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3965839
-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塞尔达传说 众神的三角力量2 林克 , 拉维奥
状态 已完结
-
323
2
2021-11-22 21:34
“拉维奥,你为什么不摘掉兔头?”
“这不是兔头,是我的头,我的头就长这样,”我说,“摘下来的话,也就是说,把我的头拔下来?那样我会死掉!记得我说过的吗,这是一个诅咒——变形诅咒。你总是抱怨道具的定价很过分,但诅咒就是这么一回事,得有个家伙把我的商店买空,我才可以恢复我原来的头……”
这么说可没法刺激消费,但足够把勇者君的注意力从那个致命问题上引开了。
“我又不是小孩。”他说了小孩们最常说的话,“别讲故事糊弄人了,定价过分只是因为你很贪心。”
“哎呀,一分卢比一分货——”
“你很贪心,只给我打过一次折,唯一的一次!”
“因为第一次只有一次!”
我和他讲道理,但他并不领情。勇者君系紧了两只靴子的搭扣,戴上手套转而指向背后的大师剑,“在这个之前,我也是打理过店铺的,不要以为我对生意一窍不通。”
看那副神气,我还以为他会说点更值得炫耀的东西呢。而他把我的愣住当成破绽,更加较起真来:“如果对方是回头客,我们会打很多折,是朋友的话,有时候一卢比都不收。”
可不是吗,谁让你们是铁匠铺,拉维奥的专卖店就是另一回事了!我手里只有9件商品,售光了就面临退休,不未雨绸缪怎么行?但解释起来太麻烦了,所以我没有那么说。“嗯,我敢肯定你们有一沓回头客!”
他望着我的脑门,严肃地闭着嘴。我曾经花了好一阵才明白,他其实在看我的眼睛,也就是兔子头套上的眼睛。
“不是这个意思……算了。”他长出一口气,仿佛有点不耐烦,“总之,至少我把你当朋友,所以才会问你那些问题,就是这样!如果你不想谈,我就不谈。”
“生意问题?”
“兔头问题。”
那可真是帮大忙了——要不是他接下来又径直迈向我的钱袋,我正准备趴到地毯上呢——“嘿——!”
“拉维奥,我只是想看看花!”
“那你应该打声招呼!……好吧,你可以看。”
我识趣地退了半步,允许他的视线在钱袋旁边的瓶栽玫瑰上停留。
“但我把她养在那,意思就是你同样不可以动,因为她很脆弱。”
“我猜也是。她一天比一天蔫了,你确定有好好养着?”
“唔,能做的我都做了。”
“你是在哪找到的这朵花?我去过很多地方都没见过。”
当然啦,这是我从洛拉尔带过来的。
“怎么了吗,这花有什么让你在意的地方?”
“没有。”他犹豫了一下,“……只是,听说夫人生病了,铁匠铺的那位。我得去看看她,要是顺路能摘到点花应该不错,她很喜欢这些。”
听说这件事,我很抱歉。可我已经想不起来花园的地点了——我就这么告诉他——那个时候,你也知道,我刚来到海拉尔,对这个国家还不熟悉呢,而且现在是秋天了,最好别抱太大希望,但你可以采点蘑菇,它们头大茎细的,跟花也差不多。
他点点头表示明白,像平常那样出门了,我则说了几句鼓舞士气的话在后面恭送,这就是商店营业的日常开端,剩下的部分也照常运转:劈柴,生火,打扫卫生,把商店弄得暖和又气派;捣碎番茄做酱汁,给自己煮顿香喷喷的午饭,再睡上两个钟头,醒来替我的玫瑰花做定期体检。
“连勇者君都说你越来越蔫了,忧郁的小东西。”我在花茎的附近慢慢移动着剪刀。
一般的花受到良好照料,都能长得挺精神,可她呢,只是每天增加着营养不良的枯叶片。
正如先前所说,这朵花是我从家乡远道带来的,可是自从和我一起踏进这座国度,她的状况就没好过,始终阴沉沉地耷着头,时不时掉一两片花瓣,可能是水土不服,又或者真像卖她给我的老妇人所说,这朵玫瑰可以反映周围的魔力强度:这也说得通,毕竟我的魔力早就一滴不剩,穿越世界的旅行消耗了绝大部分,仅剩的一点点,也都灌入那只手镯了。
魔力是消耗品,就跟卢比一样——为此,勇者君总是有一肚子怨言——世界上不存在用不完的东西;大部分生物都比想象的脆弱。所以你必须要仔细地修剪、换水、补充营养液……那句谚语是怎么说的?“就算不见成果,该做的也一样不能少”……当然,推销商品的时候,我会省去前面一半,我只会说,“你要准备万全,善加利用道具才是称职的勇者!”而他总是闷闷不乐地反问一句“那你为什么不借给我?”
有时候他的问题难以回答,因为根本就不像话!勇者君永远也想象不到我为他的事业做了多大的牺牲,这不怪他,他没有经历过别的人生,所以不知道能和专门卖他道具的商人生活在同一间房子里是多么方便的设计:在地毯上慢悠悠地逛几步按个A就能得到别的勇者深入迷宫最危险的房间打开大宝箱(有时甚至需要先找到它的钥匙)才能得到的东西!——要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因为我就是这么得到这九件商品的!——至于为什么定价这么高,也是因为我知道迷宫里有很多装着卢比的箱子,我希望勇者拿到卢比之后不会因为没地方可花而露出失望的表情,我很喜欢卢比,也希望我的朋友跟我一样喜欢。不管怎样,当初我没有选择去地段显然更好的卡卡利科村开店,而是选择了勇者的家,这种便利性绝对抵得上我的房租了!更别说我还会提供那么多不在商人业务范围里的服务:比方说,替他准备食物。
早在我还只做出租生意的时候,我就发现他总是空着肚子落败归来。尽管白雀已经替他减轻了赶路的负担,而我一收到道具就马上翻出了床垫和被子、铺在商店的角落里,可他从昏迷中醒来的模样还是十分可怜,尤其是他开始吃东西……就像一个典型的洛拉尔流浪汉。
有一天,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吃饭?
他支支吾吾地说“我忘了”,腮帮鼓得像仓鼠。
勇者君大笨蛋!只有笨蛋才会想不起来吃饭。我正准备笑话他,却想起了我的那位工作狂公主,于是又打住了。
“而且,”他接着说,“那种迷宫……建筑?管他,就是那种地方,你一旦进去,就很难出去,出去了又很难回来,因为路很绕。”
原来如此,这就是问题的根源。可怜的勇者君每天只能乘着扫帚从人烟稀少的遗迹地区赶回镇上用餐,虽然听上去钱包很鼓,但的确不太方便。所以从那以后,我开始在他的背囊里塞干粮:小麦面包、灌肉肠或蔬菜三明治,果酱或蛋奶坚果布丁的随机组合——再加上饮料(会占用他一个瓶子),天气还暖和的时候,通常是梅子茶,我推荐他冰着喝,而且要注意食物保鲜,也就是说,拉维奥的冰杖会很实用……但是到了现在这个季节,自然是趁热吃最好,“为了防止闹肚子。那些建筑里没有厕所是不是?”就这样,火杖也卖了出去——我并不是心地不纯才这么做,要知道,每天早上提前一个小时起床钻进冷飕飕的厨房非常难熬,把它当成促销工作会让日子好过一点,况且勇者君才是真正捞到好处的那个!如今他每天都能带上两份自热便当,我没有把晚餐捎上,只是因为他的背包不够大,毕竟他是去冒险,而不是野餐嘛。
至于晚饭,我一般会在午后动手准备。最近天气冷了,我们开始点壁炉,烧水很方便,我也喜欢趁机多烤烤火,所以煮汤很多。
说到这里!有件事值得一提,自从两个月前开始,我们每逢星期一都会收到一个便民包裹,包括以食物为主的各种生活必需品,听说是教会和公主近卫队联合展开的战时措施,为了在这遍地怪物的时期照顾不方便外出采购的平民。第一次给送货员开门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不仅为海拉尔人的细心周到和办事效率,还因为它不收取分文!
“如果不赚钱,大家拿什么维持生产呢?还要给你们发薪水。”在询问送货员是否需要租用武器来保证旅途安全之后,我和她聊了下去,提到了这个让我十分好奇的问题。对方则回答说,“不必担心,王室的积蓄就是为这种时候准备的,也就是社会福利,”这是我在海拉尔学到的新名词之一,“再说我才不会收林克的卢比!这里是林克的家,对吧?”
嗯——原先是林克的家,现在是拉维奥的商店,所以我还收了他不少卢比?
最终我没能做成这位女士的生意,因为她事先租用了卖药水给勇者君的那个老婆婆的扫帚,不过这不妨碍我仍以应有的礼节欢迎她的造访。送货员今天上午也来过,和以往一样,背着那只比她本人高一头的货品箱(我很钦佩),经她的口,我又一次听说了铁匠夫人身体抱恙的事。
“……早上我碰见林克了,在铁匠铺外面,看着心事重重的,”她说,“不过我能理解。事情这么多,铁匠家的小鬼还失踪了。也难怪那位夫人会生病。”
“我们认为那个孩子被关在某座要塞,他会没事的,勇者君会救他出来!”
我不小心说了“勇者君”,送货员重复着念了一遍,好像很新鲜似的,“真是世事难料,谁能想到林克就是预言提到的勇者呢……”
“什么?还有比林克更像勇者的人吗?”
“不,不是的!”她笑了笑说,“只不过大家都更习惯原来的那个林克……”就这样,她打开了话头,讲得又多又杂,或许她的回忆本身就是这么杂乱,那经年累月的和平时期回忆,密密匝匝的生活片段,想起一个,又牵出两三个,“……说起林克,以前我们经常在村里那条主干道上遇到他,手里捧着剑匣——这很常见——一看就知道准是又迟到被罚跑腿了,谁都忍不住打趣两句的!林克他容易害羞,受不了人家笑话,可又总是出状况,偏偏铁匠先生的脾气也是远近闻名的,在牛奶吧,总听他这样抱怨自家学徒:‘再这么下去非给他尝尝一个称职铁匠的拳头是什么滋味!’可是,每次也不过是罚他干点体力活……”
“现在,估计没人敢让海拉尔第一厉害的家伙尝拳头了!”我说。
“是啊,现在这个他,我们都快认不出来了。”
我关上门,提着一个大袋子立在门口,脑子里阵阵恍惚,像不小心占了什么便宜似的。要不是从别人那里听说,我永远也不可能知道这些。勇者君绝不会自己承认的。迷宫里没有时钟,所以没人会在那里迟到,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记得勇者君有过磨磨蹭蹭的时候,他连早餐都不肯留在家里慢慢享用。
我卷起袖子,从口袋里一捧接一捧取出食材,像进货盘点那样录入备忘单,计划这一周的食谱。我得谨慎着点,免得过去的灾难重演——才到周三就只剩一堆只有兔子看了会高兴的胡萝卜——不过,我仍想让今天过得特别,就从库存里划出了比平常稍多的份额:甜菜、甜椒、胡萝卜、土豆、洋葱、香料、黄油、兽肉……四颗番茄已经变成黏糊糊的酱汁,剩下的都是下午的活。到了傍晚,它们会变成只有在节日宴会才能得见的诱人的鲜汤。
听说我的客人今天情绪不佳,这没什么好稀奇的。勇者的生活从来不是一份香羹,但我们至少有办法给它降低一点难以下咽的程度。
首先,切下两块兽肉之一的二分之一,用冷水慢慢煮掉血污,再切成小块,撒上香料,重新放在炉子上炖煮。
对整整七天的一日三餐来讲,两块兽肉的定额有点拮据,就算海拉尔人再神通广大,也没法百分百解决战时物资紧张的问题,还好节约食物的道理并不比理财复杂。
其实我原打算把所有肉类都留给勇者君,显然他比我更需要营养。但我做得好像有点过头,叫他误会了什么。
“拉维奥,你为什么不吃肉?”——当时他站在灶台边;而我正努力把所有肋排肉一次性盛进汤勺,倒进他的盘子——“我是兔子,吃肉会拉稀。”
他哼了一声,表示不信。
“兔子见到肉也会扑上去的,而且,兔子没有那么喜欢胡萝卜。”
“你挺了解兔子嘛。”
“因为我养过兔子,兔子还喜欢喝酒——”
“你给兔子喝酒??”
“我没给它喝酒!我拦住它了。”
“我猜它没来得及安享晚年。”
“那跟它的饮食没关系——我是说,你休想蒙混过关!你只是普通的挑食,”他话锋一转,插回几块排骨到我碗里,“这是不对的。”
就这样,我被迫放弃了素食习性,和勇者饥饱平分。
“我们用不着这么节约,别忘了我还能打猎。”到了饭桌上,他继续说道,“怪物的尾巴和肝可以调味吗?”而我告诉他别在吃饭的时候说这个。
“为什么?你都可以说兔子拉稀。怪物内脏味道挺棒的,尝尝就知道了。”
“你和你的兔子真是天造地设!”我几乎喊了出来,“拜托了,别在外面乱吃东西!”
“好吧。”
这种口气才不是答应的意思,而是“不管你了”。他总是在我认真讲话的时候敷衍人,又对我不愿提起的事百般好奇。
“说正经的,拉维奥,”让人头疼的大多从这里开始,吃饱喝足使他兴致高涨,于是变得极度难缠,“求求你了,拉维奥——和我说点正经的,你不会一天24小时都当商人吧?”
“有客人在的时候我才是商人,比如现在。”我提醒他注意分寸,但他说:“你还有别的客人吗,除了我?”
这个问题他问过不止一次,每次都让我难堪,但我又没法骗人,因为商品的出售情况就这么摆在台面上。我越是心烦意乱,勇者君就越不罢休,我猜他在野外围捕怪物的时候也常用这一招,把对手弄得应付不暇,再趁热打铁抛出连击:你为什么来海拉尔?你的家乡在哪?拉维奥,讲讲你的事吧,你都旅行过哪些地方?——那时他还没意识到我“不想谈”这些话题,那时我们的关系刚刚变得和睦(很可能是由于他真的很喜欢拉维奥的饭店),而他直截了当地认为这意味着我该以商人之外的身份和他相处。想的不错,可惜它有悖我的初衷。
“我的老家离这很远,你肯定听都没听过。”
我假借洗碗躲到厨房,他也紧跟着钻了进来,“我没听过,所以才问——”
在理极了,不是吗?我没办法,只好横下心来:
“好吧,好吧!那就告诉你。我来自一个叫做……叫做艾拉罗的王国。”情急之下我把洛拉尔倒过来说,“那是一个富得流油的地方,城堡里每天都在举行晚宴,宴会上有吃不完的食物,许多商人聚集在那,我是最富有的一个。我跟王室合作密切,还受到了公主的照顾,日子过得顺风顺水,这让我,嗯……变得有些……自满?”我差点忘了自己是个口齿伶俐的推销员呢!反击一出就停不下来了,我一边洗盘子,一边为刚编出的情节添枝加叶,“……有一天,拉维奥照例出席公主的晚宴,就在宴会最热闹的时候,一个面目可憎的男人突然闯进大厅,他走到我的面前,说他快要饿死了,叫我施舍一些食物,我拒绝了——”
“为什么?”
“因为他很丑。”
“你不能以貌取人。”
“我知道,我现在知道了!因为我已经受到了惩罚,那个长得难看的家伙其实是个巫师,为了报复我,他对我施了一道变形咒语,让我的脑袋变成兔子。我失去了身份,家产被洗劫一空,最让人难过的是,我们的公主从此失去了对我的信任,站在巫师的那边。我被逐出国境,于是……就这样,我到处旅行了一段时间,攒了些可以经营的物件,最后来到了你们这。”
有那么几秒钟,厨房里一片安静。我猜勇者君没这么好打发,但是管他呢,费了这么多口舌,要是能让他厌烦也值了。
“这只是你编的故事。”不出所料,他得出这个结论,“你不可能……你不是见死不救的人。”
“哈,你怎么知道——”
“你救了我。”
“没准因为你不是个丑八怪?”我在头套下面眨了眨眼睛,而他抿着嘴,显然没有满意,但没再追问了。
对我来说是优点、对他来说却是缺点:海拉尔的勇者总是相信人人都是好人,整个世界都充满阳光和善意。他对我抱有乐善好施的印象,我很感激,同时也更坚定,绝不能把事情的真相说出去,让他知道我救了他只是因为我需要他,而他拼命挽救的其中一个王国也在践踏他的好心——不。真相从来都不是多多益善,知道这些对他没有任何益处。
更何况我说的也不全是假的。那场晚宴的确举行过;尤加故意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登场,好引起他最喜欢的轩然大波,他就是在那天晚上,当着众多王室要员的面宣布了他与公主酝酿许久的侵略计划;我也是在那个时候——趁他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牢牢吸住,而圣地最疏于把守的时候——戴上兔头假扮弄臣,沿着人群的背面悄悄溜过,从公主的房间里偷走手镯,当夜就人间蒸发了。
“铁匠家的小鬼失踪了,难怪那位夫人会生病……”我总算搞懂了听说这句话时为什么感到不大舒服,毕竟,我也是一个失踪的人。如果铁匠夫人会为她的孩子担忧到害病,那么少了一个朋友的希尔达公主会如何呢?她从来不是将想法写在脸上的人,通过勇者君的转达,我顶多能确信,眼下她起码安全无恙,正在城堡中封印着尤加。
……啊,够了!切洋葱的时候必须保证注意力集中。我把兔头摘了下来,这东西的视野范围本来就窄,我还被呛得睁不开眼睛,搞不好会剁掉手指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早就想吐槽了,勇者君的这把菜刀也太锋利了!做菜刀用实在屈才,该说不愧是铁匠家的菜刀?如果哪天店里进了强盗,我简直可以拿它来决斗——只是说笑——我可不敢用刀切活着的东西,否则就不会站在这里,帮敢于那么做的人切洋葱了。
煮肉汤需要一两个小时,这期间足够把其他蔬菜洗好摘净,切成一堆堆五颜六色的小山,在案板周围摆上一圈,和大厅里的闲置家具一个摆法。接着生火起灶,用黄油煸炒洋葱,土豆丁,胡萝卜片、甜菜和甜椒丝……加入盐和砂糖,最后是去皮切块的番茄,带上事先做好的番茄酱——番茄是最重要的。
炒到熟透,就可以把这一堆填进汤里,这时,汤汁会变得非常鲜艳。一边加水,一边慢慢地搅拌,我喜欢在扣上盖子前,欣赏那些沸腾的橘红色泡泡,还有它们咕嘟咕嘟的暖和和的声响。接下来,等着就好了。
我转身掀开碗橱的小门,扑面就是一股浓浓的苹果味。
现在正好是苹果成熟的季节,我们的店门口就有一棵果树,据说是勇者君刚刚定居的时候亲手栽的,因为他超爱苹果。几天前的晚上,我在院子里晾衣服,惊喜地发现草丛里掉落了好多苹果——到处都是!但也只是一小部分而已,树上还挂着更多,又大,又多,又红,一串串地挤在树冠里,就像集市上的灯笼。我跑进屋把正往被窝里爬的勇者君拖了出来,向他展示院子里的奇迹,顺便请他表演一下那个绝活,“就是那双长翅膀的靴子!”我捏起拳头敲击另一只手的手心,“它能让你跑得有多快?我早就想见识见识了!”
他没答应,但是飞快束起了裤脚和袖管,下襟塞进裤腰。“我本来就跑得很快。”说罢,他朝着果树冲刺,像松鼠一样轻巧地跃上树顶,片刻就跨在了树冠的分叉之间,扶着那细细的枝干,随着它颤颤巍巍,炫技似的专挑最高处的果子拣,转眼就捧了满满一手臂。我第一次亲眼瞧见秋收景象,完全目不暇接,好一会才想起来应该做点什么。我返回屋里拿出我的备用钱袋,抖在树下的草地上整个铺开。“勇者君!”我喊道,“扔下来!”他低头看了看,不巧一阵大风迎面吹翻了兔子头套,视野一片漆黑、忽又一阵大亮,我急忙扣住脑袋,这一切发生在不到一秒,估计他还来不及看见什么,就在同一个瞬间,树梢上传来了更巨大的骚乱:当我重新看清眼前的景象,正好目睹勇者君跌下树底,以经典姿势着地——但是比从床上掉下来的版本要惨烈多了。
我能想象我那残忍的笑声是如何从他的左边绕到右边,像毒蝙蝠一样围着他盘旋不散,因为我正拖着袋子在他周围一个接一个地捡苹果,确保一个不漏,捡了多久就笑了多久,而他就只是……趴着,趴在那里,双手抓着脑袋两侧的土壤,埋着脸发出“呜呜”的声音,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但准是非常非常害羞。最后我捡回了所有苹果,他还是不爬起来,一直等到我推开商店大门才慢吞吞地跟上,“你这个奸商,就知道趁火打劫!”他用那张脏兮兮的泥巴脸拧出一个毫无威胁力的生气表情。
我们来到厨房。他撩着头发清洗脸上的擦伤,我坐在旁边吃苹果。当他直起身,脸色不自然地一僵,一条胳膊绕到背后;撑开的衣脚下面,隐约露出一小片淤血的皮肤。
我撂下还剩一半的苹果,趁他还没摸到那片伤处紧急抓住了他的手。
“你出血了,别乱动。”
他照做了。
我沿着创口掀开他的衣服,一路卷到肩胛才得见它的全貌:范围比想象的大,好在不算很深,估计是跌倒时刮到了果树的某个尖锐部位,破皮边缘还挂着毛糙的木刺。我摘掉了较大的几根,下手不重,但他还是往前缩了缩。
“勇者君,”我遗憾地告诉他,“今天你可能得趴着睡。”
“我想也是,它很疼……”他转过头,额角挤到了我那硕大的兔子头套,又弹了回去,“我,我看不到……”
“不要紧,我来、嗯……”我想在他身上比划一个大概的位置,但无从下手,“实际上,你整个后面都擦坏了。等着,”我让他自己拎着衣服,转头去拿毛巾,一眨眼的功夫,人却不见了。
“勇者君?”我喊了两声,没得到回音,只听到后院的淋浴隔间里搬木桶的咣当声——那些桶还是空的呢,今天晚上还没人烧过水——紧接着园艺水管就突突突、哗啦啦地喷了起来。这是什么意思?我是指…这个季节,用冷水冲澡??
“你有那么想感冒吗?!”我扯着嗓子喊过去,确保他隔着那莫名其妙的瀑布激流也能听到。
但他没听到,或者说,当做没听到,不管怎么样,他什么都没说,而我就算再焦急也不可能把他从淋浴房里拽出来,我没有办法,我的手不知道能做什么,就下意识地捡起了那半颗没吃完的苹果。“好吧。”我决定撒手不管了。他多大了?差不多有我这么大,而且还是个了不起的英雄,肯定对自己的体质心里有数,虽然在我的理解能力之外,但我得尊重他的自由。“……好吧。但别洗太久!你还得消毒!”
隔了一阵子,水声消失了,变成了越来越缓慢的滴答、滴答,在一片怪异的安静中让人更加困惑。接着,他总算发话了。
“不用管。这种程度,明天就好了。”
哪会这么快?我正要反驳,但随即想起了生命药水。啊……可靠的冒险伴侣,一次解决所有创伤,效果立竿见影。真够方便的!我把苹果核抛进垃圾桶。……也有点吓人。
这就像是在说人的身体可以随便戕害一样。
早秋第一场收获让我尝到的滋味,就跟第一颗进肚的苹果差不多,甜美多汁得让人难忘,口感脆生生的,有点奇怪,吃到里面又有些苦。
那天摘的苹果,我们吃掉了几个,当做便当带走了几个,剩下的——免得放坏了——都做成了苹果酱,装在碗橱的小罐子里。用餐刀挖出少许涂抹面包,盛一碗汤,再趁热撒点胡椒粉。晚餐就做好了。
我在厨房有一个简易餐席:一只板条箱,加上一个矮木凳。条件简陋,但方便收拾,更不用担心把店里那张美美的地毯弄脏。
秋天的傍晚,太阳正在落山,采光不良的室内几乎已经全黑,只剩下壁炉还亮着,一切都很模糊。我坐在这吃晚饭,有好长一段时间正对着厨房朝向南侧的小窗户,可以看见那块正方形的天空以飞快的速度改变颜色。
四下昏暗的气氛很容易让人想到洛拉尔,想起那个我曾经写过日记,心急如焚地度过了许多夜晚的小房间。好在最难熬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尽管我仍然不确定这个选择是否划算:把自己扔进异国他乡的另一间小屋,作为交换,海拉尔的勇者每天都会去往那边,带着和我类似的惊奇和不情愿。起初我很期待听他讲讲洛拉尔的事,尤其是诸如“那该死的地方比地狱还恐怖”“从来没见过那种鬼东西”“根本不是人能办到的事”这一类的声讨,这些评价十分中肯,对我来说,甚至称得上悦耳,那就好像你对一件事忍耐已久,现在终于有人来替你鸣不平了!我不禁想,一位真正的勇者都受不了那些,更何况是我?于是我的心里涌出一种蹩脚的温情,我看着他,就像看着我自己的孪生兄弟,我们这一对倒霉的仆役,让刻薄的管家折磨了整整半年,此刻坐在告假回家的马车上,借着轰隆作响的轮声肆意大骂;我还想问他,有没有遇到过盗贼们设下的陷阱,那些沼泽里的毒蛇,那些破房子和戴着恐怖面具念咒语的魔神信徒,那些……啊,你没去过吗?还没有?那就当是提个醒,听我说!你要小心那些,那些……可我实际上并没发出任何声音,我不能那么做。事实是,他只是独自一个人抱怨几句,我则假装对所有事都是头一次听说,谈话总是轻易断开,大家都像泄了气似的。
我拉开屋门,给浸透了食物味道的大厅通风,顺便饭后运动运动,把外面晾干的衣服抱回家。晾衣绳的附近有一块磨刀石,吃过几次苦头之后,我已经把它刻进头脑深处了,每当经过那里都分外小心,免得被它绊倒以至于所有衣服都得重洗。这坏东西,比我来得还迟几天,是勇者君从他师父的店里借来的。那时候的他,比起用剑的技法,显然对保养更加在行。
“这是士兵长的剑,还给他的时候,得是新的才行。”当初他就是这么说的,坐在磨刀台前,手下嚓嚓作响,神色专注,姿势老练,让人很难相信这只是个每天都得同稻草人对战到深夜的格斗菜鸟。那时他很少理睬我,满脑子想着尤加,这个娇生惯养的家伙平生第一次挨揍,而本能告诉他必须以牙还牙。
那时的傍晚,太阳还高高悬在天上,门外的田野一片金绿,勇者君早就下班回家,要么在磨剑,要么在练剑,总之他对这份新工还没上手,一天之内无法做到太多;而我,我还跟现在一样,是负责后勤的那个。
我记得商店开业的第一天,勇者君大受打击,竟用瞧见劫匪似的目光盯着给他准备了这么大的惊喜的我,甚至置气不肯进屋,闷头坐在院子里、正对着那块磨刀石,满脸写着“我的家被毁了,我是个无家可归的穷光蛋”;我担心情况恶化,只好暂且收起一张购物台,搬出他原本的餐桌、两张餐椅,打斜铺上桌布,考究地摆好两份餐具,才邀请他进来。
“拉维奥只是想帮忙……”我推着他的肩膀,还亲自为他拉出了椅子。“瞧!你的桌子还好好的,很棒是不是?还有你的床,它现在靠墙扣着,也就是,呃…它换了地方,但仍然是个床。”
他板着扑克脸坐下来,拿起刀叉,扫了一眼面前的食物,又叹了一声。
“……那不重要。”
“不,这很重要!”我说,“这是一家很有用的商店,你会知道——”
“可你应该事先告诉我,让我做好准备!”
“你什么都不需要准备,拉维奥全都准备好了!”
“我还能睡觉吗?”
“你当然能!好吧,你可以把床搬回来——等你困了。”
“说得轻松。”他的视线阴沉地一偏,投向我背后的某个地方,“可是这样就要叠被子。”
“嗯、”我认为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还要每天,搬桌子……”
“我来搬桌子!”我盖过他的声音,“还能附带你的晚餐呢——对了,你有没有尝过这道虾?”
“我不要你的晚餐,你收很多钱。”
可他已经吃掉一半了。
“拉维奥只做道具生意,又不是仆人!”
“那又怎么样?”
“意思是,你不用交额外的伙食费,这一部分是……是免费的!”
天知道这个词意味着多大的让步,他垂下头,没再吭声。那顿饭让人难以下咽——并不是说我的厨艺很烂——只不过,那时我才搬来不久,还不习惯戴着头套进食。勇者君在对面捧着碗喝汤,我却只能用小勺一口接一口地呷,还得抽出一只手扶着头套免得它耷拉下来,兔牙这部分很容易沾上汤汁……第一次把它掀到鼻子的时候我非常紧张,后倒的头套盖住了视野,周遭的声音也逐渐消失了,我猜测勇者君停下了用餐,正好奇地盯着我看。如此僵持了一会,我实在忍无可忍,把椅子往旁边挪了几尺,“勇者君,你能不能坐在这?”我指着我右边的空位。
“为什么?”
“因为……兔子,兔子的眼睛长在两边,你坐在对面,这感觉怪怪的,因为我完全……我什么都看不见!”我只是不想让他看见我,但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你应该也看不到你面前的餐盘?”
他随随便便就把我的借口给拆穿了。我想不出更好的说法,心里七上八下。好在勇者君没有深究,我听见他端起盘子,拖着椅子磕磕撞撞地绕过一圈,坐到我旁边的声音。
我不知道我们是怎么吃完了一整顿饭,又是怎么解决了左撇子和右撇子的胳膊肘战争。很难想象我是怎么忍到今天的,我是指,那时的勇者君态度很恶劣,好像永远等着给你的每句话找茬,把你的所有好意都当成剥削,“奸商!漫天要价!”“我为什么不能把武器拿进来?”“手镯太不经用了,不然我就贴在床板上睡。你知道搬来搬去有多麻烦?”甚至还抢过我的台词:“我真想像你一样,”但原因是,“什么都不做等着卢比掉进腰包就行了!”应付他让人抓狂,有时我甚至想干脆和他打一架算了!反正他在店里又不能拔剑。他很讨厌,但这段回忆并不讨厌。
我不知道我们是怎样熬过了那阵尴尬的时光,笑容在什么时候第一次出现在他的脸上,不知不觉他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冷漠;他习惯了坐在我的左边而不是右边,只可惜,共进晚餐的机会反倒越来越稀少了。
眼下我可以摘掉头套大嚼大咽,但我想,我还是宁愿伪装成一只兔子,慢条斯理地用勺喝汤,桌边有位吵闹的客人作伴。
接下来的几个钟头,我所做的一切都难逃那个最显著的目的:等待。我开始留意门外的声音,因为他随时都可能回来。
一个可靠的事实:自我住进这座房子,从未有过一天没和勇者打过照面,就算在他经常不留神管这叫做“商店”的时期也不例外,那会儿他来去匆匆,怎么也捂不热自己的地盘,踏进家门不带一点多余的念想,似乎真的只为租点东西;若不是被白雀洗劫一空,他通常调头就走。这种状况持续了很长时间,对我来说倒很方便,卢比的进账和勇者的健康,我总能确保拥有一样。
所以我并不指望他经常露面——我又不是来参加商旅夏令营的——海拉尔的勇者一心投入工作,还有什么比这更符合我的期许?如果他彻夜不归,说不定我还能试试他的床呢,可他从没给过我这样的机会,他每天都回来,只是没有确切的时间。海拉尔的太阳在沙漠降落、又从火山冒头,夜晚像平原那么寥廓,那么多的时刻,比所有的小麦穗加起来还多——任意一个时刻,他都有可能出现。渐渐地我习惯了这个必然到来的时刻,它毫无悬念,可我发现我正拼命地想方设法好把它推翻。我注意到,我总是在每天那点共处的片段里搜寻裂痕,可以粉碎这牢不可破的安定迹象的裂痕——他非回家不可吗?根本没必要这么做。现在他的亲人在害病,为了照应,在铁匠铺落脚一夜不是正好吗?又或者,他很固执地去寻找玫瑰花(也许去了教堂,那是我对海拉尔唯一存有印象的地方)却被看守墓地的老园丁逮了正着,丢进某个小棚屋里关禁闭——当一只长着长耳朵的夜行动物独处暗室,他的五感往往会加倍警觉,容易看见平时看不见的画面,听见别人听不到的声音。他待在门口,看似气定神闲,而密集的幻象却像岩浆一样沸腾,所有想象都为了解释一个他不敢面对的可能性:如果今晚没人回来呢?
我不相信勇者会被打倒,在我目之所及的地方,它从未发生。自士兵剑变成驱魔之剑、自他从某一天开始终于握稳了剑柄,我再没见过勇者虚弱和狼狈的样子。我相信他战无不胜,这绝不是一个胆小鬼自欺欺人的假想,我坚定地相信这件事,基于铁一般的事实,尽管它仍旧无时无刻承受着击打,我内心深处无法驱赶的令人沮丧的声音: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勇者”是怎么一回事。
那件事就和门被打开的“咔哒”声一样,只是一个瞬间,随时都可能出现,也许就是下一秒,也许就是现在——或者他早就倒下了,倒在某片沼泽,被神殿的深水淹没,在我一无所知的时候,掉进死亡山脉的冰窟,变成了一具灰色的尸首,那副单薄的身体,说不定已经被黑暗中的魔物吞吃——想要杀死一个勇者总有千万种方法,甚至可以用他自己的方法,夺过他的剑,反扭进他的腹部,把他踩在脚下、将盾牌劈进脖子——它就这样浮现了,我转开目光不去看的画面,它终于还是突破了我竖在心房外的掩体路障,像一片花瓣落在地上。我把它拾起来,脑海一片空白。我把它按进胸口,也就是它来的地方。那一丁点不大真实的疼痛慢慢地散开了。但是在烧成灰烬的画面里,意外留下了一件真实的东西,一个念头,能让我稍稍捡回理智:原来我还没有坏透,竟对自己的朋友都怀着下作的利用——不,至少我的痛苦是来自他的痛苦,而不是他的失手。
这轻微的动摇在我的意识深处打开了一道门缝,突然之间,好像又获得了一点希望,仅仅因为那么一个不足道的念头;就像我终日待在这间小屋,所做的一切无非围绕着卢比和那位带来卢比的朋友,乏善可陈,却担下了我全部的指望——那位公主的自由、我的退休养老金,或许再算上海拉尔的未来吧,要阻止那个红发恶棍的野心,可得守护好这片阵营——这一切都在他那只握剑的手中,我自己选择了这条路,于是这就是我应得的:用一盏提灯将屋子照亮,然后等待。
它就在稍晚些的某个时候出现了,门口传来的“咔哒”一声。
我转过身,说,“欢迎光临,勇者君!!”他只说了一个“嗯”,背着身把武器挂在门口,看着没什么大恙,一切都没什么不同。
我问他今天的冒险还顺利吗,有没有遇到困难,如果有,那你一定得关注一下拉维奥的商店;一如既往,他又在这里打断,说“可是我很饿——”他总是很饿,一切都没什么不同,跟昨天,前天,一周前,一个月前的每个类似时刻都没有不同。 一天又一天,就这么平安无事地过去了。
我把装着番茄肉汤的小锅重新挂上壁炉的灶架,“你的钱包不饿就行!”我说,“开饭还要好一会呢。”一如既往,他对我的招徕充耳不闻,自顾自嘟囔着拦路抢劫的莱克莱克和炸弹花等等讨厌的破东西,在大厅和厨房之间忙进忙出,把背囊里的东西整理到各个地方,涮洗装过东西的瓶子——偶尔还会修修他的剑,但今天没有——他拆掉那些风尘仆仆的武装,手套、背带、让你跟疯了一样冲出去的靴子,把一身脏衣服丢进空桶;在他从碗橱里拿出他自己的那只碗,撑着桌面跨过房间最里侧的购物台、靠着它席地而坐并开始盛汤之前,我会一直跟在他屁股后面晃来晃去,就像兔子耳朵在我的头顶上晃来晃去,因为我通常有很多话要讲,大部分是关于推销,小部分没什么营养,只是因为我很开心,所以必须要发出声音——我每天都要提醒一遍,像那样跨过桌子是不对的,把商品弄坏要花10倍价钱赔偿,但他根本不在乎。
显然他已经习惯了这些,习惯了每天只吃两份便当,回来再补一顿夜宵,不用搬出桌椅,就这么坐在地上;他习惯了这种步调,就像习惯了勇者的生活,习惯了包括拉维奥在内的不寻常的一切,但我永远不会习惯他的归来。我没办法在他回到这里的时候不发出一声欢呼,因为我知道这有多不简单。
“找到花了吗?”我绕到他旁边坐下。他反问道,“什么花?”
他不记得了,这也很常见。对我来说发生在早上的事,对他来说却像是半年前的了。但我只需稍稍提个醒,他就会马上想起来。
“哦,哦……是的。没有,”他点了点头,又摇摇头,“不重要了,我觉得她现在需要的不是花。”
“铁匠夫人怎么样?”
“还行,师父说,是操心过度……”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都知道它潜在的理由,于是谁也没说什么。这种时候语言是于事无补的,心灵的伤痛往往要比肉体上的复杂得多。
他胃口大开,喝汤就跟喝水一样,直到碗里剩下一堆肉和菜;我把勺子递给了他,他自己总是忘了拿。
“谢谢。”他大方地接过去,忽然问,“拉维奥,你有家人吗?”
“我有过,当然啦。”
“发生了什么吗?”他比我更先注意到了这句话的过去时态,但随即又晃晃手,像早上一样表现出古怪的懂事态度,“算了,当我没问。”
“不,不要紧。”这个话题不在我的禁区之内,只是得稍微过滤一下。“我,呃……我没见过我的亲生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所以,我应该是没什么亲戚,但我有过类似家人的伙伴。”
“那和我差不多。”他顿了一下,“有过是什么意思?你……”
“因为我的家乡离这很远。既然我来到了这,我猜,再见到他们就很难了。”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但……你不会见不到他们的,”他沉思着皱起了眉,“我是说……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回去吧?”
有那么简单就好了。“我记得告诉过你,我在我的国家不受欢迎。”
“可你至少平安无事。”他坚持道,“如果你们都好好的,就算等久一点也不是毫无希望的吧。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你们总有机会见面的。”
我不懂他为什么对这事这么执着,但不能解释更多了。我随口应了一声,想就此换个话题,可忽然发现他的双眼那样失神,那么凝重地低垂着,仿佛灵魂被抽去了某个不存在的地方。我吓了一跳,也正因此而明白了过来。在这个话题中,他并没有置身事外。
于是我托起我的兔子脸,拿出了我最热情的声音:“是的,只要我们都平安无事!”一般来说,只有卖东西的时候我才会动用这副腔调——它可是很有说服力的,拉维奥天生就是做商人的料,“我应该乐观一点。”没错,乐观一点。我相信他明白我的意思。
他瞧着我,先是很惊奇,随后暖洋洋地笑了,露出一排牙齿,和其中的一个……黑点?它太扎眼了,不注意到是不可能的。
“嘿,你的牙——”
我凑过去检查,他立刻压下脑袋,这就显而易见了!
“你缺了一颗牙?!”
“没!……它会长出来的,我喝过药了。”
“不不,我的意思是,你原本受伤了?”
“……有什么稀奇吗?我是……我是个打手。”
“你为什么总用那种不搭调的词形容你这神圣的职业?”
“都差不多。”
好吧,我勉强认同。但这不是重点。
“谁这么过分,竟然殴打你的脸?”
“一个,拳头?”
“谁的拳头?……铁匠的拳头??”
“什么?!不,它就是一个拳头,一只……很大的手。”
他张开双臂比划了一个抽象的形状,很难辨认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你报名了拳击?”
“我用的是剑。”
“赢了吗?”
“……不要再提这个了!”他突然激动起来,“我为了不顶着那种丑脸回家特意绕远路花了200卢比买药水来着!你一定想知道的话……好吧。”他看了我一眼,做了一次深呼吸,继续说道,“……我感觉我少的不止是牙。从森林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河水很暗,而且我的眼球黏在眼皮上,根本就看不清,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但到处都是血,所以我猜我肯定很难看。更别说,呃。我的鼻子……大概,往这偏了一点。这里。”他指着自己的右颧骨,“我不确定它当时有没有连着我的脸,我的脸整个麻了……”要我说,这些事听起来还是很难理解,当他好端端地坐在这里,汤碗捧在交叠的小腿上,穿着舒服的单衣;那张据说饱受毒打的脸映在火光里,找不出一丝瑕疵;可你知道他不会骗人,你的感受和你的认知纠缠在一起,最终只会变成一种让人难过的情绪,我得用点意志力才能按捺住那种情绪。“那我得说,你这笔钱花得很值,你现在又漂亮啦。”
他扮了一个可笑的哭脸,又露出了那个牙豁。“瞎说——”
“拉维奥可是讲诚信著称的!——还要吗?”我取过他的空碗,他摇了摇头,所以我把它送进了厨房,他继续冲着我的后背嚷道,“可是,可我是个男生——”
“跟你是谁又没关系!你很漂亮,不是吗?连怪物都这么觉得。”我抬高了声音,还特地从厨房的门框探出头来,他的脸立刻蒸得通红。对于爱好戏弄的家伙来说,勇者是个不错的对象,不过,我可没有戏弄他。
要习惯这么一张脸是很困难的,好在我有足够的时间。一开始,我总是把他当成另一个自己,尤其对那一头金发印象深刻,在洛拉尔,这种颜色极为罕见。我会想,如果把我的头发也染得这么亮,我就会和他一模一样吗?这倒是个有意思的假设,但前提是我得有那种尖锐的眼神,尤其是早上刚睁开的时候,简直能隔着两百米吓哭一只西诺克斯,我还得有一把剑,能够迈出那种勇者的大踏步走出家门;到了晚上,又换成另一副气场,那种勇者的步子变得拖拖拉拉,因为又累又饿;还有,因为他终于把武器摘了下来,可以坐下喘口气了,那对严肃的眼睛也变得温和,那两片比邻的结冰湖水,在温暖的夜里慢慢地溶化了——就像现在这样——我必须承认,我喜欢这个自己,但他不是我,他是林克,我永远也不会成为的人。
我甚至不怎么了解他——关于他的冒险、他亲历的全部事件;反过来也一样。但他和我不同,他的心扉就像他家的大门一样向我敞开,这等坦率轻信一向受到商人的追捧,可我有时反而被它弄得透不过气来。当他询问我的兔子脑袋是怎么一回事,他不会知道,我才是最想摘掉它的那个,哪怕一次也行,真想让他看看我的眼睛,不是兔子的眼睛,是我真正的眼睛。
“说不定,等你的使命完成,”我指了指我的头,“这个诅咒就能解除了。”
“……真的?”
他如预料一般兴奋,而我一如既往地淡定。
“走着瞧,你会知道的。”
“可你、你说过,要买完所有的东西才……”
“鉴于你完全不消费,诅咒只好降低难度!”
“我没有不消费,我只是还用不到,而且我的卢比——”
“你没必要跟商人解释你为什么不花钱,好吗?这是我的事,我比较喜欢自己搞定客人!”
“好吧。”
我收拾好所有的在售商品,和他一块搬走三条长桌板,转移下面的板条箱、搭成我的睡袋屏风,再把他的床安回原位。
“说到诅咒,我有没有和你讲过,以前有勇者也变过兔子的。”他说。
“没有,你没讲过。”我坐到箱子上,他开始往炉膛里添柴,好让我们舒舒服服地度过一晚。“像拉维奥一样的兔子脑袋?”
“比这更糟。据我所知,他整个都变成兔子,包括爪子,呃……所以他有时候不能拿剑,只能躲起来,一直等魔咒解除。”
“他惹到什么人了吗,为什么会变成兔子?”
“好像只是因为去了另一个世界,海利亚人到了那边,都会变形——”
“原来你不是第一个?!”
“可以这么说吧……但是依我看,那个故事有点……太故事了!三角力量会开口说话,你还可以向它们许愿,不仅能让海拉尔恢复原样,连死去的人都能复活,你能相信这些吗?”
“你相信吗?”
“不知道,但我希望它是真的。”
“那个勇者呢?”我说,“他后来怎么样了,到了另一个世界,变成兔子,然后呢?”
“然后,托一个老人的福,他找到了抑制变形的方法,他就在那个世界展开冒险,你知道,为了救出公主、贤者们,他要解决一个接一个的迷宫,到处都是怪物,很强的怪物,成堆的怪物,机关,锁链……陷阱,土匪,总之,你能想到的一切可怕的东西。你就去,去和它们战斗,你必须想出办法……”
他的话越发不连贯,终于像烧到炉子底部的残火那样,摇摇晃晃着熄灭了。他停下来,不知是对剩余的细节印象模糊,还是恰恰相反。
“让我猜猜……”我接着他说下去,“但是他最后办到了对不对?因为他比那些怪物都更厉害,证据就是,海拉尔没有被毁灭,贤者们都平安无事,所以他们才有了后代,我们还有一位新勇者呢。”
他回头瞧我一眼,表情一晃变得很促狭,“难道你也是吗?”
“是什么?”
“是勇者!那个变形诅咒难道专挑勇者下手?”
一个人但凡尝到开玩笑的甜头,就很难收手了。他把拨火棍放到一边,拍拍手站起身来,看上去对自己这番俏皮话很是满意,“你中了同一种兔子诅咒……也就是说,你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吗?从洛拉尔?”
要不是他那副样子看上去依旧不大聪明,我真要给结结实实地吓死了!但眼下的状况却完完全全地颠倒了:勇者君玩起了他一向轻蔑的小孩把戏;而我——真是咄咄怪事——打从出生以来都没有过这么大的胆子:
“没错,你猜的没错!”我说,“被你发现就没办法了!真让人头疼,诅咒把一个勇者变得跟兔子一样没用,所以等你找到三角力量,一定要替我说一句,就说:女神大人!请让海拉尔恢复和平,顺便也可怜可怜拉维奥吧,至少让他那张俊俏的脸恢复原样——”他听到这就哈哈大笑,可我还没说完呢!我保持坐姿,朝他深深鞠下一躬,两根耳朵都垂到鞋尖上了,“拜托,海拉尔的勇者!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好的——好的!我会帮你的。别再那样了,我可受不了!”
他还在出声地笑个不休,我也抬起了头。只是愚人节的小伎俩,却让我们俩都如释重负了。谢谢你。我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听见了它:
“谢谢你,拉维奥,我现在又有动力了。”
“勇者也有没动力的时候?”
“当然有!我以为这不是秘密呢。”他跳上床,被子盖住半截身体,枕着手臂倚在床头,“我很累,说实话,也很害怕。我每天都在想,真能有那么一天吗?我会把这些麻烦搞定,我们能回到原来的生活,然后……”
又一次,他的话被一个沉思打断了;过了不久,又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清清嗓子叫了我的大名:“拉维奥,等你告诉我你的秘密那天,我也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真正的秘密。”
我的心脏毫无预兆地掀起了躁动。
他的嗓音听起来不那么真实,好像来自天上,要么就是梦里,总之我从没在他口中听过类似的语气,我既惊讶,又困惑,却好像无缘无故、又似是而非地弄懂了它的意思,一连串的浮想随着它喷薄,飞出去,又折回来,强劲而转瞬即逝,像回旋镖,只是一阵子。它已经消失了。
我忍不住嘲笑自己得意忘形,字面意思。拉维奥是什么人呢?不过是个滑稽的兔子罢了。
在故事里,情节往往不可思议,只要勇敢,就能取胜,只要善良,就会幸福,世上最美丽的少女也会爱上一头野兽,不仅为他怪异的形象和内心的污点,还为他出于自己的目的困住她、伤害她、使她陷入孤苦伶仃的境遇,甚至卷入战争——她还是要吻他,谁知道呢,没准这一吻真有奇迹般的效果,能迫使他亮出尊荣?但故事只是故事。那不是真的。
纵是如此,我仍然很高兴他接受了我那东拼西凑的故事,我为他虚构但并非欺骗的故事;还有他自己的故事,像记忆一样刻在勇者的心灵中的故事。这让我觉得,我们在双倍广阔的世界之间建造了一个较小的世界,隔开了双重的阴影。在这里,无论海拉尔的勇者还是洛拉尔的逃兵,大家都可以暂作歇息。
我提着灯走进禁地,房间的其中一侧,只有拉维奥才能踏足的秘密之地;像往常一样,临睡前再探一眼我的玫瑰花。勇者君大概很快就会睡着,所以我拿一个小盒子遮住光线。在一小团灯光的笼罩下,她用老方法向我致意——又抖落了一片花瓣,掉在充当置物柜的板条箱上——我不知道该说她太虚弱还是太坚强,她每天都蔫得像是不可能再撑过一秒,生命已经临到了尽头,可第二天仍旧悄无声息地延喘着。万事不尽如人意,可这毕竟是我的花。我还是要照顾她。
“明天来的时候,帮我带一枝玫瑰。”这是洛拉尔的公主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知道这是无法兑现的诺言,但仍像平常一样答应了。巧的是,当我携着全副家当最后一次经过城邑外围的小镇,正好赶上了每半年举办一次的集市,有位老妇人摆摊兜售各种神奇玩意,其中就有这朵玫瑰,养在一只玻璃罩子里。她见我感兴趣,忙不迭地向我列举玫瑰花的种种不可思议妙用,预报天气,治疗青春痘,占卜爱情,测量魔力……“你知道魔法吗,男孩?在洛拉尔,魔力非常稀有,只有预言中的命定之人可以操控,而这朵花……”比起魔力和多功能玫瑰,更让我惊奇的是,我竟然一字不落地听完了这场推销。告别的时刻来临了,我的心情倒还算平静。
我买下了那朵玫瑰,付过70卢比,把它系在钱袋的绳结里。这是一笔公平的买卖,不管老妇人的说法有几分真实,我知道它一定能派上大用:作为一个旅行商人的护身符,防止他忘记自己的故土。
那之后的片刻无比漫长。当我踏进另一个的国度,先前的平静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曾经设想过一百万种与勇者的照面,却万万没料到这么一幕:在我的脚边,倒着一个不省人事的少年,穿着脏兮兮的工匠衣服,旁边是一把和他的模样格格不入的剑。要不是那把剑,我简直不敢承认这就是他——我想象中的英雄和救世主,竟是一个和我不相上下的三脚猫和可怜虫。
我真的能仰仗这个人吗?我质问自己,最要紧的是,他还活着吗?
我做了蠢事吗?
到了这一步,任何答案都不重要了。
我不管不顾地扛起他回家,在我的两肩,一边是晃荡的头颅、垂下的金发,一边是不断脱落的花瓣。红色的花瓣不断掉落,掉了一路,像一条斑驳的血迹,如果迎面没有刮过一道道的强风,我甚至觉得尤加可以循着花瓣找到我。它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断断续续地回忆老妇人提过的诸多功效,实在搞不懂它究竟在发挥哪一个,况且我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琢磨了。那幢小屋近在眼前,我撞开门直冲进去,把勇者卸到床上,转身抄起一个玻璃杯,灌上水,插进花茎。这时它已经奄奄一息了,我实在没信心能救活它。风推着门在身后“咣”地关上,小屋落入一片寂静。我环视这空荡荡的室内布局——我这是回家了吗?——我怔怔地想,真奇怪,我在这有家的感觉,究竟是为什么呢?我搬来一只木椅子,紧挨着玫瑰花坐下,双手捏在膝头,感觉肩膀有整座冰山那么重。我忘了当时想起了什么,说不定正打算偷偷掉一两滴眼泪呢,可是对面的床板很快发出了动静。我猛地扣上头套跳起来,去检查勇者的状况,他碰巧在同一时间睁开了眼睛——蓝色的眼睛——然后脸朝下栽到了地毯上。
现在,我仍然感觉到同一对眼睛。在兔子的视野边缘,我发现他靠在床头,脸颊转向这边,和那一天有着同样的轮廓,但不再陌生。漫长的时间悄然流逝,忽然好像能被感知,酷似曾经存在过的魔力——一阵生动的细流——从那明亮的目光里,一点点地回溯到我的胸腔和血脉中。
我寸步不动,被这奇异的幻觉震慑;我把桌上的枯花瓣扫进手心,这才听见一个真实的声音。
“你应该把她养在照得到阳光的地方。”他说。
这是洛拉尔的花,它不需要阳光。但我点点头,说,“我会试试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