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如何暗示季元启今夜在宸王府相谈呢？人来，应当不是问题；问题是，如何让他来。

宣望钧记得前几日偶然听到了曹白二位师妹的饭后闲谈，提起他和季元启看起来有些生分，想必是互相看不顺眼，又碍于面子不能挑明，只能在同砚面前装装样子。虽是家世立场的不同产生了某种无形的障壁，但多数时候，季元启总是那个能打好圆场，与多数学子在路上都能笑着打个招呼的人。自入明雍，相处数月，二人的关系看起来却总是不温不火，或者直白一点，十分微妙。后面二位师妹突然噤声，许是其中一人说了句悄悄话，随即又一起笑着闹了起来。

作为大景最年少的亲王，宣望钧本该对自己被八卦这件事视若无睹，人们闲下来时总会找些新鲜话题讨论一番。此时此刻他却不知怎得，甚是想解释一番。
要说这传言也并非全无道理，但，并不全是这样的。

季元启这人颇有些奇怪。几人圆桌会谈，或是围城一圈吃饭时，他的视线总会隔三差五地往宣望钧这边投来，待宣望钧回应他的眼神，又好像无事发生。在众人间纾解愁云已成习惯，而当心情惆怅的主人是他时，季元启就会像是对着空气逗趣，生怕自己感受到季元启是在有意活跃气氛。季元启应当也不是闪躲扭捏的人，面对面无表情的楚禺和爱好惩罚学子，就差把“警告”两个字刻在额头上的司业，他也能像没事人一样笑出来。

宣望钧这人也有些奇怪。他自小在宫中长大，性情温和，知礼重礼已经刻入了骨子里。大家在一起时你一言我一语时倒也无事，但直面季元启的时候，他总是想放肆一些，倒并不是季元启本人的问题，这只是一种没由头的、形容不出的感觉——
“季元启，你为何……极少唤我师兄呢？”
“小王爷也从未称我师弟啊。哪有那么多理由，不如就这样吧，时时提醒自己在外论朝礼，省得我哪日僭越了，你说呢，小殿下？”
这人，为何总在称呼前加个“小”字，感觉自己被白白占了便宜。
这么一看，还是季元启更奇怪些，自己不过是为对方的有失礼节讨回一些公道罢了。
就是这样，一定是这样的。

总之，人前，或许确是如二位师妹所说，忽视、伪装、离心、虚情假意，但是人后……

宣望钧课业繁多的时候，并不能抽出太多时间陪雪球，有时需要外出完成乾门学的任务，数日不回明雍也是可能的。雪球还算懂事，很乐意自己一只喵玩，也不轻易亲近生人。
宣望钧怎么也没想到，季元启有朝一日竟会在这生人行列之外。
宵禁将近，楚禺已经睡下了，宣望钧有些担忧数日不见的雪球，决定趁着失眠出门找找。结果刚迈出芝阶社的大门，便看见雪球趴在季元启的剪头，白嫩嫩的爪子扒拉着他耳边的鹤羽坠饰。
虽然着实意料之外，但宣望钧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季元启衣物上的熏香非常特别，是清淡的墨香混着大雨过后的木香。他并不厌倦这个味道，甚至时常想靠近一点——
更近一点。
他三两步走到了季元启面前，视线落在了那张挂着标志性笑容的脸上，而季元启的眼神却半分不似平日清澈和纯粹。他此时像是装着无尽的心事，每一件心事都像是一根坚韧的丝线，就这么把少年包裹起来。
宣望钧也有这样无形的茧。
晚月饮冰十年，隐于云层之中，看着这天上地下的人们。而朝阳总是带着不破不立的气势肆意热烈，待到昼夜交替，晚月真正见识了另一种活法儿，但已经晚了。他们只有那一瞬的四目相对，而后便是背道而驰。
“小王爷也睡不着啊。”
“我来寻雪球。”
“我在后山刚好碰到小家伙，就带回来了。”
“雪球，越来越粘人了。”
他们有着默契，好像彼此默认多说话是一种罪过，了解和好奇也变成了禁忌，无论到达怎样的地方，发生怎样的故事，种种展开都预言着后日的离合。宣望钧很难忘记，季元启那天异常寡言，脸色更是牵强，直接把雪球塞进了自己怀里。
先入为主的传言会让人产生偏见，初次相见的画面更是像溅在手帕上、已经干涸的鲜血，构成对方在脑海中大致的轮廓。纵使眼见为实，但视野不足，难以见微知著，那就需要以交付真心为代价去感受。
他突然了然季家少主这人奇怪在何处。他好像很喜欢在负面情绪不得不外露的时候只表达一半的意思，旁人常常会听不出来那含有真意的另一半。他想花师弟应当是心思细腻的，常常能对季元启感同身受，因此二人才会关系密切，那季元鸿好像也是个思绪缜密的早惠孩子，所以才会被他关注，带回本家一起生活。
“在东弥，人们会用月色寄托情意。”
他将趴在肩头的雪球递于自己时，留下了这样一句话。这说法确实不是空穴来风，大景重礼，相爱之人互相表明心意时也会尽量保持含蓄和体面，东弥人把这功力学了十成十。夸奖月色的美丽，也可能是一种坦露心迹的试探。

白马踏碎这世间的不平路，觅光寻踪，凡人这半真半假的相逢、相知等诸多情谊本不值一提。何况，无所谓心意何如，在这腐朽衰败的落魄王朝，都会化作历史的一抹余烬。
宣望钧并不确认季元启是否真在赞赏月光的表意下藏了半句话，但如果此番为真，他很想告诉这位师弟，不必暗示。
“我来时在路上捡到一块石头，敲击悦耳，或许你会感兴趣。”
宣望钧将雨花石递给季元启，上面还有一钩天然形成的弯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