站起来迎接出差归来的爱人——这画面只存在于零的想象中，赤井现在不在纽约，此刻他应该正在华盛顿特区的新屋里，精心布置给他的“惊喜”吧。
        零原计划去日本出差的时间是十天，但现在距离他在机场遇袭只过去了四天。除去路上花费的时间，他与对方约定的时间还剩下不到七天。他可以赶到WDC去与赤井见面，也可以马上打电话把赤井叫回来，两个地方的车程只有4小时，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告别。
        可是，应该怎么告别呢？
        零在脑中推演了无数种与赤井告别的方案，没有一种不是撕心裂肺的。他甚至想过逃走，现在，没有人监视他，也没人给他戴上追踪装置，与他们所做的承诺不过是口头的约定，就这样在他们的视线里凭空消失，隐姓埋名与赤井亡命天涯，听上去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赤井一定很喜欢这样吧，他这个人虽然窝在沙发上看报纸的日子也过得悠闲自得，但骨子里还是喜欢刺激、喜欢疯狂地追逐危险，让他做个家庭主夫实在是有点浪费了。还好那个人很厉害，什么事都能做好，即使普通的工作都能做得出色，更是从没抱怨过贫穷和简单的生活。
    赤井的温柔让人无法抵抗，在他面前，全世界的诱惑都变得黯然失色。人生要有多大的幸运才能找到这样的恋人，又有多大的幸运，竟然有机会永远和这个人在一起。可现在他要做的，是说服自己离开他，独自走上一条未知的凶险之路。同时又要说服赤井，听从自己的安排，乖乖去做他与他们的棋子。
    赤井经历过漫长的孤独时光，因此把两个人的厮守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让他老老实实地留在美国继续做FBI，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是，对于未来，零已经有了自己的计划，他要做的事，使他必须要断绝与赤井的一切联系，否则就做不成了。
        与赤井如实坦白一切，他会平静地接受这种分离吗？但愿如此。可是零不能保证，自己见到赤井之后会不会动摇，会不会被他的拥抱、亲吻和强烈的爱意所裹挟，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来。
        所以，还是不要告别了吧。
    希望赤井能原谅他的不告而别，也能理解他的一片苦心，配合他完成与那些人的承诺。
        零深吸一口气，开始走出他未来几年所有计划的第一步。
       
    “听说您未来想加入FBI，能说下为什么吗？”
        “很可惜，无论您有什么样的理由，未来都不能加入FBI了…”
       
        零把几张写满了字的纸藏在了他自认为很隐蔽、却又马上会被赤井发现的地方。他站在房间中央，再度环顾了一下这栋一无是处，却曾经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安全感的公寓。然后，他擦掉了脸上的泪痕，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们是隶属于日本警察厅公安部旗下的一个单位…”
    “接下来的几年，您将在日本度过，在我们的保护之下…”
       
        纽约飞往东京的航班再一次正点起飞了。
        零坐在经济舱狭窄的座位上，翻看着免税商品的目录。他的目光停在了一张旅游广告上，照片里的地方应该是某个热带国家，椰林树影、水清沙白，一排棕色的小木屋竖立在水晶般清澈的海水中。       
    指尖轻轻抚过杂志上的小屋，一些晶莹剔透的液体，滴落在小屋周围的海水里。
    这份惊喜我很喜欢，零对他想象中的赤井说说，秀一君送出的，不是简单的一栋房子，而是一个充满了希望、值得去努力的未来，一个真正的家。它会是我有生以来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真想去那个家里喝杯茶啊。零捂住眼睛，任由自己陷入一片湿漉漉的黑暗之中。

        几天前 东京某地
        眼前的黑暗被驱散，意识逐渐回笼…
    零感觉自己是被活活冻醒的，身上的衣服好像都被脱掉了，万幸还给留了条内裤。他努力想活动一下身体，才发现自己好像疯人院里的重症病人一样，不单手腕脚腕被很宽的安全绳牢牢束缚，连脖子和关节处都没有放过。绑他的人本着别把手脚勒到坏死就行的原则，下手没有留任何余地，导致他连挣扎一下都做不到。因为脖子也被紧紧勒住，他只能牢牢盯着天花板，稍一活动就感到窒息。
        零搓了搓手指，左手无名指上空落落的，连结婚戒指都被拿掉了，真是严格啊。周围有人吗，能不能拿床被子来啊，这床子又冷又硬，室内的温度也不怎么高，弄得他好想打喷嚏。这样一来，他可能会成为第一个因为打喷嚏而被勒死的人…啀，不对，他是不死之人来的。一个疯狂科学家们绝对会感兴趣的新奇样本，突然被五花大绑放到了看起来像实验室的地方，让人很难不去怀疑，他们不会是要拿他做实验吧。赤井曾说过的担忧回荡在零的脑海里，他努力想搞清楚自己到底遭遇了什么，可是这些该死的绳索真的好紧，让他拼了命的努力挣扎看起来跟纹丝不动没有两样。
        为什么？为什么要在机场抓他？他的不死身份暴露了吗？是怎么暴露的？不对，他们最初的目的不是要抓人，而是要杀人，为什么要在机场暗杀他和同事？难道这一系列日本之行又都是圈套？他又TMD中了谁的什么圈套？
        而且，这次翻车也翻得太狠了，都没看清对手是谁就被制服了，果然安逸的生活过得太久没什么好处，要不是赤井恰好打来电话，他可能在机场就被人爆头了。一想到赤井，零的情绪又开始翻滚起来，自己失踪几天了？赤井知道他现在的处境吗？赤井那边会有危险吗？
         
        “咳，咳咳，”几声干咳打断了零的头脑风暴，“醒了啊，降古律师，感觉怎么样？”
        “实在是不怎么样，”零想转头望向声音来源的方向，看看那人的脸，但一阵强烈的窒息感让他放弃了尝试，“我犯了什么罪，要被这样对待？”
        “不好意思啊，降古律师，”虽然嘴上说不好意思，可是那古怪的声音里却带着嘲弄的笑意，“我们也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毕竟您是能躲开远程狙击的人，不得不防啊。”
        “这年头，反应快还有错了，”零板起脸，目光直视天花板，反正也不能转头，“不管你们是谁，让客人坦诚相见，自己却藏头露尾，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吗？还有，你这间办公室也太冷了吧，床板也很凉。”
        “忘了您没穿衣服了，我这就把空调调高两度，”通过变身器后雌雄莫辨的声音发出了一声轻笑，“降古律师也不必对我们抱有敌意，毕竟我们是为了保护您才这么做的。”
        “好透彻的保护，”零冷笑一声，“结婚戒指碍你事了吗，为什么要摘掉？”
        “也许里面会有信号发射装置呢？也许可以用来开锁或割断绳子？要知道，在特工的手里，任何东西都会物尽其用，”古怪的声音巧妙地与零保持着距离，始终站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外。
        “你们怀疑我是间谍吗？”
        “哪里哪里，我们检查过了，您身上没有任何古怪的东西，是间谍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对方说话的语气很客气，动辄以您相称，提问时却不讲客套，直奔主题，“您的手机，它里面的信息全都被抹掉了，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是我家人用旧的手机，我专门拿到日本来用的，格式化掉之前的资料不是很正常吗？”零从容地说，“既然没有古怪，那可不可以把我放开，让我穿件衣服呢？这样对话，我感觉自己很没尊严。”
        “降古律师，您在做律师之前，是做什么工作呢？”那声音并不应答零的要求，而是以退为进转移了话题。
        “律师是我的第一份工作，之前我在NYU念大学。”
        “那么请问，您现在的年龄是多大？”
        零在心里狠狠敲响了警钟，这个问题回答不好的话，麻烦可就大了。
        “护照上不是有我的生日吗，请自己算一下吧，”零故作轻松地说。
        “呵呵，真的有这么大吗，您长得很年轻，说是大学新生也不会有人怀疑吧。”对方没有纠结年龄的问题，而是程式化地继续提问，“听说您未来想加入FBI，能说下为什么吗？”
        “不为什么，觉得酷不行吗？”看来对方做过调查了，零的心中警钟长鸣。
        “很可惜，无论您有什么样的理由，未来都不能加入FBI了，”对方淡淡地说，“接下来的几年，您将在日本度过，在我们的保护之下。”
        “你们的保护还真周到啊，”零再次努力动动手脚，绑得可真结实，完全不行，“你把我放开，我自己就能保护自己了。不信咱俩过几招，你不一定打得过我。”
        “激将法是没有用的，降古律师，”对方开心地笑了，“真不忍心对您说出下面的话，在机场把您一击撂倒的就是我本人啊。所以，我不认为咱俩还有再过几招的必要。”
        既然存在这样的高手，掳走他的人肯定也不简单。从对话的内容看，他们不像是与黑暗组织一派的，倒像是组织的对手。
        “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抓我，还有，谁会威胁我的安全？”猜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还是不懂就问吧，万一人家老实回答了呢。
        “实话跟您说，我们是隶属于日本警察厅公安部旗下的一个单位，现在您是受到日本政府保护的重要证人。”
        对方竟然是公安警察，是直接受政府指派，有时甚至可以凌驾于法律之上的存在！零心里一惊，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竟然被公安盯上了。
        “您的律师事务所，被一个跨国犯罪组织利用，进行了为期2年多的疯狂洗钱。律师事务所里与金融财经有关的律师全都参与了，包括您的两位老板。”对方语气平淡地说出了一段让人三观炸裂的话。“而您一直在做与刑事案件有关的工作，所以不知情。”
        一丝寒气从零的后背窜上来，直达心脏，在律师事务所工作的三年，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回放着。
        “不过，到最后他们也没想放过您。毕竟这是一个穷凶极恶的犯罪组织，杀人灭口对于他们来说简直就是小事一桩，”说到这儿，对方古怪的声音里也染上了一丝寒意，“律师事务所所有的人，除了您，已经全部被灭口了。”
        对方给零留出一些时间来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噩耗，零感到只能望向天花板的眼睛酸涩无比——为什么他的工作突然间变轻松了，为什么老板对他常常跑到别的地方办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什么律师事务所开得好好的突然要关闭...自从事务所搬进金苹果大厦以来，所有的违和感全都能解释通了。
    在他忙着为加入FBI累计经验的时候，他们都干了些什么啊？如果他能尽早发现他们的异常，是不是有机会阻止悲剧的发生？可是那段时间他在干什么？他沉溺在和赤井昏天暗地的爱欲之中，什么也没发觉！
        唯一的幸存者…零突然明白了这句话背后的残忍实情——那么说他们都死了，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那些人并没有去过幸福的生活，而是，都死了。
    为什么会这样？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渺小和无力，他甚至没有办法抬起手，去擦一下从眼角溢出的泪。
        “所以您也能理解，为什么我们这么警惕，要如此对待您了。”声音及时地再次出现，打断了零奔涌的思绪，“毕竟，您仅凭直觉就躲过了对方的狙击。我们有理由怀疑，您是犯罪组织安插在律师事务所的卧底。”
        “现在你们还觉得我是卧底吗？”零盯着天花板，无力地说。
        “对您的误会已经解除了，”对方的声音恢复了平淡，仿佛对惨剧无动于衷，“您只要同意配合我们，马上就会有人来解开绳子，带您去安全的地方。但是，如果您不配合，继续作出什么让人误会的举动，那我们就只能来硬的了。”
        “我愿意合作，”零使劲眨了眨眼睛，让视线恢复清明，“但有两个条件。”
        “您现在只能选择配合或是不配合，没有资格谈条件。”
        “那就对不起了，不答应我的条件就是我的敌人。无论如何我也不会与之合作，就算永远像这样捆住我，迟早也会让我找到机会逃走。”零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像虚张声势，“逃走以后再想抓我就没那么容易了，到时候我说不定还会加入犯罪集团来对付你们。别忘了，我可是能躲过狙击枪子弹的人。”
        “那样会很麻烦呢，”对方似乎有点动摇了，“先听听你的条件吧，离谱的要求可是会被当场拒绝的哦。”
        “好。第一，我不会以被保护人的身份合作，我要求获得与你们相同的身份，不是配合而是协助你们剿灭犯罪组织。第二，在开始合作之前，我要处理一点自己的私事，十天时间，不许限制也不许跟踪，十天后我回来，咱们就开始行动。”
        “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对方莞尔一笑，“但您怎么保证，处理完自己的事一定会回来？”
        “我的结婚戒指不是在你们那儿吗，我会回来拿的。”
    “成交。”
    对方话音未落，一块潮湿的手帕被扔到了零的脸上，他又昏睡过去了。
       
        “浅香警事正，您就这样放他走，万一他不回来怎么办？”手捧资料的小助理，看向穿着干练制服，冷着一张脸的高挑女性。
        “呵呵，我倒觉得他一定会回来。”戴着古怪的大眼镜，唇上涂着漂亮的梅子色口红的女人邪魅一笑，“降古零，听名字就很有意思。我很欣赏他，未来说不定会让他加入零科当个小干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