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嗣音  01

息吹一身衬衫休闲裤慢吞吞磨蹭到码头时，正见有人翻出钓鱼用的三锚钩，手指拨弄手中浅黄色鱼饵。

码头密密麻麻停满游艇。整日持续阴天，时有阵雨，无船出海，码头边上便没几人。下午过半，连游客也无。

那人搬个折叠凳坐在码头边，面前放个小桶，面朝通向码头唯一一条路口坐定。息吹甫一走近，立刻被那人看见。

对方站起身，扯扯自己衬衫，向他挥起手。

息吹本想只来看一眼。既见其人，立马调头就走。

身边路人行色匆匆，无人停下多看半秒。他突然觉得若换作平日的自己也不会停下来。无奈早已被对方看到，他脚下一滞，下一秒便永远失去扮成路人机会。

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

对方见他，挥着的手放下，说句：“来。”
息吹鼻子里哼了一声，算作回答。




收到黄昏邮件时还是上午。

息吹正一边往嘴里丢零食，一边走向昨夜被丢在沙发上的掌机。他最近忙于线上游戏工作，自己掌机倒是几天没碰。好容易周末休假，本打算登上游戏好好放松，然而一罐零食尚未吃到底，躺在掌机旁的手机便叮一声亮起屏幕。

新邮件。发件人黄昏。

息吹心里咯噔一下。差点把掌机摔到地上跌个粉碎。
他放下心心念念的掌机，拿起手机来。

邮件内容简单，只几个字。

下午可有时间？
四点在码头，讨论工作。

息吹瞥眼收件人列表，哗啦哗啦跳出好多公司同事名字。
原来是工作群发。

息吹松口气，重新拿起掌机捧在手里。看一眼墙上挂钟，心道让黄昏多等几小时又如何，便从又桌上捞起一包薯片，抱着掌机一屁股窝进了沙发里。




“……发错？”
息吹倒觉得像自己听错。

黄昏放下正在抓头发的手。
“不太熟悉操作，按了群发。已经告诉其他人是发错了。”

息吹感觉自己是否早上吃太多零食，胃里浮胀。不客气的句子在喉咙口打个兜转，终是又咽回去。

“邮件只想发给你。”
黄昏把手中鱼饵和三锚钩丢进面前塑料桶里，拎起地上的折叠凳。
“一直想约你出来。”

息吹突然后悔为何一开始没有下定决心厚脸皮假扮路人。
“为什么是我？”

黄昏不说话。只眨眨眼睛。




人一生中总有几件想要遗忘之事。
和黄昏相遇便是其中一件。

彼时息吹刚与前男友分手。对方人算好，对他也颇不错。在一起几年，最终仍因家里压力而背着他去相亲。再回来时已做好准备拎起行李还了钥匙，一脸惋惜地向他道别。

对方去意已决，息吹也无意多作挽留。虽然事情打得他措手不及，却也并非没有预兆。前男友许有分寸，他也乐得握一握手好聚好散，天涯路人。

对方连声抱歉走出房门时，息吹一瞬间甚至松了口气。
觉得从此变成一个人在家，终于可以按自己的方式生活，名正言顺。




他慢慢脱去衬衫西裤，打开冰箱门拎出一罐冰镇啤酒。手指捏着冰凉罐体，心道终于可以不修边幅只穿内裤便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路过电视机旁，顺手打开尘封已久的主机开关，坐在地毯上握着手柄不由分说一阵噼啪作响。

前男友搞文字工作，不喜游戏，纵是按手柄声音也会吵到对方。耳朵又天生对声音敏感，息吹戴耳机，他也会听见漏出的丝丝音效。所以自从两人在一起到现在，白色主机机身上已经积了不少灰尘。

息吹一边喝啤酒一边打游戏，只觉得失恋当真反倒比谈恋爱来得舒心顺畅，自由非常。他那小小掌机从此也可以连上电视，在客厅里堂而皇之，不必晚上为完成工作悄悄起夜，一个人躲在厕所里捏着掌机盯那小屏幕到眼睛酸痛。

感觉不对时，已是入夜。

他睡过一觉，朦朦胧胧。听见不知名声响，翻了个身，复而醒来。

或许是窗外路过的汽车，或许是起得太早的鸣鸟。
他揉揉眼睛半撑起身，迷迷糊糊，不自觉喊一声前男友名字。

屋子里寂静无声。
——仿佛谁也未曾来过。

息吹有些发呆。
靠着床头坐起，手指绞了绞被子，打出个短短酒嗝。
嘴里一片苦涩。

一瞬间他觉得。
那应不仅是残留在唇齿间的啤酒余味。




几天后便有次酒会。

公司为即将上市游戏拉拢赞助商，息吹作为技术开发主要负责人，竟也被拉去出席。那里人人都穿西装衬衫配锃亮皮鞋，大多身侧陪有美丽女伴。息吹不动声色举起手中酒杯，暗红酒液在灯光下反而变得明晃晃，刺痛他眼睛。

新游戏能得到各位帮助，是我司荣幸。

言罢，他不等其他人笑容落下，便先扬起脖子一饮而尽。

息吹酒量不怎么好。以前因为是技术人员，本不用参与这种场合。说说笑笑杯子碰碰，一笔赞助便在谈笑间敲定这种事，说到底也非他专长。

但这次，公司美术总监和另一位主管临时被其他公司挖角，部门里无人可寻，上司只能硬着头皮带他来撑场。

息吹心里笑上级果然是上级，不识这烟火人间。

四周与座众人纷纷西装革履，仪表堂堂。这等人哪里会关心游戏开发。他们看重只是市场运作，广告代理，各种能变收益的商业热流，滚滚烫烫。

但无论如何也是上司命令，他只得翻箱倒柜，找到自己压箱底的一套漂亮西装匆忙换上。仓促间想起这套装似乎还是前男友送他礼物。然而对镜照照，衣裳还是那件衣裳，人看上去也是翩翩好青年。

除了因熬夜或其他原因而有些发肿的眼睛。

息吹叹口气，只得伸出手，使劲揉过几遍。




酒过三巡，息吹已有些醉。

期间上司马不停蹄谈妥几笔赞助。息吹见席间也不需他再说更多，索性起身离开大厅，走到露台看风景，胜过这无聊寒暄酒会。

露台无人。

会所很高，露台挑出位置正好看见郁郁葱葱山脊山峦。山色环抱远处海湾，码头边停满游船。
落日阳光掠过山腰照进粼粼海面，如一大颗蓝色宝石。

对面隐有海风吹来，撩动他额发，令他一阵怔忪。
咸涩味道涌进鼻尖。
他用力吸了吸，盯紧蔚蓝无匹的海上最后一抹金光。

“很好看？”
有人已悄然来到他身后多时，此刻终于开口。

“好看。”
息吹没回头，也不打算看清来人。
“蓝色令人平静。”

来人笑了笑。
“你现在看上去可不算平静。”

息吹有些忿忿转过头去。




太阳落山。
天花板亮起灯盏，照得厅堂煜煜生辉，水晶吊灯一片璀璨。

露台上没有照明，相较之下一片暗影。
暗影中亦有暗涌。

对方并未介意那张忿忿的脸，反而再次笑笑。额头浅棕色刘海轻轻颤动。他放下手中酒杯，躬身向前，对息吹彬彬有礼一探手。

“可否赏光跳个舞。”

他弯下腰时，露出胸前别着的宝石蓝色胸针。
在背后明亮的灯光下，闪烁出一片宁静蔚然。




息吹噗嗤一声笑出来。原本想好的嘲讽语句倒也一起随这笑声烟消云散。
他大方回应地伸出手，那人便直起身将他搂进怀里。一手揽他肩膀，一手环他后背，下滑，复而搭上腰侧。

身后舞声适时响起。
那人拥起他，在略显逼仄露台里缓缓挪动起舞步。

屋内灯光照亮息吹金发。
不时有光影流转，染过他脸庞，再转至对方脸上，衬出那人微光下含笑表情。

谁也没说话，更不消自我介绍。

只凭着陌生这个最佳借口，在众人看不到的阴影里。
姿势几近依靠。




舞曲舒缓，姿势也暧昧。
暗影中舞步也慢慢有了缠绵味道。

海风吹来的恍惚间，他感觉自己和对方仿佛不同颜色酒液。金色，蓝色。恰当时刻碰巧融在一起，勾兑出无人预料得出的奇妙滋味。

息吹头有些昏沉，大概因为先前喝太多酒。他有些想把脑袋靠上舞伴的肩，考虑了一下似乎也没什么不妥，便大方地照做。

侧脸挨上对方熨帖西装领时，息吹湛蓝眼中闪过对方胸前宝石蓝胸针的光辉。

鼻间仿佛再次嗅进海上那抹余光般宁静气息。




醒来时候，头痛欲裂。

息吹伸手一摸身边床单，人已不在了。他坐起身，腰间酸涩，想也知道昨晚发生什么。

他沉默片晌，也微微讶异人这种生物心情转变之快。仿佛昨夜自己还独自坐在寂静房间里的床上略为伤感，今早便已脱胎换骨，变了个人。

息吹放了会儿空，走下床淋浴换衣。

穿戴好后照照镜子，跟来时一样帅气。又因为一觉睡到自然醒，连昨日眼角的浮肿都消失殆尽。

余光一瞥，写字台上好像放了张名片。
他走过去拿起来看，入眼是个圆珠笔画的小人。头大身子小，表情有点忿忿的骄傲，不客气地看向自己。

下面一行小字。
随手画的，有点像你。

他一愣。
手一翻，名片背面露出来。映入眼帘几行字，竟是对手公司那响亮名字。

开发部门主管
美术总监
トワ

息吹喃念出声。

他惊讶发现。
不识人间烟火如自己，竟也知道对方这些行头姓名。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