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你怎么知道我是谁？”缘结神突然反应过来究竟哪里不对。除了百鬼夜行之外，她从来不会以真身示人，都是经过变身伪装的。就比如现在，她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毫不起眼的路人装扮，而且她在人间历练已久，懂得如何假装成人类，自认为没有漏出任何破绽。

然而，眼前这个人是如何确信她便是小说中提到的牵红线之神？

“我不但知道你是谁，还知道你从何处来，这么多年来都做了什么，甚至还对你的人际关系略有耳闻。”

难道这就是资本的力量？源赖光从容不迫的口吻在缘结神听来带着些小小的得意炫耀。见自己的伪装早已被识破，她索性显露了原本的容貌，湛蓝的眼珠儿一转，说道：“你既知我是来自高天原的神明，若我执意不配合，你又能耐我何？”

闻言，源赖光轻笑出声，望向她的眼神似乎也随着微笑而变得柔和，可缘结神却知道这只不过是错觉而已。因为这家伙接下来说的话，着实让她心中一凛，警铃大作。

“你不必紧张，我素来对神明心怀敬畏，是无比虔诚的信徒。不然，”他微微翘着唇角：“你可以去问问你那高天原的老同事，我是如何对他表示忠心的。”

缘结神不禁觉得背后发凉。虽说她早已切断了与高天原维系的神原，可即使这样她也从各种渠道听说了源赖光和八岐大蛇之间的恩怨过往，自然也清楚眼前这个人是用了什么样的手段重创并封印了八岐大蛇。

威胁，这是赤裸裸的威胁。这个可恶的人类！言语谦卑，只怕内心深处没有丝毫对神明的敬畏。

“你到底想怎样？”

“我刚才说过了，按照你自己写的，给这个故事一个结局。”

缘结神扁了扁嘴，陷入沉默，在心中打起了小算盘。事实上，她的确坚信着姻缘双方没有种族血统、性别身份和高低贵贱之分，这也是她与高天原之间无法调节的意识差异，是她毅然决然选择离开的原因。可是，这不代表着她有勇气且有能力给人类和妖怪鬼神之间签姻缘线。其一，高天原对于人类与异族结合的态度，她再清楚不过。玉藻前和千代的结局始终是她心中无法解开的死结，让她耿耿于怀。其二，她目前为止还没有尝试过给人类和异族之间签过红线，更何况，鬼切不是普通的异族。红线绑得住人类和一把刀吗？她不敢保证。

良久过后，她似乎终于鼓起了勇气似的，抬眼望向源赖光：“你确定吗？”

源赖光的眼中没有丝毫动摇：“当然。”

“既然如此，你把他带来吧，我试试。”

缘结神深知此时反抗是下下策。还是那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她选择当俊杰。

鬼切当时正在演武场训练新兵。他不苟言笑，出手带风，是个人人又敬又畏的严格教官。家仆带着源赖光的旨意到达演武场之时，鬼切刚刚示范着将练习用的草人削成了八块。没人看清他的动作，甚至没看清他的刀是何时出鞘的，只知他的刀尖压根都没有碰到草人，一切仅凭顺着刀锋溢出的如有实质般的灵力。

众人还沉浸震惊当中，鬼切已收刀回鞘，转身看着家仆，淡淡地道：“何事？”

“家主大人吩咐，请您立刻随我一同前往。”

“主人叫我？”语气中透着不加掩饰的喜悦，与方才演练时的冷面修罗判若两人。刚从鬼切那敏捷身手所带来的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的众人听到他此时的声线，不禁又陷入了另一波震惊。

其实鬼切不是不想掩饰喜悦之情，而是无法掩饰。要知道自从上次主人的反常言行之后已经过了一星期，这一星期的晚上，鬼切都没有和主人“同床共枕”了。主人就寝时会把刀放在伸手所及之处，明明一直以来主人都是默许了他夜晚化形钻被窝的行为，可最近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主人似乎没有以前那般纵容他了。即使被钻了被窝，主人也不会像往常那样，从背后揽住他将他整个人圈进怀中，鼻息轻轻拂过他头顶的发丝，然后两个人一起坠入梦乡。

取而代之的，是仿佛被刻意拉开的距离。不只是夜晚，就连白天里的主人似乎也冷淡了许多。

鬼切当然不会知道，源赖光最近之所以不再碰他，全拜某本秘闻所赐。对于如今的鬼切来说，哪怕你把那本秘闻摊开来放在他眼前，他都不见得理解那上面的画面究竟意味着什么。

可是源赖光不同，近几日他一见到鬼切，脑中不可避免地全都是画册里的种种。越是强迫自己冷静，就越是禁不住浮想联翩。寝殿，书房，廊下甚至是演武场的沙场之上，无论哪个场景都有一副对应的画面，所以无论走到哪里，源赖光都没法摆脱这令人心神不宁的“折磨”。

也许是太过身临其境的缘故，纸面上苍白的对话在他的脑海中有了声音，当鬼切站在他面前时，视线只消扫到那白皙的皮肤，源赖光的指尖便仿佛有了触感，温热的，细腻的，富有弹性的。

源赖光一向引以为豪的自制力和理智在逐渐土崩瓦解，而他能做的，无外乎让自己变得繁忙来转移注意力，除此之外，尽量和鬼切保持距离。

最近，源氏人人都道家主大人看上去似乎想把自己忙死。

与工作量一同增长的，是家主大人近日扶额叹气的次数，搞得所有人都险些以为平安京又双叒陷入了什么灭亡危机，又出现了什么具有毁灭性力量的大妖，殊不知这位让家主愁到头疼的“大妖”正是自家的重宝，鬼切是也。

这不，某重宝兴冲冲地一脚迈进正厅之后，源赖光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

“主人！您找我？”紧接着鬼切视线一转，看到了坐在源赖光对面的缘结神。鬼切并没见过她本身，但是那粉粉的色调和旁边摆放的那一大包杂乱无章的灯笼啊、风铃啊之类的行礼瞬间唤起了鬼切的回忆。

“原来那天百鬼夜行遇到的是你。”鬼切打量着缘结神，一边回忆着，一边说道：“你是新来的式神？看着面生得很。”

“你好。”缘结神干笑着：“我叫缘结神，最近才来平安京，请多指教。”

“比起这个，鬼切，”源赖光抬手向他示意：“坐到我身边来。”

鬼切顺从地走到源赖光身边坐了下来，将背挺得笔直。缘结神？这个看起来就很亲切的女孩子居然是神明吗？可是主人为何要与她单独会面，又为何要特意叫自己前来呢？

谁知，接下来的几分钟，源赖光没有任何解释，仿佛也没有开口的意思。一时间三个人陷入了大眼瞪小眼的僵局。

源赖光泰然自若，甚至还悠闲地品起了茶。
鬼切不明状况满脸疑惑，却也没有多言，静静地等待着主人的下文。

唯有缘结神只觉得眉角抽搐，坐立不安：他到底在做什么？那“喏，人到齐了，你可以开始了”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终于，她无奈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开始集中精神，汇聚神力。一边还不忘暗暗给自己打气。

“管它是人是妖，这世上就没有本神明签不了的红线，锁不成的眷侣！”

随后，她猛地睁开眼睛。她看到，源赖光的手腕上系着红线。很好！这是个好的开端。缘结神顿时有了自信，看样子源赖光这家伙是真的如传言那般一往情深，对自己的爱刀有着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感情。这样一来就好说了，既然鬼切视源赖光为超越自己生命的信仰，决意生死相随，且有从幼时到现在日日夜夜形影不离的情分在，那么他对自己的主人想必也——

缘结神喜上眉梢，心想果然这世间就没有我办不成的事情。她信心满满地扭头望向鬼切手腕，可是下一刻，她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鬼切的手腕上居然什么都没有！

不，这不可能。缘结神揉了揉眼睛，再次聚集神力，把双眼睁得更大了些。可结果还是让她失望了。鬼切的手腕上依旧是看不到任何红线的痕迹。难道他们之间无缘无分？从友人那里听说了这段爱恨情仇的缘结神是万万不信的。相反，这般兜兜转转缠缠绵绵的过往，是她目前为止见过的最印象深刻的缘分之一。

那会是什么原因呢？这与鬼切的失忆有关系吗？还是说这世道注定是人鬼殊途？自己的神力还不足以承担这等重任？

“怎么了？”源赖光注意到她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开口问道。

缘结神吞吞吐吐地说了实话：“那个……我在鬼切的手腕上没有看到红线。”

“这不可能，”源赖光并未动怒，而是无比笃定地说道：“我和鬼切之间有着血契的感应，难道世上还有比这更深的羁绊么？”

“血契固然是生生世世的羁绊，然而血契是血契，红线是红线。按理说红线存在于两情相悦的有缘人之间，如果你们之间有缘，我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可是我现在无法从鬼切身上感知到一丝丝红线的气息，所以你的要求恐怕是难——”

“三条大路，神泉苑旁边，四神相应的中心范围之内，是个千金难求的风水宝地。”源赖光蓦地打断了她。

“……”

“参道和狛犬自不必说，本殿，拜殿，御馔殿，舞殿，祓殿和直会殿应有尽有。你来自高天原，那么本殿就采用神明造，屋顶用桧皮葺，如何？”

“难归难，却也不是不可尝试。”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香火和供奉不断。”

“我其实很欣赏你的勇气和深情。”

“巫女和神职人员百名。”

“仔细一看，你俩倒是蛮有夫夫相，相同的发色，神情和气场亦是相似。”

“我可以解开你那位朋友的咒术。”

正在经历着无比纠结和矛盾的缘结神愣住了，怀疑自己听错了，甚至忘了去问源赖光从何得知此事，而是直接说道：“我不信，就连师从贺茂忠行的大阴阳师晴明都不一定解得开。”

显然，源赖光并不喜欢被人质疑他的能力。只见他挑了挑眉，说：“只要我想，就可以办得到。”

“既然你知晓他的存在，那么想必也知道他是来自鬼域的修罗恶鬼，难道你就不怕他解了束缚之后危害平安京吗？”

“我既能救得了他，自然也可以杀得了他。如果他表现出了哪怕一丝对平安京的威胁，我源氏的利刃就会毫不犹豫地斩掉他的头颅。”

缘结神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瞧了瞧源赖光身后上方那块“以杀止杀”的横匾，再次陷入了沉思。虽然鬼童丸让她又恨又怕，可是回想起他被咒术侵蚀时强忍痛苦的模样，她竟会觉得于心不忍。缘结神自己也不知道这是种什么心情，便暂且将之归为同情，没有多想，只道若源赖光真能解开那个臭小子的痛苦之源，倒也是一桩好事，而且他本人也说过对平安京这边没有兴趣，应该不会趁机在京内作恶。最重要的是，说不定还可以来招借花献佛，不指望他能感恩戴德，以后少来找她麻烦就谢天谢地了。

谨慎地评估权衡了半刻钟之后，终于，缘结神坐直了身子，一脸正色地直视源赖光，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的诚挚打动了我，我宣布，源氏结缘项目正式启动。项目代号‘龙胆花下’，项目计划和成员暂定。”

鬼切皱眉看了看缘结神，又看了看身边的源赖光。

什么结缘？什么项目？还有那个龙胆花下又是什么暗语？鬼切歪着脑袋，愈发听不懂他们之间的对话。

走出源氏本丸，缘结神满心感慨地回头望去。没有接到约稿，接了个结缘任务倒也是不错的，更何况这还是她的老本行。虽说败在资本和强权之下的感觉有些窝心，然而这世上，有谁能拒绝资本的魅力呢？

事实证明，人不能，神也不能。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