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看不见花，却充满了花的芬芳，轻轻的、淡淡的。窗户很坦荡地向外打开。太阳快要落下去，发着沉沉的光焰。

原来他并没有死。陆小凤想，一时不知是悲是喜。他挂在窗外一棵梧桐树上，倒真的像是只凤凰。什么东西的反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是你。”叶孤城没有回头：“可惜今日我也一样没有酒给你。”

陆小凤在树上挂不住了，翻身从窗口跃了进来。叶孤城方才沐浴完毕，头发还有些湿润。他在镜前挽发，铜镜被他身子挡住。

原来是镜子，陆小凤揉了揉眼睛。他看不清镜中内容，只能看到叶孤城的背影：他的头发散在肩头，漆黑柔软。

我见犹怜，陆小凤心中突然浮起一种《世说》里朦胧的柔情。我见犹怜。

陆小凤在他镜前桌子上坐了下来，与他对面，叶孤城就不能不去看他。他微微仰头的动作中有些许脆弱的感觉。

胡子还是刮掉的好，陆小凤盯着他光洁的面容看了片刻，突然就理解了西门吹雪——这样更适合他。

“白云城主也亲自做这些事情？”

“白云城主自然有人伺候，叶孤城却只好事事自己来做。”

叶孤城把梳子丢在旁边，对他微微一笑。陆小凤过去最喜欢这种神情，叶孤城为人冷淡，这种笑颜就如同冰融雪化，让他感觉到被另眼相看，被偏爱。现在他笑起来仍然是美的，但却扯动了陆小凤情绪的筋络。他的心沉了片刻，他还记得被人欺骗的滋味。

我们到底算什么呀。缘心不缘迹，他是我的朋友，陆小凤心里有个声音说。缘迹不缘心，他杀了多少人，陆小凤头脑里的声音在反驳。是无辜的、柔弱的，听天由命的人啊。

后者的声音要有力得多，陆小凤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好像喝醉了似的。

泥人张一家未必是他杀的，他心里的声音微弱地抗议。

“但他们因我而死。”叶孤城的目光错开他的眼睛：“我做的事，不必否认。”

陆小凤不知道他是如何猜中自己心思，但叶孤城一向聪明，是以他点了点头：“你没有变。”

叶孤城的唇角有一丝讥嘲的笑意：“又或许我一向是做错了，但是无人对我说，也就这样错下来，从不曾改变。”

或许我该早些遇见你。

陆小凤低下头，在空气中分辨出了花的气息，清艳又锋锐。他在窗边已经嗅到，可如今离叶孤城这样近方才恍然。屋里是没有花的，这里也没有讲究的西门吹雪。只有死而复生的叶孤城，寂寥的几间屋子。

只有叶孤城。

于是他叹气：“当时在庙里见到你，要是也离你这样近，说不定我就能早点想通，你也不必自污如此。”

室内的光也黯淡下来。叶孤城默然了片刻才回答：“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你当江湖是清水还是浊水？”

暮色中叶孤城寒星一样的双眼熠熠生光。

“不，”他说：“我不是说江湖，我说的是自己，是我自己作孽。”

他用食指勾住陆小凤的腰带，贴近了他的胸膛：“所以你还等什么？”

他清凉的呼吸触在陆小凤脸上。陆小凤一瞬间觉得身不由己。

他随着站起身，俯身抱起叶孤城。



等到陆小凤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屋子里看不见花，却充满了花的芬芳，轻轻的、淡淡的。就好像西门吹雪这个人。他看着躺在软椅上的陆小凤，杯中的酒是浅碧色的，他身上雪白的衣裳轻而柔软。

陆小凤睡觉的时辰不对，醒来脑袋还昏昏沉沉的。他躺了片刻，努力睁大酸涩的眼睛，突然觉得世间万物如露如电。

“你走神了，或者睡着了。”西门吹雪说：“你看起来很累。”

陆小凤脸红了。

“我刚刚说了什么话没有？”他问。

西门吹雪想了想：“没有，你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讲话绝对可靠，陆小凤才从梦的影子里沉下心来。但他忘不掉叶孤城的的影子，于是他问：“你把叶孤城葬在哪里？”

“就在这里。”西门吹雪的脸上出现了波澜，他突然靠近陆小凤：“我让人把他的骨灰砌在了试剑阁的墙里。我练剑，他都能看着。”

“你怎么能这样？”陆小凤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险些跳起来：“叶孤城是做错了事情，你何必让他死后也不得安宁。”

他没有听清西门吹雪的回答，因为他在另一张软椅上猛然坐了起来。冬天的夜空异常璀璨，好像笼罩大地的冰凉刃光。

他终于从梦境中解脱出来。

屋子里飘着清淡的花香，西门吹雪在一旁同情地看着他。

“陆小凤，你刚才睡着了，还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