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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以释手 一
《爱以释手》之一
周楹来到世上的第一眼,看到的是漫天晦涩交织的网。
刚出世的婴孩不知因果,也远不像他后来长成的那副与所有人都疏远的样子,所以他只是凭借模糊的视线,本能地去靠近与自己接近的体温,而那张网无时不刻地拦在他与所有人之间,生成一座无法逾越半分的牢笼,即使是被奚贵妃万分小心地抱在怀里,那牢笼也拦在跟前提醒自己,他人远没有他们表现出来的这么亲近自己。
后来,年岁渐长,周楹渐渐看明白,人们口中所说与心中所想往往南辕北辙,譬如身边毕恭毕敬规劝他更深露重,保重身体的随侍,口中说着全为殿下着想,周身丝线却全缠绕在父皇赐给他象征亲王身份的玉佩上。而他的生母奚贵妃,皇帝跟前说着恩爱两不疑,他跟前说着皇儿乃是心中最重,但她心绪千丝万缕终日无着落,只与身后这幽深的皇城割舍不清,活脱脱活成了一只落入蛛网无力挣扎的残蝶。
再后来,他知道这网名为因果,来自天道,他自此想看看天塌了是什么样。
这世间倒也不是没有与他十分近亲的物事——万丈汪洋之下,或龇牙咧嘴,或指爪淌血,或周身流脓的,在黑暗中匍匐着的、扭曲着的,有着所有超乎世人想象的丑陋面貌的生物,它们无时不刻不在垂涎着自己那副被生父下令,被族人剥离,自出生前就离了体的灵骨,散发出邪恶贪婪气息的魔物们对那副骨头趋之若鹜。
或许,没有天道他也一样是孑然一身。
每当被魔物吸髓折磨地虚弱难挨时,他都会逃难似的去外祖母在的母舅家躲一躲,只要他踏入那个飘着花香的小院,老人家的心绪就会马上像一张晒过的旧时棉被一样将他裹得踏踏实实,似乎一个势单力薄的老人竟有力量能拯救他于无渡深渊一样。那双不识天地的眼睛曾经注视着他,不是大宛周氏的三皇子,不是祭品,不是魔物,只是乖孙阿楹,她甚至不求他聪慧伶俐,只盼平安。
可是似乎,他连这人间唯一的一处庇护所也要失去了,舅母已有身孕,祖母从从前一口一个阿楹到一口一个阿楹和宝宝。
那孩子没出生,就已经是侯府上下的宝,而自己这“恶鬼转世”的病秧子到时候还怎么好再来讨嫌。
魔物最善钻营人心弱点,还是孩童的周楹并没有修成坚如磐石的清净道心。
【魔物:杀了他,你祖母有了新的健康的小孙子,就再也看不见你这个病秧子了】
【魔物:一点点毒粉或者一点火星,人类太脆弱了,除掉他何其容易,就像你除掉你亲弟弟一样】
【魔物:动手吧。。。动手吧。。。呃。。。呃。。。】
“殿下来了,快请尝尝新制的茶饼,特意少放了糖,不腻的。”
怕什么来什么。
杏花疏影后,永宁侯夫人端着糕点款款而至,本该是春和景明的景儿,可在周楹眼里,舅母脚边分明萦绕着缕缕不详黑气,青绿色的鬼爪自花园石径中突兀伸出,只差一线就要抓住舅母的脚踝。
周楹忙起身假意去接那糕点,电光石火间,神识倏尔沉入无渡海底白骨祭坛,无师自通似地拍了祭坛中间的伏魔阵。
在旁人完全看不见的世界里,学都还没上的周楹凭借顶级灵感,和与魔物博弈多年的强悍意志,第一次主动沉入无渡海启动了周家的封魔印。
那鬼爪顷刻间烟消云散了。永宁侯夫人有惊无险地走到跟前。周楹以糕点掩盖住眼中的惊诧,面上还是那副少年老成,四平八稳的样子。
舅母的身孕还没显现,行动也不像别的有孕女子一般谨小慎微,还没等周楹喊免礼,她便如常地福了两福,一点也没拿自己当孕妇的金贵架子。
周楹忙以子侄礼让座。侯夫人却已热络地唠起了家常。
“殿下可是快入学了,如今是长得越发俊俏了,都说外甥肖舅,娘,你看看,是三殿下好看呢,还是侯爷小时候好看。”
“嗯~咱们阿楹可是把舅舅甩几条街,正德小时候哪里有阿楹生的这么伶俐乖巧呢,哎呀,要是老头子看到阿楹,那不定要多高兴呢!”
周楹不好跟着取笑长辈,只好故作深沉又拿了一块茶饼。
“前几日我入宫拜见贵妃娘娘,贵妃娘娘知道我有身孕了,还与我说笑,说若是个女孩,一定要留着给咱们三殿下亲上加亲,我说,咱们三殿下生的这样好,若是要结亲,那可得现在就留在府上,否则,以后我家的丫头要跟满金平的小姐千金们打擂台,岂不辛苦!”
“咳咳。。。咳。。。”魔物在耳边的蛊惑都能被亲娘和舅母满嘴跑的腾云蛟给冲散。周楹原本欠缺血色的小脸瞬间咳成了棠华先生画的西府海棠。
后来是怎么走出侯府大门的,周楹都有点恍惚,神识潜下无渡海几乎耗尽周楹力气,舅母说要亲上加亲榨干了周楹最后一点心神。
而那尚未出世的,不知是表妹还是表弟的小小婴孩无疑是他周楹在人间唯一心安处所里每个人的心头宝,这样的宝贝,还是不要让他这个“恶鬼转世”祸害了好。
于是,侯府门外,丹桂坊中,尚且年幼又先天不足的三殿下暗下决心,身陷无渡,年岁不永之人,对亲人最好的回护便是慢慢疏远,只有让“恶鬼”远离,侯府才能平安,至于祖母失了阿楹会不会寂寞,不打紧的,那新生的孩子会随风生长,每天都能变着花样地让大人为他操心,等哪天祖母再也想不起来自己,那就可以真正放心了,即便大限将至,也不至于令长辈伤心。
那天奶娘将三殿下从车上抱下来,周楹不知为什么没有拿暖炉,浑身紧绷绷地,竟比去侯府之前还要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