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失重感过后，视野终于再次变得清晰。

眼前是废墟中的华盛顿，到处是焦黑的断壁残垣；倒塌的楼宇间散落着大小不一的混凝土碎块和断裂的钢筋，视线所及之处黑烟四起，空气中也弥漫着难闻刺鼻的焦糊味。

他从未来过这里。

邪教没有鲁莽行动。他在周围看不到队友的身影——在导入时分散队伍是拉轰惯用的伎俩，但此时就连通讯器内都是一片嘈杂的电波噪音，就显然有些异常了。

耐心地等待了一段时间却依旧无事发生，邪教只得在废墟间小心翼翼地移动起来。他放任那恼人的杂音在脑海里滋滋作响，以期在信号稳定后能联系上队友，或者拉轰，只可惜到目前为止都毫无动静。而周围则是一片死寂，看不到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没有队友没有对手，没有场景怪没有NPC也没有中学生长相的任务目标。

没有军队没有丧尸没有亡灵没有天使没有恶魔。

这张地图让邪教隐隐有些不安。理论上来说无论拉轰搞出什么阴间地图都不足为奇，他也不是没碰到过比这更恶意的开场，只不过这里确实给他一种，有什么东西即将出现的糟糕预感。
随后他在下一个拐角与他不期而遇。

潘景云。

眼前的白袍法师有着跟他几乎一致的面容，除了左脸上那块从额头覆盖到耳侧的烧伤以外。

两人视线交汇时邪教的大脑立刻向他发出了警报。下意识地接连后跳好几步拉开了一些距离，他紧绷的身体才终于找回了呼吸的节奏。冷汗顺着鬓角流下，对方脸上的笑容目前还算和善，但被那双深浅不一的眼睛给盯上的时候，邪教很难将自己从被某种冷血捕食者锁定的想象中挣脱出来——即使那只左眼的色素已经淡薄到了会让人怀疑它是否真的还能视物的程度。

“你就是邪教？”

潘景云的口吻仿佛自带嘲讽。和他平时的说话方式如出一辙。

没有回答，邪教懒得去揣测对方抱有的到底是恶意还是善意，总之起手先召唤两只黑暗灵挡在了身前。只是还没等他稍微安心一些，对面便也是一个挥手，金色的光辉星星点点的落在黑暗灵身上，很快就将它们还原成了一堆纯粹的魔力消散在空气中。

……麻烦了。

邪教面色发青，几乎没有过多犹豫的，再次后撤一小步足尖一碾一顿，转过身拔腿就跑。——就在白袍法师缓缓抽出腰间长剑，朝他礼节性地挽了个剑花的时候。

把后背暴露给敌人固然愚蠢，但在不知是什么等级的驱散面前，即使他有心效仿狂战放弃思考直接突脸，也完全想不到有什么可以克敌制胜的方法。

「……教、邪教……听……到吗？」

“说。”

「你现在……哪里？」

“……我还想问你呢。”

虽然电波仍旧断断续续的，但通讯器里好歹算是有了点杂音以外的动静。邪教现在没什么闲情和拉轰扯皮——那个和他长得很像的白袍法师就在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追着，时不时地朝前面丢一个冰霜脉冲，将本就破败不堪的街道被冻得到处是冰碴子。

邪教咬牙在废墟间迂回穿梭。他足够谨慎地在刚才探路的时候暗记下了这一带的地形，虽然目前还没有被击中过，但是温度骤降的环境让他的关节逐渐变得有些不够灵活，呼出的气息也结上了一层薄薄的霜雾。

通讯器里安静了一小会儿，再次接通的时候，拉轰的声音比刚刚清晰了不少。

「副本导入的过程没有问题，但我现在找不到你的位置」

邪教没有回应拉轰像是推卸责任般的话语，在无法摆脱的追击下他实在是没这个空闲。

大宗师之眼足以监视一个城市。

拉轰像是从他的沉默中察觉到了什么，语速稍微加快了一些：

「呃，你那边在战斗？难道是进了迷失层？」

“迷失层是什么。”

「你不……算了，是我准备用来消耗你们泉水时间的独立空间，但原本安排的怪应该还没刷新出来才对，你是在和什么东西战斗？」

“这里原本会出现什么怪？”

「……」

邪教直觉这件事没那么简单，本能对拉轰有所保留；而拉轰显然也没料到他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想方设法地套情报，一时之间也有些语塞。

通讯器内的沉默没有影响邪教的脚步，他一个急转拐进了一栋被斜着削去了一半高楼：刚才他从外面绕过，注意到它后面有一个隐蔽的洞口可以通到旁边的小巷。

华丽的冰晶和他错身而过，在大楼外铺出一条剔透的地毯。时隔不过几秒，拉轰的声音也再次出现在通讯器内：

「是和你们属性相克的怪」

……会驱散有侦查还能近战的法师，那确实够克制。

邪教将嘲讽咽回肚子。即使他真的想就拉轰的失误发表一些刻薄的看法，但那也得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说。

洞口离曾经可能装饰着豪华旋转门的大厅不远，邪教踩着满地碎石和玻璃渣朝那儿跑去。之前那场压抑紧迫的追击战其实并未对他造成什么伤害，邪教也不确定对方是真的老眼昏花失了准头，还是有意要吊着他。

但如果是我的话，肯定不会贸然跟进，在门口施法是最合理的选择。

“要怎么才能离开？”

「原本是没打算让你们离开的……我正在想办法」

“……”

邪教深吸了一口气。按双方的距离和速度来说，此时那人八成已经追到了门口，而他现在身后有一块倒塌的墙壁作为掩护，如果顺利的话应该可以借力将那个洞口和周围一起冻结起来……到时候即使对方还能锁定他的位置，也要绕路过来，至少能争取到一些喘息的时间。

邪教的大脑飞速运作着，而身后的魔力波动也如期而至。——却不是他预想中的寒冰之力。

草。

被裹挟着碎石块的热浪给掀翻向前翻滚着撞上墙壁的时候，邪教忍不住在心里骂出了声。

「……怎么了？」

“……”

邪教头晕目眩地呛咳出一大口鲜血。他没有被火焰吐息直接击中，身上大多是擦伤和撞伤：

“死了的话，能回主神空间吗。”

「……在我找到问题出在哪里之前，你最好想办法活着」

“……那你快点。”

通讯器那头又没了声。邪教扶着墙壁站起来，他眼前还夹杂着火光的滚滚黑烟中，一人执剑缓步走出：

“不跑了？”

西德里斯之剑。在兑换武器时主神曾热情地向他推销过一根附带AOE法术的权杖，只不过他最终还是选择了这把「能砍人就行」的长剑。

邪教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微微抽搐，但很快就被他握紧了拳头。

还不到时候。

撤退的路线被堵住，底牌也所剩无几：黑暗灵和深渊触手都无法抗衡对方的驱散，他又不可能去拼魔力的储备量……那么拖延时间的方法就只剩下一个了。

缓缓吐出一口气，邪教从手环里抽出了那把造型可怖扭曲的黑色匕首。

……只不过用匕首去和长剑近战，果然还是太可笑了一些。

当双方碰撞在一起，发出锵锵争鸣时，邪教忍不住在心里感慨道。

他并不长于体术。

想来也是，毕竟他成为轮回者之前只是一个普通的图书管理员，每天唯一的体力劳动就是爬上梯子将那些书籍放回原处他被自己庇佑的一方愚民视为怪物送上火刑架在满腔怨怼和累累伤痕中接受了邀请直到某天那个可疑的蓝发青年突然出现，才结束了那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

手腕被震得发麻，以双方的技术和力量差距来说邪教早该被一击毙命了，但此时却依旧维持着一个只是轻伤的状态，在那人的刻意引导下双方打得仿佛有来有往。

没错，就是刻意引导……邪教咬紧了牙关。虽然比起戏耍猎物，白袍法师的作为更像是一位在指导学生剑术的老师，但这种感觉显然只会让人更加难堪。

又是一次碰撞，邪教顺势后退一步，只是这次他握着匕首的右手并没有和之前一样利用对方故意留下的空隙回防格挡，而是直接向前朝着对手的脖子递了过去。——当然作为交换，他的胸口更早一步地就被那柄除了锋利外没有其他优点的长剑给贯穿了。

“Shield”

白袍法师对此似乎感到了些许意外，但不妨碍他条件反射地做出应对：

随着他话音落下，被直指的要害处立刻闪过一道金色的光芒；匕首被应声弹开，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到旁边的地上。

嗯，不意外。邪教想，一个近战法师要连个护盾都没有的话那也太不像话了。

他被长剑带来的冲力顶到墙上，左手握住剑身，却无力阻止自己的身体和墙壁一起被贯穿。掌心被划得鲜血淋漓，若不是抓到那只握住剑柄的手时还能感受到强烈的刺痛，他甚至都要以为就连手指也被一起切掉了。

……跟这张脸贴那么近的感觉真是糟透了。邪教面无表情的想着，空出的右手快速收回，双指并起点在对方眉心：

“暗影箭”
“Negative”

来自黑暗的魔力在凝结迸发之前就消逝在了指尖，邪教终于变得有些呆然，又或者是失血过多让他的脑子开始变得迟钝了。

“……”

潘景云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被从天而降的金光打断。他迅速抽出长剑离开了金光笼罩的范围，看着浑身是血的邪教一点点的消失在其中。

“以我为蓝本擅自被创造出来的泥偶，倒也有点骨气嘛。”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邪教在那总能让人安心的光芒中合上了眼。



＊

邪教对着眼前那个装满了油腻碗筷的大水盆有些愣神，耳边是队友聒噪地嚷嚷：

“次奥，让我洗碗，我准备砍人了。”

“砍个鬼，把刀放下，”大脑在冷却，砰砰直跳的心脏也在恢复平静，邪教逐渐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狂战上身吗？”

“这么多碗要洗到什么时候去。”

“准备怎么做？”

“都先洗碗，”邪教眼神明灭不定：“先把这里的情况搞清楚再说。”



Fin.
20.09.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