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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少年 多元
原型 紧急审讯室,产科医鸿鸟 梶真,真壁有希子,梶山胜利,鸿鸟樱,四宫春树,小松留美子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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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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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5-22 14:37
第一话: 情话 「愛の囁き」
第二话:电视节目 「テレビ番組」
第三话:出差 「出張」
第四话:住院 「入院」
第五话:奇迹 「奇跡」
第六话:争执 「喧嘩」
第七话:鸿鸟医生 「鴻鳥先生」
第八话:孕吐 「つわり」
第九话:决心 「決意」
第十话:出轨 「不倫」
第十一话:下屋加江 「下屋加江」
第十二话:果酱面包 「ジャムパン」
第十三话:梶山先生 「梶山さん」
第十四话:抢救 「救急」
第十五话:出生 「生まれる」
第十六话:加油,春樹! 「頑張れ、春樹!」
大家晚上好,我来更新啦。这话真是目前为止最长的一话了呢,共计18页,20199个字,写了有三四十个小时,笑。当然这话也是全篇的高潮了。希望大家能够喜欢吧。其中有一些可能会令人觉得不适的内容,年龄小的读者请在家长的指导下观看哦。
一直想找一首配合这话的歌,无奈一直找不到,只能放弃了,笑。
看完这章大家记得要告诉我让你印象最深的人物是谁哦。
欢迎来到这个世界,小春。
那么,祝大家工作日愉快,晚安。
以上
第十五话:出生 「生まれる」
五月一来,天气就开始转暖了。窗外的樱花全都开了,从病房里望出去温柔而盛大。昨夜下了一场雨,打落了不少新开的花朵,为中庭的地面盖上了一床嫩粉色的薄被。今天天一亮,阳光照到樱花树纤细的枝桠上,挂着水珠的花蕾便争相绽放了。雨露沿着花瓣缓缓滑落下来,透明的水珠被阳光包裹着,映照出了庭院里生机勃勃的春景。
有希子半躺在病床上,腰后塞了两个厚厚的白色枕头,用来支撑她日渐沉重的身体。病床上铺满了婴儿的小衣服。有希子正细心地将它们一件一件叠放整齐,准备一会儿收进床边的行李箱中。她的动作格外轻柔,眼里盛满了爱意,彷佛手里拿着的不是衣服而是正在她腹中努力生长的春樹。这些衣服还是住院之前和梶山一起买的。前两天有希子托奈央把她觉得用得上的新生儿用品全都带到了医院来。那晚,梶山看到病房里被婴儿用品堆着满满当当的置物架和一旁新添的行李箱,忍不住责怪了有希子一番。“这东西孩子出生的时候多半都用不上,有这精力还不如好好休息。” 有希子懒得和梶山争执,便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整理起春樹的衣物来。
“鸿鸟医生说了多少次让你静养,就是不听,尽干些多余的事。” 梶山拗不过她只好过去帮忙,嘴上却始终没有闲着。
“过两天就要搬去单人间了,提前准备一下难道不应该吗?” 有希子被一直唠叨个没完的梶山说得有些心烦,没能压住心中的火气。前些日子定下了手术日期后,鸿鸟就开始积极地为有希子安排房间。虽然有希子不是顺产,无法使用LDR产房,但单间仍是很必要的(注:LDR指Labor,Delivery and Recovery,即待产,分娩及产后休养。LDR一体化产房,是日本的标准化产房。LDR产房提供了家庭化的温馨舒适的环境,以此来帮助产妇更好的迎接新生命的到来。有兴趣的同学可以自行搜索LDR产房图片)。 “私密、良好的环境可以让梶山太太得到更好的疗养。单间还有舒适的长沙发,梶山先生也不必再挤在坚硬狭小的椅子上过夜了。” 关于更换房间的事,鸿鸟是这样解释的。
“都是自找的,明明不需要。那天会诊的时候白川医生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早产的孩子个子太小,新生儿的衣服没法穿。纸尿裤也是,普通的根本用不了。这些东西医院都会提供的。”梶山照着有希子的指示将柜子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收进了有希子刚住院时他带过来的行李箱内。“奈央新拿来的这个大的用来装你的东西吗?”
梶山的话戳到了有希子的痛处。她一直为了孩子不得不早产的事而自责。原本她想着咬咬牙坚持到至少三十二周。孩子能在肚子里多养一天是一天,她辛苦一点没什么。可是这一段身体状况恶化的厉害,为了春樹的安全有希子最终选择听从鸿鸟的话,将手术的日子定在了胎儿满二十九周的那一天。“啊,不能把女儿养到足月真是抱歉了。当妈妈想做好完全的准备有错吗?到时候万一我有什么不测,也免得你手忙脚乱的。之前买婴儿用品的时候你就一个劲得说我准备得太早,结果呢?早点收拾好,省得麻烦你这个大忙人。”
“有希子,我不是这个意思。” 梶山站起身,揉了揉蹲麻了的双腿,然后走到她身边坐下了。“我是在担心你。”
“啊,那还是真是麻烦你了。”有希子一手托着腰一手撑着床沿,缓缓站了起来。她的鼻子里插着输氧管,让原本就不太便利的行动更加受拘束了。她想要在今天把剩下的需要收纳在小行李箱里的东西收拾完。
“我来吧。”梶山一把抓住了有希子的手腕。他长叹了一口气后说:“有希子,任性也要有个限度。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奈央、则行还有我要怎么办?”
有希子的身体微微颤了颤,她张了张嘴,却许久之后才说出话来。“春樹呢?”
梶山像没有听到有希子的问题似的,起身走到她正前方,扶着她的双肩将她轻轻按回了床上,然后温柔地拍了拍她的头。“都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跟个小女孩似的。”
收拾完东西后,梶山主动提出帮有希子擦身。进入二十七周之后,有希子因为身体的原因就没有再单独洗过澡了。这一段时间,洗漱的事都是在护士的帮助下完成的。梶山的提议让她很是意外。她从来没有想过要让他来照顾自己。一来是因为梶山实在是太忙了,这段时间能见上一面都显得奢侈。再来有希子还没有做好这方面的心理准备,她害怕他看到自己身体上的变化。
梶山打完热水回来,发现有希子依然穿着衣服一动不动地坐着。“怎么了?已经很晚了,早点洗完休息吧。”
有希子摇了摇头。“没事,还是我自己来吧。你也累了一天了。”
“怎么,还害羞了?”热水沿着保温壶三角形的嘴哗啦啦地落进了地面上的塑料脸盆里。“这些事本来就应该我亲力亲为,最近实在是太忙,来得太晚,所以才只能一个劲地麻烦护士。既然我今天来得早,就别再让护士费心了。”
有希子不忍拒绝梶山的好意,于是只能顺从地脱去了身上的病号服。温热的毛巾从她肩背上轻轻擦过,水汽带来的凉意让有希子忍不住打了一个颤。
“冷吗?”梶山将毛巾扔回脸盆里,从衣柜里取了干净的病号服披到了她身上。搓洗完毛巾后,梶山开始替有希子清洁身体正面;擦拭到腹部时,毛巾忽然停住了。“没必要吃这些苦的。”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沿着她腹部正中因为孕激素而产生的黑褐色的粗线小心翼翼地摩挲着。之后,他用手掌覆盖住了她布满细小纹路和湿疹疤痕的下腹部,然后又缓缓移动到了上腹部。“为什么?”他抬起头望着她的眼睛,显得有些困惑和迷茫。
有希子抖得更厉害了。她推开梶山的手,用衣服将自己紧紧裹住了。“对不起,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
梶山又一次把毛巾扔回了热水里。他温柔地将她拥进了怀里,用力搂住了她。“说什么傻话呢。”他温热的嘴唇缓缓地贴上了她头顶的发丝。他就这样,望着远处的墙壁安静地感受着她的气息。
“梶山太太?梶山太太?梶山太太?没事吧?”小松的声音唤醒了陷在回忆中的有希子。她这才发现自己手中的动作已经停顿了很久。“收拾得怎么样了?后天就满二十八周了,到时候我们换房间吧。早餐之后怎么样,方便吗?”
“不好意思,刚才走神了。”有希子不好意思地对小松笑了笑。
“没事,是我突然进来打扰到你了。我来帮忙吧。”小松说着走到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了。两个人有说有笑地叠起了床上的小衣服。“感情真好啊,你们夫妇俩。”
“谁知道呢。成天就会说一些难听的话气我。”放在床头柜上的有希子的手机忽然亮了。未读消息提示框背后,是一个正吸允着自己手指的米黄色的小胎儿。“哪有人用四维B超照片做待机画面和壁纸的。”梶山看到有希子新换的壁纸后,打趣过她好多次。小松起身走过去拿起手机,递到了有希子手里。她看到壁纸和梶山发来的消息,会心地笑了。
第二天,临近中午,下屋正在护士站后研究白板上的值班表。“最近会不会也太忙了一点,小松姐?”见小松没有搭理自己,下屋一把搂过了小松的手臂。“你看看呀,小松姐。鸿鸟医生和倉崎医生今天从早到晚都排了手术。我看别说午饭了,能不能吃上晚饭都是个问题。四宫医生今天上午在帝都大学做嘉宾讲师,下午是帝都大学附属医院的会诊。怎么连大学附属医院的会诊都要我们去了。”下屋放开了小松,双手叉腰,盯着白板把头摇了又摇。“你看看呀,小松姐。”
“我早就看到了。我看你一点都不忙,还有时间在这里研究值班表。”小松调侃下屋道。她正认真地监视着墙上几个屏幕里显示着的各个产房的实时心率和宫缩曲线。“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又到了孕妇们生孩子的季节。加油吧,下屋医生。” 小松用力拍了拍下屋的肩膀,然后拿起桌上的平板电脑仔细地检查起了住院病人的病历。
“什么嘛,又是小松姐你多年以来的经验?”下屋哀嚎着做起了伸展运动。她滑稽的样子逗乐了一旁的角田真弓和赤西吾郎。
“没错,这就是一个资深助产士宝贵的人生经验。说起来梶山太太今天怎么样了?”小松翻到有希子的病历时突然抬头问道。“总觉得她今天有点太安静了。平常这个时候她都会出来和我们打招呼的。”
“早餐前查房的时候还好呀,没什么异常。大概是最近太累了吧。梶山太太的状况,确实是怪辛苦的。还好还好,再过几天就要手术了。”下屋完全没有把小松提出的问题放在心上。“这几天这么忙,千万不要出什么岔子呀。”
小松依然觉得有些不安。“我看我还是午餐的时候再去查一次房吧。”她的话音刚落,面前的呼叫器就发出了锐利而急促的声响,屏幕上弹出的是有希子的床号。小松印象中,这还是有希子住院以来第一次使用紧急呼叫器。她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小松立刻放下了手中的平板,向有希子的房间全速跑去,紧随其后的是下屋和赤西。
小松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是倒在病床旁的有希子和洒了一地的床头柜上的物品。有希子的左手心里紧紧拽着紧急呼叫器的按钮,右手攥成了拳。看这状况,大概是找呼叫器的时候不小心从床上摔下来了。小松赶紧跑到了有希子跟前,这才发现她的下身浸在了一滩浅粉色的液体中。有希子蜷着身子,因为疼痛而不住的颤抖着,却始终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下屋医生,可能提前破水了。”小松说完立刻给身后的下屋让出了位置。
下屋迅速从墙上的工具箱里拿出了一双医用橡胶手套,麻利地戴上后,小心地抚触了有希子的腹部。“好硬。”下屋的脸“唰”得一下白了。“很有可能是胎盘早剥(注:正常位置的胎盘在胎儿娩出前,部分或全部从子宫壁剥离,称为胎盘早剥。),怎么办?” 她回过头,焦急地问小松说。
“我去联系担架和手术室。”不等下屋反应,小松已经跑出了病房。
下屋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拿出听诊器仔细的检查起了胎儿的心跳。听筒里传来的微弱的砰砰声,一阵轻过一阵。原本就已十分紧张的下屋,此时额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冷汗。她来不及和有希子打招呼,将听诊器收回白大褂的口袋里,然后立刻脱去了有希子的裤子。“果然。”有希子的双腿间已经隐约能看见孩子的脐带了。“还不快过来帮忙,愣在那里干嘛?!” 下屋心急火燎地冲着身后的赤西大吼道。
年轻的后期研修医哪见过这阵势,早就吓傻在了原地。他双手不住地颤抖着,一脸的不知所措。
“吾郎?”下屋吼了一声,见赤西仍然没有反应,只得匆忙起身从工具箱里又取了一双新的橡胶手套。下屋将手伸进有希子体内,努力地托举起胎儿的脐带,以保证孩子呼吸和血液供应的畅通。冰凉的空气不断的灌进有希子的双腿间和身体里,使她颤抖的更加厉害了。
“二号手术室已经就绪了。新生儿科和麻醉科的医生正在赶过去。小真(注:即角田真弓)去联络担架和梶山先生了。”小松边跑回病房边向下屋报告道。“现在什么情况?”
“胎儿脐带脱垂(注:脐带脱垂是指在分娩时脐带先于胎头露出的情形。一旦发生脐带脱垂,胎儿身体会压迫脐带,进而阻断胎儿的血氧供应。)。鸿鸟医生还在手术吗?四宫医生呢?”下屋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蹲在有希子跟前。
“联系过一号手术室了,说是还要一会儿。四宫医生在回来的路上了,但是没有三四十分钟估计到不了。”闻言,小松立刻从墙上拿了橡胶手套,边戴边向着下屋跑了过去。“让开。” 她对着呆愣在路中央的赤西毫不客气地喊道。“梶山太太,可能会有点不舒服,为了宝宝的安全请您稍微忍耐一下。”小松和下屋迅速地交换一下眼神。她对下屋一点头,下屋便取出了手。有希子身下的液体立刻就增加了,颜色也比之前更深。下屋手上原本紫色的橡胶手套,此时已变得鲜红。小松利落地接替了下屋。“出血有点严重啊。得赶紧去手术室才行。”
下屋站起身,脱下了手套,她这才发现有希子正不住地出着冷汗。下屋站在病房中央,望着眼前的病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联系上梶山先生了,说是马上赶过来。” 角田在这时和几位护士推着担架冲进了病房。
“怎么办?怎么办?鸿鸟医生那边没办法快点结束吗?四宫医生不能早点赶到吗?” 下屋看着眼前的状况,一下子乱了方寸。
“鸿鸟医生和四宫医生都已经在想办法了。在这么拖下去大人和孩子都危险了。现在应该赶紧手术。”小松镇静对下屋喊道。为了让有希子不那么痛苦,小松一直跪在她面前,一动不动。
“但是,但是我从来没有一个人做过这么大的手术。”下屋的刘海被汗水黏在了一起,她用手背拭去了正从下巴上滚落下来的汗珠。
“下屋,下屋医生,现在在这里能救梶山太太母女俩的只有你了。”下屋慌张的样子,让小松也有些着急了。
下屋用力地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地让自己镇定了下来。“好,出发去手术室吧,不能再等了。一助的话能用的就只有吾郎了(注:一台手术要顺利完成,需要一个外科手术团队,大手术一般包括麻醉医师、主刀医师、一助医师、二助医师、三助医师、巡回护士和器械护士。)。”
“我……我做不到。” 早就被吓傻了的研修医,听了下屋的话越发的不知所措了。
“除了硬着头皮上还能怎么样?!再怎么说你也是个医生,难道要见死不救吗?!”小松焦急地斥责着赤西,同时她努力地保持着身体的姿势,生怕自己稍稍动一动,有希子肚子里的孩子就会有什么闪失。“梶山太太很难受吧?再忍耐一会。你和春樹一定都会没事的。”混乱中,她依然努力地安抚着有希子,鼓励她坚持下去。“加油,孩子妈妈。”
一群人手忙脚乱地将有希子抬了起来。刚一离地,有希子就开始不住地呕吐,没过多久便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精光。小松冷静地指挥着现场的人。“不要慌,先把梶山太太移到担架上。一、二、三,放。”有希子的身体一接触到担架,小松就立刻让角田和一旁的护士们开始清理呕吐物。“从梶山太太口鼻周围开始,一定要确保她呼吸畅通。接下来是她身体周围,一定要彻底消毒,防止感染。”
“梶山太太,很疼吧?没事的。疼痛引起的呕吐是很常见的。”或许是被小松的专业和沉着影响了,下屋也逐渐恢复了平时的状态。“我们出发吧。”
离开病房前,匆忙中,小松让下屋找了一块薄毯,盖住了有希子裸露的下半身。“很冷吧。没关系的,马上就到手术室了。坚持一下。”小松跟在担架后面飞速地奔跑着,她一只手紧抓着担架的把手,另一只手则在有希子体内有力地托举着春樹的脐带。“梶山太太,尽量放松,蜷着身子,有可能会影响宝宝的呼吸和血液供应。我知道你很难受,但请你无论如何也要再忍耐一下。”
担架上的有希子痛苦地闭着眼。她的双手死死地抓着一侧的把手,指节因为过于用力而变成了青白色。从始至终,有希子一直紧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可她却没有发现自己的下嘴唇早就被咬破了,有细小的血流缓缓淌了出来。拉着担架跑在前面的下屋见状不由地加快了脚步。或许是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有希子发出了呻吟。她脸上的汗珠越来越密集,嘴中的呻吟不知不觉中也逐渐变成了呼喊。
“加油啊,梶山太太,再坚持一下。”下屋不断地鼓励着有希子,同时用尽全力地向着手术室跑去。她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人抓住了,低头一看,正是有希子。
“救救……孩子。” 有希子睁开眼睛望向下屋,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这几个字。“救……救……小春。” 有希子的头发因为汗液而黏在了一起,紧紧地贴着她苍白而消瘦的脸庞。她身下的床单已经被汗水、羊水和血水混合液浸透了。
“您放心。您和小春无论哪一个我都不会放弃的!”下屋又一次拼命加快了脚步,她大声地对有希子喊着,回应着她的请求。但很快,她的声音就被淹没在了有希子痛苦的呼喊声中。
“梶山太太最后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一路上,小松不断地安慰着有希子,直到看见了手术室的门,她才稍稍出了一口气。
手术室里,麻醉医早就严阵以待了。一等有希子被搬上手术台便和其他护士、助产士一起为她脱去了衣物,并进行了消毒。期间,小松钻到了手术台下方,依然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原本的托举姿势。“梶山太太是吗?请您尽量弓起身子,像一只虾一样保持不动。现在我们要为您进行麻醉,一会就不疼了。加油。” 麻醉医进行腰部穿刺的时候,迅速完成了清洁消毒等手术前无菌步骤并换好了防护服的下屋,拖着B超机和胎心监测仪进来了。
“混合型胎盘早剥确认。胎儿心率60(注:胎儿心率的正常值一般在120~160次每分钟。)。” 看着仪器上不断下降的胎心,下屋立刻撤走了B超机,准备开始手术。“小松姐,你那里怎么样?”
“没关系。不用管我。”随着小松的话音,手术室的门又一次被打开了。“新生儿科的医生到了。” 一旁巡回护士的声音清晰地传达到了手术室中每个人的耳朵里。
白川推着移动保温箱走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上站定。白川和下屋的视线交会在一起,他微笑着坚定地对她点了点头,以示鼓励。
下屋对白川回以感激的微笑,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现在开始紧急剖腹产手术。争取在一分钟之内把孩子取出来。”站在下屋对面的吾郎依然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下屋有些急了,她跳起来用头重重地撞了一下吾郎的头。“集中精力,你可以的。” 许多年前,鸿鸟正式这样教导下屋的。鸿鸟做手术的样子随着回忆浮现在了下屋眼前,她从中得到了信心和鼓励。
下屋接过器械护士递来的手术刀,迅速划开了与耻骨联合平行的有希子下腹的皮肤和脂肪。“止血钳。”她利落地夹住筋膜附近的血管后,用手术剪剪开了一层又一层几近透明的白色筋膜。“扩张器,纱布。” 手术室回荡着的除了下屋的声音便只有监护仪发出的有节律的嘟嘟声。“看到子宫了。纱布。”下屋边指挥周围的同事边伸手探入了有希子的腹腔,确认了孩子的情况。“准备切开,吸引。” 吾郎吸尽了剩余的羊水之后,下屋摸到了胎儿软软的头颅。“孩子要出来了哦。梶山太太,可能会有点不舒服,请您忍耐一下(注:剖腹产大多数情况下采用的都是硬外膜麻醉(半身麻醉的一种),病人在手术时神智是清醒的,可以感觉到医生的操作。)。”
“鸿鸟医生到了。”巡回护士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下屋随之长出了一口气。“鸿鸟医生你可算来了。” 她的心落回了肚子里,手上的动作更为利落了。“你那边怎么样了?”
“交给倉崎了。有两下子啊,下屋。”鸿鸟站到下屋身后认真观察起了术野(注:即手术的视野、范围)。
“多亏了小松姐。小松姐你那边怎么样了?”下屋将双手往子宫的深处挪了挪。
“完全没问题。你尽管继续。”小松的声音从手术台下传了出来,她依旧一动不动地跪在手术室坚硬而冰凉的地面上。
“小松姐辛苦你了。”鸿鸟的声音里饱含了感激与歉意。
“宝宝出生了。梶山太太,恭喜您!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哦,”下屋一鼓作气把孩子从有希子的腹中取了出来,然后高举过天蓝色的遮挡布好让有希子能够清楚地看见孩子的容貌。
“脐带留长一点(注:早产儿的血管非常细小,很难进行注射,所以医生会选择使用脐带中的血管。)。”器械护士将干净的手术剪放进下屋手里时,白川提醒道。
“明白。”下屋回应白川的同时利落地完成了手中的动作。“脐带剪好了。” 她把春樹递给了守在一旁的角田。孩子随即被角田放进了白川带来的透明保温箱中。
“加油,加油。”白川迅速吸尽了春樹口中残留的羊水,并为她贴上了连接监护仪的电极片,然而屏幕上显示出来的只有一条单调的绿色直线。“心脏停搏。” 他向手术室里所有的人宣告了这个残酷的事实,却没有放弃。“加油,加油,加油啊。”白川用力地按摩着孩子的后背,然后为她戴上了氧气面罩。“准备插管。”
“是。”站在保温箱另一侧负责协助的角田,听到指令后立刻拆开了插管所需的一次性器械。
“下屋,手上的动作不要停,视线不要离开术野。”鸿鸟的喊声惊醒了全神贯注盯着春樹的下屋,她马上将注意力转移回了有希子身上。
“加油,加油,加油。”白川一直在保温箱旁努力地抢救着春樹。
“血氧饱和度上来了。”短暂的心肺复苏过后,角田惊喜地喊道。
“确认自主呼吸。”白川看着眼前比自己手掌大不了多少的小人儿,长出了一口气。他把氧气面罩拿开之后,手术室里响起了婴儿微弱的哭声。手术室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来。
“哭了。”刚刚从手术台底下钻出来的小松,边揉着酸痛的肩膀边兴奋地喊道。
“听到了吗,梶山太太?”下屋猛得转过身,望着春樹激动地对有希子说。
有希子轻轻点了点头,氧气面罩里的白色雾气随之上下起伏着。她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有希子忽然觉得很累,浑身地力气彷佛都被人抽走了。“你看,我们的女儿出生了哦。”她努力睁大着眼睛凝望着春樹方向,脑海中又一次闪过了来手术室的路上不断浮现出的那个念头:小勝要是在就好了,好想再看他一眼,一眼就好。有希子觉得眼皮越来越沉,她实在是太累了,想要睡一会儿。她终于坚持不住了,缓缓地闭上了眼,嘴角仍带着满足的笑。有泪珠顺着她眼角缓缓滑落了。
小松揉着肩膀的手渐渐停了下来。“下屋医生,下面也开始出血了。”
下屋惊慌地转回身,开始检查手术台周围的情况。她一低头便看见了一滩鲜红的血泊。“鸿鸟医生!”她一下乱了阵脚,焦急地向身旁的鸿鸟寻求帮助。
“下屋,不要慌。”鸿鸟飞快地跑到了手术台的另一边和赤西交换了位置。
“出血超过1500毫升了。血压在下降。”麻醉医焦急的呼喊声响彻了整个手术室。
“加大输血量,增加子宫收缩药。”鸿鸟立刻对周围的同事下达了指令。
“开始用输液泵输液。”
“好。谢谢。”鸿鸟加快了缝合的速度,并积极地回应着一旁的护士。“麻烦你们谁能帮忙再开一条输液通道。如果能用动脉导管的话最好。拜托了。”
还没等到同事回应,监护仪就发出了急促的警报音。“血氧饱和度下降到六十了(注:正常人体动脉血的血氧饱和度为98% ,静脉血为75%。)。” 麻醉师又一次高声提醒道。“出血量超过2500毫升了。” 小松的声音紧接着麻醉医的声音响了起来。随后,监护仪发出了尖锐而单调的嘟声。“检测不到心跳和呼吸了!”
“梶山太太,梶山太太,能听到吗?”小松站在有希子身边不断地确认着她的状况。
“已确认患者出现产科危及性出血。请改用全身麻醉,帮忙插一下管。立刻联络急救科。”整个手术室开始在鸿鸟的指挥下紧张而有序地运作起来。
急诊科的加瀬医(平山祐介役)带着一名同事,像风一般掠过了不久前刚赶到手术室门口的梶山身边。“请问出什么事了吗?” 不断进出的医护人员让梶山觉得十分不安,心跳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们的脚步加快了速度。
“一会再跟您详细说明。”加瀬没有停下来,迅速消失再了梶山的视野里。紧随其后的是飞奔而来的四宫。“碍事。” 他毫不客气地对正站在过道中央焦急地向手术室内张望地梶山说。
“急救科的人还没来吗?”手术室的门随着鸿鸟的话音打开了。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樱。”四宫迅速地跑到了下屋的身边,接替了她的位置。“现在是什么情况?下屋,你辅助。”
“出现室颤了。”下屋望着不远处地监护仪大声喊道。“加瀬麻烦您进行心脏按摩。吾郎准备除颤。”
“用保罗术式确保术野。”
“嗯。为恢复心跳之后的出血做准备。”四宫飞快地抬了一下眼,和鸿鸟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领神会道。
“除颤的准备就绪了。请让开。请充电。”
“充电完成。”吾郎积极地和一旁的同事配合着,为有希子进行治疗。
“请让开。开始。一、二、三。”强力的脉冲电流让有希子的身体剧烈地弹跳了一下,然后重重落回了原位。
“下屋,准备肾上腺素。”在不间断地心脏按摩和除颤治疗中,手术室里医生们焦灼的声音此起彼伏。
“两分钟过去了(注:心肺复苏每一轮为两分钟。)。”麻醉医大声提醒道。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全神贯注地盯着麻醉医身旁的监护仪。然而屏幕流动着的始终是那条单调而残酷的直线。
“开始二轮心肺复苏。” 加瀬高喊着,用比上一次更大的力量为有希子进行了心脏按摩。又一个两分钟过去了。春樹在不远处的保温箱里扭动着。她小小的身躯因为缺氧而呈现出了西瓜一般的红色。她哭得比之前更加响亮了。
“梶山太太,加油,加油,加油啊。”下屋望着遮挡布后的有希子,带着哭腔,不断地为她加油打气。“梶山太太,你的终点不在这里吧?!你说过有很多地方想要和梶山先生一起带着春樹去的吧?!你说过有好多好多的事想要和梶山先生一起为春樹做的吧?!”下屋越发激动了。她的眼前浮出了有希子坐在病床上边整理着春樹的衣物边和自己谈笑的画面。“梶山太太,有希子小姐,你听到了吗?小春在呼唤你啊!她在喊妈妈啊!求你了,回来吧!”下屋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她专注地望着仪器的屏幕,停止了呼喊。短暂的寂静之后,直线逐渐变幻成了充满生命力的波纹。手术里瞬间爆发出了一阵欢呼。
白川松了一口气。“宝宝必须要走了。妈妈就拜托你们了。”他郑重地和手术室里的同事打了招呼,带着春樹走出了手术室。
手术室外的梶山仍站在过道中央不住地向内张望着。他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着,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忽然想到,曾经有希子站在手术室门口等待自己的时候,是否也是一样的感受;一样的不安、焦躁与恐惧。“有希子她怎么样了?”一见到白川,梶山就跑了过去,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双肩。
“还在手术中。”白川回答的很简单。“那个,恭喜您,是个可爱的女孩子。您要看一眼吗?”
然而梶山彷佛没有听到白川的话一般,又重新跑回过道中央,开始不断地向手术室里眺望着。
白川犹豫了一下,决定不再打扰这位焦虑的丈夫,推着春樹离开了。
手术室里,医生们仍在紧张地忙碌着。鸿鸟和四宫踩在越积越大的血泊里,努力地想着办法。
“出血超过4800毫升了。”
“启动大量输血方案!”鸿鸟听到麻醉医的警告后立刻做出了判断。
“不行,子宫太软涨了。B-Lynch不管用了(注:B-Lynch是一种改良过的用于处理产后出血的缝合方法)。” 四宫用力按压着子宫,尽最大的可能让出血能够停下来。“赶紧联络血库,不用进行交叉配型(注:交叉配型即交叉配血实验,是一种必要且通用的用于观察供血者与受血者的血液有无凝集或溶血等现象的实验。)。”
“准备局部注射用的后叶催产素和长注射针(注:后叶催产素一种用于刺激子宫收缩的激素。)。”在四宫与鸿鸟不断交替地呼喊声中,血流落下发出的啪嗒声依旧清晰可闻。护士和助产士不停在手术台下方越扩越大的血泊里跑动着,带出了粘腻的回响。浓郁的血腥味在手术室的空气中弥漫着,最终打败了消毒水和针剂的强烈气味,霸道地侵占了医护人员的呼吸。
“樱,血根本凝固不了。”四宫缓缓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这是……”
“嗯。我知道。子宫型羊水栓塞(注:羊水栓塞(amniotic fluid embolism,AFE)是指在分娩过程中羊水进入母体血液循环引起的肺栓塞,导致出血、休克和发生血管内凝血等一系列病理改变,是产科的一种少见而危险的并发症,病死率高达50%~86%。详见A医学百科。)。” 鸿鸟严肃地回应了四宫,却依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拼了命地不断缝合着。
四宫一把抓住了鸿鸟的手腕。“放弃吧,樱。”他注视着他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可恶!”鸿鸟大喊一声,十分不甘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现在开始子宫全切手术。” 他低下头痛苦地宣布道。
“把一整箱3.0可吸收缝合线全都拿过来。” 听到鸿鸟的话后,四宫立刻对身后的护士下达了指令。
“出血量超过6800毫升了。”
“加快输液速度,控制出血点。”在四宫和鸿鸟的齐心协力下,严峻的局面终于得到了控制。
此时,手术室外吾郎正不停地搓着双手,向梶山说明手术室内发生的险情。“梶山先生,您太太应该是不幸遇上了羊水栓塞引起的DIC,即弥漫性血管内凝血。所以出现了血液无法凝固的状况。虽然我们想尽了各种办法来阻止出血,但都失败了。现在为了保住她的性命,我们不得不摘除她的子宫。”他说完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梶山,然后不安地低下了头。
短暂的沉默之后,梶山对着吾郎深深地鞠了一躬。“请您救救有希子,救救我妻子。”他的声音剧烈地颤抖着,彷佛下一秒就要哭出声来。“拜托您了!”
吾郎对着梶山认真地回鞠了一躬,然后跑回了手术室。
二十多分钟后,手术终于结束了。有希子被护士送去了ICU(注:ICU是Intensive Care Unit的缩写,即重症监护室。)。下屋瘫坐在消毒室的地板上,抱着膝盖,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注:消毒室即手术前医护人员进行消毒的房间。)。她眼前一直残留着有希子苍白如纸的脸。深蓝色的手术服早就被汗水浸透了,留下了一个又一个深深浅浅的印子。“鸿鸟医生,我,我……” 不管她怎么努力,都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下屋。这不是你的错。”鸿鸟拽下自己的手术帽,无力地安慰下屋道。
“运气真好啊,樱。(注:DIC一种高致死率的并发症,死亡率在45%~78%之间。数据出自American Journalof Clinical Pathology)。” 跟在鸿鸟身后走出了手术室的四宫,瞥了一眼坐在地上的下屋,扯下了口罩,对着鸿鸟幽幽地开了口。“你和梶山太太都是。”
有希子躺在病床上,像一只没有生气的蝴蝶,单薄而易碎,彷佛让人轻轻一碰就再也飞不起来了。ICU里很安静,除了各类仪器有节奏的声响就只剩下了医护人员的脚步声。药剂和血液从输液袋中落下来,通过透明的输液管缓缓流进了有希子的体内。梶山站在病床前,望着昏迷中的有希子,脑中一片空白。
“梶山太太现在的情况很稳定。今晚要是没什么变化的话,明早就可以转回产科了。”说话的人是鸿鸟。他刚刚认真地和梶山解释了手术中发生的状况,以及他们最终选择切除子宫的理由。
“只要我妻子没事,其他的不重要。鸿鸟医生,谢谢您。”梶山的视线始终都没有离开过有希子。她毫无血色的面容深深刺痛了他的心。“您刚才说为有希子输了近8000毫升的血,是吗?”
鸿鸟点了点头。“相当于把梶山太太身上的血换了两遍。”
“她一定觉得很冷吧。” 梶山无意识地皱着眉,语气却很平淡。“鸿鸟医生,能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吗?谢谢。”
鸿鸟对他鞠了一躬,转身走出了ICU。鸿鸟离开以后,梶山从不远处拖过了一张椅子,无力地坐了下去。他小心翼翼地将她的手抬了起来,放进了自己的右手心里。她的手上几乎没有什么温度,指尖冷得像冰块一样。他慢慢地用手掌包裹住了她的手指,然后反复确认了她手背上的管线是否还在原来的位置。他轻轻地揉搓起她的手指,想让她变得暖和一些。“你怎么这么傻啊。”他苦笑了一下,心想或许几年前自己躺在ICU里的时候有希子也说过这句话。不知道她当时的心情是不是和他现在的一样。“疼吗?”他伸出左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难受吗?”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手指传来的尽是凉意。
“有希子,你还记得吗?”他就这样一直凝视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又开了口。“你和匡还在交往的时候,有一次匡邀请我去他家看棒球比赛。那次,我是带着啤酒和小菜去的。我一到就进了厨房分放小菜。我从厨房出来的时候,你和匡正半躺在客厅的飘窗上。你倚在他怀里,举着他的手掌,透过阳光研究他的掌纹。你那时候头发还挺长的。窗户没关严,一阵风进来一下就把你的头发吹乱了。你整理头发的样子,真好看。”他想不出什么华丽的辞藻来。但他记得很清楚,有希子抬起手将碎发夹到耳后的瞬间。阳光洒进来,光晕模糊了她的右半边脸,只剩下了一个不真切的剪影。 “我那时候想,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啊。”他只是看着就很满足了,只要远远地看着,就够了。
“我一直都觉得太美好的东西都是不能随意触碰的,只要碰一碰就会惹来祸端。更别说去争,去拿了。有希子,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梶山收回手,用力地捋了捋自己憔悴而疲惫的脸。“现在想想,能够保持一直以来的朋友关系就很好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红了眼眶。其实这些年,光想着她的存在本身,就已经让他度过了许多艰难的时光。于他,她曾是云端之人。他着实不该为了一己私欲,将她拉入凡尘。都说,彩虹易碎琉璃脆,梶山认为弄坏了他这一生最为贵重的宝物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有希子,我想我是做错了。”
第二天下午,鸿鸟趁着午餐时间去了NICU(注:NICU是Neonatal Intensive Care Unit的缩写,即新生儿重症监护室。)。他站在NICU的大门口,从墙上挂着的瓶子里挤了消毒液来擦手。白川看到他笑着冲他挥了挥手。
“春樹怎么样了?”彻底地清洁消毒后,他快速地穿过了新生儿观察室,走进NICU来到了白川身边。
“你指哪一个?”白川坏笑着,脸颊上出现了两个小小的酒窝。
“怎么连你也开起我玩笑了。”鸿鸟俯下身去,认真地打量起保温箱里的春樹来,他的眼神比平时更为温柔。春樹的胸腔不断地剧烈起伏着,彷佛每一次的呼吸都拼尽了全力。她的身体依然很红,皮下的神经和血管隔着微微有些透明的皮肤若隐若现。春樹小小的口腔被连接着呼吸机的氧气管道占满了。为了防止管线滑落,她的鼻子下方被两条交错粘贴的胶布挤满了。普通尺寸的医用胶布在春樹的脸上显得硕大无比。“你好,春樹。” 保温箱左侧有两个椭圆形的操作口,鸿鸟打开了其中的一个。春樹一下便握住了鸿鸟伸到她面前的食指。鸿鸟笑了。他将身子压得更低了一些,柔声说:“小春,很难受吧?你今后也许会比那些足月出生的孩子经历更多的痛苦。但是,你也一定会比别的孩子幸福几十倍、几百倍,一定会的。加油,千万不要输哦。恭喜你来到这个世界。整个世界都在欢迎你哦。”春樹努力地扭动着身子,发出了微弱的哭声。
“目前情况还算稳定。”白川也被鸿鸟的温柔感染了,连语速都慢了下来。“你那个春樹看起来也很有精神哦。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都来过了,而且还都是光明正大地走进来的,是不是超级难得?”
听了白川的话,鸿鸟轻轻笑出了声。
“幸福?我看啊千万别成为弃婴才好。”新井站在春樹保温箱旁的电脑后面,正更新着她的病历。她毫不留情地给鸿鸟浇了一盆冷水。“出生到现在已经超过二十四个小时了,她爸爸都没来看过一眼。昨天晚上喊过好几次了都没有动静,再怎么说也得来了解一下孩子的情况啊。”
“新井医生还是那么咄咄逼人啊。”鸿鸟苦笑着抬起头看了新井一眼。“我想梶山先生可能还没有缓过神来。昨天的事对他们夫妇俩都是很大的打击。再给他一点时间吧。”
“鸿鸟医生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啊。但是凡事都得有个限度。”新井十分不客气地反驳道。
监护仪的警报声突然响了起来,是春樹的呼吸暂停了。鸿鸟小心翼翼地将春樹翻过身来,轻轻地按摩着她的背部。“爸爸很快就会来的,所以你一定加油哦。”不一会警报声便消失了,春樹小小的肚皮又开始剧烈地上下起伏着。
产科病房的单人间里,阳光透过窗帘未合严的中缝透了进来,将输液袋和监护仪的屏幕染上了朦胧的光晕。氧气面罩里的白色雾气随着有希子呼吸的节律,一起一伏。光斑像与之捉迷藏似的,一会融进了雾气里,一会落在了有希子惨白的脸庞上。两个小时前,她才刚刚从ICU回到了这里。从手术结束到现在过去了近二十四个小时,梶山一直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期间,有希子短暂地醒过一次。她闭着眼,只说了一句话,无力的声音在氧气面罩的阻挡下变得越发含糊不清。“小春怎么样了?”
梶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她……没事。” 他温柔地握着她的手,嘴唇微微颤抖着。“傻瓜。”
得知春樹安健,有希子便又缓缓地陷入了沉睡。
小松进来的时候,梶山正用手背试探有希子的身上的温度。从昨天到现在她一直发着低烧,体温一直没能降下去。鸿鸟说这是正常的创伤后炎症反应,让梶山不必担心。可梶山怎么都放心不下,隔一阵就要查看一下妻子的状况。
“梶山先生,这是吸奶器。等梶山太太醒了记得和她一起试一试。” 小松把米黄色的电动吸奶器和几个透明储奶袋一起放到了床头柜上。“集乳的时候遇到任何问题都可以呼叫我们,请不要有顾虑。”
“我们不需要这些东西。麻烦您拿回去吧。”梶山头也不抬地回绝了小松。
梶山的态度让小松很是意外,但她仍耐心地和梶山讲解了母乳的重要性。
“我们不需要这些东西。” 梶山虽然没有打断小松的话,却在小松说完之后又一次严词拒绝了她。
“梶山先生,您担心太太的心情我十分地理解。但是小春,您的女儿她正在保温箱里独自努力着,战斗着。请您不要忽略了您的女儿,多为她想一想。”小松完全没有要放弃的意思,积极地劝慰梶山道。
“我们不需要这些东西。”梶山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梶山先生……”
“你看看有希子,看看我妻子,好好看一看。她都已经这样了,你们怎么还能忍心要求她做这要求她做那呢?啊?!”这一次,梶山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小松。他努力地压制着早就在边缘的情绪,却是徒劳。“要是躺在那里的那个人是我就好了。她为什么总是这么固执,不肯听我的劝,非要做傻事呢?”梶山边说边从病床的另一侧绕了过来,一把将床头柜上的东西全都推了下去。吸奶器和马克杯一起摔落到了地面上,发出了一声巨响。
鸿鸟和白川刚从NICU过来,正穿过普通病房的走廊向单人间所在的方向走去。鸿鸟听见声响,立刻冲进了有希子的房间,挡在了小松和失控的梶山之间。“梶山先生,冷静一点。我很能理解您的心情。但请您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若是伤到别人就不好了。”说话间,鸿鸟一直死死地挡在小松面前,生怕梶山做出更加过分的举动。“小松助产士完全是处于好意。梶山太太很快就会好起来的。若是母乳对她造成了过大的负担,到时候再放弃也来得及。”
“你懂什么……” 梶山躲开了鸿鸟的目光,望向窗帘的缝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十分用力地捋了几次自己的脸,努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小松轻轻推开了鸿鸟的手,站到梶山面前说:“梶山先生,您现在去NICU 看看小春,然后吃点东西怎么样?昨天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吃呢吧。”
梶山没有回答,房间里陷入了奇妙的沉默中。
小松用力拍了拍梶山的肩膀,笑了。“梶山先生,您现在不仅仅是有希子小姐的丈夫,更是小春的父亲。请您挺起胸膛,不要逃避,好好地履行做父亲的责任。加油哦,爸爸!”
“小松助产士说得很对。梶山先生,跟我一起去NICU吧。我是特意过来找您的。昨天在手术室外面您就不愿意见小春吧?如果梶山太太和小春看到您现在的态度,一定会很难过的。去看看她吧。”白川站在病房门口,对梶山鞠了一个躬,然后耐心地等待着梶山的回音。
最终,在小松、鸿鸟和白川的轮番劝说下,梶山和白川一起去了新生儿科。梶山的心情很复杂,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春樹。这个决定对他来说,需要很大的勇气。一方面他明白保温箱里的那个是自己的女儿,而另一方面他深知正是因为春樹的存在有希子才会受了这么多苦,变成了如今的模样。新生儿科的自动门在他面前向两侧打开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跟在白川后面走了进去。观察室里,婴儿们发出的咿咿呀呀声和有力的哭声混杂在一起,吸引了梶山的注意力。他远远地望了一眼襁褓里的那些孩子,内心忽地一下变得柔软而平静起来。
“是不是觉得一切都充满了希望?”白川看到梶山的反应便停下了脚步,笑着询问他道。“小宝宝们是有魔力的,一进这里就好像被治愈了,所有不顺心的事都统统抛到了脑后。” 白川的语气里带着五分满足五分自豪。“小春在里面,我们过去吧。”短暂地停留之后,白川走进了NICU。紧随其后的梶山站在NICU透明的自动门前,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走了进去。
大约十八个透明的连接着各类仪器和电脑屏幕的梯形体保温箱,在NICU里整齐地排列成了两行。春樹的保温箱在里面那一列中间偏左离医生办公桌最近的位置。白川走到春树的监护仪器前停下了。梶山也随之停下了脚步,目光却避开了面前的保温箱。“说吧。”梶山望着自动门的另一侧,对白川说。
“不看看小春吗?是个战士哦,这孩子。”白川温柔地笑着,打开了身旁的B超机。“她一直在等着你哦,爸爸。”
“看看她吧。家人的支持和守护对于这些早产的孩子来说格外的重要。”今桥医生走过来对梶山鞠了一躬,不急不徐地说。他的面容虽然严肃,语气却充满了关爱和期待。
梶山深呼吸了几次,努力地排解着心中的矛盾与不安。他缓缓回过头,用余光瞥了一眼保温箱。只一眼,他便被面前红色的小人吸引了,再也挪不开目光。他将身体完完全全地转了过来,面对保温箱,低下头去认真地打量起里面的春樹。大约是知道爸爸来了,春樹努力地睁开了一直眼睛,和梶山对视着。最小号的早产儿特制纸尿裤对她来说仍然有些大了,大半个身子都被裹在了纸尿裤里。春樹迷你的左手正扶着嘴上的氧气管,心脏在小小的胸腔里猛烈地跳动着,肚子随之不断地上下起伏着。
“很可爱吧。” 白川笑得更灿烂了。“梶山先生,现在和您说明一下小春的情况。” 白川指了指保温箱上挂着的名牌,上面写着梶山春樹四个大字。“我们在小春的名字下面简单地记录了一下她出生时候的状况。昨天,五月六号,中午十二点三十六分出生。出生体重776克,身高26. 8厘米。二十八周胎儿的体重大约在853克到1473克之间,而身高一般在29. 4厘米至50厘米之间。小春出生是27+6出生的,即差一天满二十八周。她比其他二十八周左右早产的孩子发育地稍微慢了一些。”白川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观察了梶山的反应后才又继续说了下去。“医学上,我们把出生体重在2500克以下的宝宝称作低体重出生儿,1500克以下的是极低体重出生儿,而1000克以下的是超低体重出生儿。小春作为超低体重出生儿会面临许多的挑战。一般来说都需要闯过呼吸关、喂养关和感染关。像小春这么大的宝宝,呼吸中枢系统还没有发育成熟,会频繁地出现呼吸暂停和呼吸衰竭的情况。加上肺部也没有发育完全,缺少肺泡表面活性物质,所以目前她需要依赖呼吸机和药物才能够存活下去。”
白川话音刚落,监护仪的警报音就响了起来。白川不慌不忙地打开了保温箱的操作门,将春樹小心翼翼地翻过身来,按摩着她的背部。不一会儿,警报音便消失了。“不用担心,我们会二十四小时监护小春的。像这样呼吸暂停的状况立刻就会被发现并得到解决。”
从刚才起,梶山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白川手里的小人儿。他注视她,不自觉得皱起了眉头,脸上写满了担心。
“接下来是喂养关。早产宝宝的消化系统还没有发育好,所以会为喂养带来许多困难。目前我们没有母乳,使用的是稀释的配方奶,通过鼻饲管注射到小春体内。到目前为止她“吃”了大约一毫升左右。没有明显的肠胃不适,但是体重有所下降。第三关是感染关。小春的皮肤粘膜要比足月出生的孩子薄嫩许多,并且残留的脐带本身就是开放性伤口,细菌很容易就会对她造成感染。加上胎龄越小的宝宝免疫球蛋白水平越低,抵抗细菌侵袭的能力就越差。此外……”
梶山抬头看了一眼白川,他本以为面前的医生已经说完了,没想到春樹面临的险情远不止这些。
“目前小春出现了二级新生儿颅内出血的症状,是胎盘早剥和宫内窘迫造成的早产儿非常常见的后遗症。一、二级脑出血的存活和预后都比较好,所以我们目前很乐观。接着您需要了解的是早产儿视网膜病变。我们要三周以后才能知道小春有没有这方面的问题。但根据以往的经验,三十六周以下的低体重出生儿60%以上都会遇到这个情况,而二十八周以下的几乎是100%。所以您要做好心理准备。当然如果情况不严重话,通过治疗几乎不会对视力有什么损害。还有……”
梶山又一次抬起头望了一眼白川,他的心跳不自觉地加快了。
白川把加过温的B超凝胶倒在了春樹的肚子上,然后将B超探头轻轻压了下去。“我们发现小春的左右心室之间有一个四毫米的小洞。具体是没有发育完全还是先天性的心脏疾病,目前这个状况我们是没有办法做出判断的。一般这样的情况都会在孕三十二周以后的B超排查中被发现。有一部分孩子能够自愈。无法自愈的情况就需要通过手术治疗。因为缺口很小,所以基本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您看,缺口在这里。” 白川将B超机上的画面放大定格之后,用手指指了出来。
梶山的眉头比刚才拧得更紧了。他确认白川说完了之后才开口问道:“有什么我能为她做的吗?”
“摸一摸她怎么样?”白川将B超探头拿出来后,温柔地擦净了春樹鼓起的小小的肚子上的B超凝胶。
“可以……吗?” 梶山迟疑地望向白川,深怕自己做出什么不恰当的举动伤害到春樹。
白川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将操作门前的位置让了出来。梶山缓缓走到白川身边,小心翼翼地将左手伸进了保温箱。没待他反应过来,春樹就握住了他的手指,弱小却有力。梶山的心一下就击中了,有一种不知名的情绪将他和春樹紧紧联结在了一起。他深深地凝视着保温箱里的幼小生命,身体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那一个瞬间他忽然明白了。明白了长久以来有希子用生命在保护的究竟是什么。他想起了鸿鸟的话,想起了有关于生命和接力棒的故事,想起了三年前灼热的火光中他死死地护住她时的心情。原来这就是鸿鸟想要传达的意思。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像雨点一般砸在了保温箱上。“对不起,小春。”
“梶山先生……” 白川上前一步想要安抚他,却被今桥制止了。今桥对着白川摇了摇头,将他带离了春樹的保温箱。
过了许久,梶山依然没有平静下来。他原本就布满血丝的眼睛比之前更加红了。他啜泣着一动不动地注视春樹,彷佛这个世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眼中噙满了泪水。他笑了,嘴唇依然不住地抖动着。春樹半睁着眼睛,不停地打起嗝来。梶山把另一只手也伸了进去,温柔而小心地拍着她小小的后背。梶山的手掌一覆上春樹的身体,远远望去保温箱里就只剩下了个小脑袋。不知道拍了多久,春樹竟然慢慢闭上眼睛,睡着了。
“请救救她,救救春樹。” 梶山走到医生办公桌旁,对着白川和今桥深深地鞠了一躬又一躬。“救救我女儿。”
“您放心。NICU的每一位医生都会竭尽全力的。”今桥把梶山扶了起来,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一旁的新井欣慰地笑了,红红的眼睛里正闪着泪花。
“交给我吧。”白川骄傲地挺起了胸膛。“因为这本来就是我的工作嘛。” 白川说完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了两张纸递给梶山。“那个,把鼻涕擦一擦怎么样?”
梶山在NICU待了近三个小时才恋恋不舍地返回了产科。晚霞染红了有希子病房的窗玻璃,又顽皮地从窗帘的缝隙中偷偷溜进了病房。梶山的脚步不自觉变得有些雀跃。他一回到病房便情情难自抑地握住了有希子的双手。“谢谢你。”他俯身望着睡梦中的她大声说。大概是手背上的针头不小心被梶山弄掉了,有希子觉得有些痛,她皱了皱眉缓缓睁开了眼。一见到梶山,她就笑了。“早上好。”
“傻瓜。”他的眼睛依然很红,还残留着哭过的痕迹。两个人就这样无声地对视着,直到晚霞的颜色由橙红变成了深紫。“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身上还痛吗?” 梶山边问边拉开了窗帘,把一直躲在窗外悄悄张望的夕阳放进了屋里。“你已经睡了三十多个小时了。”
“和你比起来差远了。”有希子的声音仍然很虚弱,但脸上已经有了些神采。“小春怎么样了?”
“她……” 梶山想了想,避重就轻地将白川的话传达给了有希子。“目前情况稳定,但需要依赖器械,生活在保温箱里。”
有希子眼里的光芒瞬间暗了下去。
“没事的。她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医生们都说她和你一样坚强,是个小战士。”
鸿鸟敲了敲门,然后走了进来。“监护仪报警了,我过来看看。”他望着坐在床边紧握着有希子手的梶山,终于放下心来,眼角眉梢都带着暖人的笑意。他走过去替有希子重新放了留置针,接上了原来的点滴和血液之后调整了流速。“感觉怎么样?体温还是没有降下来呢,我让护士给您加一点抗生素吧。梶山先生,稍微小心一点,不要再把针头碰歪了哦。毕竟重新扎还是会疼的。”鸿鸟对着梶山笑了一下,然后走到床边的电脑后面开始更新有希子的病历。
“小春不在了,身体里空空的还真有些不习惯呢。”有希子看着床边的鸿鸟,笑着回答了他的问题。
鸿鸟手中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更新完病历后,他问梶山道:“那个,手术的事您和太太说了吗?”
梶山摇了摇头,有些紧张地望着有希子。
“请问发生什么事了吗?”有希子看看鸿鸟,又看看梶山,眼里透露出了些许迷茫。
鸿鸟和梶山对视了一下,像是在询问对方的意见。之后,梶山朝鸿鸟点了点头,鼓励他将发生的事告诉有希子。
“梶山太太。手术中您突发羊水栓塞,造成了DIC,弥散性血管内凝血,即出血无法停止的危险状态。羊水栓塞还造成了过敏性休克和心肺功能衰竭。因为情况危急,我们不得已切除了您的子宫。”鸿鸟说得很慢。他温柔地眼神里透露出的悲伤和夕阳的余晖交织在一起,染红了有希子的被单。
“是吗?”有希子缓缓将头转向了窗户。她的脸上仍然带着笑意,眼底的情绪却变得复杂起来。她望着窗外的晚霞,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谢谢你告诉我。没关系的。” 她用力把脸埋进了枕头里,泪水却顺着眼角慢慢地滑落了下来。“没关系的。”她努力地向上扬起了嘴角。“没关系的。小春没事就好。”
梶山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神情里充满了爱意。“想哭就哭吧。”
鸿鸟对着有希子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安静地离开了,走得时候小心翼翼地合上了藕粉色的房门。晚霞伴着刚刚升起的星光在病房里转了几个圈,垫着角尖,悄悄消失了。夜幕无声地降临了。
“结果昨天下午的手术和门诊全都取消了。我今天可是接到了好几个投诉呢。”院长(浅野和之 役)站在护士站前面不停地抱怨着。
“慢性人手不足到底是谁的错?昨天那样的状况实在是太危险了,绝对不能再出现第二次了,院长。”小松把手里的键盘敲得噼啪响,以此来表达对院长的不满。“有闲工夫在这里抱怨的话,不如去多招几个管用的人来。”
“消消气,消消气。不管怎么说最后的结果都是好的,对下屋医生和吾郎医生来说都是一次宝贵的经验。梶山太太这个年纪能生下孩子已经是个奇迹了。大人和孩子都保住了,子宫也完成了它的使命,反正都这个年纪了留着也没什么用了。”院长背着手佝着背晃荡着走到小松面前安慰她说,语气十分的轻松。
小松停下打字的手,转过身来,板起脸看着院长言辞犀利地反驳道:“都说了多少次了,院长。您今年多大了来着,六十八,还是六十九?两个儿子也早都长大成材了吧?那不如把您的蛋蛋给切了吧,反正留着也没有用了。”
护士站后的护士和助产士们被小松逗乐了,嬉笑着窃窃私语起来。“小松姐果然是院长的天敌啊。”
院长捂着下身,看了看小松,自讨没趣地走了。他边走边时不时地回头看看,生怕小松会跟上来再说出些什么了不得的话,做出些什么了不得的事来。
“院长,招人的事就拜托您了。”小松大喊道,然后冲着院长的背影摇了摇头。
这一幕恰好被前来探望有希子的奈央和则行撞见了。昨天晚上奈央和则行没能打通有希子的电话,便轮流给梶山打了电话。电话里,梶山只轻描淡写地说有希子生了,目前情况稳定,正在ICU里观察,让奈央他们等有希子转回产科病房以后再来探望。两人没想到一到医院便听到了如此具有冲击力的对话。奈央手里的保温桶离摔落到地面上只差了一点点,还好则行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姐,洒了话爸妈就没饭吃了。”则行说完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奈央。奈央没有理会他,径直跑向了病房。则行也紧跟着跑了过去。
梶山见奈央来了就站起身走上前去迎接。没想到奈央一下子扑了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地就开始打他。
“奈央怎么了?有事好好说。”病床上的有希子想要制止女儿,无奈身体太过虚弱,怎么也动不了。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完全传不到已经失去理智的奈央耳中。
“你昨天不是这么说的,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实情?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妈妈?为什么?”奈央的拳头和话语一同砸在了梶山的胸口,他没有反抗也没有辩解,任由奈央发泄着自己的情绪。
则行气喘吁吁地推开了门,简单和父母说明了情况。他上前想要拉住奈央,却被梶山阻止了。奈央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由一开始的呜咽变成了放声哭泣,拳头也渐渐慢了下来。
“奈央,不哭。”有希子躺在床上,望着女儿,有些无奈又有些心疼。“没事的,都过去了。不哭,啊。”
梶山将奈央轻轻揽进了怀里,温柔地拍起了她的背彷佛拍着保温箱里的春樹一样。这还是这么多年以来他第一次拥抱奈央。他忽然发现自己和奈央之间一直存在着的微妙的距离感,消失不见了。他踏踏实实地拥抱着她,像拥抱自己的女儿一样。不,他拥抱着的正是自己的女儿。他抚摸着奈央的头发,轻声对她说:“哭吧,奈央。”
窗外忽然下起了雨。雨滴渐急渐强不断地打在玻璃窗上、中庭的樱花树上和有希子的心上。雨水带着大片大片被打落的樱花一同落入了泥土里,为五月的地面换上了一件嫩粉色的新衣。奈央的哭声和雨声混杂在一起,久久地回荡在产科的病房里。而不远处的LDR产房刚刚迎来了新生,道喜声、欢笑声和婴儿的啼哭声一起冲淡了窗外的雨声。恭喜你,来到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