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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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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时光代理人 陆光 , 程小时
标签 时光代理人 , 光时 , 陆光 , 程小时
状态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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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10
53
2021-8-6 02:25
- 导读
- *陆光主视角,我流闭环,可视为第一季延伸。
*新概念原著向:基于原著,符合原著,但是可能颠覆你对原著的理解。
*海市蜃楼,物理现象,光经大气折射后形成的虚影。寄此为意,用作文章标题。
*本文一切涉及医疗&心理的内容不具备严谨专业性,请勿深究。
《海市蜃楼》
文/东风
0.
这条巷路多少上了些年岁,明明离闹市区不远,却因设施老旧鲜有人问津。款式过时的亚洲鞋店,油污浸渍的云吞面招牌,早茶店老板系着磨毛边的围裙吆喝揽客,偶尔有自行车趟过,响着金属铃碾过路边积水,溅起小片雨后初晴的水花。
阳光眩目,我孑然立足,感到某种难以言喻的不真实。
我踏着脚步前行,深深吸入一口市井气息浓郁的空气,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段上坡其实并不陌生。
事实如此,何止不陌生,甚至朝夕在目。早在我出院的第一个下午,程小时便带着我走过这段路。那辆出租车只把我们送到路头,因为巷尾窄挤不好调头,我们无意为难司机,路也不远,便取了行李下车步行。
隐约记得当时的程小时领在前面,一手拖着旅行箱,另手提着只内容丰富的果篮,重量所托,走得并不轻松。我亦步亦趋,淡淡问了一句去哪儿。
他似乎是停顿了一下,瘦长的背影沉默了半秒,然后扭回头冲我笑:
「回家呗。」
往昔对比,回忆淡去,我踩着凹凸地砖,路过拐角靠左直行。
油漆味先一步触即感官,我停在原地。
"英雄照相馆"的招牌下猫着一团忙碌的人影,围裙口罩全副武装,一身黑衣灰头土脸,正手握着刷子给门框上漆,滑稽得像是哪里请来的家政保姆。
恰好是个晴天,我的同学程小时一如既往。阳光在他的脑后发梢渡开薄薄一层,也隐约眷顾古旧的店面,橱窗里堆放着待整理摆放的杂物,门铃沙哑生锈,这或许是它原来的样貌。
我欲言又止,呼吸深长,所有的疑虑最终汇聚成一瞬的醍醐灌顶,这一切都只是我的执念为自己设下的死局。
我端望着程小时的背影,若无其事。
我说:
「这么巧啊。」
1.
我被一双手推入深海,那力道高高在上,强硬而决绝,像是要至我于死地。波涛撕咬,窒息感如鲠在喉,意识沉没前,我没有能看清原主的真貌。
醒来时窗外正经历一场滂沱大雨,细密落水声在玻璃表面砸出冷硬的湿润感。这具身体轻盈而陌生,我的头脑一片空白,本能对现状感到迷茫。
我试图发声,喘吐的话音却被氧气面罩拢成一团转瞬即逝的白雾。浓重的无力感包裹全身,感官恢复得很慢,朦胧的耳鸣退散后,我才听到周围那些精密仪器的机械低语。
我轻轻转头,视野适应光线,检测生命体征的屏幕在暗夜中闪烁,代表心率的数字停留在一个稳定的区间。
医院,我的大脑迟缓得出结论。
我转回头,躺平身体直视上方纯色的天花板,视野角落的铁架上挂着两只液面见底的输液袋。
我少有地感到棘手,凭借现有的信息我并不能理解现状。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插氧输液,一副生命垂危的惊险模样。显然我的记忆存在某种断层,而这些断层中遗落的碎片极有可能是解释现状的答案。我想不起来,却也没有失忆者面对思绪堵截时的尖锐头痛——无悲无喜,我只是想不起来。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扪心自问也没有答案,我试图起身,却被左下腹一团尖锐的剧痛压回床面。似乎是折腰时牵扯到了绷带下的伤口——显而易见我受了某种伤,可能不轻,还没拆线,这大概是导致我身在这里的直接原因。
我留意到压在另一侧被角的某种重量,于是调整身形,以一个小心且不至于扯动绷带的姿势向上滑坐起一些角度,预料外看到一个毛发杂乱的黑色脑袋。
我保持坐姿,用没插着输液针的那只手扯下氧气罩,呼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死里逃生,大脑空白,我面对着足够多的谜团,却的确认识这只熟睡的脑袋。
「程小时。」我低声说。
没有回应,程小时趴在床边,脸埋进双肘睡得很沉。
我开始不知道该先讶异于哪件事,我在医院,程小时守在医院——但为什么是程小时?大脑里似乎自动编排起"我路遇袭击而恰好被一起打过球的同学捡到送医"的剧情,但其可信度甚至低于"这是一则很真实的梦"。
但我选择相信这不是梦,人在梦境里没有直接嗅觉,此时充斥鼻腔的消毒水味是真实存在的。
雨幕中一声惊雷猛然收紧我的心绪——我并不害怕打雷,只是这一记轰响于现下的寂静而言来得有些突兀。
程小时的反应要大些,不知道是美梦的哪一个环节受到了影响。他的肩膀明显瑟颤了一瞬,交叠的手臂伸出一只,在床单上漫无目的地摸索,眉宇紧绷,咬死的牙关中挤出一小声呜咽。
我顿了顿。
片刻的迟疑后,我伸出一只手,放在他掌心来回找寻的路径上,理所当然地被收握抓拢。
程小时的手心很凉,浸着浅浅一层薄汗,十指纤长,劲瘦有力,茧似乎比印象里上一次握手时少一些。
他因此安静下来,抓着我的手,呼吸渐趋平稳。闪电的白光间歇性照亮他侧枕时半露的面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色调过于凄厉,面前熟睡的程小时眼窝微陷,睑下两团清晰可辨的青黑,颚骨平滑削瘦,我竟从中读出几分憔悴。
总觉得事出有因,也或许是错觉。
尽管这个姿势可能有点矫情,但我最终决定不叫醒他。
我放松身体躺靠在床头,无声看着玻璃窗被爬行的雨珠刮成一片一片的水幕,掌心交握,听程小时肆无忌惮哼吐的梦话。他时而怒吼,时而低呜,叫到过一些名字,陆光,乔苓,陆光。
谁是乔苓?
2.
雨后初晴,晨光明媚,我与手持档案端坐于床边的医生木然对视,进行罕见而枯燥的一问一答。
「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陆光。」
「住址,手机号,生日,这些信息都记得吗?」
「记得。」我低应一声,将学校宿舍地址到自己的生日一一清晰阐述。
医生点头,执笔在那份案板上记录下某些内容,然后侧肩让出视野,一手指向身后的程小时:「那你还记得他吗?」
我顺着他指尖的方向望过去,对上程小时一双凝重的眼。他此时神情肃穆,指尖的小动作不安且心虚,百倍煎熬,像是在等待一句决定他命运的最终宣判。
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这感觉有些难以形容。早些时候睁眼,程小时已经先我一步醒来,顶着一头乱毛睡眼惺忪,面色迷惘,看上去没醒透彻,手还没有松。
我欲言又止,视线偏移,有些不自在地牵动一下指尖:
「程小时,输液袋空了。」
他瞬间直身瞠目,落眼在我,雕塑般杵在那里,像是没有意识到某种现实。
我不明白是什么让他惊惶——或者狂喜,但我的确打算现在提醒他,这个面对面手牵手的姿势在社交距离上有些诡异。
「别发呆了,醒醒,」我说,「你能不能先……」
后半句没能说出口,也没有必要说出口,因为程小时已经先一步抽开了手。出乎预料地,他在下一秒抱了我,单膝撑上床边,手挽着脖子,突兀却小心,刻意避开了伤口。
我愣在原地,思维空白。
「陆光,对不起,」他像一个悔不当初的罪人,以某种近乎啜泣的声音向我自白,「对不起,我没能救到Emma,还让你身处危险,我没有想到乔苓会被……我不知道会把你们卷进来,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我陷入沉默,并非觉得他不够虔诚。程小时在颤抖,躬着腰身,表露出某种压抑至今的惊魂未定。颈后的指尖扣得很紧,裹挟哽咽的急促鼻息拂在我的耳尖,发梢交叠处丝痒摩挲,隐约飘来洗浴用品的淡香。
我这才意识到,我的劫后余生或许是某种他祈盼已久的侥幸。
沉默的真正原因是,我不知道是否该对那些素未谋面的陌生姓名给予回应。
悬停在空中的双手僵持良久,从程小时的后腰游弋到脊背,我茫然无措地寻找攀落点,最终选择搭挽在他的肩头。
「程小时,冷静,」我垂下眼,「有件事我需要向你坦白。」
于是事情顺理成章,程小时在察觉我的记忆缺损后叫来了医生。
答案是肯定的,我记得自己,也当然记得程小时,甚至清晰记得和程小时在大学里相处时的种种细节,我的记忆并没有因为某种意外四分五裂,仅仅是对他提到的某些人物和经历感到陌生。
医师完成问诊大概向我们确认了一些信息,复查换药后稍作嘱咐便离开了。根据医嘱,我的伤口恢复得很顺利,大约一周后拆线,两周后出院,算上昏迷的大半周,将近二十来天的卧床期,在刀伤病例中算得上乐观——如果除去某些不大不小的精神问题。
程小时在床边削一只饱满鲜艳的苹果,神情认真,手法笨拙,剖下的红色的果皮宽窄不一,不成形状地一段一段落进垃圾桶里。
几分钟后他开始认真端详自己的作品,看起来颇为满意,自顾自咬了一口,含糊开启话题,「你昨晚什么时候醒的啊,自己坐起来干嘛?」
我将视线转回手里的杂志。
「怕某人睡得太香,口水流我身上。」
「哎哟,可白让我担心你了,」他心痛得相当浮夸,阴阳怪气挤过来一只脑袋,递上苹果,「不是失忆了吗,怎么说话还这么陆光啊?」
「我是失忆,又不是失智,」我撑着那只贱兮兮的脸推开,留下苹果,「还没把自己忘了。」
「也没把我忘了,」他补充道,脖子一歪从我的掌心里滑出去,反握住手腕,「哎,陆光,你还记得什么?」
我看向他,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程小时的表情轻松,轻描淡写,像是找我探讨今天的天气。
「很难说,」我合上杂志,将缺了一口的苹果捧在手心,「换个说法,程小时,你好奇我还记得什么,但我更好奇我忘记了什么。」
这是实话,就主观感受而言,我对自己「失忆」这一事实并没有任何实感。从记事起到现在,小学,初中,大学,程小时,我现有的记忆内容没有任何残缺,而那段据程小时所言我「失去的」、包含了若干生面孔的记忆,我对此一无所知,大脑里甚至没有留下一点模糊的片段。
这感觉就像睡了很长一觉,醒来时已经趟过几年、物是人非,却有熟人告诉我「你失忆了」,甚至列出一排证据,我听着那些陌生的细节,觉得自己从未经历过它们。
「我想想,」程小时思考片刻,「陆光,你是忘记了人,还是忘记了与他们相关所有的事?」
「应该和个人无关,」我斟酌道,「你提到过很多人,听上去这段时间经历了很多。我记得自己的一切和认识你的过程,但我对于你口中的Emma和乔苓以及类似的经历一无所知。」
握住我手腕的指尖明显一顿,我也因而迟疑半秒。
我看向程小时的脸:
「我可能忘记了这一整段时间。」
「……」程小时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凝重下来,手指放松,几秒内沉浸于巨大的震撼和惊惶,「难道是……不,不对…我的举动应该没有…」
「…程小时?」我不明白他的呢喃意指什么,茫然抬手晃过他的视野,「怎么了,你想到什么了?」
他突然双手握住我的肩膀:
「乔苓,Emma,徐珊珊,肖力,亮哥,刘旻,这些人你都不记得了,是不是?」
我对这些姓名无一例外感到陌生,如是点头。
「陆光,……陆光,」肩头的指尖无声收扣,力道大到颤抖,他吐字像是哀求,「你记得我们的照相馆吗?」
我沉默望向他的眼,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程小时这样的表情,眉头拧结,目光动摇,渴求答案,同时畏惧答案。
他在找我,但又不完全是我,一个毫无缘由的猜想,并且毫无逻辑。我的任何回答势必会成为斩断他一切念想的利刃。
「……不,」我感到某种无从论起的抱歉,低声说,「但你曾一笔带过地提过照相馆,这一点我记得。你说是用父母的遗业维持生计,目前欠了某个包租婆十年房租。」
肩上的力道最终松懈下去,指尖滑落时蹭开布料摩挲的细响。程小时缓慢瘫回床边的座椅,疲惫地垂耷下脑袋。很长一段时间内,病房里仅能听见隔着玻璃窗的苍白鸟鸣。
我看到他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
3.
时间过得不快不慢,住院修养的日子算是清闲,但也没什么乐趣。每天有护士定时输液换药,期间主治医师来聊过几次,一半了解情况,一半安慰引导,对记忆恢复没什么实质帮助。
我被确诊为连续性失忆,医学上的解释是,因为某种原因失去某一年后或某一事件之前的记忆。这类症状并不常见,不确定性很大,对于我的案例,医生给出的推测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导致的自我保护机制,那段记忆使我感到不快,所以被我的大脑刻意屏蔽了。
然而有一点难以解释的是,这种精神创伤在我身上的最终表现形式并不典型:通常PTSD导致失忆的病人会呈选择性失忆,多少能回忆起一些无关紧要的片段,只对关键刺激点感到模糊,并且对特定触发条件有强烈应激反应。
换一种说法,如果记忆是一卷相机胶卷,那么普通PTSD病人的胶卷带是残破断续的,一段清晰,一段模糊,有时会留下一圈边框,里面的内容不翼而飞;而我忘记得太过彻底,像是某一段被整个从胶卷带上裁切下来,然后将首尾的切口粘贴在一起,看似完好无损,但确实缺失了一部分。
无论如何,我因外伤入院,心理障碍确实不在这位医师的主治范围。他爱莫能助地向我推荐了几位从事心理咨询的朋友,我礼貌接受,将那些名片压在病床旁的花瓶下。
程小时在那之后每天定时报道,偶尔带来些水果米粥,偶尔两手空空,坐在床头聊些有的没的,讲那位叫乔苓的包租婆平日时如何压榨他,讲肖警官和亮哥好心帮忙垫付了医药费,偶尔对我所不知道的日常细节一笔带过,没有再过多提及记忆的事。
那位叫肖力的警官也于某个傍晚来过一次,在程小时的陪同下。他开门见山过问了我的身体情况,从他的语气判断,我们的确不算陌生,但又不完全为伍。不知为何,他对我保持某种将信将疑的敬畏,像是现代社会的人类端望鬼神,心存忌虑,却也并非恶意。
我对自己到底是如何与一位警官发展成这样的人际关系表示茫然,但在程小时的坚持下肖警官没有透露太多,提到那位"乔苓"时也只是一笔带过,理由简单但充分:我失忆了,问再多也没有答案,并且失忆与围绕我发生的事件不无关联,过多讨论并不利于恢复病情。
至于被反复提及的乔苓——据程小时的说法,是他的一位靠谱损友,我们的共同校友兼房东,大名鼎鼎的包租神婆,因为某些事情暂时无法来探望我;而那位Emma,自始至终未曾露面,程小时没有细说过她。
当然,听他讲到这段时,我没有遗漏某个细节:
「共同房东,我们什么时候住到一起的?」
「啊?这谁记得啊,」程小时神色一垮,朝天翻了个白眼,「好像是路上正好遇到吧,当时开店装修,喊你进来帮了点忙,反正房间空旷,大家又同校,性格合得来,就干脆让你搬来住咯。」
「……」
我对此回以沉默,在心中重新自我评价:不是不行。虽然顺理成章过头,但同样的事情如果再发生一遍,也的确是我可能会接受的邀请。
出院那天程小时提前叫了车,整理完行李时距离约定的时间还差一刻钟,我们办完手续买了两罐冰可乐,拖着行李箱找了条长椅坐下,一人一边,中间端放着一只肖警官送来的果篮。
「陆光,」程小时忽然说,「要不要给你找个心理医生?」
我抿了一口饮料,侧首看向他。程小时递来一叠纸片,是那几张被我压在花瓶下的心理咨询名片,大概是整理行李时被误打误撞翻到的。
我欲言又止,被他抢先一步打断:
「当然啊!也不是一定就要吧,」程小时匆匆移开视线,表现得有些拮据,攥着名片边角的手指压出一片皱痕,「大家都是老熟人,大不了重新认识一遍。有的事也没那么重要,如果对生活影响不特别大,医生说其实想不想得起来都无所谓……」
我将视线从程小时的脸移至名片,纸张的表面因压置过久,积了一圈清晰的圆形水痕。
「好啊,」我伸手接过来,整平收进衬衣口袋,「去看看吧,反正也是闲着。」
「行,你想的话我可以陪你去,」他松了口气,笑意半现,搓搓鼻尖,「总觉得放你一个人跑去看心理医生怪落魄的。」
「也没那么矫情,」我偏开视线,余光撇了一眼候诊室墙上的挂钟,距离司机到还有五分钟,「我没事,别太担心我。」
「陆光,」程小时话锋一转,「你记得我对吧?」
「不然呢,」我回了神,白他一眼,「你谁?」
「去你的,可别埋汰我了,」程小时哂笑,抬手一搡我的肩膀,「那你最近一段记忆里,我们在做什么?」
「上学,读书。」
「大学?」
「嗯。高中那会儿我也没认识你。」
「哟,记得还挺清楚,」程小时灌了口可乐,「那你说说我俩怎么认识的?」
我斜视向他,「怎么,你也失忆了?」
「盘点盘点嘛!万一哪天你脑子一秀逗,给我也忘了怎么办?」
他抱怨得情真意切,分明作秀感十足,我却偏偏无法否定这一连我也不愿去想的可能性。
「打篮球认识的,」我叹气认输,「二打二,缺个人,你就来找我组队。」
「然后呢?」
「配合不错。」
「再然后呢?」
「还怎么然后?」
「怎么,打完一声不吭就散场啊?」程小时瞪大眼,「总得聊些什么吧?」
「哦,随便聊了点,」我顿了顿,「你说…」
我无意抬头对上那一双期待好奇的眼睛,没由来呼吸一滞。程小时不再插话,眸光盈笑,当真在专注安静地等待我的下文。
「你说,这一辈子,」我深呼吸,扭头不去看他,把手里的可乐罐捏出一声脆响,「能和值得信任的伙伴在一起,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事。」
「陆光,你…你…」
我回望他。
「你他妈……靠!你怎么连这么羞耻的话都背得一清二楚啊,你是不是人?」程小时爆发出一声可以概括为羞耻的尖叫,在长椅的另头缩成一团。如果这里不是医院大厅,我猜他可能还想在地板上滚两圈。
「真是我说的?真的啊真的啊?你没记错吧陆光,真不是你编的?」
「…………」
我深深呼吸,额筋跳突,反复握拳,最终把冰镇可乐的易拉罐狠狠按在那张一惊一乍的脸上:
「滚。」
4.
夏末转秋的天气称得上宜人,适合出院。阳光暖而不燥,微风拨撩,裹挟揉碎的凉意拂过发梢。
下了车还有一小段步行,程小时拖着行李箱走在靠前半步,老旧的石板路坑洼不平,轮子被碾得咔咋响,另一只手上未开封的果篮看着多少有些累赘。
「我来提吧。」我伸手去接篮柄。
「那可不行,哪能让病号干苦力啊?」程小时提腕闪开,回头干瞥一眼,边说边笑,「再说了,肖队住院费总共就垫到今天,要是再扯着碰着伤口裂了,我可治不起你。」
我陷入沉默,毅然收回了伸出的手和五秒前为数不多的善意。
环顾四周,这条路并不熟悉,似乎是校门后几个街区外的某条僻静小路,离市中心不远,但相当偏,平时走不到几次。
「去哪儿?」我问。
「回家呗,」程小时答得轻松,「喔,差点忘了你不记得了。怎么说,你不会还打算跑回去住学校宿舍吧?」
「嗯,」我不打算反驳,「我没有关于毕业的记忆。」
「那你印象里自己还是个大学生?」他慢下脚步,和我并肩,「那咱俩岂不是有辈分了,叫声时哥听听?」
我白他一眼,对这类毫无营养的调笑司空见惯,不打算理睬。程小时也兴致缺缺稍作收敛,转角后领着我走了大概百十来米,停在一家陌生的店面。
这是一栋左右不相接的小独楼,墙瓦斑黄,水绿色门框,老旧墙壁上覆满青苔,爬墙虎一直蔓到屋檐,「时光照相馆」的招牌赫然在目。
时光,程小时,陆光,听上去像是取了两个名字的单字,客观意义上确实如程小时所说,是「我们的照相馆」。
这里或许即将成为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我的住所,但现在这不是重点。程小时和我同时驻足在门前——屋檐下坐着个人。
是个陌生男人,衣着得体,眼镜斯文,看上去不过三十。男人神情焦虑地蹲在门前,见了我们却立刻面露喜色,起身跑上前来。
我看向程小时,他的脚步明显顿了一瞬,神情有些微妙。
「你朋友?」我低声问他。
「不认识。」他说。
「您好,请问是照相馆的老板吗?」男人上来就捞起程小时的手,「是朋友推荐我来这儿的,我有件事想要请你们帮帮忙,听他说这儿有个神婆能……」
「你找错人了,」程小时迅速把手抽回,硬生生打断他,「我们就是来这儿暂住几天,不认识什么神婆,照相馆这段时间不营业。」
「可是,这……」男人碰了闭门羹,犹豫着把视线看向我。
我左右为难,不太清楚他的来意。这里理所当然是家照相馆,业务范围无非是拍照和冲印,男人忧心忡忡,不像是能被几张照片解决问题,程小时的反应显然不太自然。
「请问,您是要拍洗照片吗?」我礼节性询问。
「不是不是,」男人支吾摇头,「是这样的,我……」
「不洗照片您来照相馆干嘛啊?」程小时已经将行李和果篮堆到门边,抬手敲了敲门把上挂着的标牌,「喏,CLOSED,瞧见没?本店歇业,您另请高明吧。我们这儿还有病人,刚出的院,久站对身体不好,就不伺候了。」
我和男人面面相觑,程小时先一步踏回来,一手抓着我手腕往门里拽。
「抱歉。」我低头聊表歉意,踉跄着一路跟进店里。
屋内背阳,甫一踏入只觉得凉意沁人,前台一圈有沙发茶座,看起来时常被用来招人待客。我们没身在室内的阴影里,程小时搬进东西便迅速锁了门,我环顾四周,余光瞥见那男人杵在店前的阳光下,孤零零僵站了一会儿,最终恹恹离去。
「程小时,」我叫住他,「怎么回事?」
「没怎么,走错门儿的,当没遇见就行,」程小时扛着行李,停在两节楼梯台阶上,「快上来,房间在二楼。」
我不语,踏足跟他上楼。程小时背影在前,可能是隔着几层台阶落差,莫名显得比印象里高出不少。
「他刚刚确实是来找照相馆的,」我说,「他提了神婆,是你说的乔苓吗,那个房东?」
「是啊,那就一外号,」程小时脚步稳健向上,没回头,「谁让她精明,会算账,所以生意做不做都是她说了算。她不在,这店就只能先关着。」
「…什么生意?」我觉得异样,不曾想过洗几张照片也是需要精挑细选的大事,「我们除了照相馆,其他还做什么吗?」
「这就是一照相馆,还能做什么啊,」程小时停在楼梯尽头,放下行李喘了口长气,推开一扇房门,「到了。喏,进去看看。」
我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说不上来。从遇见男人起程小时的态度就显现出端倪,对照相馆的事也是三言两语敷衍带过,有事瞒我几乎毋庸置疑。一定要说的话,他的性子其实并不难懂,直来直去,感性天真,爱管闲事才是常态。
我若无其事瞥他一眼,走进房间。
并不宽阔的空间里仅能容得下一张高低床,一张书桌靠墙被分成两边,一边各一张座椅,橱柜打成入墙式,绿植靠门,两面环窗采光,布局舒适,生活气息浓厚,挺标准的双人间。
原来我们确实一起生活至今。
「看在你是病人的份上,下铺就特别让给你了,省得爬上爬下的,」程小时行至床边,顺手交换了上下铺的枕头,「你以前睡上铺,跟个猫似的,窝上去晒着太阳就不肯下来。」
5.
我被一双手推入深海,四肢冰冷,濒临窒息,毫无防备地在浪涛中辗转浮沉。耳鸣绵延不绝,气泡自口鼻膨胀四散,我勉强睁开眼,有光自上而下挥洒。穿过透明扭曲的水面,我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我知道他。
我猛然惊醒,气息虚重,湿汗淋漓。
思维有一瞬间的断片,我盯着头顶陌生的床底茫然了数秒,调整呼吸,后知后觉想起来这是哪里。
我是陆光,我的室友是程小时,我们是大学校友,我失去了一段记忆,上周出院,我在时光照相馆,我睡下铺……
噩梦惊醒第一件事是复习记忆,这实在谈不上什么愉快的习惯。但那句「万一哪天你把我也忘了」至今历历在耳,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我不想它成为现实。
我抬腕确认过手表,凌晨一点五十七分。房间内很静,空调正常运转,夜色浓重,路灯全灭,隔着窗户隐隐能听到知了的啼鸣。
睡意偏偏淡去不少,我睁眼平躺,开始回忆刚刚的梦境。
一样的内容,我在医院醒来的那晚也做过一次。心理学认为,梦是一种潜意识的具象,在某些时候也可能成为失忆者的自我暗示。但我实在想不出以那种方式落水和我失去的这段经历有什么必然关联,我因为尖锐物品导致的外伤入院,隔着水面看到的人影,难道是对凶手扭曲化的一种表达?
「……呃。」我压抑下一声闷哼,掌心虚掩额头。隐约有锐痛淌过脑海,这是我失忆以来大脑映射过的唯一片段,唯一线索,也是唯一一种会引起头痛的意识刺激。
空调效果不太明显,我无端觉得沉闷浑噩,于是穿鞋起身,打算洗把脸。
余光偶然瞥到上铺,程小时不在。我立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莫名有些烦躁。
店面空间不大,我在二楼找了一圈,没见到人影,索性穿着拖鞋踩下台阶,兜兜转转逛到一楼。
这一周里我基本已经将环境熟记,一楼前台用于待客,后台则分出一圈花房,绿植环绕,玻璃穹顶,空间的正中央横着一条沙发,躺下就能看到夜空,意境很好,看起来以前经常被用于休闲。
程小时白天基本不会涉足这片区域,理由是空调坏了,阳光房里热得像蒸笼。作息原因,我并不知道他的夜间活动,今天是例外。
我停在花房门边,程小时确实在这里,坐在沙发上,面向桌面,背对一片星空。
我的呼吸无声顿滞,不知道是否该踏足叨扰。程小时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穿着T恤睡衣,目光垂低,无悲无喜,或许在思考,也或许是发呆。
「程小时?」我试探道。
「……陆光?」他大概没有想到我会在这个时间出现,笑声里裹着些没来得及整理的闷哑,「怎么,修仙啊?」
「反正不是找你双修。」我走进去。
程小时轻车熟路往沙发一端挪了几寸,我顺理成章坐下,跟随他刚刚的视线方向看往桌面,那里平铺着一张照片,几个学士服的青年握着毕业证杵在画面正中。
「毕业照?」我瞥了程小时一眼,捡起那张照片。人像从左到右依次是程小时,一个女孩,我。
「她就是乔苓?」我说。
「是啊,」程小时说,「有印象吗?」
我沉思了一会儿,如是摇头。
「也难怪,」他看似轻松,重心后仰,一手架起靠向沙发背,笑着歪了下头,「乔苓还有个闺蜜,叫徐珊珊,咱们几个都认识。这仙姑和一个叫董易的闷骚男大学恋爱长跑四年,好不容易修成正果,现在正你侬我侬呢,这照片就是她男朋友拍的。」
我点了下头,听他讲这些陌生的人际关系。
「陆光,」程小时忽然说,「这照片你能看出来些什么吗?」
「……看?」我顿了顿,低头仔细端详照片内容。阳光晴好,背景是大学校门,三人姿势各摆各的,两柱香夹着一个人,看起来很没默契。
「我觉得我们挺不上镜的。」我说。
程小时怔了几秒,干笑出声:「真的假的,我自我感觉挺帅的啊?」
我放下照片:「青蛙也觉得它的井挺大的,晚安。」
「等等等等,我不甘心,」他摸出手机,撑身朝我这边挤,「快过来,今天必须拍个照片给你证明一下本大爷有多上镜,不带美颜的那种。」
「凌晨两点你拍个寂寞,」我伸手推他,「真睡了,要拍自己对着镜头搔首弄姿去。」
「来嘛,就一张,摁一下快门的事呗?」
我深深吸气,拗不过他,硬生生被拽着袖口拖回沙发。他刁钻地点开了原相机前置镜头,仿佛为了证明无美颜的硬核度,唯一可惜深夜采光不好,画面里只有两双扑闪扑闪的黑眼珠子。
真是宝才取景,这照相馆捡到鬼了。我歪头贴近些,确保两个人影都能被照进画面。
「拍咯?」程小时的声音不温不火氲在耳畔,蹭过来的发梢带了点洗发水味,和在医院那时一样,清爽干脆,像是某种酸甜适中的果香。
西柚吧,我想。
我保持姿势望着屏幕,等待镜头对焦和程小时完成拍摄,思绪漫无目的地放空。
「程小时,乔苓现在在哪儿?」我忽然问。
一声快门脆响将画面定格,程小时放下手机,沉默不答。
我的心绪略微一沉,以为是触了禁忌:「……程小时?」
氛围似乎有轻微变化,难以形容,某种诡异的扭曲感渗透空气。我尝试思考话题如何继续,却在反应过来时被程小时攥住手腕、突兀暴起,一把掀翻重心。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后背着垫,拖鞋离脚,仰面茫然栽进沙发里。这人在蛮劲上向来占据上风,我此前在医院卧床几周,肌肉恢复不完全,犟不过他。
「你发什么神经?」我拧眉瞪他,抬起的另一只手也被握住。
程小时的掌心温热干燥,指尖的脉搏抵在我的内腕清晰跳突。他架空于我上方,低俯上身,投下一片阴影。
这个姿势实在过于诡异,我不得不直面与他对视,先前的预测没有错,这张沙发的确躺下就能看到夜空,今晚恰巧没有月亮,街区四周灯光具灭,玻璃穹顶视野极佳,铺洒开的星幕隐约勾勒出一条黯淡的银河。
程小时微微抬头,直视着我一言不发,神色莫名。赤裸,决绝,或者泫然欲泣,大概是我疲惫的幻觉,那双眸眼中像是淌过如水的鎏金。
这几乎可以被概括为一个突破常规社交距离的亲密接触,我们鼻尖相抵,吐息混织,飘垂的黑色发梢就点在我的额面。
我瞠目结舌,呼吸局促,挣扎脱身的念头尽数被无法消化的疑虑和茫然盖过。
「……陆光。」
他最终开口。
交叠的气息湿闷扑面,程小时蠕抿的嘴唇几乎碰触到我的,我思绪混乱,不确定有没有蹭开一片柔软冰凉。
「陆光,」他缓慢地,悲怆地,低声说,「不要去。」
我头痛欲裂,视野像是泼开一片蓝灰。
6.
我用余光瞥一眼正在行进中的地铁线路图,距离名片上的地址还有三站路。
这家心理咨询是几天前约的,或者严格意义上说,那件事发生后的第二个早上。当时的具体情景我已经记得有些模糊,剧烈的头痛不足以支撑我继续和程小时进行更多对话。
推开他一瞬间我确有感到懊悔,反应太大,很没必要,况且这样突兀的冲突可能会导致后续相处的尴尬。
好在事实证明是我多想,第二天程小时谈吐自然,一如既往,若无其事得像是当事者不是他本人。
地铁上空调打得恰到好处,人群熙攘,车厢摇晃,我漫无目的刷着手机,隐约有些犯困。
手机是程小时出院后交还给我的,和记忆中正在用的那台型号不同,看起来随时间推移更新了几代。指纹和刷脸无一例外顺利通过,密码一次猜中,app配置也符合我的习惯,机主确实应该是我本人。
我打开微信,消息列表空空,置顶有一个我没见过的三人群聊,点开成员备注:乔苓,程小时,我。
我记得自己没有发朋友圈的习惯,看起来这一点在失去的那段记忆里也没有变过。动态预料之中没有几条,动两下手指就能从顶刷到底。
课程表备注,复习资料,毕业典礼,辱时日常,偶尔拍到阳光,一路翻过来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瞩目的信息。
地铁报站提醒只剩一站,我把自己几年以来发表的图片文字翻到最后一条,正准备熄屏退出,手指却突兀顿住。
我的视线近乎本能地停留在最底部的那条动态。
那是一张平平无奇的照片,像是立于高处俯瞰城市时拍的风景,夜幕深邃,霓虹眩目,高楼林立,中间一段环形高架格外亮眼。
发表日期是三年前——差不多是我记忆的断崖点,权限私密,仅自己可见。
呼吸毫无缘由一滞,车厢的嘈杂像是在这一瞬远去了,我感到心跳无比清晰。
我深深呼吸,脑中无声嗡鸣,点开动态详情的手指略微有些颤抖。
图片配字只有一个单词,一个标点:
「Dive.」
下潜。
我趟着稀松人群下了地铁,这一带临近郊区,植被做得不错,富人区密集,平时人流量不算大。
出发前我委婉拒绝了程小时毛遂自荐的陪同申请,倒也不是心存芥蒂,只是觉得已经叨扰太多,有的事归根结底没有必要牵扯到他。
一切顺利,我按流程登记访客,电梯上楼,最终开门的是一位女性,一身米黄色夏威夷长裙,四十出头,岁月不折,长发挽肩束起,居家自然,眸光带笑,声线温雅。
「是预约的陆光先生吗?」她轻声问。
我点头确认,跟随她的指引走进会客室。房间整体装修色调偏浅,墙纸灰蓝,单人沙发配了暖黄色抱枕,一张给来访者,一张给咨询师,围着茶几形成恰到好处的斜角,心理学依据是为了避免面对面时的压迫感。
咨询师姓柳,一个平平无奇的姓氏,选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甚至可能只是顺眼。简历上说是一位心理系硕士,国家二级资质,写过几篇论文,爱好摄影,没事喜欢和丈夫健身旅游。
她沏了两杯茶招呼我入座,所谓咨询无非是从一些了解彼此的谈话开始,并不像医生问诊那样开门见山对症下药,我低头看着杯中茶梗浮落,回得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刚刚那张不知所云的动态。
「那么你感觉现在的生活状态如何?有没有因为失忆感到不便?」
「…很正常,」我斟酌道,「我没有感到不便,只是……」
「只是?」
「只是很奇怪,我没有实感,」我说,「我并没有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因为我连自己曾经拥有过它都不记得。」
柳医生若有所思。
「如果不是那些围绕着我呈现出的结果……」我顿了顿,「我甚至以为曾经经历那些的人不是我。」
「很耐人寻味,」她说,「陆光,你的情况比起失忆,可能更接近解离型人格障碍。」
我看向她。
「简单概括的话,是人格分裂的一种,」她说,「这些分裂出人格相互独立,年龄、习惯、思考模式都有可能不同,并且不同人格操纵身体期间的记忆也是不互通的。」
「打个比方的话,就像身体里住着不同的灵魂,一个灵魂在线的时候,另一个灵魂就会离线睡觉,因为消息记录是不共享的,所以醒来之后什么也不知道,」她笑道,「所以你可能的确没有失忆,你感觉自己遗失的这段时光,或许是被另一个灵魂偷走了也说不定。」
我陷入沉默,却意外并不觉得惊讶。这确实是一种说得通的解释,甚至很合理,一切都能对得上,除了一点——
「人格之间既然可能存在不同,那有没有可能非常相似?」
「数据统计成档案后,都只是一种概念化的概率,但现实是一切皆有可能,」柳医生说,「极端情况,人格之间互为相近的个体也并非完全不可能,比如同一具身体中同时存在一个10岁的自己和一个20岁的自己。」
我不语,低头抿了一口杯中转凉的茶水。某种程度上,这并非一个不可接受的结论:即使真的是人格分裂,那所谓的「另一个灵魂」至今也没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他正常生活,正常社交,和程小时如胶似漆,甚至顺利从大学毕业,经营起照相馆,而最终因为某个未知的契机黯然消退。
「请问,」我忽然想到,「分裂人格出现和消失的原因是什么?」
「人格生成的原因通常各不相同,有基因遗传,但大多是一些外界刺激,」柳医生思考道,「人格消失的情况不确定性也很大,可能是因为和主人格相互认知,自然和解,也可能是新的刺激导致的精神性死亡,这块领域一直是一片学术荒地。」
我微微一愣,想起自己醒来时亲历的纯白色病房。那些维持生命的仪器,流淌的营养液,此前长时间的昏迷,锐物造成的伤口。
……他死了吗?
「我如何确认他有没有完全消失?」我改口,「我是说,我有机会接触到他吗?」
「通常分裂出的人格之间无法相互认知和接触,」柳医生合上病例,摘下眼镜露出一双盈笑的眼,「但是可以通过催眠的手段进行沟通尝试,你想试试吗?」
7.
我被一双手推入深海,没入无穷无尽的波涛。这片海域没有栖息着任何鱼类,不存在有机生命,空灵深邃,灰蓝的沟渊不可见底。柳医生的指引像是来自虚无,我放松身体,于平面下仰视光源处虚渺荡漾的浅色水纹,与寂静的海潮融为一体。
我呼吸,我上浮。
我穿透水面,看到漠然俯视的自己。
我猛然惊醒,呼吸短促,呆滞数秒,借助后视镜与出租车司机对上眼神。
「到地儿了,年轻人,」老师傅面露关怀,「做噩梦啦?缓缓也没事儿,扫码还是现金呐?」
「……扫码,」我虚声调息,半秒后调出支付软件结账下车,「麻烦您了。」
从柳医生的住所一路赶回已经消耗掉大半个下午,四五点的天染了些火烧红。我走在熟悉的石板路上,距离照相馆还剩百十来米,满脑子都是刚刚催眠时目睹的画面。
毋庸置疑是那个我反复经历的梦境,同一双手,同一片海域,同样的坠落和沉没,始作俑者是我自己。
是那所谓的另一个灵魂吗?
是我吗?
是我夺走了……我的时间?
这几乎可以被称为一个应激点,任何与这个梦境相关的思考都会掀起剧烈的头痛。
拉开店门踏入半步,我毫无征兆头晕目眩,踩的步伐踉跄不稳,冷不丁被旁侧伸出的一双手匆匆扶住。
「谢谢,程……」我下意识道谢,抬头侧目,却在目睹到来人后硬生生将后半句话吞回肚里,「呃,您是……」
「啊,我姓李,」男人关切道,「您要不要紧?是不是前阵子刚出院?我扶您去茶几休息吧?」
我缓缓摇头,抽回手臂整理了下神绪,倚靠吧台站直身体打量着来人。自称姓李的男人并不陌生,我有印象,是出院那天在照相馆门前撞见的人,似乎有事相求,可惜被程小时拒之门外。
「…抱歉,」我回忆起程小时的说辞,向他低头示意,「照相馆还是不在营业。」
「不是不是,您误会了,」男人连忙解释,「我这次不是来委托,真的就是来洗照片的!」
这个模棱两可的说辞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回忆起当时程小时敷衍含糊的回应,一直以来对「照相馆」这一概念的质疑重新浮上心头:
「什么委托?」
「这个说来话长……当时是这样的,那天是我和妻子新婚第二天,我在前一晚的婚宴上被灌得烂醉如泥,稀里糊涂送客圆房,第二天醒来时却发现手上的戒指不翼而飞,」男人挠挠鼻尖,「我很自责,不想辜负妻子对我的信赖。其实本来想着偷偷重新去定制一枚一样的,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但那是一枚Darry Ring……」
「一生只能定制一次,」我表示理解,却顿觉诧异,不由话锋一转,「这和照相馆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吗?难道真的是小道传说?」李先生神色惊讶,「朋友和我说这家照相馆有个道行深厚的神婆,能进入照片里的时光。当时婚宴是全程录像的,我迷迷糊糊和那些兄弟的自拍也不少,想着线索应该挺丰富的,就想来找你们试试,能不能去看一眼我到底把戒指丢在哪里了……」
「进入……照片?」我反复咀嚼这个说法,左右不通,实在想不到超自然文学以外的参考素材,「什么意思?」
「那我就不知道了,那不应该是你们的行业机密吗,怎么还反过来问我了?」李先生打趣道,递过一只相机,「今天来就是单纯想找你们把那天在婚宴上拍的照片洗出来,我想和妻子做成相册,放在家里给未来的儿女们看。」
我迟疑片刻,伸手接过相机,开机翻查。这是款式较新的数码相机,有可以翻看照片的显示屏幕,内容无非是一些典型的婚宴现场,郎才女貌氛围热烈,从典礼到敬酒拍得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张记录了宴会末尾,伴郎们起着哄把意识浑噩的新郎架回住所。
那是一栋装修精致的小别墅,家门口蹲着一只富态的橘猫,红色项圈系着铃铛,悠闲懒散地摇晃尾巴,在人群经过时,那只猫伸出爪子挠下新郎无名指的戒指,飞快叼起,消失在视野。
鬼使神差,我看得出神,耳畔李先生的声音模糊:
「之所以不找你们继续委托,是因为戒指已经找到了,是……」
「是被家里的猫叼走了?」我忽然说。
「还真给你猜对了!」李先生惊叹不已。
我猛然回神,和李先生面面相觑。再低头看回相机,相册列表依然停在那张「伴郎抬着新郎回家」的内容。我觉得莫名,前前后后调翻了十几张,哪里都没有找到那只猫的影子。
「我……」
开口的瞬间,我毫无征兆失去意识。
我在浑噩中感到一阵剧烈摇晃,颠簸的不适感硬生生将我拉回现实。我已经不记得一天之内经历了几次昏睡和清醒的交替,我艰难睁眼,茫然聚焦,面前是程小时担忧紧绷的脸。
「陆光,陆光!」他蹲在沙发前,一手握着我的肩膀,「操,你终于肯醒了,我还以为怎么了,什么情况啊?」
「呃……」我被他晃得胃里泛酸,挤出一个模糊音节。
「是不是伤口裂了?」他神情焦虑,下一秒就要掀起我的衣摆检查那道伤疤,「不是说去看心理医生吗,发生了什么?」
「……别,别,」我适时按住那只手,从沙发上撑起身体,缓慢坐直,「我没事,就是睡了一觉。」
「你骗鬼吧,」程小时恶狠道,「我回来就发现你横这儿,平时一点动静就醒,刚刚叫你最起码叫了十分钟,你管这叫睡觉?你关机呢?」
我一时语凝,找不到话来反驳。原因很简单,程小时是对的,「睡着了」确实是个随口扯来的借口,真正失去意识的原因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抬头环顾,意识到这里是后院那圈玻璃花房,视线透过穹顶可以清晰收览天空,此时夜幕深重,路灯长明,云层的夹缝里没有一颗星。余光瞥过墙上的挂钟,七点过三分,我昏迷了大概不到三小时。
思绪重构,我回想起记忆的最后画面停留在李先生的那台相机,和那只相机里找不到的橘猫。我当时理应正在和他对话,失去意识是在前台营业区,醒来却在后院,是李先生把我搬过来的?发生了什么?和他有关吗?
思绪飘远前,程小时挥动的手掌把我换回现实。
他在我面前试探性晃了下手,我于是低头,发现他还保持着刚刚那个姿势,屈膝半蹲,两只手指尖扒着沙发边缘,仰着脑袋投来狐疑的视线。
像条柴犬。
「……咳,」我略微收敛因为刚清醒而控制不住发散的思绪,「怎么了?」
「我还想问你怎么了,」他声线闷哑,没有往日的嘻哈调笑,「醒来就发呆,不会又忘了什么吧?」
「没有,程小时,」我直呼姓名,向他伸手,「你先起来,别一会儿腿麻了。」
「哎哟喂,你这乌鸦嘴,」他后知后觉地叫起来,满脸煎熬掐住我的掌心,「麻了,真麻了,诶哟,腿上雪花点都是,陆光借个力借个力……」
很难不觉得蠢。我起身垂臂,挽住后背把他架上沙发,看他长吁一口气,对大小腿一阵敲敲揉揉。
「程小时,店里有监控吗?」我忽然说。
「啊?有啊,」他回头看我,「前台有,前阵子出了点事刚装的。怎么了?」
「下午来了个客人,我和他聊了一会儿,后来的事记不太清了,」我说,「看一眼吧,免得店里丢什么东西。」
「什么叫记不太清了?」程小时拧眉,「你晕人家眼皮子底下了?」
「我不记得了,」我垂目,视线落于地毯上杂乱不平的毛丝,「也可能是他把我搬到后台来的,如果是这样也得谢谢他。」
程小时沉默了一会儿,我用余光瞥见他的表情,一半复杂一边犹豫,看起来不大情愿,但最终还是点头应下。
我们上到二楼,监控终端装在房间里的台式PC上。程小时输入密码开机,点开监控录像翻到对应时段,我接过鼠标拖拽进度,直到镜头范围出现人影。
监控范围不算大,最多拍到一个店门和前台会客区,黑白无声画面,分辨率略有些偏低,但不影响成像。
屏幕数据显示16点57分,前台没人,李先生推门进来,左右张望了一会儿,在会客区坐了大概10分钟,在前台徘徊闲逛,期间看了两次表。
「这人谁啊?」程小时嘟囔。
「客人,」我说,「继续。」
17点11分,我从外面回来,进门脚步不稳晃了两下,被李先生搀住。
「怎么回事?」程小时伸手按下暂停,扭头看过来。
「门框,」我若无其事重新按下播放,「绊了一下。」
之后的事按部就班,李先生与我在前台闲聊,对方神色轻松,讲得眉飞色舞,几分钟后递上一台相机,让我帮他冲印照片。画面中的我与记忆中如出一辙,接过相机低头浏览了片刻,中途停顿了一会儿,被李先生喊回神。
就是这里。我屏住呼吸,心绪烦乱,视线紧盯屏幕中的画面。
录像已经播放到我记忆的最后落点,画面中的我正打算抬头接李先生的话,动作却毫无征兆僵在原地——却并没有如程小时所说,原地晕倒。
我的气息哽滞,剧烈心跳在胸膛上提三寸。
监控17:29分,我像是直立着发了将近半分钟的呆。
监控17:30分,我左右环顾,回到与李先生的对话,看了一次表,接过相机,走向暗房。
监控18:11分,我回到画面,将相机和一只牛皮纸袋递给李先生。
监控18:14分,李先生从正门离开,我留在前台,看了一次表。
监控18:17分,我肘支吧台,双手抵额,没有更多动作。
监控18:18分,我忽然抬头,正脸看了一眼监控镜头,视线与屏幕外的我们笔直碰撞。
监控18:19分,我离开监控范围。
我不记得这些。
我没有经历过这些。
之后的画面直到程小时推门回来都不再有人出现,于是他按下暂停。
「……陆光?」他试探道。
「…什么?」我迟迟回神,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呼吸虚浮,衬衫狼狈贴在脊心,出了一身薄汗。额发湿黏难受,我抬肘胡乱擦抹过去,「…没事,没开空调,热的。」
「陆光,」程小时静静看着我,「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我僵住动作,毫无缘由回想起下午柳医生的话。
所以你可能的确没有失忆,你感觉自己遗失的这段时光,或许是被另一个灵魂偷走了。
可以肯定的是监控画面里的那个不是我,或者说不是现在这个正在思考的我。我没有这段记忆,没有这段经历,但它确实发生了,就在几个小时之前,画面中的那个「我」从我这里偷走了它。
信息交换信息,我看向程小时。他就这么笔直地凝视我,等待一个确切的答案。房间里没有开灯,显示器的白光直接从他脑后打过来,逆光的轮廓隐约有些晃眼。
「那你呢,」我低声说,「你也有事瞒我,不是吗?」
「我……」程小时咬牙吸气,左右踌躇,语气顿时弱下三分,「我不想……再把你卷进来。」
「和我讲讲吧,程小时。」我起身离开座椅,行至门边。
「进入照片的事,」我抬手摁下电源开关,耀眼灯光将房间照得透亮,留下正中央当事人毫无遁形的自白,「这个照相馆真正的业务内容。」
8.
「总之我负责进入照片,你负责在外面发号施令,」他做了个把玩提线木偶的动作,「我俩能力互补,我可以随意行动,你可以时刻检测时间线变化,这样对未来的影响是最小的,能办事儿,安全性也高。」
「随意行动,有多随意?」
「拍摄者,」程小时说,「进入照片的时候,我会魂穿成那个拍摄者的视角,使用他们的身体。当然这是一般情况,如果拍摄物体是那种监控摄像头之类的,我就是本人过去了。」
「魂穿,」我隐约捕捉到某种相似点,「那原本的拍摄者呢?他的魂会怎么样?」
「呃,这我还真不知道,」程小时挠头,「大概就类似于被顶号吧?被强制离线一会儿,我登出的时候他就能重新上线了。」
「记忆呢?」我追问,「记忆共享吗?」
「不共享,」程小时耸肩,「不过影响一般不会很大,一张照片只能用一次,每次最多待12小时,人多少会忘事,失去一生中12个小时的记忆,对一个人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吧?」
「为什么是12小时?」
「那实际上不是我的限制,是你的,」程小时说,「你的能力只能监控照片前后已发生的12小时,超过时间我虽然是可以继续待着啦,但是那时候你就不知道我的行为会对之后的事情造成什么影响了,而且长时间使用能力真的很累人。」
我无端意识到某种可能性,但又隐约觉得不现实。回想起柳医生的解离型人格障碍说法,我是因为被身体里存在的另一个灵魂占据了身体的使用权,在一段时间内进行了活动,所以才完整地忘记了整段经历。
这个说法看似逻辑合理,但实则有一个致命漏洞——契机。记事以来,我并没有遭遇什么极端到会导致人格分裂的外界刺激,因而「另一个人格」的说法缺乏一个站得住脚的成因。
如果换一种角度,被魂穿的人会遗忘那段时间的记忆,那么有没有可能是一个像程小时这样的魂穿者在那段时间占据了我的身体,代理行动,导致了如今这样的结果?
但这样一来12小时的限制就无法说通,如果他每隔12小时就要退出一次我的身体,那将近三年的时光里,为什么我会连一丝记忆都没有留下?
如果他没有退出我的身体,而是无视了这12小时的限制一意孤行,那么他要承受多大的风险?超负荷使用能力会对身体造成负担吗?
他的目的是什么?他为了什么?他图什么?
从结果看,他积累至今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维护我和程小时的日常,以及让我顺利毕业。
谁会为了这种荒唐的原因使用能力?
「程小时,」我忽然想到,「魂穿期间经历死亡会怎么样?魂穿者会死吗?拍摄者呢?」
「我不知道,」程小时注视我,字句清晰,「你从来没有让我经历过那样的情况。」
我无言以对,深深叹气,略感疲惫地捏揉眉心。
「所以乔苓只是个负责中介转接的幌子,真正实际操作的人是我们,」我垂腕落回桌面,单指有序敲叩,「这么一来,判断一件委托能不能执行的人,应该也是我。」
「是是是,你是老大,你说了算,」他没好气嘟囔道,「这还不是你什么都忘了,我也不好解释,只好编个理由唬唬你呗。」
「……击掌是为了建立链接?」
「是啊,跟你击掌就相当于把视野分给你一份,你可以借着我的眼睛看到原本不能看的范围,」程小时说,「其实我自己击掌也能进照片——拍手进去,再拍手出来,本来能力就是这样,链接才是升级功能。不过这就跟断网状态差不多,会导致什么时间效应就不知道了。」
「那我呢,」我说,「我自己击掌会怎么样?」
程小时愣了一秒,像是从没有设想过这种情况,撑腮严肃下来:
「你好像不能进入照片吧?……不对,你能吗?反正你从来没有进去过,也没有提过这些事。」
我沉默良久。
这是一次远超出预料的谈话内容,我本以为程小时隐瞒的只是有关于我伤口和记忆的某些细节,却未曾想过会涉及到整个照相馆的业务基底。
能力者,魂穿,灵魂链接,这些陌生的知识经久盘踞我的大脑,构成无数个可怕的悖论。
人类在接受大量信息时会本能感到倦乏,完成沐浴后我回到房间,灯已经熄了大半,只剩两盏夜灯昏黄暗淡,程小时早已经爬回上铺,厚实被褥在床中央拱出一条平躺的鼓包。
我躺回下铺,床板挤压出两声年久的金属锈响。
我感到疲惫,但是睡意全无。
「程小时,」我说,「乔苓现在在哪儿?」
上铺传来一阵翻身的动静,床板吱呀。
「……肖力,」等了很久,程小时才低声说,「他负责的,人现在很安全,全天有人看守,只是案子没办完,暂时回不来。」
「和我受的伤有关吗?」
「有。」
「是乔苓做的吗?」
「不是。」
程小时反应迅速,如果说上一句「有」是犹豫后的回答,那么这句「不是」算得上斩钉截铁。
「真凶是谁?」
「我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程小时说,「我找不到他,他可能是任何人,可以是任何人,我以前或许能找到他,但是现在不行。」
我不语。
「陆光,抱歉,之前我不是故意要骗你,」上铺除了说话声没有一丝动静,我一时想象不出程小时此时是怎样的表情,「我不想把你卷进来,我不敢。现在的我保护不了你,保护不了自己,更保护不了乔苓。我不知道要怎么……」
像是隐约一声哽咽的气音。
我平稳呼吸,翻身辗转,视线落在窗外寂然月色。
「为什么?」我问他。
「因为我没有能力了,陆光,」鼻音浓重,程小时深深吸气,吐息颤栗,「它不见了,突然失效了。我找不到他,摸不到他;但他甚至可能随时在监视我,嘲笑我,寻找一个打败我的时机。他不会伤害我,从来没有过,但是他会在我摸不到的地方伤害我身边的人,我的朋友。」
我静静地听。
「现在的我,谁也……」他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呜咽,「保护不了……」
我眨眼看向上铺,理所当然看不到程小时。铁丝网勾成的床底板锈迹斑斑,我才想起来下铺是通常情况下程小时睡的位置,我在医院的那些晚上,他每天可能就是一个人躺在这里,披星戴月辗转反复,一个一个数着头顶破破烂烂的网洞,努力把自己推进梦里。
「程小时,」我忽然问,「你的能力当初是怎样觉醒的?那些能力有关的事,是谁告诉你的?」
程小时沉默了几秒:
「是你。」
月色皎白,我眼睁睁看着街道的路灯一盏盏熄灭,知了的啼鸣分明和往常无异,唯独多了几分格外的烦扰。
六神无主。
「程小时。」我说。
「……什么?」
我闭上眼。
「晚安。」
9.
我被一双手推入深海,没有挣扎,没有抵抗,静静没入浪潮,在水下仰望波纹眩目的海面。
我知道他,我熟悉这里,我隔着水面看到自己被浪滔扭曲的模糊面孔。
我必须。我想。
「我必须。」他说。
我离开床铺一路下楼,回到花房独坐于那张熟悉的沙发。深深吐息仰头,我看到穹顶清澈干净,天将亮微亮,远处鱼肚白的天际铺洒开几团的绛紫色的云霞。
凌晨4:44,我解锁手机进入主页,点开媒体,找到一段几分钟前从二楼电脑内拷贝的视频。
那是下午的监控录像,我按下快进,任其播放,几分钟后对准时间轴按下暂停,让画面停在我翻完照片面对李先生神态僵硬的那一秒,我失去意识的前一秒。
匪夷所思,即使暂停了录像我也能清晰目睹画面流动,我的大脑里像是有一台录放机,前进,后退,播放,暂停,我能看到几秒前的我低头翻看相片,同样能看到几分钟后的我自然接过相机走向暗房。
我将手机平置于桌面,双手覆膝,深深吐息。
根据程小时的说法,他使用能力穿越入照片内部会成为照片的拍摄者,而如果是监控器拍摄的画面,会是他本人。
双手拍手进入,再双手拍手退出。
如果结论正确,那么我的举动可能让这段记载的时空里同时出现两个我。
会出现怎样的时空悖论?
我不能进入照片,只是程小时以为不能。他以为不能,他不知道能不能,他对能力的一切认知都是来自于「我」。
如果我实际能呢?
我平举双手,掌心相对。
空气并不燥热,我冷汗浸额,心跳狂飙,呼吸近乎颤抖。
我最终推腕施力,对着那幅暂停下的画面拍合双手。
再睁眼时光亮铺洒,我立于照相馆前台,如血残阳染破云际,昏黄天光铺天盖地灌着橱窗淌进店里。
我愣神片刻,巨大博弈感激起的肾上激素余波尚未散去,我反复呼吸,心脏博跳,不敢松懈,左右环顾四周。
手表显示在17:30,李先生正对着我,神色迷茫担忧,一手抬起,像是犹豫要不要搀扶。
「您没事吧,」他说,「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我无声吞咽,滞然良久,最终站直身体,顺其自然接过他的相机,「我没事,照片现在就给您洗。」
完成常规冲印,我为李先生送行,低头看表时,发现时间显示在18:14分。
程小时不在店里,根据看过的监控,大概晚上才会回来。
我前踏两步,感到脚步虚浮而不真切。
但这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真切,这就是真实,这就是现实,虽然结论和推测有误差,但我依然以自己的方向抵达了真相。
程小时进入照片时会成为拍摄者,如果是监控会成为一个独立的「本尊」;能力存在细微差别,我进入照片,无论是拍摄还是监控,都会成为我自己。
被魂穿的人会失去那段时间的记忆,一个灵魂夺走了我的时间——但并没有什么人格障碍,并没有什么精神分裂,我自始自终都是我,一个我,唯一我,我因为被夺走时间而索求答案,我为了索求答案而夺走时间。
我们从来不能改变过去,因为过去无法改变;我们无需铺垫未来,因为未来一定会因为我们而改变。
醍醐灌顶那一瞬间,我意识到自己此前的一切挣扎是多么讽刺。
我双手抵额,撑靠在吧台,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
我确实没有失忆,因为现在的我或许从未经历过那些遗失的光阴。
时间显示在18:17:59。
下一秒我忽然意识到自己身处监控范围,在这里拍手退出并不是明智之举。我左右巡视,碰巧对上墙角绿植中一枚小巧的黑色镜头,视线一触即离,我离开前台,前往后院花房内的沙发。
10.
我回到房间,手里握着那台还剩12%电量的手机。程小时还没醒,哭过的晚上普遍睡得香甜。
爬上上铺时我放轻动作,尽可能避免老旧的床架发出某些刺耳噪音,我不打算吵醒我的室友。我侧坐在床沿一畔,双脚自然悬空,心想这里确实视野不错,把程小时赶去下铺是个明智之举,之后如法炮制。
朝阳破晓,远处的日轮最终突破地平线乍现天光。窗外鸟鸣清脆,建筑物的影子被斜向切割拉长。
我低头,无法否认程小时的睡脸要比他本人恬静得多,只可惜这家伙此时睑下青黑,两只眼泡红肿狼狈,泪痕未干,棱廓削瘦,比大学时期少了几分蓬勃朝气。
真累啊。我替他想。
我伸手轻盈平拂,拨开程小时额角几缕松软碎发。
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什么也没做。
我摁亮屏幕,时间显示在凌晨5:19。
我点开微信,进入朋友圈,打开本人动态,一路下划,再一次在底部找到那张三年前的无名照片,我记忆的断崖点。
发表人是我,权限设定是仅自己可见。
谁会为了这种荒唐的原因使用能力?
我在内心自白,无端漫生笑意。
再一次起身时,我直视面前的霓虹楼宇。脚下无数车辆茫茫穿行,夜风刺骨哭啸,远处的环形高架耀目刺眼,我或许从未忘记过,三年前的城市亮如白昼。
一张照片只能用一次,我低头垂目,删除动态,平举镜头拍摄,以同样的画面角度重新对焦,发表动态,权限私密。
配字:
「Dive.」
11.
我身处一片去路被截断的陡崖,下方波涛迅猛,水流湍急,海风无色无味,深灰色的水域不见一丝生机。我向那个三年前的我踏出脚步,他背朝岸礁,远远眺望,对接下来的一切一无所知。
我伸手,突兀而狠戾,力道决绝,无可反逆,将他推入深海。
我漠然俯视,目睹他挣扎沉没,并不为此忏悔。
「我必须这么做。」
Fin。
后话:
写了好久啊!可恶,字数严重超标啦!
其实最初的想法只是我在思考一些大家都在推测的问题,比如陆光为什么年纪小懂事早,陆光为什么清楚程小时的能力,陆光为什么少白头,是不是能力的影响,陆光能不能进入照片,如果能进入为什么从来没进过……
想到最后这篇文章就这样完成了,姑且算是成功讲述了一个「陆光如何成为陆光」的原著向故事。
剧情应该都能看懂吧?如果代入文章设定,简单讲的话:
我们在动画主线里看到的陆光其实是未来魂穿回来的陆光B,陆光B为了引导程小时,打破了12小时的限制,硬生生保持魂穿在身体里待了几年,并且魂穿期间把原本存在于这个时间线的大学生陆光,简称陆光A顶下线了;之后根据剧情,陆光B被小红附身乔苓一刀捅没了,捅没之后那个被顶下线的陆光A就重新上线了,陆光A就是本文主视角陆光,因为之前被陆光B顶下线3年,没有能力也没有这三年的记忆,但是在经历了本文故事之后觉醒了能力,被程小时吸引,毅然决定魂穿三年前的自己去引导程小时,因而从A变成了B,这样他回去又会把一个陆光A顶下线,之后又会作为B被捅,而被顶下线的陆光A之后又会重新上线,无限闭环达成(´▽`)ノ
因即是果,果即是因,所以第0章既是末章的延伸!
是一个时光代理人常用闭环!
至于一路走过来还被捅的陆光B怎么样了,算是一个开放结局吧,大家可以自己揣摩ww。
真的很喜欢读评论所以评论摩多摩多!ヽ(*^^*)ノ
附录:
*注3: 除去全文正在讲述的陆光总闭环,以及让陆光认知能力的监控闭环以外,第5节中还有一个闭环,是未来的程大时出没,依然是「你没有自己的陆光吗?」的老梗(´▽`)ノ
*注4:
本文有趣的一点在于可以和原著中的细节关联。如果成功理解设定再回去复盘动画,会对以下时间点中陆光的言行产生新理解,即预警所说的「颠覆原著」,欢迎评论区解读:
OP 陆光的第一个背影镜头。
第一话 21:50 对Emma死讯的反应。
第三话 14:47 对程小时说的话。
第四话 19:53 对程小时说的话。
第五话 18:00 「为了让一切复旧如初。」
第六话
5:34 对未来和过去的定义。
6:35 回忆中对程小时提出暂停合作的反应。
7:37 初见肖力的反应。
第十话 15:47 「这么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