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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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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崩坏:星穹铁道 景元 , 刃
标签 景刃
状态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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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01
110
2024-4-20 10:31
- 导读
- *绥园版本
景元将军的桌上多出了一个匣子。
那匣子不大,黑色缎底,金线铺绣,只有掌心大小,精致,带锁。不重,被将军郑重其事摆在桌上最稳妥的地方,嘱咐任何人不得随意触动。
替将军私府清理内务的人们谨遵嘱咐,向来绕开桌上那小小一隅;彦卿偶尔要来私宅找师父,也乖巧收起好奇心,不能动的,就不动。
那匣子就在他桌上安生摆放。等到景元很快把它忘干净了,某天加完班回家,突然发现那紧闭的黑缎金匣缝隙中冒出小小金色的芽尖,摇摇晃晃着,在向他轻轻招手。
于是景元知道,是到时候了。
星核猎手的女人来去之间神出鬼没,一星期前投影出现在将军私府内,唇边一抹弧度似笑非笑。景元不疾不徐,站在那看看投影,冲着人摆摆手。投影没有动静,片刻后女人才微笑开口:「你好啊,罗浮的将军。」
哦,是录像。有延迟的。
景元摸摸下巴,心想这大概是猎手中那个天赋异禀的黑客小姑娘干的好事。和当初把星穹列车上的无名客们放进来的手段类似。
还行。这要是实时投影,回头他就真得对负责仙舟信息防火墙的部门问个责了。
「事发突然,还请接受一份来自星核猎手的……冒昧的小礼物。」投影的女人继续柔柔说道。「请别紧张。它对罗浮而言不会有任何威胁。」
既然是录像,那么等录像按部就班放完就好,就没必要对着空气提问了。卡芙卡显然也并没有过度寒暄的意思,大约是那边时间紧迫,于是长话短说。
「将军也是日理万机之人,客套话我就免了。」
她说,虚无的紫色眼瞳似乎是透过录像在看对面的人,也像是仅仅在温柔地凝视空洞。
「简单来说,猎手送给将军的礼物……是一颗眼球。」
「阿刃的眼球。」
景元听闻诡异的说明,神色如常。可金瞳还是若有所思地微微眯起。
*
蜘蛛女人的投影就是嵌在匣子上方小小的机关里投放的,「礼物」早已被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入罗浮,静静躺在将军的私府中。
据卡芙卡说明,这枚眼球是保证刃能够尽快脱离险境的一种手段,并也已经过了本人的同意。
反倒是没人问过他同不同意……景元有些哭笑不得。
虽说他确实不会拒绝就是了。
只要他好好保存手上这枚匣子,就算刃会在数亿万光年外的某处遭遇不测,被粉碎到难以发挥丰饶赐福的效力——他也能尽快摆脱地狱般无法复活、也无法死去的环境,以景元手中的这部分身体组织为锚点,进行再生与复原。
出于无关紧要的好奇心和身为将军的对于仙舟的责任心,景元还真打开了那个匣子看了一眼。
金红色的,还粗糙地黏连了一点血肉与视神经组织的新鲜眼珠。球状物安静躺在黑底丝绒之中,像是一件栩栩如生的艺术品。
景元只瞥一眼就知道,这确实是那家伙的眼睛没错。
常人的身体组织切掉了,往往会迅速开始腐败发臭。这颗璀璨的金红眼珠却不同,黏膜表面似乎还能保持湿润,拖拽着一点点红色的絮状物衬在黑丝绒上,瞳孔深处凝固的烛火被封于此间,似乎还在微微摇曳。
除了一动不动,它看起来并不像是一颗已经死去的眼球。就像是脱离了主体却还在活着,一动不动地观察身边的一切。
景元确认了,就没再把匣子打开过第二次。神策将军坐在桌前,三指捏着做工精致的小玩意儿,左转转右看看,撑着下颌若有所思。
……「最安全的地方」啊。
如果这颗眼球被破坏了,对主人来讲确实会是比较麻烦的情况。会提前准备这种脱困手段,也许是星核猎手即将要面临坠入地核、或是接近事件视界之类的险境,持续地遭受肉体在物理意义上的破坏——丰饶令使的赐福虽然能够让他复活,却无法让他脱离不断重复死去的困境。
……而星核猎手们,包括刃本人在内,对于「安全」之地的共识,不是猎手们的秘密基地,也不是强大的仙舟联盟,而是「罗浮的神策将军景元身边」。
一星期后,景元某日结束工作回家。那颗已经有了生迹、开始迅速复原的眼球已经生长出了人类的小半个头颅。从眼球四周开始复苏的死物先是再造了骨骼与肌肉,然后逐步向下,金红烛火不过半天时间就被新生的眼皮覆盖,看不见了。
有点可惜。
活着的死尸躺在景元的床上,墨蓝长发如丝如瀑,双目紧阖,死相看起来寂静且忧愁。看着像是仅仅陷入了深沉的睡眠,是一具还活着的,栩栩如生的尸体。
景元托着下颌,坐在床边端详那人睡颜,触目惊心的断口与细小蠕动的新生血肉,画面不可谓不惊悚。但安静无害的死人看惯了,也就不觉得怪了。
那眼球自己长自己的,景元盯着看久了,无事可做无人说话,就忍不住搁那神游。他有点想等刃醒了,问问他最近怎么样,都在干什么,又是遇到了什么凶险的情况需要动些私情求助他这个在位将军;在不涉及政治立场和敏感话题的前提下,也许还可以聊些闲话有的没的……他们又有好一阵没见了。
而且就算见了,以他们如今的身份立场,也不好聊得太过深入。刃干脆不跟他聊,这点倒是和过去的应星如出一辙,寡言少语但行动力强,夜半直截了当悄无声息爬神策将军的床,甚至把征求对方同意的步骤都省了,向来直奔正题。
然而三天过去,又三天过去。眼珠已经完整长成完好无损的人形,刃本人却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
按说,甚至是该在身体完全长好之前就醒了才对。
景元一开始没当回事。毕竟他也没什么法子让刃早点醒来,干脆照常做自己的公文公务,途中陪无名客和判官们走两趟绥园,喊神君出来动动筋骨——只是仍然没有让任何人踏足自己的私宅。
豁,罗浮将军私藏通缉犯星核猎手的尸体,将军府上有僵尸,活死人闹鬼。这新闻可够劲爆,大概够格上一趟罗浮杂俎。
等绥园那块儿的骚动也都被无名客收拾的差不离了,景元终于意识到了哪儿不对:这人确实死而复生元气大伤,可再怎么说,也不至于现在还没醒。
刃死了?
罗浮将军甚至在脑内闪过这样一丝不可置信的念头。
但景元很快就自我否认了这个想法。那具躯体蒙受丰饶诅咒,仍可孜孜不倦芸芸生长,就证明刃如今仍未摆脱活着的噩梦。那么无法醒来这件事,估摸着就是另有原因了。
将军等了又等,等到人都有些不耐烦了,不见那末王的信使差人来解释,也没能等来人醒。
他只得叹气。
而那人纹丝不动,不给任何回应。
“……哥。”
景元低低叫了他一声。
他坐不住了,慢慢俯下身去,双手撑上沉睡不醒的死物两侧。那具身体确实在尽职尽责地扮演一个尸体,他已经距离刃如此之近,仍旧感觉不到栩栩如生的死物身上存在任何的生息起伏。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他头一次尝试与刃对话。
于是景元接近刃的耳边,心一横,破罐子破摔地挑衅。
“你要是再不醒来,我可就要亲你了。”
他在墨色长发的男人耳边低声絮语,吐息温热,拂过脸侧的发丝微微摆动,低个头就能与人唇齿相接。
……
然而刃仍旧毫无反应。
没有迎着他亲上来,也没有睁开眼睛跳起来扇他。
景元只得再叹一口气。比之前还要绵长和郁闷。他有些泄气,虽然知道这一句话也不会丹药似的立竿见影发挥作用——但还是忍不住泄气,于是在四下无人只有刃的地方瘪下去,半张脸埋进他哥的肩颈和凉凉的发丝里。
——这人也不能总搁他家躺着啊……
将军哀哀心塞。
于是这一天拖过一天,将军家里谢绝访客足有小半个月,搞得坊间流言四起。有说将军大病不得治的,有说将军家里养小鬼的,还有说将军房里藏小蜜的。
说大病不治的,将军照常天天上班,流言不攻自破;说养小鬼养小蜜的……反正先逮起来再说,刁民闹事,散播恶意流言,抹黑联盟领导,扰乱公共秩序!
那头徒弟实在也耐不住好奇,终于找了个机会偷偷摸摸着问他:“……师父,您最近是在家闭关修炼呢……?”
是在修炼。炼了个大毒犯,就快能活蹦乱跳了。
青镞那儿不多评价,只蹙起眉头,幽幽劝上一句,“将军可勿要带头干那违法乱纪之事——……”
哪能呢哪能呢,景元连连摆手,端正态度以明志事:“都都快退休的人了,景某也不至于晚节不保。”
至于太卜。
太卜额角突突直跳,嘴角绷着,一会儿上扬一会儿下瞥,声音听着一板一眼又磕磕绊绊:“本座……咳!太卜司被岁阳烦扰,上下已经忙得要死;将军既知本座也被岁阳侵扰,又何来问本座讨个求解的必要?”
神策将军眼看万事尽晓的太卜努力绷着一张脸配合他装,还得话里有话,忍笑之余正儿八经跟人家到了谢——仙人快乐茶兑换券十二张!得了符玄明示,从善如流直奔绥园。
合着这事儿大约也就是和岁阳有关了。
虚弱地从眼球恢复至今的星核猎手意识神魂虚无缥缈,正又撞上绥园的岁阳们蠢蠢欲动,四处捣乱。没准就是生无可恋的神魂被绥园的气场给吸走,飘荡在那块儿阴气森森的鬼地,跟岁阳们厮混在一起,体验死后地界一日游去了,那可不就醒不过来?
景元将军看似兴致极佳,大半夜的一个人在绥园乱逛。穿过庭院,走过竹林,空中亭台楼阁烟云袅袅,屏风后烛光明灭,哀哀传来些婉转戏腔:
「且为郎君——点红妆——……」
唉哟喂。竹林阴风凉丝丝一吹,神策将军也冷不丁打出个激灵。
作为云骑将领,将军当和官方立场保持一致,坚决不整那些个神神叨叨的;就是这儿的气氛搭上那声袅袅琶音,效果出了奇的悚且美。于是景元鬼使神差停下来,又往后听了两句。听上头了,往旁边瞅,有丛幽幽磷火好像比他来的还早,已经在这听上好一会儿了。
景元瞥了一眼,转回视线。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再瞥一眼,顿住,再愣住。
……我去,还真飘这儿来了??
幽火明明灭灭在他旁边,隐约能看见一半大小孩的半身轮廓,白发及腰,湛瞳清澈,怔怔看着那戏台子出神。
不,不对,不是刃。景元错愕一瞬,又迅速自我否认了这个想法。
仙舟联盟官方坚决反对封建迷信,神是有,鬼不能有,联盟成立后八千年间更是禁止成精。绥园常年阴气森森的,多数也不过是岁阳作怪,荧火飘飘,三两作群,搁那窃窃私语着作气氛组。
人死后是否有神魂,景元没死过,活着的时候也没见过,不好说。麟渊境的持明蜃影算种群特殊现象,无名客口中的裂界残影也是特殊力量支配扭曲下的结果。至于在没有任何外力的影响之下,人究竟有没有三魂七魄之说可以往生……
景元此刻竟有些犹豫了。
但那抹幽火确实不该被称作「刃」。他感受不到星核猎手身上特有的暗沉与肃杀,可能他人站在绥园,都要比这里的岁阳碎片们还要像三途恶鬼,反过来能把岁阳们吓个半死。眼前的这抹残魂则堪称无害,恍恍惚惚,焰尾摇曳,像是随时都会熄灭般微弱。
“……应星?”景元犹豫许久,终于还是试探着唤出了那个名字。
他不太敢相信这出乌龙,那具被丰饶诅咒的身体生机磅礴,意识却消散了个干净,难得无限地接近了“死”这一事实;如今找到了身体的主人竟颇感遗憾,同时又泛出些苦涩:
他找到的不是「刃」,而是白纸一样的「应星」。
「刃」祈死且该死,「应星」却早死且横死。
那抹忽明忽暗的幽魂一如生前那般,甚至比他记忆中的「应星」更为安静矜持。他似乎根本不记得自己是谁,只是飘忽在戏台处的远远一角,听那鬼伶哀哀婉唱:
「且为郎君——解罗裳——……」
「应星」并未回应景元。
而罗浮将军,似乎在那静静倾听着朱明花鼓的幽火上,看到了一丝不存在的泪痕划过。
*
那会儿的应星,只身一人从朱明来访罗浮,还没得名气,不过小小一工匠。拿得出手的名号,也仅怀炎大师亲传弟子而矣。
短生种,外来者,年轻人,新人。没有任何光环加身,全靠自己天赋异禀,废寝忘食,意志坚韧,百倍勤奋。
于是应星想家的时候,就会放下手中的活计,不管多忙多远,只身一人去那戏台子,听上那么一会儿朱明的花鼓戏。
景元也不是一开始就知道应星的这个习惯。是他有两次兴致冲冲来找应星,却悻悻扑了个空,左等右等不见人回来,只得失望离去。
后来他才知道应星是去听戏,为什么听,想家。景元恍然大悟,觉得人之常情,他人在校场关久了都想家,何况应星,人大老远从朱明来,可能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想朱明了,也只能睹物思情,听听那婉转千回的戏嗓。
再后来,景元发现,其实不单单是这么回事。
他说他惦念朱明惦念怀炎师父没错,也把朱明当家没错。只是他其实还有一个更加遥远、更加难以触及的,只存在于他寥寥记忆碎片之中的故乡……除去那些血光屠戮的画面,竟再没剩下什么值得怀念的东西。
但应星说,他还记得娘抱着他,哄他睡觉,哼哼一些精致宁谧的小调。步离人把人们牲口似的关入脏臭的畜生圈,应星怕得要死,睡不安生,娘就给他哼这些不知名的曲调,他不知道名字,也许那是属于故乡的曲子,也许只是属于他和他娘的曲子。
……朱明的花鼓戏,和我娘会哼唱给我听的曲子,有一些让我觉得相似的地方。已经长大成人、似乎已经不会再被地狱般的过往困住的百冶缓缓说:……说实话,那些曲调我已经记不大清了。只是……每每听一些花鼓戏,我就会想起我娘,我的故乡。
噢。
景元恍然。
对于罗浮来讲,应星来自朱明。但更远些看,他来自更加遥远的、某处已经荒芜毁灭不复存在了的星星。
那是他更加无法触及……且再也无法回去的地方。
尚且年轻的骁卫竟有些鼻酸。
他抽抽鼻子,也不对扑了两次空门感觉郁闷了,就去抱他哥。毛茸茸的白色脑袋扎他哥怀里,像只猫感觉到在乎的人不高兴了,在拼命拱。
……哥你别难过了。景元抱着他不撒手,闷闷说,以后罗浮也可以是你家。……我家也可以你家。
他听见只比他大几岁的少年被他逗乐了,但还是任他抱着,伸手揉揉小孩脑袋。少见的很是温柔,没有像平常一样嫌弃地把他挖开,或者粗鲁丢一边去。
什么啊。你家你说了算?应星莞尔道。
景元说:你给我打一把特别厉害的刀嘛!我家里人知道你有多厉害,对我又有多好了,自然就会把你当一家人啦。
应星笑道:别胡说八道,那也是客。以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又在见缝插针问我要东西,臭小子!
嗯。景元想,应星说的对。
他尚且年少,还不是非常理解家,故乡,家人,这些词汇究竟是怎样沉重的一种概念,对于应星而言又有何意义。
但他现在却真的可以给刃一个「家」了。
罗浮将军手心轻托那从细小的火苗,缓步穿行于绥园的竹林中。
幽火温顺浮于景元的掌心,不慌也不躲,似是对这个陌生的人类毫无戒备之心,半大少年的嗓音好奇地发问:“你要带我去哪儿?我还想再听一会儿戏。”
“嗯……回家?”
景元想了想,笑着对幽火答道。
说是家,其实应该叫景元的家。只是星核猎手在罗上的通缉令被缓和后,那人公事公办与他久别重逢,曾经风筝线般断得看不见的缘又被微妙续上,两人心照不宣地开始维持私下见面的频率,而地点九成九就是罗浮将军的私宅。
刃来的不频繁,但时间久了次数多了,景元能看得出他的状态也愈发放松。甚至有时会根据自身的工作安排缓急,同意在宅上留宿。
偌大的房子,别说住上两个人,当年就是养头狮子都够了。
也因此,若有人突兀拜访景元将军私邸,就一定会发现许多耐人寻味的蹊跷之处:毛巾是两人份,洗漱是两人份,拖鞋是两人份,睡衣是两人份。甚至还一改景元将军自身的喜好和装修风格,大多是黑的红的。
不像一对。
但很好区别。
景元将军独居八百年,这「家」里,终于陆陆续续留下了第二个人存在的痕迹。如今他若是将自己的住处称之为刃的家,星核猎手恐怕也只是会轻哼一声,不作反驳。
“家?”而应星却是显得有些茫然,“……我有家了?”
“嗯……”
景元摸摸下巴。他不确定小孩儿的记忆到哪,直接跟他说刃的事情,怕是会给人吓得直接飘走。
但他很喜欢这个说法。于是微微笑道。
“是呀,早跟你说过的,我家就是你家。”
他这话一出,青幽幽的磷火剧烈摆动,少年应星的声音变得十分不可置信。
“你……你是谁?”应星颤抖道。
于是景元笑了。他双手把幽火捧得高点儿,与自己视线齐平,笑眯眯道:“应星哥做一回魂儿,倒是变得记性不好。还认不出我来?”
那幽火的半身影子摇摇晃晃。应星茫然张嘴,盯着他瞅了半天——还是那头翘翘蓬松的白毛儿,还是那蜜里调油似的惑人泪痣,还是那琥珀似的漂亮杏子眼。只是整个人相比记忆之中还要高大俊俏,一身军铠可谓威风凛凛。
记忆似乎停留在少年时期的应星震惊至极,火苗儿跟着音调起伏都烧得都旺了好些:“景元……!!?”
“哎哥。”一米八大个的罗浮将军从善如流乖巧道。
被认出来了让他心情挺好,把火搁肩头上,也不怕被应星撩了他那头白毛,背着手,继续溜溜达达往前走。
“认不出我还跟我走。”景元悠悠叹道,“应星哥真是,怎得这么好拐。”
“我那不是……”肩膀上的小火苗才从大人景元的冲击之中回过神来,下意识反驳道,声音有些局促地越说越小。“觉得你不像坏人……。而且你叫得出我的名字。”
“是看戏看入迷了,脑子没转轴?”景元笑道。
“我没哭。”声音更小了。
“我也没说你哭呀。”
哎,不打自招。景元摇摇头,语气忍俊不禁的,忍不住放的更柔软了些:“是不是在绥园转出不去了,就干脆在那听会儿戏?”
“哪里有转不出去……”当哥的自尊心有些气急败坏,应星本就半死不活在鬼园鬼打墙了好久,颇觉无助,又眼见着曾经那个围着自己乱转的小鬼摇身一变成了威风凛凛的大人——只得不服争辩:“倒是你,变得这么大一个,怎能怪我第一时间认不出你?到底怎么回事,我是死了吗?”
“说来话长。”景元叹道,“我姑且一问。应星哥还记得多少事情?”
应星被问了这么一下,思考片刻,不出所料陷入茫然。
“我好像……,还在准备关于公正评级的论文……”
那就是应星刚来罗浮还没几年的事儿。景元心想,该不会他哥裂成了好几片儿,还得再搁绥园里抓学徒应星、百冶应星、星核猎手刃之类的不同版本,再来个合成……合成大应星?
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幽火惶惶闪烁,声音都弱上三分:“……我到底是死了,还是失忆了?”
“都不算吧。”景元说,“没事,别急。我们先回家,有我在,之后的事情慢慢说。”
有我在。
肩头上的小火苗摇曳了下,似乎是被将军那句随口含笑,却神奇地能够安抚人心的话安抚到。仿佛长大了的景元能够顶天立地,只要有他在,一切问题都可迎刃而解。
他们离开绥园,穿过长乐天,热热闹闹地钻进金人巷子。吆喝与叫卖声就热闹起来,入夜后的仙舟罗浮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幽火为了避免引人注目,悄悄钻进景元的头发里,保证自己不会烧到人,只安安静静在来往行人不多的时候探头探脑。
景元见状勾起唇角,“无妨,不用那么小心。”
“……我这样子也许会吓到人。”应星小声说出担忧,内向的少年向来心思敏感细腻,就连“死去”也是如此无害。他顿了顿,又遗憾地小声咕哝:“只是可惜了,变成这个样子,连金人巷的小吃也不能吃……”
景元轻快地道:“没关系。等事情解决了,我们再一起去呗。想点吃什么,鸣藕糕?糖葫芦?”
“不要糖葫芦。”幽火说,“山楂……不能吃。”
幽火的语气很轻,景元却还是立刻就注意到了应星微妙的语气变化。他敏锐地停下脚步,抬手轻轻触碰藏在他脖颈与长发之间的幽幽磷火,掌心传来微微的暖意,像是发觉了景元在安抚他,于是回应了这份关心,焰心在他的掌心徐徐摆动,仿佛动物在轻轻磨蹭。
“抱歉。”景元的声音满是后知后觉的歉意。“……我竟然忘了应星哥不能吃山楂。”
应星不吃生食,不吃一些普通平常的食物,比如山楂。景元不是没好奇过,但他向来在这种事上颇有自知之明,不愿为了满足好奇心而去打探他哥过去的伤疤;于是景元很久以后才知道,这些饮食避讳是因为器兽当着他的面咀嚼他的亲生母亲时,齿缝之间曾掉下过一枚眼珠。新鲜的胶状物颠颠着落入粪土,黏连着带血的神经滚落到崩溃的小孩面前,死不瞑目地与儿子对视。
于是年仅八岁的应星疯了。
那时的小孩已经久未进食,虚弱到胃里甚至没东西可吐。应星呕到最后只剩苦胆酸水,像个畜生一样跪趴在泥水血浆里蠕动,把最后一点活着的勇气和力气用于撕心裂肺的哭嚎上,声带都几乎喊到破损撕裂。自那以后的应星见不得生肉,见不得眼珠大小的红色东西,对于惨烈的过去也几乎只字不提,只静静吞咽血腥的记忆,伪装在那副傲然不可一世的壳子里。
如今的应星不记得未来了,可血淋淋的过去却还存在于他的记忆之中。
景元不易觉察地轻轻叹气。
等他把人带回家,带入那具空壳的躯体,一切就能恢复原状。可是……那些凄惨决绝的未来,关于刃的未来,是否和这种充满血肉腥气的过去一样,永远被遗忘掉才比较好?
——真希望他能什么都不记得啊。
一人一火站定在私府大门前,景元的脑海中突兀地闪过了这样的念头。他不动声色轻瞥一眼在他肩头坐落的幽火,安静,信任,就这样堪称一无所知地跟随着他,就算景元原地反悔捉他进藏月瓠里,恐怕也是毫无反抗能力可言。
……若他想死,就这样打散他的魂魄,让他就这样获得沉眠……不也很好吗?
或者就让他维持这副模样,悄悄销毁那些记忆……不要让他再变回「刃」。
私心在蛊惑。私心在叫嚣。
景元垂下了眼睛。
片刻后,神策将军面色平静地抬起头。他一如既往地露出微笑,轻快地对着幽火开口:
“我们到家啦。应星哥。”
*
天色已晚,景元私府上无人,夜风静悄悄穿入堂内,月光下飘起的纱帘静静摆动。
幽火被景元带到那具身体前,神色愕然不已。他对着属于「刃」的身体反复确认许久,显然是被巨大的冲击打击到失魂落魄,好半天没能发出声音。
……丰饶孽物。
那具身体年轻,坚韧,墨色长发颜色深邃,皮肤状况健康白皙。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区区短生种应该拥有的肉体。对比起就在他身边的景元,这具身体存活至今,显然已经远远不止一百个年头。
毫无疑问,这个黑发的「应星」,已然变成了他最为憎恨的丰饶孽物……此番场景,何等的荒谬可笑!
幽火惶然缩于角落,久久未言。
景元早已猜到应星的这种反应。他保持沉默,给予应星足够的时间去消化这件不可理喻的事实——他对未来一无所知,无论如何也不会猜到自己竟还活着,甚至阴差阳错间,成为了自己最为厌恶的不死孽物。
一切都像是欢愉星神拨弄命运的恶劣玩笑。然而玩笑结束了,一切却已然成为了既定事实,被命运捉弄的人束手无策,面对一地狼藉也只能仓惶地继续前行。
“……”应星张了张嘴,终于声音颤抖地艰难道:“……我犯了难以弥补的大错,这是我应得的报应……对吗?”
声音满是黯然,与难以消化的绝望。
景元面色沉静地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
“我也曾想过,是不是应该借由这个机会,让你就这样解脱才是好的。”他慢慢说,“……但这个决定终究不该由我来定。应星哥,你听得见我说话,所以我把你的碎片……你的一部分带回来,由你自己选择。”
幽火迷茫一瞬,眼见着景元对他说话,却又不看他,琥珀金瞳沉沉只是盯着床上那具似死非活的肉体,一字一句轻轻陈述。
待「它」终于意识到不对,房间四下顿时显现十王司布置的锁阵,结结实实把幽火生物关入此方天地,才终于恍然大悟,面露凶相,龇牙着发出尖啸:
「景元……景元——!!!!!」
岁阳终于卸下了一路以来的伪装,嘶吼的声音已经听不出几分「应星」的样子。那团幽火爆裂燃烧,却又因功亏一篑而无比恼怒:「就差、就差这么一点——可恶、可恶啊!!!该死的罗浮将军,你是什么时候……?!」
眼见着已经要将完美的肉体收入囊中,逃离可恶的十王司的管制,却在最后被人类反将一军——那团熊熊燃烧的青色火焰尝试着横冲直撞,在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逃离这方小小的阵法后,气喘吁吁地怒目而视。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我吃掉的明明就是这个家伙的记忆,你为什么还能识破我不是他?!」
景元坦然迎上岁阳的憎恶的注视,人看着却是平静无波,只是淡淡勾了勾唇角。
“哪里都很有问题。换句话说演技太差了,还是回去重新练练吧。”
幽火气得似乎就要原地爆炸:「你说什么?!」
“虽然你一直在顺着我的话演,但反应还是太慢了。”景元慢条斯理抱臂道,“你一会儿假装不认得我,一会儿又认得我,一会儿又假装才发现自己失忆。下次想骗人,起码可以先把剧本逻辑想好,不然演着演着可就穿帮了。”
「只凭这个——」
“当然不止。”
神策将军居高临下,明明嘴角礼貌性地蕴着一丝笑意,琥珀色眼珠的深处却是令人胆寒的无情。
景元淡淡道。
“因为你跟我说,你不能吃山楂呀。”
“不可能……”这回答竟令岁阳不可置信地愣住,错愕吼道:“我读取的记忆不会有错!这分明,这分明就是这个工匠本人的记忆和情感——……”
“确实没错,所以才不对。”
“?!”
景元缓缓闭上眼睛。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脑海里浮现的就全是那个人的脸,那个人的声音,关于应星的,许许多多的小事大事,细枝末节……
他说:“因为应星哥他,从来就没跟我提过他不能吃山楂这回事。”
谁知道是怕我担心呢,还是不肯表现出脆弱的一面呢。
应星「不会」告诉别人他不吃山楂。而应星也不应知道景元晓得他不吃山楂的习惯。
那个人……从未亲口告诉过我这些事。
他不肯,也不会告诉别人这些可以称之为是伤痛的痕迹与过往。景元知道好些关于应星的秘密,可那也只是长久下来的观察总结——应星不会对他诉苦与示弱,哪怕那些过往已经不会再沉重地伤害到自己。示弱在短生种短暂的人生之中毫无意义,他的时间需要拿去做更多有价值有意义的事……坚韧,锐利,那名匠人向来就是这样,不会向任何人展露自己的脆弱。
过去不会。
未来也永远不会。
“所以才说你是你,他是他。”景元平静地说了下去。“岁阳就算能事无巨细读取人类的记忆与情感,却只会照本宣科,无法真正独立自发地产生这样的情绪。因此你也永远不会取代人类,更别提成为人类……成为他。”
刃的意识一直都没有离开那具身体。只是阴差阳错被岁阳盯上,从而失去了一部分「自我」,才导致了此刻的无法醒来。而景元所做的,不过是将夺取了星核猎手一部分的岁阳找回,将其收伏,把属于「应星」的碎片还给残缺的人而已。
他一开始就知道那个碎片不是「应星」,而是吞食了「应星」,假扮他的岁阳。
或者说,符玄在一开始就告诉了他问题的答案。
只是出乎景元意料,那丛复活毫无欲望的灵魂并没有被岁阳全数吞食,而仅仅只是被撕碎出去了一部分名为「应星」的记忆,这也成为了岁阳演技破绽的最大漏洞。神策将军想到这里,不禁摇摇头,怜悯着开口:“我猜你是根本没来得及吃掉他的全部,所以只能模仿出早期应星的样子?”
已成败局的岁阳狠狠撞了一下封印的透明壁垒,咬牙切齿道:「呵,你错了——我当然来得及,只是那个名为刃的家伙的记忆与情感,实在是扎嘴到难以下咽……!我便只汲取了关于那个小孩的部分,没想到反而是这里失策……但凡我读取了他全部的记忆,也不会在这种细枝末节被你抓到破绽!」
岁阳气哼哼地咒骂道,完全没有注意到景元一瞬间格外复杂的神情,而是突然眼珠一转,又嘿嘿笑了起来。
「不过景元将军呐……你也是知道的吧?这家伙根本是一心求死,还不如干脆让他死个痛快,把这具丰饶加持的身体让给我,让我来替代他——」
幽火徐徐劝诱,又开始像扮演应星时一样温顺地闪烁起来,甚至又用回了少年怯怯的、柔软的声音:「我知道你对我也有感情……只要你愿意,和你扮演情投意合……不,那时的我就会是应星本人,就这样和你保持关系相爱下去,我也很乐意呀。」
他在那家伙的记忆里看到了!
岁阳甚至为自己的聪明暗自得意了起来:神策将军与这孽物竟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关系,岂不是可以拿来好好利用一番……
本以为这种蛊惑会起效,可岁阳算盘打得美,回过神来,眼瞧着景元的眉头反而逐渐蹙起,甚至在他提到“相爱”后重重地、无声地叹了口气,连回答他都懒得,只是干脆掏出了那该死的绿皮葫芦——
「等等等等等等!!!等一下!!!住手!!」
这剧本不对啊??
岁阳尖叫起来,声音甚至破了音:「你再想想,就这样让我代替他有什么不好?!他自己明明也这样渴求死亡,你这样分明是在害他……!!」
景元轻轻哼笑一声。
“嗯,是啊。我从头到尾也没说过我是在救他。”
岁阳已经绝望到开始口不择言:“非盯着一个死人你图什么?!……他本人都不想活了!!你又算什么东西,你凭什么——……”
“——哎话真多,拿来吧你。”
景元乐呵呵打断他,藏月瓠感应到能量聚集,逐渐愈发变亮,脱离将军手上漂浮至空中,随即“嘭”地打开——瓠口巨大的吸力登时裹住那团幽火,在飘荡刺耳的惨叫中回收了岁阳。绿皮葫芦结结实实吃了个饱,刺眼的绿光于是黯淡下来,咕咚掉回将军手上。
“谁说他的命是他自己说了算的?”
大功告成的神策将军晃晃那葫芦,里面逛荡逛荡的,于是轻松笑道:“这人欠我的,只能他本人来还……你一个小小岁阳可还不起。”
*
将军私府上重归寂静。
夜风还在轻卷纱帘。今日夜光晴好,月色透过纱帘落入床间,在那人沉睡的眼睫下投落月白色的阴翳。
景元把那葫芦放一边去,慢慢踱步回来看刃。
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变化。
仍然是一具仿佛活着的尸体,眼皮阖着,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没有任何苏醒过来的迹象。
好一会儿,景元突然一条腿撑上床,整个人压上刃的上方。成年人的影子笼罩下来,就像那次他尝试着想要唤醒人时,极近地俯下身去。
“我今天……也顺带听了一曲朱明花鼓。”
景元轻轻道。像是自言自语,声音携着些笑意,颇为悠远绵长。
“……「此夜且与君成双,可怜我来日又守空房」。”
偌大的将军府内,深夜之间静悄悄的,几乎没有任何声音。
鬼戏唱了化作岁阳的美丽女子吞吃新婚丈夫,又好像颇似他俩。猎手总是把人丢下让将军守空房,以至于这戏听来,恐怖间竟又有些好笑。
“以前你每次来找我,都是一大早上把我丢下了,自己静悄悄的走……”将军喃喃着说。“……这次呢,你会像以前一样醒来,天一亮,就把我留下,安然无恙地离开吗……?”
“朱明花鼓戏……还挺好听的。”
“……想家了,就随时回来听听戏吧。我陪你一起。”
“八百年了,糖葫芦早都创新了。现在有橘子的,葡萄的,棉花糖的……你想尝尝辣条糖葫芦不?我在戏台子旁边就见过有人卖。”
“……其实山楂很好吃的。”
“你其实,也没有那么怕了吧。对吗?不然……为什么偏偏寄到我手里的,也是一颗你的眼球?”
“……。”
就像是在对着无人的房间自言自语。景元闭上眼睛,缓缓深吸一口气,对着毫无反应沉沉睡着的尸体心一横道。
“——你要是再不醒来,我可就要亲你了。”
于是下一秒,将军眼前就转了个翻天覆地,他的脸被有力的胳膊揽着按在温热的胸口,活人的体温活人的呼吸,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景元挣扎着想抬头看他,星核猎手仍闭着眼,嘴唇也紧抿着,不动,不说话。唯独耳朵尖红的,装睡露了大馅。
景元挣了挣,放弃了,鼻音糯糯地小声哼唧,“哥,我一会儿还有工作呢……”葫芦得还十王司,跑了一天没办公,回头和星核猎手那边还得打个招呼,呃……
刃绝对是醒了,但不睁眼,呼吸平稳宁和,不是活死人,是真真切切活着的肉体,活着的人。只是把景元摁在怀里抱着,一动不动闭眼酣睡。
……景元徒劳又想扯他哥胳膊。扯不动。
猫扁扁嘴,人就也闭上眼睛,手一松,干脆顺着倒他哥胸口上,心想算了,明天再说吧。
他好困,想在他哥温热鲜活的胸口与呼吸中好好睡一会儿。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