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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樱

作者 : BK_Shee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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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少年 异性

原型 Fate/Zero,Fate/Stay Night 卫宫切嗣

标签 乙女

文集 切嗣x你

117 5 2022-10-6 16:05
导读
*采用了切嗣未与太太相遇的世界线
*“【”后面是你说的话

时为暮春四月。随着天气转暖,风中亦掺杂了一丝花的甜香。你推开厚重的大门,感受着倾泻而下的柔和日光,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放眼望去,能够看到庭院一角的樱树开得茂盛。每当有鸟雀飞来、掠过树梢时,那纤细羸弱的枝条便不堪惊扰似的,微微颤动着,将细碎如雪的花瓣抖落到地上。


这是一家由圣堂教会经营的福利设施。十年前,你的父母在意外中亡逝。因没有可以依靠的亲属,也没有独立谋生的能力,你只好将家产全部变卖、搬来这里居住。所幸,父母为你留下了不少积蓄。你用那些钱念了稍好一点的私立学校,并在这个春天顺利拿到了毕业证。至于考大学和找工作,暂时不在你的考虑范围内——有一对膝下无子的老夫妇希望收养你。下周你就会去往别的城市,融入新的家庭。待一切安顿下来以后,再计划将来的事,应该也不迟吧。


福利院中收容了许多无父无母的孤儿,或是因残障而被抛弃的儿童,甚至有一些是从非法组织里解救出的孩子。时间正是午后,他们有的在宿舍休息,年纪小一些的则聚在活动室里玩闹。你信步走下台阶,向院落尽头的铁艺门望去。街道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放低视线,可以看到微风打着旋,卷起散落的樱花,将地砖尽数染成了淡粉色。


你转而望向树下伏着的金毛犬。它名叫威廉,当初被你捡回来时只有几个月大,如今已长到老爷爷的年纪了。察觉到你的目光,它低吠一声,虚弱地晃了晃尾巴。你不禁心中触动,生出一股不舍之情。


离开前,再带它出去散散步吧。


这样想着,你小心走至它旁边,将绑在树上的绳索取下,十分珍惜地握在手里。它缓慢站起身,用湿润的舌舔你的指尖。你牵起绳子,转身欲往门外走。就在这时,一个身影闯入了你的视野,并像被你吓到一般,蓦然刹住步伐、停在距你两米的位置。


站立在门口的,是个中等身材、约摸三十出头的亚裔男性。男人穿着一袭黑风衣,从敞开的前襟处,能够清楚地窥见里侧的西装折领、灰色衬衫,以及掖得不那么规整的黑色领带。你抬起头,好奇地打量对方。他拥有一副俊朗端正的面容,发丝和眼瞳是最为纯粹的漆黑;和严谨的装束相悖,他的发尾凌乱不堪地翘着,下颌处有些未刮干净的胡茬。男人的黑瞳呈现出类似深潭的死寂色泽。但你敏锐地发现,在辨清你的容貌后,那本来平静无波的水面微微泛起了一丝涟漪。


就好像,在讶异于你的存在似的。


以往鲜少有人造访这家福利院。就算孩子们被收养,也是由教会派人驱车接走。面前的男人却不像神职者,更像是来咨询领养事宜的。你心中猜测着他的身份,退后一步,想将他让进门内。还没等你行动,威廉却猛地向前窜出,挡在你们中间,放低重心摆出了警戒的架势。


它龇起钝化的獠牙,低声嗥叫着,仿佛下一秒就会扑咬上去。被它一反常态的举动惊到,你急忙扯紧绳索。


【威廉...!


你有点着急地呵斥。


【不许凶人家。


它无视了你的命令,依旧恶狠狠地盯着对方。男人倒是面不改色,表现得非常镇定。


就在你不知所措时,自后方传来的一声呼唤,将你从这窘境中轻巧地解救出来。


你回头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祭袍、气质尤为端庄的女性正从屋檐下缓步踱出。她是这里唯一的掌事修女,年轻时任职于此,至今已有二十多年了。修女站定在你身侧,伸出布满皱纹的手,温柔地摸了摸大狗的头颅。于是它很快便冷静下来,乖乖敛起牙齿。


修女看你一眼,又看一眼黑发男人。而后她对你说。


“你先出去吧,”她的语气一如往常地平淡,“我和这位先生有事要谈。”


你简单应一句,迅速把狗拽出大门。直到转过街角、几乎嗅不到樱花的浅香,你才慢下脚步,回忆起男人缠绕在你身上的暧昧视线。



傍晚时分,你牵着大狗回到福利院。安排好它的伙食后,你立即来到厨房与孩子们一起准备晚餐。期间你注意到修女的脸色不太好。即使被你满怀担忧地询问,她也仅是温和地笑笑,回应道:“我没事,或许是最近有些累吧。”


“难道是因为那个男人吗”,你一边整理碗筷,一边暗自思忖着。


到了该休息时,你帮着打扫了活动室,做完洗漱,回到数人一间的狭小宿舍。像执行任务似的,你双手交握跪坐在床前,垂下头,闭上眼睛安静地祷告。教会要求你们每天读圣经,学祭礼,践行最基本的宗教活动。可是你表面遵从,内心却并不虔诚。毕竟在你看来,书中所描绘的那个万能的“主”,不过是个徒有供奉,华而不实的假神明罢了。


祷告结束,你和室友们互道晚安,纷纷钻进被褥。你悄悄叹了口气。除了修女和威廉,此处再无其他可以留恋的事物。


夜色昏暗。时间安静地流淌。


不知过去多久。万籁阒寂时,窗外猛然迸发出一串尖锐急促的狗吠声。被这叫声吵醒,你揉着惺忪的双目,十分艰难地坐起身来。视野逐渐趋于明朗。室友们仍睡得安稳,唯有窗帘在月光的洗礼下随风晃动。你捏着被角,迷茫地呆坐一会。而后你甩甩头,强行驱走困意,披衣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向门扉。


你打开宿舍的门,迅速闪出门外,再回身将门轻轻关上。你裹紧外衣,赤脚走在阴暗狭窄的廊道中。每落步一次,蛀蚀的地板便发出几声吱呀闷响。你本想隔着窗户确认院子里的情况。走到楼梯口时,却见修女房间的门虚掩着。鹅黄色的光芒从缝隙里泄露出来,撕裂了黑暗,衬得周遭氛围愈发诡异阴恻。


这么晚了,难道修女还没睡吗?


你不由心生疑惑。你放轻脚步往光源处走去,站定在门口时,又咬唇犹豫了片刻。而后你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伸手握住眼前的门把。


在你的推动下,木门发出嘶哑的呻吟,慢动作般缓缓向内打开。


狰狞赤红映入你眼帘。随之涌来的,还有足以使人胃袋抽搐的浓重血腥味。


你一手堵住嘴,竭力吞回亟欲喊出的尖叫。修女并不似你想的那样在伏案工作,而是已然变成一具尸体,以十分凄惨的姿态横躺在床上。她身上仍裹着长裙,头朝向墙壁,膝盖以下悬在床铺外。鲜活的血从她身下渗出,浸透了衣衫和被褥,顺着布料的褶皱向四面八方蔓延;另有些血沿着她的小腿滑落,砸到地板间,在沟壑缝隙处汇集成一道道殷红溪流。


你强忍着眩晕踏入室内,颤抖地挪到床边,俯身窥探她的状况。她已完全没了呼吸,额头和胸口处各嵌着一枚血肉模糊的弹孔。她似乎是在与人交谈时被杀的。因为她嘴唇半张,双目圆睁,瞳中还蕴着强烈的悔恨与苦楚。那双枯瘦的手死死攥着,指节弯成了扭曲的形状。此时你很想转过身,以最快的速度逃离这个房间。但在惊恐的重压下,你膝盖发软,甚至无法移动分毫。


...得快点去报警才行。


你偏开头,用力切断视线,妄图将斑驳血色从脑海中祛除。


...也许凶手还在建筑里。得通知其他孩子,带他们一起走。


你好不容易镇定了心绪,一手扶着桌沿,屏住呼吸往门口方向退去。不待退出几步,背后却乍起一声脆响。你心中一惊,下意识想回头。就在这时,一双手从你后方伸出,钳住了你的手臂,并以蛮力拽着你、把一块散发着药味的棉布覆在你口鼻处。


布上大概浸着迷幻剂吧。你霎时感到大脑昏沉,气管痛得好似呛进一团火。你闷声呜咽着,激烈地反抗,妄图摆脱对方的束缚。他却将你勒得更紧,布块贴合到几乎让你窒息的程度。


求生欲根本无法弥补体格的差距。你听着他平稳的心音,感到一股难以抗拒的倦怠逐渐侵袭了神经。在漫长的禁锢中,你声音变弱,身体一点点瘫软下去。最终你耗尽了力气,脱力向后倒去。男人则收束臂弯,揽住你的肩,将你稳稳地纳进怀中。


你挣扎着抬头,瞥见了他死水般幽暗死寂的黑瞳。


连惊讶的余裕都不复存在。你阖上眼,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中。



最初闯入你脑内的是刀削斧凿般的剧痛。你倒抽一口气,意识猛然从混沌之网中挣脱。你迷糊地眨眨眼,垂头查看身上的状况。所幸,你的身体没受到任何损伤,衣服也完好地穿着;但现在你双手反绑,嘴上黏着几层厚厚的胶布。你调整了一下姿势,发现自己处在非常奇怪的空间里。容纳你的地方狭窄而闷热,并时有颠簸,让你联想到漂浮于水面的木舟。


你意识到这里是车内。你被锁在后备箱里,正被带往某个地方。四周极为昏暗,仅有少许光亮从斜上方射入。你试着扭动手腕、扯松绳结,可是没有成功;你又用唾液浸润胶带,想让它失效脱落,依旧没有成功。你背脊抵着后壁,曲起双腿,往那一线微光用力踹去。可直到你踹得小腿酸软,门锁都没有一点松动的迹象。


你蜷缩身子,泄了气地瘫在那,心里盘算着:等到了目的地,或许能找个机会逃走。


又过去一段时间,车子终于减速了。你感到它慢慢停驻、熄火,还听见车门开合的两声闷响。你呼吸凝滞,霎时变得紧张起来。几秒后,箱门被人利落地打开。你努力适应明亮的光线,眯起眼,惴惴看向对方的面庞。


果然是那个黑发男人。你支吾几声,眼底闪过一丝恐惧。瞥见你惊慌的样子,他无言地皱了眉。


他伸出手,揪住你的后领,像对待小动物一样、很轻松地便把你拎出车厢。他锁了车,拉着你往道边走。呈现在你眼前的是一片错综荒芜的小巷。地面杂草丛生,两旁灰墙高耸,头顶的天空被电线切割成零碎形状。男人放缓步速,不发一语地走在你斜前方。你们拐进一条岔道,转了几个弯,行进了许久,最终停在一幢老式的双层公寓前。


公寓的外观十分古旧,墙体布满脏污,很多窗户破裂了,看起来根本不像有人居住。被他拽往走廊时,你无意间扫了楼梯口一眼。有个衣着痞气的混混站在那,叼着烟,正以晦暗的眼神打量你。那目光里掺杂着下流与戏谑,使你不禁喉咙一紧,体内窜起冰冷的寒意。


男人的住所位于一楼最深处、远离巷口的位置。到地方后,他用钥匙打开门,将你带进屋内,又反手将门锁上。你稳住身形,怯怯环视周围的陈设——这是个坐北朝南、占地不过几十平的小房间。南面的墙上嵌着一扇窗,但是几乎被封死了,仅余几缕光线从木板的缝隙间溜过。窗下卧着一张单人床。床的北侧、紧贴西墙的位置,有一只褪色皲裂的皮质沙发。沙发前横着玻璃长桌,桌上放了些生活用品。东南角立着衣柜、矮橱等收纳型家具。除此之外,在屋子东边、几乎不见阳光的地带,还藏有通往其它房间的窄门。


男人将你推到长桌旁、摁坐在沙发上。你身体陷进柔软的皮革,脑内一时被慌乱充斥了。不待你反应过来,他又俯下身,指腹按住你沾染尘土的脸颊。


“不许呼救。”他低声道。


这句话似乎是警告。你愣怔地回望他,顿了好一会,这才明白过来。


你忙不迭点头答应。见状,他轻轻扯下你嘴角的胶带。你总算取回了话语权,呛出郁气,难以抑制地咳嗽起来。你本想对他说些求饶的话。他却伸出手,把缚在你身后的绳索解开;又掏出一只手铐,牵起你的右腕,将你铐在了沙发扶手上。


你呆然看着箍在腕骨处的银环。男人退后几步,脱掉风衣和西装外套,再用力扯下颈间的领带,把它们一并扔到床铺上。他身上还穿着固定枪械用的战术背带。他以熟练的手法将之脱除,也没卸上面的武器,仅是简单检查一遍,随手撂在了桌子边缘。


做完这一切,他便往房间东侧快步行去。你眼见他消失在拐角处。不多时,从浴室的门扉里传来类似淋浴的哗哗水声。


你转而望向桌角放着的武器。手枪的一端自枪套里露出,正兀自反射着冷硬光芒。如果拿到它,或许可以扭转局势。想到这,你毫不犹豫地起身,强忍着拉扯手腕的痛楚,竭力往枪支所在处摸去。


可气的是,像故意捉弄你似的,它恰好在你能到达的距离外。你拽得都快关节脱臼了,却依然碰不到那把枪。无奈之下,你只好坐回沙发上,含恨揉捏自己酸痛的右臂。


大约过了十分钟,男人从浴室里出来了。他换了套干净整洁的衣服,除了衬衫的领口没有系紧,着装仍勉强称得上得体。几颗水珠从他濡湿的发梢渗落,滴到衣襟间,在其上晕染开一圈圈浅淡青痕。他抓起桌子上的毛巾,胡乱擦了擦头发。于是在一番折腾后,那本就翘着的发丝便显得愈发蓬松凌乱了。


他将脏衣服收拾好,倾身坐至床沿,而后交握十指、抬眼看向你。被那平静无波的黑瞳注视,你不禁攥紧拳,默默咽了口唾沫。


对视一阵后,他开口问道。


“你要不要清洗身体?”


男人的态度称得上温和,语气也极尽轻柔,但对于满心惶恐的你而言,他说什么都像是怀揣恶意。你瑟缩了一下,以细若蚊呐的声音,颤抖地回:


【为、为什么要清洗身体...?


听到你反问,他稍微怔了几秒。他直勾勾地望着你,瞳中蕴着难以辨明的复杂情绪。旋即,他像理解了什么似的,无言地偏开头去。


他站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条毛毯,囫囵盖在你肩上。你深感意外地扯紧这条毯子。男人则和衣躺倒在床铺,仅留给你一个略显冷淡的背影。


“我要睡一会,”他说道,话里掺着明显的倦意,“你老实待在那,别乱动。”


尾音落下,他便彻底没了动静。不多时,男人轻浅的吐息趋于平稳,紧绷的肩也松懈下来,似乎已经睡着了。你盯着他的背脊茫然枯坐许久。最终,也只能按他所说的,自卫性地挪向角落,蜷起双膝,将整个身体裹藏进毛毯中。


...他到底想对我做什么啊。


你心里抱怨道。因焦虑和不安都达到了极限,竟眼眶一湿,不争气地落下泪来。



你于疲惫之中陷入深眠。再醒来时,你发觉自己侧躺在沙发上,身上仍盖着柔软的毯子,箍在腕部的手铐却不见了。你立即起身,警惕地环顾四周。从窗外的光线推断,此时大概是傍晚。视野里一片昏暗,房间被浓重的阴翳与寂静笼罩着,令人安心的是,那个男人并不在屋内。你低下头,看到桌边立着一只玻璃杯。它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里面盛满了水,伸手去碰,则可发现杯壁仍温热,应该是不久前被放置在这里的。


你缩回手指,将毛毯裹紧了些。虽然你口渴得无以复加,但理智告诉你,不喝这杯水才是最好的选择。


等恢复了体力,就努力逃出去吧。


你思忖着,再度打量起室内的陈设。就在你考虑怎样才能卸掉窗上的木条时,一阵难以察觉的脚步声自老旧墙壁的另一边传来,渐次靠近、远去,最后停在了门口处。声音的主人取出钥匙,金属擦碰的丁零脆响钻入你的耳膜。很快,随着咔擦一声,锁被打开了。黑发男人推门而入,顺手开灯。嵌在天顶上的灯罩蒙了尘,灯丝有些老化。你没花太多时间,就完全适应了倾洒下来的微弱光亮。


男人放下手中的袋子,将外套脱掉、挂在衣架上。你认出那是市场上常见的塑料袋,里面鼓鼓的,不知装着什么东西。他未再踏出一步,仅是维持着微妙的距离,默默观察你的状态。过了一会,他试探着问。


“你不渴吗?”


当然很渴,你心想。但你没有勇气答话。见你迟迟不应,男人叹息一声,无奈地搔了搔脑后的黑发。他抓起塑料袋,随意地走到床边坐下。你不动声色地挪远一段距离。他无视了这份疏离,将袋内的物品取出,一件件摆放在桌面上。


毛巾、水杯、洗漱用具、速食品....他变戏法似的把它们堆在你眼前,看着这副景象,你的抗拒心理逐渐消退,情绪也由恐惧转变为好奇与困惑。他似乎并不打算伤害你,相反,甚至像在为你做久居的准备。在你怀疑的注视中,那鼓胀的袋子一点点干瘪下去。末了,男人拿出一份便当,强行塞进你手里。被它散出的香气所蛊惑,你腹中饥饿、难以抑制地咕噜了几声。


你脸颊发烫,顿时觉得有点窘迫。男人递给你一瓶矿泉水。


“吃点东西吧,”他安抚道,动作里带着对待幼兽似的小心翼翼,“这是我从便利店买的,没拆封。”


他言下之意是“食物里没添加任何危险的东西”。犹豫了数秒,你伸手接过那只瓶子。虽然他尽力表现出真诚的样子,但保险起见,你还是先将便当和水仔细检查一番,而后才背过身去,避开他的视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填饱肚子后,你回归到把自己蜷进毛毯的防御模式。男人收走餐盒,将换洗衣物推到你面前。


“去洗个澡,然后挑一套穿上。浴室在那边。”他示意房间东侧。


你不由得考虑起被他突然袭击的可能性。或许是看出你的担忧,他补充一句:“门可以锁。”


害怕继续拖延会激发他的怒火,你也只能选了较为保守的运动服,不情愿地起身、慢吞吞往浴室方向移动。你锁上门,抱臂站立在狭小的浴室里。抬头环视,可以看到离地两米的位置悬挂着淋浴器。另外,在房间尽头、正对门扉的地方,还立了一只半人多高的洗手台。


忽而,一抹光柱跃入你的视野,你循迹望去,不由得眼睛一亮:洗手台上方嵌着一扇窗,此时正清晰地呈现出天际翻涌的暮色。那是个通风用的小窗子,边长一尺有余,没有玻璃,仅在内侧覆盖了一层纤细的铁丝网。如果把网卸掉,兴许可以到外面去。想到这,你急忙打开水阀,营造出一种正在淋浴的假象;然后以流水的噪音作掩护,费了好大力气爬上洗手台,扒住窗框、踮起脚,竭力往窗外的世界张望。


初次侦查意外地耗费时间。确认完情况后,你以最快的速度洗了澡、穿好衣服,并在离开前把水池边缘擦拭得洁净如初。你抱起睡衣,怀着仿佛羊入狼窝的心情,战战兢兢地走出浴室。在墙角驻足时,你探头窥视男人的身影。他翘腿坐在床沿,手里擒着那支枪。咔哒一声,他将子弹上膛。听到这预示死亡的冽响,你不禁周身一冷,心脏也跟着一瞬停跳。


瞥见你在阴影里站着,他招手示意你过去。你僵硬地走到他身前。


“把你的衣服处理一下。”他拿起一柄剪刀,很有礼貌地递给你,“尽量剪碎,然后装到袋子里。”


这种主动交付利器的行为令你感到错愕。随即你想到,他一定是认为你无力反抗才会这么做。这让你觉得既庆幸,又气恼。你接过剪子,沉默地回到沙发旁坐下。他一瞬不瞬地盯着你。窥见你眼底的愤懑,他原本无情绪的脸上逐渐显出兴味盎然的神色。


数分钟后,你把装满碎布的袋子交给他。他将其随手放在桌边。


“那么,时间不早了,我们休...”


【你到底想对我做什么?


你蓦然出声问道。他顿住话语,颇为意外地回望你。


【是想杀了我,还是有其他目的?


有那么一瞬,你为自己鲁莽的行为感到后悔。你心中积攒了太多不安、太多焦躁,它们与前途未卜的惊惧融合,在暗藏危机的环境里发酵,最后演变成了难以遏制的反抗欲望。你害怕他对你施暴。但即使是施暴,也好过这种头顶悬剑、惶惶不可终日的折磨。况且,是他杀害了修女,用粗暴的方式绑架你,如今竟摆出一副假惺惺的温柔样子——这种行为,像刻意玩弄猎物似的,让你打心底萌生出一种被羞辱的恼怒。


你压抑着胆怯,逼迫自己直视对方。场面就这么僵持了片刻。随后他摆弄着枪,模棱两可地答。


“等事情结束,我会放你走的。”


什么叫等事情结束?


你完全没懂他的意思,仍旧狐疑地瞪着他。他继续解释。


“昨天下午你目击到我的行踪,”他吸一口气,“如果警察盘问起来对我很不利。所以你得在这待一段时间。”


闻言,你讶异地睁大眼。这显然不是合理的答复,因为通常来讲,杀掉目击证人远比将其窝藏要有效得多。意识到话里的违和,他指节抵唇,兀自沉思了一阵。接着他放下手中的枪,站起身,往你所坐的位置一步步踱来。


“的确,灭口是个不错的选择。”


遑论他非常淡然地说出恐怖的话,仅是这个贸然接近的举动,便着实吓到了你,令你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可悲的是,你根本退无可退。你眼睁睁看着他转过桌角,抄起手铐,三两步便来到你身旁。他强行扯起你的手腕,将一只银环扣在其上。你拼尽全力挣扎起来。他则用不容抗拒、又不至于落下淤青的力道抓着你,缓慢地俯下身。


“但我不喜欢对女性动手,”他眯起眼,“尤其是对你这种未成年的。”


“我已经成年了”,这句抗议被你吞咽回喉咙深处,就如随风燃起又转瞬熄灭的火苗。你咬住唇,抬头凝视他的脸。他则垂眼睇视你,黑瞳里蕴着孩童般纯粹明快的狡黠。


“谋杀修女只是为了完成委托,”他说,语气里没有一丝愧疚,“你放心,我是个有原则的人,绝对不会滥杀无辜的。”


伪君子,你用最小的声音骂道。他哼一声,对此置若罔闻。


“况且你是女孩,身体又很健康...”


说着,他将另一只银环扣在沙发扶手上,很愉快地笑了。


“也许能在黑市卖个好价钱?”恶作剧得逞后,他旋即否认道,“开玩笑的。”


说完这些,他就起身回到床边去了,仅留你一人呆坐原地,陷在震惊中迟迟缓不过神来。你愣怔地望着杂乱的桌面,不清楚那人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知道不久后,天顶的灯兀地熄灭了。房间陷入浓酽的黑暗中。而他背对你躺在床上,枕边放着那支蓄势待发的、反射着泠光的凶器。


...必须得找机会逃走。


你无力倒在沙发上,将毛毯拉高盖过头顶,愈发坚定了这个想法。



第二天清晨你醒来时,发现男人已不在屋内,箍在腕部的手铐依旧被取走了。桌面维持着入睡前的凌乱状态。除了食水和洗漱用具,男人还给你留了一张纸,上面印着他潦草的字迹:我傍晚回来,你请自便。


...假正经。


你腹诽一句,毫不留情地把它揉成团,扔到垃圾篓里。


简单地洗漱完毕,填饱肚子。你打起精神,正式开始对公寓的全面探索。你将能打开的橱柜、抽屉不留遗漏地翻了个遍,甚至连沙发缝和床垫下都仔细地用手摸过。搜完正厅,你立即转到屋子东侧。除了浴室,这里当然也有厨卫设备。厨房内备有整套厨具、餐具和各种调味料。奇怪的是,这些器具全都蒙了尘,调料也早就过期了,仿佛许久未被人使用过一样。


经历一上午的搜索,你找到的有用道具寥寥无几。其中可称得上“武器”的,仅有昨晚见过的剪子,碳素笔和一把卷了刃的菜刀。房屋内有几个通风口,不过距地面较远,难以突破。思来想去,你只能从浴室的小窗户入手。虽然希望渺茫,但充分利用现有的工具、谨慎行事,总有一天,你一定能从这死境中逃离吧。


为确保计划成功,你想先安分待一段日子,以便摸清那个男人的生活模式,同时降低他的防范度。你披着毛毯坐在沙发上,擒着水杯,近乎悠闲地度过了整个下午。将近傍晚,男人准时归来。缓慢的足音自老旧墙壁的另一端响起,接着是钥匙磕碰声,锁芯咔哒声。天顶的灯随即点亮,光线洒落,为整间公寓覆盖上一层朦胧暖色。


你无言地以目光相迎。男人站定在门旁,瞟了一眼桌子,又抬眼看向你的脸。他三两步走近,把崭新的塑料袋放在你面前。


“这是晚饭。”


停顿一下,他又补充道。


“还有杂志,给你的。”


说完,他着手脱除风衣。你盯着那个鼓胀的袋子,一时没能理解他的话。试探着拨开袋口,你发现餐盒下的确压着两本杂志。那是颇受年轻人喜爱的类型,主要连载小说、漫画,偶尔也刊登名家访谈和新人作品。


男人习惯性地坐在床边,摸出枪,握在手里仔细调试。见你迟迟没有回应,他退出弹夹,一边检视子弹数量,一边头也不抬地问:“有什么问题吗。”


你循声望向对方。男人薄唇紧抿,眉头微蹙,神情里带着异于平常的专注。那块嗜血的金属在他手中灵巧得犹如活物。虽然他并未表现出攻击性,在你眼里,那确是一幅十分恐怖的场景。


你不由得犹豫了几秒。


【这个,杂志...


“啊,我觉得你待在屋里应该挺无聊的。”


他抢道。他把子弹一枚枚押入匣仓,插回枪身,非常利落地上膛;做完这一切,又将小臂随意地搭在腿上。


“所以就擅自买了,”他再度看向你的脸。与方才的严肃不同,与你对视时,那双黑瞳明显温和了许多,“如果你不喜欢,直接处理掉就好。”


你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抓紧毛毯,愣怔地看着那两本书。你不会因这份慈悲而消除戒心,更不会因受到关怀而心生感激。相反,一股没来由的烦躁如雨后新芽破土而出,消解掉愤懑,逐渐占据了你的心房。盘踞在烦躁之下的,是名为惶恐的根茎。他可以做到冷酷无情,为一己私利夺人性命,却也可以温柔体贴,待萍水相逢如同旧亲。他的行为充满了矛盾。这种矛盾,只会让你愈发动摇、困惑,难以看透他的本性。


你默然独坐了许久。直到他伸手取走一本书,才令你稍稍回神。


“你以前看过这个吗?”


男人翻看着书中内容,状似无意地问。你诚实地点头。


“好看吗?”


你迟疑一下,再度点头。


“诶...”


似乎被挑起了兴趣,回完这句,他就彻底沉浸于阅读中,不再注意你的情况。踌躇一番后,你只好低下头,乖乖拿起今日的晚餐。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间已近月末。期间男人过着机械般枯燥而规律的生活。他总是在日落前回到这个旧公寓,每次出现,手里往往提着热气腾腾的晚饭和可供消遣的读物。当你进食时,他通常会坐在床边保养武器,抑或靠立在门口安静吸烟。入睡前,他会用手铐将你锁住,以免你作出什么危险举动。次日清晨你醒来时,他早已不见踪影;待时针转过一圈,夕阳西斜,熟悉的足音才会在墙的另一边再次响起。


起初你的睡眠质量很糟糕。不仅因手铐限制了你的活动,也因墙体隔音性差,而你们的邻居恰巧是个昼夜颠倒的家伙。几乎每晚你都会被隔壁涌来的各色噪声吵醒,其中不乏高声谈笑、觥筹乐音,偶尔还夹杂着男女交媾的呻吟——对于未经人事你来说,这显然是十分尴尬的境况。每到这时,你就红着脸缩进毛毯,捂住耳朵,强迫自己不去听。男人却像习以为常似的,完全没有被影响的迹象。


好在煎熬并未持续太久,从某一天开始,那些折磨着你的、令你辗转难眠的声音便一股脑地消失了。它们消失得过于突兀,过于彻底,甚至让你产生了一丝微妙的违和感。“或许是那个人搬走了吧”,你理所当然地想着,并未深入思考这件事。


得到充足的休息后,你总算有精力在白天实施自己的计划。每次行动前,你都会事先挑几本杂志摊放在桌面。待临近中午、确认男人不会突然折返,你便偷偷拿出抽屉里的剪刀,怀着忐忑的心情溜进浴室,爬上瓷台,用不甚锋利的薄刃一点点磨掉网罩上的锈痕。铁丝网很细,但排列紧密,因此还是耗费了你不少工夫。经过两星期的努力,你总算把它磨断几根,到了能勉强掀开一角的程度。你通过太阳的角度估算时间,在傍晚前停止工作,扫掉散落的铁屑,再将剪子原样塞回抽屉里。最后,你披着毛毯坐到沙发上,装出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一边读书一边等他回来。


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经你观察,他对你的行为完全一无所知。很快,铁丝网的另一角被破坏了。在埋首工作的同时,你对自由的向往也逐渐高涨起来。


某天午后,你像往常一般溜进浴室,关上门,叼着剪刀熟练地爬上洗手台。你分神留意着门外响动,同时踮脚去摸窗户。就在这时。


“你干什么呢。”


男人温润的嗓音自门口传来,蓦然打断了你。你僵住身形,大脑霎时一片空白,过了许久,才慢慢转过身去。


男人抱臂靠立在门边,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你。


【我...


他究竟是怎么进屋的,为什么没有脚步声...这类疑问如迷雾充斥着你的脑海,将思考余裕几乎消耗殆尽。你在意外的冲击中愣怔了几秒。随后你猛然意识到要答话,顾不上细想,便急于辩白地脱口而出。


【我在看风景。


刚一说完你就后悔了:这哪里是辩白,简直是往火坑里跳。男人饶有兴趣地点头。


“哦,”他眼中笑意更深,“好看吗?”


你呆呆地盯他一阵,转而望向窗户。从你的角度,仅能看到一截围墙,和被铁丝网割成碎片的湛蓝天空。


完全找不到合适的说辞,你只得咬着下唇,绝望地站在原处。寂静与胶着的氛围在空气里蔓延。良久,男人率先放弃追问,无奈地叹息一声。


“好了,快点下来,”他踏入室内,向你伸出手,“站那么高很危...”


【你、你别过来...!


被他突然接近的行为吓到,你举起剪子,反射性地缩身躲避。但你慌乱之中忘了所处的位置。这导致你重心偏移,毫无悬念地一脚踩空,整个人往后方倒去。


“完了,这下肯定会摔得很惨”,失去平衡的刹那,大脑立即得出这个结论。你闭上眼,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然而,预料中的疼痛并未降临。你仅是感到身体坠落了一瞬,随后就被坚实、温暖的手臂接纳,极为平稳地停了下来。睁眼望去,你发现黑发男人近在咫尺,正用双手横抱着你。他却像经历了剧烈运动似的,眉头紧锁,脸上带着痛苦的表情。


忽而剪刀砸落地面,发出一声尖锐脆响。你抓着他的衣袖,不由得瑟缩一下,同时一股怪异感陡然升腾。


他为何能在剪刀落地之前,如此迅速地到达窗边?


男人并未注意到你的困惑,仅是收拢臂弯,想安抚你紧张的情绪。过了一会,他调整好呼吸。


“所以我说了,”他不悦地抱怨着,“站那么高很...等、别乱动...!”


趁他一时松懈,你用尽全力挣脱他的怀抱,拾起剪子,飞一般地逃出房间。你抱膝蜷坐在沙发一角,警惕地观望他的动向。不多时,他的身影自拐角处浮现。


他关上浴室的门,放轻脚步走到床边,在距你半米的位置落座。你悄悄攥紧手中的武器。男人则在缄默数秒后,忍不住开口道。


“你就那么怕我?”


他的语气里带着你无法理解的苦涩。你迎上他的视线。


...因为你是个杀人犯。


虽然并未回应,这份恐惧却切实地传达给对方。男人注视着你,眸光由惊讶、动摇、惘然到逐渐归于平静。他垂下眼,倾身打开位于床脚的矮柜。你眼见他从柜底抽出一块隔板,而隐藏在隔板下的,则是写满了文字、数量足有数百的一沓纸张。


男人取出那沓纸,将之递向你。你戒备地看着他。


“...读一下吧。”他说道。


闻言,你犹豫着伸手接过。定睛阅读时,你发现这些全是修女的手稿,上面详尽记载着每个孩子的资料。但令人不安的是,写在“收养者”一栏的不是你曾听过的养父母的姓名,而是许多闻所未闻、看似正规却又隐约透着诡异的机构名称:具有临床实验资格的医院,生物资源研究中心,各个地区的制药企业,以及一些慈善组织和监狱...二十年来,不断有孩子被送往这类地方。其中不乏你熟悉的面孔,他们是曾与你共处的朋友。在手稿的最后,赫然躺着属于你的一页。某个位于海外的医药公司打算接收你,而交易流程,早在数月前就已经完成了。


一股寒意自你脚底攀升,漫过背脊,渗透冻结了你的身躯。你一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只是攥紧十指,愣愣地看着纸页上的内容。这的确是修女的笔迹。孩子们的详细情况,也只有长年任职教会的人才能知晓。况且,退一步讲,如果它们是伪造的,男人又何必用这种手段欺骗你呢。


在你陷于无措时,男人撤走了你手中的剪刀,又从桌角的塑料袋里取出医疗工具和药品。那大概是他刚买回来的。因为之前探索公寓时,你并未发现类似的东西。


“以往在福利院生活时,”他用棉签蘸了药水,轻轻拉过你的右腕,询问道,“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吗。”


因长期佩戴手铐,你的腕部烙下了一圈绯色的磨痕。这是你本人都未曾在意的伤口,即使擦碰到也不会产生太大痛苦。而此时,男人轻柔牵着你,小心翼翼地涂抹伤药的行为,竟比刀刃游走还要彻骨,让你萌生出一种牵扯心弦的震颤感。


仔细想想,福利院的运营模式的确很反常。譬如,鲜少有人造访那里,孩子们却依然会被顺利收养,被收养时,也几乎对养父母的个人信息一无所知;被收养的孩子会由教会派人用专车接走,不管离去前多么不舍、做过多少承诺,数年间,都从未回来探望过。你曾不止一次目睹修女在无眠的深夜暗自垂泪。她将这解释为思念所致,但现在看来,其中另有隐情也说不定。


过往的光阴如潮水般自脑海深处涌现,在记忆之滩留下凌乱的痕迹。那本应是你最为珍惜的印记,如今竟鲜明到令人嫌恶的地步。男人丢掉棉签,扯下一段绷带缠绕在你手腕处。布料与肌肤摩挲相贴,稍稍缓解了你的沮丧。你安分地接受着男人的触碰,脑中思绪繁多,却始终没能整理出像样的答复。


过了一会,男人结束包扎,将医疗用品原样收进袋子里。你好不容易鼓起勇气。


【这些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话一出口,手中的纸便显得尤为沉重。男人看你一眼,平静地答。


“有些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是过于残酷的回答,残酷且合理,又荒唐得让人仿佛置身梦中。你一时缄默,仅是咬住下唇,期望着能从他眼里窥见哪怕半分戏谑。而男人似有歉疚般,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你的目光。


“这些...证据,”他低垂眼睑,谨慎地拿捏措辞,“是修女用几十年搜集到的。我本来也在追查这件事,某天她主动联系我...”


【那,谋杀修女是...


你抱着一丝侥幸,忐忑地诘问道。男人露出苦笑。


“她毕竟是主犯之一。”他说,“无论是从安全角度还是保密角度,灭口才是最好的选择。”


你心中仅存的那份留恋,那对“自己拥有平凡的家庭、被至亲之人所爱”的坚定不移的信念,已如伫立于寒风中的花朵,随着真相的揭露一点点枯萎衰败了。既然从一开始就如此残缺,未来的人生怎么可能完满呢。何况,所谓“未来的人生”,也不过是像其他孩子那样,在经历一番折磨后凄惨地迎接终末罢了。


想到这,你不由得指节脱力,失手将文件摔在地上。数百张手稿一瞬散开,仿佛薄雪覆盖了地面。你却连捡拾的余裕也没有,仅是抱紧双膝,心灰意冷地埋下头去。


四维沉寂了许久。随后,一串极为微弱的窸窣声传入你的耳膜。男人将手稿一张张拾起,把它们按顺序排好,重新放回柜底的暗格中。伴随柜门关闭的闷响,他再度开口。


“修女临终时的愿望,是救出这些孩子。当然,其中也包括你。”像是为了安抚你,他的语气格外笃定,“摧毁这条犯罪链,也是我现在想做的事。”


被这句话所触动,你抬起头,眼含期冀地看向他的脸庞。


“因为当时情况特殊,我就用了比较粗暴的方式,没能顾及你的感受。”说到这,他抬手搔着蓬乱的黑发,有些窘迫地笑了,“呃,希望你不要介意...”


遗憾的是,他这种有意缓和气氛的行为,非但没能成功打消你的失落,反而激起了你潜藏的不安情绪。你尚不了解他的底细,也不知晓他行事的动机是什么。如果他只想用冠冕堂皇的借口为自己谋私利,抑或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惩治罪恶,到那时,又有谁能替孩子们伸张正义呢。


或许将手稿交给警察也是一种选择。你低下头,在心底默默地想着。但这样做,男人一定会陷入十分被动的境地吧。


见你一脸担忧、无意回应的模样,他也就失去了解释的动力。场面再次归于沉寂。经过数分钟的纠结与酝酿,他最终还是放弃对话,转而捞起床上的外套,轻叹着站起身来。


“其实,我原本不想告诉你真相。”


他无奈道。你隐约觉得他靠近了一些。温暖的气息近在身侧,这温暖令你困惑,亦无形中松动了内心的隔阂。


“但你总是想逃,我也拿你没办法。”


停顿了数秒,他又像突然想到什么,用试探的口吻询问:“如果你老实待在这里,我就把备用钥匙交给你,晚上也不再把你铐住。怎么样?”


这的确是个很有诱惑力的提议。闻言,你抬眼望向他的方向。男人眉眼间尽是坦诚与信任,被这份真心感染,你也不由得放缓态度,乖乖点了点头。


“...那就这么说定了。”


他眯眼笑着,伸手揉乱你的头发。掌心覆上头顶的时刻,一股令人怀念的安心自胸腔深处蓦地升腾,如微风拂过冰原,转瞬驱走了盘踞已久的阴霾。你第一次被父母之外的人疼爱。但奇怪的是,疼爱中竟掺了难以言明的熟悉感。仿佛这一切都是往昔情景的复现。而他此刻的行为,也仅是在面对同病相怜的人时,所自然流露出的温情慰藉罢了。


未等你从模糊的影像中回过神来,男人便已收手,将一枚钥匙放在你面前。


“外面不安全,所以把门锁上比较好。”他整理好衣装,一边确认腕表的时间,一边向你告别,“我傍晚回来。之后,就麻烦你看家了。”


言罢,他向门口快步走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脚步声渐行渐远,你才勉强从回忆里挣脱,怀着莫名的焦灼,抬手去碰尚且留有余温的发梢。



傍晚时分,你像往常一样坐在桌前等他回来。你终止了自己的逃脱计划,并且不打算带着手稿去见警察。虽说对修女被杀一事心存芥蒂,也无法认同藐视法律、以恶制恶的手段,但考虑到孩子们的安危,你还是决定搁置争议,暂时相信那个男人。


当时针转向六点整,男人依言回到了这个狭小老旧的公寓。他将装有食水的袋子放到你手边,又从袋内抽出一份晚报,坐到床沿自顾自地读起来。你手捧便当,体会着塑料壳传递过来的温热触感,再三踌躇着,道出了一直以来藏在心中的疑问。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这是你头一回用温顺的语气向他搭话。视线从文字间抽离。男人与你目光相对,原本晦明难辨的黑瞳浮现出一丝讶异。


“我?我叫卫宫切嗣。”他拿过笔,在报纸的留白处写下汉字。不知是否为错觉,在面对你的好奇时,他似乎难以掩饰开心的情绪,“切嗣,是切断与联结的意思。”


好奇特的名字。你盯着那两个字,悄悄地想。就像神社里供奉的缘结神一样。


“并不是一个好名字就是了。”他补充一句。


在熄灯之前,你找到机会向切嗣阐明了自己的想法:你曾想过把手稿交给警方,以寻求社会和法制的保护。闻言,切嗣先是挑眉,接着不置可否地沉默一阵,阖上手中尚未读完的报纸。


“如果警方能不受阻碍地调查这件事,我也就不必在这里了。”他把报纸放在桌角,然后拾起枕边的枪,将之利落地推弹上膛,“况且我有自己的利害考量。我...”


话到这里便停住了。他摁着枪身陷入沉思,你则耐住性子等待下文。良久过去。


“...没什么。”他瞟一眼挂钟,“早点睡吧。”


自从得知教会涉及犯罪的事之后,你和切嗣间的关系就明显缓和了许多。白天他依然很忙碌。除了用阅读打发时间,你又给自己找了个新活计:帮忙整顿家务,包括但不限于扫地、擦桌、掸床、收拾橱柜等琐碎而繁杂的劳动。虽然当下没有开伙的条件,你还是花了一整天时间将厨房清扫干净,再把已经过期的调料、损坏的厨具一并打包扔掉。你对几月前的经历心有余悸,因此,除了偶尔开门通风,大多数时候你都乖乖把门锁着,从未踏出房间一步。


对于经受过教会教育的人来说,苛求洁净并不算什么难事。反倒是切嗣,每当打开房门、看着焕然一新的整间公寓,他都会哑口无言地愣怔几秒,而后怕弄脏地板似的,小心翼翼迈出步伐。


“住得舒心多了。”


他在沙发的另一端落座。你探身窥视他的表情。感受到你疑惑的视线,他偏开头,不自然地清咳一声。


“...谢谢你。”


六月中旬,天气逐渐变得炎热起来。这间公寓坐落于市中心,加之长年封窗、不能顺利地向外逸散热度,经过每日十几个小时的阳光曝晒,室温竟也到了与烤炉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地步。你曾向切嗣提议把拦在窗口的木条卸掉,却被他以“不够安全”为由拒绝了。于是,对于不耐酷暑的你来说,整日闷在室内无所事事,便成了一个十分痛苦的过程。


时值午后两点,蝉鸣聒噪的时刻。你半死不活地瘫在沙发上,咬牙忍受着高温带来的折磨。很热。真的很热。哪怕稍微挪动都会汗流浃背,布料粘腻地贴着皮肤,令人生出仿佛快要融化的错觉。切嗣少有地没有外出,正双手交握坐在床沿,默默看着你狼狈的样子。明明身处相同的环境,他却一身西装穿得严实,完全没有被影响到的迹象。


忍了约摸半小时,你实在被热气烤得难受,便顾不上礼节,挣扎着扯开了罩在身上的运动外套。你把不透气的长袖褪到腰间,又伸出手臂,将厚重的裤管一寸寸挽至腿根处。周身翻涌的燥热总算缓解许多,而你此刻肩臂袒露,仅剩一件吊带背心遮蔽肌肤。它紧致而熨帖地包裹着你,将瘦弱的腰肢,纤细的锁骨,和发育完满、形状姣好的胸部毫无保留地勾勒出来。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挑运动服。你呼口气,意识模糊地想。即使抛弃矜持也无所谓,衣着暴露,总比活活热死要好。


与此同时,切嗣却表现得有点煎熬。他本想制止你脱除衣物的行为,见你一副热到恍惚的样,又硬是把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在你与羞耻心搏斗时,他压抑锋芒的视线早已在你腰身周围逡巡数遭。但这注视并不长久。只消须臾,他又像为此感到难堪一般,避忌似地撤回目光。


少女稚嫩的吐息在墙壁间回荡。片刻后,切嗣终于忍不住开口。


“你要不要换套轻薄的衣服?”他的嗓音有点沙哑,“短裤...或者裙子之类的?”


你抬眼瞟向他。切嗣脸上挂着窘迫,黑瞳中亦蕴着近乎绝望的恳求。


【但是,会让你破费...


“没关系。”他突兀地打断你,“你这样我也很难过。”


隔天中午,切嗣为你买回几套夏装,又不知从哪搬来一个八成新的立式风扇。你挑了无袖连帽衫和牛仔短裤穿上,坐到风扇直吹的地方,心满意足地享受着这难得的清凉。


“给你这个。”


切嗣递给你一样东西。那是一条点缀了樱花图案、底色雪白的发带。


“觉得很适合你就买了,”他以食指搔着鬓角,轻声建议道,“如果觉得热,就把头发束起来吧。”


你犹豫着接过那条发带。还未等你想出婉拒的说辞,他便挨着你的身子坐下,伸手将风速调低了几档。


“或者,我帮你把头发剪短点也可以。”


闻言,你怀疑地望向他的脸。


【你会理发?


“差不多吧,我是自己解决的。”他解释着,“因为不太习惯别人拿着剪刀站在我身后。”


你不禁瞥了眼他翘得夸张的发尾,又看了看他被风吹得凌乱的额发,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老实收下这份暗含心意的礼物。



时光飞逝,转眼已至七月。最近切嗣待在公寓的时间明显变长了。每当被你问起调查进度的事,他都会捏着下巴沉吟几秒,然后态度敷衍、神神秘秘地答。


“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他将手中的报纸翻到社会版,“现在静待时机就好。”


某个周末,你正抱着杂志窝在沙发上吹风。忽而一串急切的脚步声自墙壁那端传来,打破了午时惯有的宁静。切嗣推门而入,没有像往常一般回应你的问候,而是径直走到房间南端,将盖在单人床上的被褥、垫子一层层掀开。室内的光线因气流搅扰而忽明忽暗。随着尘絮升腾,原本掩藏于下的床板也一整张显露出来。


切嗣又将木板撬起、卸除,稳稳地立在墙角。在你惊讶的注视下,他从床体内部搬出几个黑色皮箱,打开锁扣,能够看见里面排满了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零件——那显然是属于枪械的零件,只不过处在拆解状态,无法发挥原有的功用。切嗣拿起部件,以十分娴熟的手法组装起来。你则悄悄靠近了些,无言地观察他的举动。


像每晚保养手枪时一样,墨色眼瞳专注得再也容不下其他事物。那些了无生气、与废铁无异的金属,亦在他灵巧的操控下一点点拼凑成型,逐渐蜕变为夺人性命的凶器。


枪支拼装完毕。切嗣抬手做瞄准动作,以便对细节作最终调整。你搜刮着自己贫瘠的相关知识,认出它应该是把狙击枪。待调试完准镜,他又捡起一柄短枪重复以上工作。你稍感无趣地垂下眼。视线在零件间散漫游移,随即被一抹泠光捕获,停驻于某只不起眼的箱子内。


躺在丝绒凹槽里的,是一支长约三十公分、通体细瘦的手枪。与寻常的漆黑涂装不同,它的枪管与手柄全由木质结构承托,容纳子弹的舱室外覆盖着一层暗淡的银色外壳。除了刻意做长的击锤,流线型的板机座,枪身上还烙有堪称精美、繁复缭乱的花纹。若说其他枪械代表着冷硬纯粹的科技感,眼前这只枪,便是在保证威力的基础上,将优美与典雅发挥到了极致吧。


被此种魅力蛊惑,你不由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它表面镌刻的纹路。枪体被阳光晒得温热,正持续不断地散出摄人心魄的光芒。这份妖冶的温度,竟让你恍惚觉得指尖触及的不是死物,而是一颗刚从母体剥离,蕴含生机蓬勃跳动的心脏。


然而,无论外表多么华丽、多么具有迷惑性,它终究是以人命为食的机械。想到这,你不禁泛起一阵失落。在箱子另一侧、离手枪不远的地方,还摆放着几排同等规格的子弹,均是银头金壳六厘米长,数量足有二十九颗。你随意拾起一枚,伴随晃动,从其内传出了极其微弱的沙沙声,大概是火药擦碰弹壳的声响。


还未等你询问这支枪的名字。切嗣便将你指间的子弹取走,放回原来的位置。


“我今晚有事要办,就不回来睡了。”


他给箱子上了锁,又把已经调试好的枪分成便于携带的几部分,装进一个更具隐蔽性的吉他盒中。当他动手复原床铺时,你忍不住开口。


【你要去杀人吗?


话一出口你就后悔了。你明知这是无可奈何的举动,明知他别无选择,却还是天真地希望能用不流血的方式祓除罪恶。这套教会赋予的思考模式,又让你打心底对自己生出一股嫌恶。切嗣停下动作,沉默地看向你。从他眼中辨不出情绪,有的只是初遇那晚谋杀修女时、面对死亡却毫不动摇的淡漠。


他没有回答你的话,而是把被褥铺好,提起吉他盒走向门口。在他打开门的前一秒,你再度问道。


【今晚...我能睡床吗?


连续几月睡沙发已让你身心俱疲,今天的见闻又令这疲惫变得格外显著。切嗣回身看着你。与方才相比,冷淡的表情稍稍有所缓和。


“...你不嫌弃的话,请自便。”


说完这句,他便头也不回地踏出房门。随着门扉关闭的余音,你呼出一口气,将读到一半的杂志随手扔到一旁。


是夜,月明星稀,室内与日间相比平添一丝闷热。你和衣躺在床上,聆听着窗外夜虫的嗡嗡鸣唱声,略显烦躁地阖上双眼。以往切嗣绝不会纵容你为了贪凉而损害健康的举动。但今晚,像是成心赌气似的,你不单没有拿出毯子来用,还故意将风扇摆到正对床铺的位置,又把风速调高了好几档。


纵使不耐酷热,经受过一段时间的强风直吹之后,你终究是感到有些凉了。你以手摩挲着发麻的双臂,默默将整个身子蜷缩起来。


不知切嗣那边进展得怎么样。你漫无目的地想着。万一遇到什么意外...


你抬头瞟一眼墙上的挂钟。透过朦胧的夜色,能够隐约看到现在正巧是十二点整,距离歇下时大概过了一个小时。你收回目光,无奈地叹息一声。之前一直有人陪伴,你竟从未发觉入睡是件如此困难的事。


不知又过去多久。直到月影西斜,窗棂下的虫豸聒噪亦完全归于沉寂,你怀着莫名的不安,犹豫着将手伸向枕边的风衣。自入夏以来,切嗣就几乎不再穿这件衣服了。你将原本叠得整齐的衣物抖开,展平,小心地披在身上。布料将冷风彻底遮蔽,柔软地笼罩住你的躯体。随着热度在体表复苏,一股极为熟悉的安心感也自意识深处扩散开来,渐次麻痹了你的神经。


鼻尖萦绕着若有似无的烟草味。这本应是你最讨厌的味道,此刻却如安神药剂一般,将脑中肆虐的忧虑尽数涤荡干净。不多时,一股久违的倦怠感侵袭了你。你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手指施力,在衣料上留下几处难以抚平的褶皱痕迹。


转眼已是隔天上午。你自梦里悠悠清醒,反应一阵,这才猛然发现自己睡过头了。你忽地坐起来。切嗣坐在沙发上,正叼着烟安静思索着什么。注意到你醒了,他顺手将烟捻灭在烟灰缸里,转而看向你的方向。


【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切嗣本想开口打招呼,却被你突兀的问话堵了回去。他停顿几秒,老实地答。


“凌晨。”


你霎时觉得脸颊有些发烫。此时你身上盖着的不是风衣,而是一张舒适而清凉的薄被,风扇也被搬到了远离床沿的地方。你跳下床,三两步逃进浴室。“要是害他产生误会就不好了”,冒出这个念头时,你亦慌乱地察觉到,有种莫名的侥幸从心底某处一闪而逝。


约摸一周之后,切嗣那晚的行动才初显端倪。兴许是没封锁住消息,报纸上突然开始大肆报道某厚劳省官员在出差途中离奇失踪的案件。你拿着报纸向切嗣确认,询问他“是否与此事有关”。不管你怎么追问,也仅会得到“唔,到底是不是我做的呢”之类模棱两可的答复。


当这件悬案被其他热点取代时,切嗣恢复到了以往行踪不定的繁忙状态,有时甚至直到深夜才会回来。他曾不止一次建议你不必等他、早点休息。但见你实在无法安心入睡的样子,他也就放弃坚持,不好再多说什么。


某天晚上,你百无聊赖地坐在床边,一边翻阅报纸打发时间,一边耐心地等切嗣回来。不经几度消磨,时针很快迫近十二点整。屋外仍是不见有人经过。你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揉揉酸涩的眼角,为自己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


就在你几乎要睡着时,门前的廊道上蓦地响起了杂乱沉重的足音,夹杂着重物摩擦墙壁的剐蹭声,缓慢而断续地拖沓至房间门口。来人仿佛不熟悉门锁似的,试了好几次才将钥匙正确插入,这使你不由得紧张起来。你刚把剪刀握在手里,门便在锁芯脆响后敞开了。一个身影闪进屋内,以极快的速度关闭顶灯,用力甩上门。旋即,他就再也不能支撑摇晃的身体,整个人重重地倚靠在墙壁上。


视野陷入一片黑暗。那人不再有更多动作,仅是低着头,痛苦地压抑自己的呼吸。你聆听着他粗重的喘息,攥着利器的手也渗出汗水。不过很快,你就意识到这声线有一丝熟悉。


【...卫宫?


切嗣没有回应你的呼唤。又等待许久,再三确认过屋外没有别的动静,他才咳呛一声,双腿脱力地滑座在门前。


血液的腥甜气味自门扉处飘散过来。你心道不妙,忙扔下剪子冲到门边,想要查看切嗣的状况。你蹲下身,试图扶对方起来。手甫一碰到腰侧,摸到的却是一片湿滑粘腻的触感。


【这是...


你有些慌了,不知该如何是好。切嗣压住你的手腕。


“是...教会的人...”他吃痛地解释。停顿一下,努力调整气息,抓着你的力道强烈了几分。


“...能不能、帮我个忙?”


室内重新点亮灯光。你用尽全身的力气,支撑着他走到床边坐下;然后按他所指示的,小心避免二次伤害,一点点地剥除被血液粘黏在一起的衣物。你不敢去想怎样的战斗会造成这种景象。狰狞伤口自残破的布料下显露出来,像被猛兽的爪子楔入一般,它们横亘在肋部左侧,呈现出十分诡异的、被几片利刃平行切割的形状。伤势深达皮下,表皮与其所包覆的组织向外翻卷着。有血液不断从切口深处汨汨涌出,如果搁置不管,之后绝对会感染恶化。


切嗣拿过一瓶生理盐水,想将它清理干净。然而,他的手已经抖得不能精细操作了。若救治不彻底,极有可能导致皮肤坏死。容不得半点犹豫,你抚上他颤抖的手背,鼓起勇气说道。


【我...我以前练习过,处理伤口...


切嗣堪堪停了动作,愣怔地看向你。你稳定心神,继续道。


【...我可以帮你缝合。


你先是帮他清洗了伤处、用双氧水做了基础消毒,接着取过三角针和缝线,将缝线一端穿过细小的针孔。你一手拿着持针器、一手拿着齿镊,压抑着心中的紧张,凭借练到熟稔的肌肉记忆,一针针地将不规整的创面细致闭合起来。也许是疼痛早已超过阈值,即使未能麻醉,切嗣也没有发出哪怕一点声响。经过几十分钟的努力,你终于将三条切口处理完毕。你用线剪剪掉多余的线头,而后在缝口处涂上碘伏,再扯下一段绷带、放轻力道缠绕在他胁下。


在这期间,切嗣一直默默注视着你的脸庞。包扎结束了。你收拾好医疗用具,把被血弄脏的衣服扔进垃圾篓。


“想不到,教会还教你们这些...”


切嗣从你那接过干净的衬衫,艰难地单手换上。


【这是我的个人兴趣,


“把受伤的威廉捡回福利院时,我为它治疗了伤口”。考虑到这句话会影响病患的心态,你临时转换了话题。


【我父母是做医学工作的。所以,我以后想当医生。


这也的确是事实。因父母学医,你才从小都有成为医生的志向,并且在念书之余自学了许多医疗知识。听完你的回答,切嗣少见地缄默了。他扣纽扣的手指稍有停顿,视线也一瞬游移,好像回忆起了什么遥远的事情。


正当你思考要不要清扫一下地板时,切嗣拾起枕边的枪,将它上了膛。


“你先睡吧,”他瞟一眼门扉。因使用肌肉而牵扯伤口的痛楚,仅在他瞳中驻留了一瞬,“我还要待一会。”


他似乎是想确保安全后再休息。你从未见过他如此警惕的模样,在你的印象里,这个人向来是游刃有余的。不过,能对职业杀手造成这么大的肉体伤害,那个“教会的人”一定非常凶残吧。想到那家伙可能就在公寓附近游荡,你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但切嗣的情况不容乐观。如果得不到休息,他的身体很难完全康复。见你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切嗣苦笑一声,半是宽慰地说道。


“好了。”他再度催促你歇下,“就算我想睡,现在也疼得睡不着啊。”



这一晚过得相当煎熬。夜半时分,半梦半醒间,你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呓语声吵醒了。你立即起身,提心吊胆地来到床前,借着微弱的月光查看切嗣的状态。你不知他是怎么睡下的,但睡梦中的他神情并不安稳。此时切嗣鬓角带汗,眉头紧皱,薄唇因持续的啮咬失去了血色。那只枪横躺在他虚握的掌心中。而他另一手扯着领口,在钝痛的压迫下蜷起身子,胸腔难以抑制地起伏着。


你轻轻撤走他手中的枪,而后跪坐在床沿,探出身去擦拭他脸上的汗水。指尖碰到皮肤的一瞬,你心悸地发现,他前额的温度简直烫得吓人。似是被你的动作惊扰,他呼吸略微凝滞,眼睫也几不可察地轻颤起来。


...得去找些退烧药才行。


这样想着,你将手从他脸旁抽离。还未等你行动,他却忽地抬手攫住了你的手腕。切嗣挣扎着睁开双目,目光在空气中逡巡游离,最终如两片黑羽缓缓降落在你肩头。


他很明显尚未清醒,幽暗的虹膜上覆盖着一层似有若无的迷雾。你听见他以干涩的嗓音唤了你的名字。接着,在你开口回应的前一秒。他蓦然往指间注入力量、用力向旁一扯——因对病患体能的误判,加之一时分神,使你没能稳住重心,整个人被他拽倒在床铺上。


坚实的手臂环绕在你腰际,将你不由分说纳入怀中。男人虚弱且温热的吐息近在耳畔。你慌乱之中想要反抗,但又怕动作太大会伤到对方。就在你不知该作何反应时,切嗣低垂眼睑,将下颌抵在你肩侧,用近乎哀求的口吻低语道。


“对不起...”


不止是攀附在你背后的双手,就连他的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对不起,”像在忏悔一般,他一遍遍地重复,“原谅我...”


没想到伤痛竟会让他显露如此脆弱的一面。你屏住呼吸,乖乖地任由他抱着,安慰性地伸手抚摸他被汗浸湿的背脊。“他到底是为什么而道歉呢”,你在心底小声问道。如果是一开始绑架、软禁的事,你早就已经原谅他了啊。


安抚了大约半小时,切嗣的躁动的情绪才逐渐有所平复。因一直被他死死拽着,你终究没能抽身去取退烧药。待看守到后半夜,萦绕周身的热度总算消退了一些。考虑到之后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你这才松一口气,精疲力竭地蜷缩进他怀里。


你是被从木板缝隙间透射进来的灼热日光唤醒的。此时已是隔天正午,距离他平常起床的时间过去了好几个小时,但切嗣仍未苏醒,你们二人则维持着入睡前的暧昧姿态。你悄悄试了下他额头的温度。不出所料,他现在已经完全退烧了。


你又收回手,在床上安静躺了一会。仔细想想,这是你头一回这么近距离地观察成年异性,以往在福利院时,与你相处的大多是同龄人或者年纪远小于你的孩子。明亮的阳光同样毫无悭吝地倾泻于他身上,在鼻梁眉骨处投射下一片模糊的阴影。和狡黠的神采相异,还是睡着后的他更能显出一种与阅历相符的沉静。那双静谧的黑瞳敛藏在眼睑之后,再不予你半分温情。你忍不住探出食指,好奇地触碰他下颌残留的胡茬。切嗣蹙起眉,喉结反射性地咽动一下。


好扎。你在心中下了结论。但是,这触感并不令人厌恶。


简单检查过他的伤势,你下定决心起身,着手完成剩余的工作。你尽量小心地将搭在腰间的手移走,然后越过他的身体,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洗漱一番后,你胡乱塞了几口面包,又抓起桌面的备用钥匙,从他换下的西装口袋里搜出几枚纸钞。


一切准备妥当,你来到房门处站定。经历过诸多预想外的凶险事件,在切嗣已经负伤的当下,要独自面对外面的世界的确需要很大勇气。你回过头,望了一眼沉睡中的男人。最终你深吸口气,将兜帽拉高罩在头顶,施力打开了面前的门扉。


你先是观察了一会周遭的情况。确认没有可疑分子后,你迅速溜出门外,再回身将门轻轻锁上。你沿着切嗣回来的路径,将昨晚滴在地上的血迹用尘土仔细掩埋了。行到巷口时,你突然发觉那里站着两个衣着痞气的混混。其中一人你曾见过:他就是那个你刚被绑来公寓时,用充满恶意的视线打量你的家伙。


见你走近,两个人停止了交谈。陌生的那人露出兴趣盎然的表情。而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则在辨清你的容貌后,差点把口中的香烟咬掉一截。


【那个,请问...


实在没有别的选择,你只能硬着头皮向他们问路。


【这附近有没有药店...或者便利店之类的?


“嗯?有啊,”陌生男人率先答话,语气堪称轻浮,“用不用哥哥带你去...”


“喂。”


另一人用手肘顶了顶同伴,冲他挤眉弄眼地递眼色。


“她就是住在我隔壁的...”


话音落下,两人十分诡异地对视了几秒。随后叼烟男人清咳一声,讪笑着接过话头:“...药店是吧?你出了巷子往东走,过了第二个十字路口就能看到了。便利店也在同一条街上。”


虽对他的态度转变感到诧异,你还是记住这句话,不敢耽搁地向着目的地行进。你凭借记忆在迷宫般的小径内穿梭。到达出口时,视野一下子宽阔起来。日头正烈,周末的市内游人如织。你瞟了一眼路边的指示牌,再次拉低帽沿,迈出步伐往街道东边行去。


走到第二个十字路口时,药店的招牌一如男人所言地跃入你的视野。你站定在斑马线一端,紧张地等待路灯变色。兴许是太过焦急,你几乎是在绿灯亮起的一瞬就踏出了脚步,完全没能注意到在视角盲区、兜帽遮挡的地方,有一辆小轿车正快速行驶在转向道上。刺耳的鸣笛声在你近旁响起,你一时僵住身形。眼见就要酿成事故,忽而有一只手自你后方伸出,粗暴抓扯住你的手腕,将你拽回到了人行道上。


将你救下的,是个身材高大、约摸三十岁左右的男性。他长着一副亚裔面孔,却与寻常亚裔不同,发丝与眼瞳呈现更为浅淡的棕褐色。你抬起头,愣怔地盯着对方。男人亦沉默回视,眉眼间并未蕴含什么明显的情绪。


熙攘的行人适时涌向路面。你在纷乱的杂踏声中回神,用力挣脱了他的抓握。


【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要是给陌生人留下印象就不好了,你懊恼地想。也顾不上礼节,仅是丢下这句不痛不痒的“感谢”,你便转身逃入汹涌的人潮中。不多时,你顺利到达了那家药店。你向店员要了只塑料袋,之后沿着摆放整齐的货架一排排扫过去,寻找自己需要的药品。


绷带、酒精、退烧药、止痛药、消炎药...你往袋子里塞了一大堆可能有用的东西。没过多久,它就鼓胀得几乎禁不起更多重量。你停驻在最后一排架子前,目光落向位于高处的抗生素。“虽然不了解他的过敏源,还是先买一些备用吧”。这样想着,你踮起脚,竭力伸长手臂去够那瓶药片。


然而,不管怎么努力,你的手指都无法碰到高层的边缘。正当你想去找售货员帮忙时,某个站在你身侧的顾客突然抬手,轻而易举取下一瓶,默默递到你面前。


...是那个褐发男人。


认出他的模样,你心里立时警觉起来。


...难不成,是被跟踪了?


男人对你的提防不以为意。他耐心等待了片刻,见你迟迟未应,又将瓶子强行塞进你手里。接着,他为自己拿了一瓶相同的,转身离开了你的身旁。


你这才注意到他右手上缠着绷带。大概是在街边拉扯的力道过大,那绷带此刻正处于松动的状态。深红的伤口自掌心中间迸裂开来,有一些血穿透白布,顺着手腕弄脏了袖口。盘踞在你脑海的怀疑就这么被愧疚取代了。你很想追上前去、说些道歉的话。但男人走得过于干脆,甚至没有给你出声挽留的机会。


结过账后,你们在药店门口再度偶遇了。他仍是没有言语,转头欲走。你下意识叫住对方。


【那个、伤口...


他停住步伐,疑惑地回望你。你犹豫道。


【...我帮你重新包扎一下吧。



你们在街边找了张长凳坐下。路旁车水马龙、喧嚣吵闹,而在这树荫所覆盖的一小块空间里,空气中的氛围却格外安宁沉静。你撤下那条凌乱的绷带,托着他的手,用沾了酒精的棉球擦拭血污。男人微抿薄唇,一瞬不瞬地盯着你。压抑的吐息随着因刺痛而震颤的指尖传递过来,在肌肤交叠处晕染开一片朦胧的温暖。


他的伤势实在是很奇怪。仿佛被烧红的铁钎烙过般,一道深且细的裂口自小指根部向虎口斜穿下去,四周的组织也呈现出被严重灼伤的红痕。做了简单的消毒后,你剪下一段干净的绷带,将之原样缠覆在伤口上。男人试着活动一下手腕。


【建议你之后去医院检查一次。


你对他嘱咐道。男人整理好袖口,沉默几秒。


“谢谢你了。”


你苦笑着摇头。“要是切嗣也能去医院治疗该多好”,你心中惆怅地想着,“但这样一定会暴露行踪...”。


就在你思绪万千时,一阵几难察觉的蜇刺感自你颈侧的血管掠过,倏地消隐在了皮肉里。男人不知何时伸出手,指腹擦碰着你的动脉。但很快,未等你作出躲避动作,他便将手收了回去。你有些困惑地看着对方。


“...刚才那里有飞虫。”


他解释道,棕瞳里蕴满了真诚。


与男人道过别,你又去街角的便利店买了一些食物,随后踏上了回家的路途。你回到那间古旧破败的双层公寓。打开门扉时,你发现切嗣正坐在床沿,皱眉翻阅着修女交予他的那沓手稿。与昨晚的狼狈相比,此刻他的气色好多了。瞥见你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切嗣先是一瞬哑然,而后有些尴尬地低下头,将手中的文件一张张码好。


“抱歉,”他把文稿塞回暗格里,“我还以为你...”


他或许以为你带着证据逃走了。虽说他的揣测很伤人,对于常年游走在生死线上的人来说,吝于托付信任反倒是非常正确的举动。你毫不介意地进入室内,将买回来的药品分门别类放进柜子里。切嗣踌躇一阵,再度开口。


“昨晚,我有没有...”生怕冒犯到你似的,他连用词都隐晦了许多,“有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


你关上柜门,不解地回头看他。切嗣脸上尽是窘迫。


“啊,并不是我不记得了,”他慌张地补充,“只是想确认一下...”


【没有。


你斩钉截铁地回道。被成年男性抱着入睡的确很令人羞耻,但鉴于对方是亟需照顾的病患,你也就不打算追究什么。见你反应平淡,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将没能出口的后半句咽了回去。


“...那就好。”


不知是否为错觉,那语气里似乎夹杂了一丝失落。你刻意忽视了他的纠结情绪,从塑料袋里取出一盒便当,交到他手里。“想不到事情发展到今天,竟会出现两人立场彻底反转的景象”,你拿过自己的那份午餐,坐到沙发上,不禁感慨地想到。


一旁的切嗣没有动筷,盯了便当片刻。


“这么素吗?”


为了他的健康着想,你故意给了他蔬菜较多的那盒。你打开手中的炸鸡块盖饭。


【你现在不能吃太油腻的东西。


吃过午饭后,你照例为他复查伤口。你半跪在他身前,将被血渗透的绷带撤下,屏住呼吸观察切口的状态。所幸,它们恢复得还不错,缝口周围没有感染、发炎的迹象,也没有出现类似脂肪液化的情况。你在局部涂抹上碘伏,用崭新的绷带将之覆盖起来。切嗣喟叹一声,表情稍微有所舒缓。


昨天晚上事发突然,加之房间的灯光十分晦暗,你未能确切评估切嗣的身体状况。而此时,在午后日光的照耀下,你总算能将对方上半身的样子一览无遗——那的确是非常触目惊心的画面。男人本身有着经过训练、形状完美的肌肉,它们不纤瘦也不过分膨胀,匀称地贴附在宽大结实的骨架上。而在肌肉表面,却烙印着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疤痕。其中不乏被利器切割、穿刺之后的凹陷,火焰灼烧导致的增生,甚至有些是由子弹贯穿留下的。因经常将枪托抵在肩上,他的锁骨有一丝难以窥见的变形。最让你感到后怕的,还是深嵌在他锁骨下方、两道长且扭曲的手术痕迹。


到底经历了多少磨难与厮杀,几度踏入死境、又剥夺了几人的生命,才能锤炼出这样一副被死神眷顾的躯体呢。想到这,你无意识地伸手,指尖抚触上那两条狰狞的缝合口。


【这是...怎么造成的?


你声音微颤地问。切嗣低垂眼睑,眸光一瞬明灭。


“因为某些原因,”他没有说得太清楚,“我把肋骨换掉了。”


你立时联想到圣书中刻画的亚当。在教会的教诲里,“上帝取走了亚当的一根肋骨,并为他创造出终生相伴的爱人”。


正当你想再询问其他伤痕的来历,切嗣俯视着你的眼神忽而严肃起来。他尖锐的目光扎刺在你颈项一侧。数秒后,他俯下身子,手指毫无征兆地摁向你的颈侧。指腹摩挲的麻痒感在肌肤上漾开;他靠得如此之近,以至于让你产生即将亲吻的错觉。昨夜的暧昧场景在脑海内闪回,你登时觉得脸颊发烫,向后错身逃离了他的触碰。似是被你的态度所伤,他的手臂僵硬地顿在半空中。


你压抑悸动地盯着他。切嗣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有些歉疚的笑容。


“没什么,”他喃喃自语道,“或许是我看错了。”


打那以后,你就肩负起了照顾病患的重任。除了日常的清扫房间、整理床褥,你还会把切嗣换下的衣物拿去洗衣房清洗,抑或是处理掉沾染血液的医疗垃圾。每隔一天,你会为他更换一次敷药。为确保他能获得修复伤口所需的营养,你放弃了买现成盒饭的做法,而是购置回一些食材和调料,打算亲自准备伙食。


与你相对,切嗣却是一个不太老实的患者。你不止一次在提着水果回家时,目睹到他掀开床板、把全部枪支搬出来,无聊似的一遍遍拆卸组装。有一回他还把所有橱柜都翻乱了。被你再三追问,他才搔着鬓角、视线躲闪地答:我是在找家里存放的香烟。


“我明明记得还有几盒啊...”


他站立在柜子前,不甘心地在抽屉里翻找着。其实,你早就把他的香烟甩到沙发底下去了。你心虚地走上去,从塑料袋里掏出一只苹果,放到他手上。


【用这个忍耐一下吧。


切嗣无奈地握着苹果。察觉到他眼里蕴藏的期待,你清咳一声,重申道。


【我不会帮你买烟的。


清洁相关的工作往往更加麻烦,甚至一度成为冲突的导火索。每当你提出要跟他一起进浴室、帮他擦拭身体时,都会被他以坚定的语气严词拒绝。彼时,你穿着清凉的吊带背心和短裤,抱着木桶站在他面前。而他一手扒着门框,将你堵在浴室外面,一脸疑惑地看着你。


“...你做什么。”


他的神情严峻得无以复加。你眨眨眼,理所当然地答。


【你的伤口不能沾水。


对于你所表现出的这份毫无杂念的关心,他似乎并不能坦然地接受。他翕动薄唇,几次试图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末了,他用力摔上门。


“真是搞不懂你...!”


一周后的某个傍晚,你正在厨房内准备晚餐。切嗣双手抱臂靠立在门边,安静注视着你忙碌的身影。经过这几日的相处,你发现对方更喜欢吃甜口的食物,故而你决定煮一些既满足热量需求,又比较容易消化的南瓜粥。你将白天购买的南瓜连皮洗净、掏空,用菜刀切成大小均匀的块状。蔬果特有的清甜味道在空气里扩散开。在炉火的煨烤下,一旁的锅子发出断续的咕嘟声,为整个房间增添了一丝烟火气。


起初他也提出过帮忙。但他每回不是险些切到手指,就是差点把厨房点着了。或许,只有在操作枪械时,他才能发挥出原本具有的灵巧特质吧。


可是,既然不擅长做饭,为什么公寓里会有如此齐全的烹饪设备呢。


在搅拌米粥的间隙,你向他道出这个疑问。切嗣垂眼沉吟片刻,答道。


“这些是前任房主留下的。”


他停顿一下,继续说。


“他是个相当恶劣的家伙。”墨色的瞳仁里没有一点情绪,“抢劫、强奸无恶不作,身上还背着人命案子...但因年龄不够,没有受到法律的制裁。”


听到这种叙述方式,你蓦地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你慢慢停下手中的动作。


【之后呢,他去哪了?


切嗣看你一眼。


“被我杀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出奇地平静。就仿佛他的行为不是终结某人的生命,而是修正了书本上不该存在的错误,抑或是剔除掉体内肆意生长的癌细胞。你以往无数次面临危险时感受到的,那宛如火炭余烬的愠怒,以及冷冽且沉重的“死”的气息,此刻再度回到了他的身上,将房中酝酿的温馨氛围一扫而空。


时至今日,你依然觉得以暴制暴是应被谴责的手段。如果没有法律兜底,正义也终会沦为粉饰罪行的借口。见你眉头紧锁、一副不敢苟同的模样,切嗣叹一口气,揉搓起被门框硌得发麻的手臂。


“你放心...在动手之前,我会先查明真相的。”他安抚道,“况且,法制发展是个漫长的过程。我能做的,只是在它尚未完善时,临时性地填补几个微小的漏洞...”


【不止是这个问题。


你兀地打断对方。切嗣住了嘴,耐心等你说下去。


【要决定他人的生死...这太苦涩了。


“一个人没有决定别人生死的权力”,一直以来,你都是接受着此种教育成长的。虽说对神学奉行的基于感化的除罪方式感到厌恶,但不可否认,它仍由数千年的哲学思辨构筑而成;其所阐述出的独特观点,偶尔也能获得你的认同。罪人理应受到惩罚,不过,对其的审判不应由某个个体发出,而应由更高维度的“体系”负责。在圣书里,这体系或为十诫,或为箴言,时而被抽象成至高无上的神的指令。若将教会的理论应用到现实,惩治罪犯的,应当是国家暴力机关,抑或人民群众的集体意志吧。


“因他构成危害,所以他理应赴死”,以缥缈的体系作为媒介,剥夺人类生命的不适感,被平均分摊到社会中每个人的头上。如果将伸张正义的重担,毫无稀释地压到一个人肩上,结果又将如何?一旦做了太多抉择,心中对于情感的界定也会变得模糊。最终,那个人大概会成为体系的一部分,直到彻底失去人性也说不定。


切嗣本可以冷眼旁观。到底是怎样固执的念头,驱使着他主动承担责任呢。在你沉思时,锅中的食物逐渐变得软糯酥稠,呈现出白玉一般剔透的色泽。与诱人的香味相对,心底蔓延开的却尽是苦楚。


你取过手边的盘子,将南瓜块一点点倒入锅里。切嗣缄默许久,这才开口。


“你...在关心我吗?”


你不禁瞟了他一眼。出乎意料地,切嗣并未因你的顶撞而生气,而是嘴角噙笑,露出开心的表情。


【谁、谁关心你了。


“真是自作多情”,你腹诽道。然而,在他刻意压低的笑声中,你反倒越来越动摇。


【我的意思是,你这样做不合...


“啊,说起来,”他抬手捏住下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那家伙的尸体我没处理干净。”


听闻这句,你不由得呼吸一滞,险些把南瓜都撒到地上。未等你稳住情绪。


“...剩余的部分,好像就埋在沙发的地板下面。”他接着补刀。


这下南瓜粥是彻底遭殃了。话音落下,你一时手抖,不光把大半盘南瓜撒了,还把整张盘子磕碎在灶台的钢化玻璃上。因迫近使用年限,加之在烹饪途中被锐物重击,导致燃气灶灶面发出一声巨响,瞬间爆裂成蛛网般的几块。被震动所扰,锅架连同饭锅凄惨地向一侧翻去。你急忙将火关闭。虽然没酿成更严重的事故,这满目疮痍的惨状还是令你心生悲凉。


“抱歉,我没想故意吓你的。”切嗣敛了笑,满脸担忧地走过来,“有没有受伤?要不我帮你...等、疼...”


不待他说完,你便锤着他的肩膀把他赶出了厨房。


当天晚上,你窝在沙发上辗转反侧。残夏的余温连同汗水包裹住你的皮肤,扇叶鸣转声不绝于耳,吹拂过来的微风却不显清凉,反而为你平添几分燥热。一想到过去几个月,自己每晚都躺在尸体上方,你就害怕得再也无法正常入睡了。翻腾了大约半小时,你终是受不了地起身,抱着薄被来到切嗣床前。你轻轻晃了晃他的身体。好在切嗣也没睡着,他支起上身,关切地看向你。


“怎么了?”


你绞着被子,支支吾吾道。


【给我挪个地方...


切嗣顿时语塞。不知是否看错了,在朦胧的黑暗中,他眉眼间浮现出捉弄的神色。


“你不是不怕血腥的东西吗?”他努力忍笑地问。


【活人跟死人不一样...!


你有些着急,生怕他刁难你,


【再说,我也不是专业的医生。


好不容易说服他让出一半位置,你背对对方躺倒在床上,安心地长舒口气。属于男性的气息近在身侧,与埋于地底的残骸相比,不过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令人心跳加速。踌躇半晌,你将薄被又裹紧了些,别扭地提醒道。


【不许趁机做奇怪的事。


“行了,”他几乎掩藏不住话里的笑意,“我对你这种小孩没兴趣。”


“我才不是小孩子”,你暗自反驳。但是,未经人事也是事实。实在没底气跟他绊嘴,你只得闭上眼,强迫自己忽视背后的温度。


半月的时间一晃便过,很快到了拆线的时候。在你的精心看护下,切嗣左侧肋的三道伤口愈合得很好,遗憾的是,它们全部化为蜿蜒扭曲的疤痕,永久地留在了他伤痕累累的躯体上。你最后一次在伤处涂抹上碘伏,取来干净的绷带换上。再多语言也显得苍白无力,切嗣仅是整理好衣装,感谢性地摸了摸你的头。


原本在拆线后,病人应该再休养半个月左右,但他显然没耐心等下去。不久,你们恢复到以往寡淡乏味的相处模式。切嗣每日早出晚归,你则用阅读和家务消磨时光。自那天开始,你们每晚都睡在同一张床上。切嗣倒是表现得非常安分,没再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难道说,我真的缺乏女性魅力吗。


起初你还为他的态度感到放心。时间一长,竟也莫名有些郁闷了。


时节转瞬步入九月,气温微降,树梢间不复往日的葱茏。某个再平常不过的上午,你见天气还算晴朗,便将床单被罩撤换下来,拿到公寓的洗衣房里清洗干净。你搬了凳子坐在洗衣机前,单手支颊,无聊地等它运转完毕。低沉且缓慢的噪音在黯淡的墙壁间回响。这声音甚是催眠,使你不自觉打了个哈欠。


就在你闭目养神时,一串急促的脚步声自门口传来,蓦地钻入了你的耳膜。来者是那个住在隔壁的混混。他先是看你一眼,旋即冲到不远处的洗衣机旁,从里面翻找出自己的衣物。切嗣负伤时,你经常以钱财为报酬请他帮忙拿重物,故而你们相处得还不错。你出声向他打招呼。他却连基本的回复都没有,抱着衣服快步离开了房间。


“这人怎么慌慌张张的”,你心中疑惑。


不多时,切嗣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原来你在这啊。”他寒暄道。


你“嗯”了一声作为回应。切嗣走到你身旁站定,无言地望向嗡嗡晃动的洗衣机。不等你询问来意,他率先开口打破沉寂。


“我们得分开一段时间。”


他平淡地陈述道。闻言,你转过头,意外地看着对方。


“这个城市...不,这个国家都不太安全了,”他眉头微蹙,看起来不像在说谎,“明天早上,有人会来接你出国。”


你犹记得他对你许下的承诺:“我会摧毁这条犯罪链,将所有幸存的孩子救出”。如今,仿佛在神罚的洪灾中寻找陆地,又仿若在极地的永夜里等待黎明般,兑现诺言的日子已变得遥遥无期。你不清楚他到底在与谁抗争,但从教会的步步紧逼,以及时而见诸报端的失踪案件看,现状一定非常艰难吧。“这一去,何时才能回来呢”,你暗含哀愁地想着,“背井离乡后,难道就能安稳地生活下去吗”。


...和这个人,还有再见面的机会吗?


切嗣闭了闭眼,转而低头看向你。短暂的目光相接。从他未染波纹的黑瞳中,你读出了温和、希冀,还有一如往常的坚定。


“在分别之前,我有事想问你。”他说道,神态异常地认真。你噤声听他讲下去。


“...你听说过“电车难题”这个概念吗?”


在福利院接受神学教育时,你曾有一次听修女讲过类似问题。“电车难题”有诸多版本,最常见的一种是:在一辆失控的电车前有两条岔路,一条上绑有五人,另一条上绑有一人,问受试者该作何抉择。回忆起修女的讲述,你默默点了点头。切嗣继而问道。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


...如果必须要选的话,


【我会救更多的人。


他没有给你喘息时间,进一步逼问:“如果那一人是你的家人呢?”


【我当然会救家人。


仅迟疑了一瞬,你便如此答道。


切嗣长久地静默了。除了持续回荡的机械嗡鸣声,空气里一时再无其他响动。半晌,他叹一口气。


“一般都会这么选吧。”他的嘴角挂上一抹苦笑,“那么,换一种提问方式...在一辆制动正常的电车前绑有五人,岔路上有一人,你会怎么选择?”


仅是稍微更换了条件,题目的性质就完全变了。假如原始版本的电车难题,是令受试者在“救多”与“救少”中选择其一,那切嗣的这种问法,无疑将人的伦理逼入了更绝望的境地。若主动操作拉杆、变更电车轨迹,那与谋杀无异。相反,不作任何行动,眼睁睁地任由事态发展,则有可能五人能够存活——但这是概率事件,毕竟制动正常,不代表制动一定成功。


代入情景想象之后,你自知没有拉下拉杆的勇气,也没有裁决生死的决心。


【我大概...什么都不会做。


听完你的话,切嗣了然地点点头。他收回视线,小声低语道。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墨色眼瞳被不知名的哀伤浸染了,“我明白了。”



转天清晨,你早早地起床收拾好行李,为自己套上一件更保暖的外衣。你擒着水杯坐至床沿,一边啜饮着杯中液体,一边等待接你的人到来。切嗣兀自靠立在门边,安静把玩着手中的打火机。


约摸过了一刻,某种你不熟悉的,如猫般轻盈的足音自墙外的廊道上划过,须臾到达了门扉对面。门框处响起短促的叩击声。切嗣瞟了一眼挂钟,抬手握住门把。间隔数秒,直到听见同样频率的三声脆响,他才解除门锁、将来人请进屋内。


站定在门口的,是个年龄比切嗣稍小,一副中性打扮的亚裔女性。她面容清秀,留着一头齐颌短发,除了举止的干练,周身还散发出一种难以亲近的冰冷气质。那人未与切嗣作目光接触,而是先下意识地扫视房门内的情况。好奇的视线在你身上停驻许久。就在你被盯得发毛,想着说点什么缓解尴尬时,女人率性开口。


“这是你的小情人?”她用眼神示意你的方向,对切嗣道,“你最近换口味了嘛。”


你哽住话,险些把水呛出来。切嗣一手扶住额角。


“怎么可能。”他的语气里充满了烦躁,“她是我跟你说的那个...”


...也不用否定得这么干脆吧。


你心里抱怨道。很快,又对这份突然萌生的不满感到迷茫。切嗣反手掩上门,招呼你过去。你拖着行李箱走到二人身前。


“正式引见下,”他无奈地叹息一声,“这位是久宇舞弥,我的...朋友。”


舞弥主动与你握了手。和外表展现出的高冷相异,她抓握的力道倒是显得十分温柔。虽然你再三推辞,她还是强行拎过了你手中的行李。


“朋友吗。”在交接间隙,她不忘反呛一句,“我还以为我们已经绝交了呢。”


对于这显然饱含锋芒的讽刺,切嗣并未有丝毫反应。之后,两人公式性地讨论了一些路途事宜。你站立在一旁,悄悄地观察他们谈话的样子,同时留心聆听着内容。


片刻过去,切嗣中断交流。


“那就这么说定了。”他转而看向你,嘱咐道,“路上的事,全听她安排。”


你老实点了点头。见状,切嗣躁动的神情稍有放松。


“至于给你的报酬...”切嗣对舞弥道。


然而,未等切嗣说完,舞弥却兀地伸手扯住他的领带,将他拽向自己的方位。在你惊异的注视中,她闭上眼,在切嗣唇上轻轻落下一吻。自记事起,你头一次目睹到男女之间如此亲密的举动。你不禁脸颊一热,心跳也有些加速。


舞弥很快放开了对方。切嗣一时愣怔,许久才缓过神来。


“喂,”他眼中的不耐烦彻底被愠怒取代了,“你别在她面前做这种...!”


“只是收取报酬而已。”舞弥轻描淡写道。


语毕,她揽住你的肩,将你带离了这个房间。你本想对切嗣道别,但在暧昧场景的冲击下,思绪纷乱得组织不起任何语言。你回过头,不舍地看了切嗣一眼。他露出复杂的表情,似乎在为方才的失仪而懊恼。


“照顾好自己。”他在你走远前说道。停顿一下,又半是安慰地说,“有缘还会再见的。”


你与舞弥登上了飞往海外的航班。十数小时后,飞机在奥地利西部的边境城市降落。她用事先准备好的证件帮你骗过了边检,之后亲自驱车,载着你越过边境线、向位于西边的某个国家驶去。那是个在地图上很难找到的小国,约不到一半的国土位于狭长的冲积平原中,其余的部分则被脉状的山地所占据。车窗外,黛色远山在雾霭笼罩下连绵不绝。你出神眺望着天边的晚霞,不时有几栋民宅掠过,短暂地牵扯住你的视线。


舞弥驾驶得很平稳,道路上仅零星分布着几辆货车。你收回目光,犹豫一阵,试着开口问道。


【你和卫宫...很久前就认识吗?


这是你旅途中第一次向她搭话。舞弥挑了眉,对你的探寻感到意外。


“怎么,吃醋了?”


她略带调笑地说。你登时脸上发烫。


【没、没有。


“这怎么叫吃醋呢”,你努力自我说服,“我不过有一点点好奇罢了”。但是,胸腔残留的憋闷感却难以令人忽视。你垂下头,徒劳地调整缚在身前的安全带。舞弥瞄你一眼,嘴角勾起浅笑。


“我是想捉弄他一下,毕竟很久没见了。”她轻打方向盘,车子拐过一个弯,“你放心,因为个人原因,我对男性没兴趣。比起那种老男人,还是你这样的小姑娘更可爱些。”


...你这样说,我反而开始担心别的事了。


你暗自吐槽。适时车辆驶入隧道,视野被浓重的墨色所充斥。隧道两侧的照明灯向后飞掠,它们连点成线,在车窗上投射下一轮轮交错的光影。


“我是在战场与他相识的。”她冷淡地回答,“当时,我大概也是你这样的年纪。他从一群恶徒手中将我救下。之后我一直跟着他,作为助手给予他支援。”


你看向对方的脸庞。在朦胧的黑暗里,她脸上窥不见明显的情绪。


“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与他决裂了。”她轻笑着,语调没有起伏,“我们的理念差异太大。从那之后,我们就没再联络过。要不是几天前,他因教会和你的事找我,我还以为他早就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了。”


说话时,不远处的一点微光也在慢慢扩大,逐渐膨胀成一道倒扣在地上的半圆形出口。舞弥轻点右脚、适当减速,操纵着车安全驶出隧道。


“话说,最近几个月他都在那座城市吗。”她斜一眼后视镜,向你打听,“他有没有雇新的助手,有其他人照看你吗?”


【没见有别的人,


你分神消化着她的话,无意识地脱口答道。


【只有他和我在一起...


话音刚落,舞弥猛地踩下刹车。轮胎发出刺耳的尖啸声,在柏油路面烙印下两道扭曲的车辙。如果没系安全带,你此刻估计已经在惯性中撞上挡风玻璃了。你抓紧扶手,惊魂未定地望向驾驶位。一辆满载的大货车自后方驶来,呼啸着从你们旁边经过。


“只有他和你在一起...?!”舞弥蓦地凑近了,清秀端庄的面容近在咫尺,“每天都待在一起?”


不知怎地,你又开始心跳加速。


【是、是的,


你磕磕巴巴道,瑟缩着退却几寸。


【怎么...


“在那间公寓,连续几个月,”她表现得相当激动,“连晚上也住在一起?!”


你咬住唇,用力点点头。舞弥不可置信地瞪着你,良久,她脱力向后倚住座椅。


“的确,住在一起更能保证你的安全,”她将散乱的发丝别在耳后,重新把车挂回空挡,“等等不是这个问题。就算是以前处理委托时,他偶尔也会在外面留宿。为什么,如今...”


舞弥伸手去摸车钥匙,试了好几次,才再度成功启动引擎。像是不满她的粗暴对待,车子微微颤抖着,发出嘶哑沉闷的抗议声。


“这期间,居然什么也没发生吗...”她皱了眉,自言自语道,“他该不会身体出问题了吧...”


虽然不太了解情感方面的事,但你隐约意识到,现在舞弥提起的恐怕是少儿不宜的话题。你红着脸,视线飘向公路那端的天空。夕阳往山峦背后又沉坠了几分,在阳光泼洒不到的地方,云层中已然染上靛青的色彩。


二人未再交谈地继续赶路。没过多久,属于城镇的灯光自视野尽头的地平线下跃出,利刃一般刺破了深沉的暮色。那是个坐落在山脚下的小镇,不似你以往生活的地方一样,有铺满霓虹的商业街、高耸密集的办公楼;安宁、僻静,与世无争,是它留给你的初印象。据舞弥所说,她在这里找了份治安警察的工作,平时住在单位分配的集体宿舍里。她带着你来到警局附近,将车泊入院落一角。甫一踏入楼门,还未等你辨清环境,几名警服打扮的人便三两聚集过来,将你们的去路完全堵住。


他们是久居此地的居民,似乎对外来者的造访感到十分新奇。因没与其他族裔相处过,你扯住舞弥的袖口,有些怕生地往她身后躲了躲。这一躲,他们反而更好奇了,用你听不懂的当地语、零散的英语,七嘴八舌地搭话道。


“来新同事了?”“太年轻了吧...”“久宇,这是你亲戚?”“好可爱的女孩子。”“你是哪里人?日本人?中国人?”“这栋公寓还允许外人住吗。”...就在事态发展到有人问你“是否成年、要不要和我喝一杯”时,舞弥及时出声,打断了这混乱的场面。


她以严肃的口吻对同僚说了几句话。听完,他们露出或理解或遗憾的表情,纷纷回到工作岗位上。你疑惑地看着舞弥。


【发生什么事了?


舞弥单手拎起行李箱,带领你走向楼梯口。


“没事。”她淡淡道,“提醒他们别打你主意而已。”


从这晚起,你正式开始了与舞弥的同居生活。舞弥住的地方是再普通不过的双人间,屋内摆着两床一桌,配备有完整的卫浴设施。她的差事并不清闲,平常不是训练就是出外勤,故而除了用餐或休息时间,你一天几乎见不了她几面。令你始料未及的是,和切嗣相比、与舞弥相处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煎熬:因都是女性,她根本没有避嫌的意向。她不止一次在淋浴过后,仅穿着一套运动内衣和短裤在你面前走动。你对同性并无想法,但在她傲人的身材、精致的相貌,以及泠然的中性气质加持下,竟也时而无措,心乱得不知该如何自处。


此时舞弥坐在床沿,用毛巾擦拭着自己湿润的短发。你注视着她沾染水珠、形状流丽的马甲线,心底油然而生一股羡慕。与你的孱弱不同,她显然更有自保的能力。“要是我再坚强点,切嗣是否也能轻松一些呢”,你失落地想到。


你向她提出接受训练的想法。舞弥停下动作,意味深长地看你一眼。


“确实,靠人不如靠自己。”她晾好毛巾,语带讥讽地说道,“况且切嗣是个不值得依靠的家伙。不管你跟他多亲近、发展成怎样的关系,没准哪一天,他就会借某个‘深明大义’的理由把你出卖了。”


你未能理解她话里的敌意。你本想替切嗣辩解几句,她却躺倒在床铺上,兴趣缺缺地闭上眼。


“不过我最近挺忙的,”她拒绝道,“有机会再说吧。”


除了缠着她传授体术,偶尔,你也会抓住在食堂就餐的时机,旁敲侧击地询问她有关切嗣的事。起初她无意满足你的好奇心:“你们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就算再了解,又有什么用呢。”在你不断的软磨硬泡下,她终是敌不过你的固执,仅在进食间隙透露出只言片语。


“我不清楚他父母的情况,”她咬一口手里的面包,语气平淡道,“但听他谈起过一次,自己是被养母领进这一行的。那位养母叫...娜塔莉亚,俄国人。救下我之前,他总是跟着她在全世界周转,做些赏金猎人的活计。”


你不再动筷,聚精会神地听着她的讲述。她咽下口中的食物。


“可悲的是,他的养母早在很久前就过世了,”她端起水杯,“我记得是因为一场事故...”


说到这,舞弥突然僵住身形。她脸色发白,秀气的眉绞拧在一起,眉眼间也不复往日的冷静。你正困惑于她的反应,她却猛地将玻璃杯敲在桌面上,直勾勾地盯视着你。


“...冒昧问一句,”仿佛要在你身上烧出洞似的,那眼神无比地炙热,“你的双亲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略微迟疑了片刻,你老实答道。


【是在十年前的空难中...。


听闻这句,舞弥彻底缄默了。在你再次开口、催促她继续说下去之前,她兀自端着餐盘起身,撇下一句简短的回复。


“我有事离开一会,”她扭头就走,甚至没给你道别的时间,“明早回来。”


隔天清晨六点左右,你被一双手从睡梦中粗暴地晃醒。你艰难地睁开双目,映入眼帘的,是舞弥镌刻着冷峻神情的面影。


“走,”她捉住你的手腕,强行将你从被窝里拖出来,“跟我去训练室。”


那打以后,她就一改之前的消极态度,悉心扮演起严厉教官的角色。在月余的时光里,她将自己知道的、可能对你有用的技能,事无巨细地全部传授给了你。你从她那习得了反追踪术,防身术,以及常见的冷热兵器的使用方法。因有学医的底子,你对人体弱点的位置掌握得还不错。基础的体能训练也必不可少,每天你都会被她逼着进行负重三公里——唯独这项始终无法达标,但好歹,经过反复磨练,你的身体素质也在逐渐提升。


虽然日子过得很苦,一想到能减轻切嗣的负担,你心中仍是欣慰的。与贴心的指导相异,不论你怎样探究切嗣的过往,舞弥只回给你一句搪塞。


“下个月他就会来接你。”她建议道,“你有想知道的事,直接去问他好了。”


很快,重逢的时刻到来了。约定见面的那天,你压抑着过快的心跳,拖着行李箱、和舞弥一道来到院落大门处。切嗣早已等在那里。瞥见你的身影,他随手将烟捻灭在垃圾桶上。


“好久不见。”他露出温和的笑容,冲你问候道。


你含蓄地点头回应。目击到他主动熄烟的行为,舞弥不发一语,颇为意外地挑眉。


与一个月前相较,切嗣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他两手插兜站立在原地,微微歪头,蹙眉打量着你的样子。


“...瘦了。”他看向舞弥,不解地问道,“这里伙食不好吗?”


【不是的,


生怕引起误会,你有些心急地解释,


【是舞弥姐帮我训...


“...帮她制定了瘦身计划,”舞弥截住话,大方地揽住你的肩。她在暗示你别透露真相,“对吧?”


你忙不迭改口。切嗣仍一脸狐疑。


“你也不胖啊。”


“不管胖不胖,女孩子总要减肥的。”舞弥扯谎道。


正式告别前,舞弥俯身凑近了你,避开切嗣的视线、将一只做工精致的弹簧刀塞进你手里。“这家伙就拜托你照顾了。”她贴在你耳畔低语道。或许她指的是这柄武器吧。你理所当然地想着,将它珍惜地敛藏进袖子中。


“你俩嘀咕什么呢。”切嗣眨眨眼,脸上的怀疑更甚。


“没什么,”舞弥直起身,在你背部鼓励性地推了一把,“喏,完璧归赵了。”


与舞弥分别后,你们二人走到不远处的停车场。你将行李安置在后备箱中,转而钻进副驾驶位,乖乖系上安全带。切嗣锁住车门,熟练地发动引擎。他未再有更多动作,仅是双手抵着方向盘,沉默地等待车体回暖。


原本你有许多话想对他说,如今见到了,却莫名地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在完全闭锁的空间里,人世的一切纷扰仿若也被隔绝在外。你倚住靠背,闭上眼,体会着这难得的放松氛围。


“...你跟舞弥相处得很好嘛。”


切嗣忽而调侃道。你由衷地感叹。


【舞弥姐人很亲切。


一阵长久的静默。而后切嗣呼一口气,挂好档位、轻轻踩下油门。


你这才想起没有询问此行的目的地。你转头看着他,向他确认今后的打算。切嗣目视前方,专心留意着街道的路况。


“去城镇另一边的住宅区,”他说道,“你得在这住一段时日,暂时还不能回国。”


看来这起事件远未达到解决的地步。听完他的答复,你须臾萌生的安心感转瞬又被忧虑取代了。你垂下头,失望地绞弄着袖口的布料。适时车子停驻在十字路口,零星行人自斑马线上穿过。


“其实是有少许进展的,”他拉起手刹,解释道,“我处理了一些人。也救出几个孩子,找到了收养他们的家庭...”


...那我呢?


迷茫之感在胸腔深处扩散,你暗自诘问道。


...难道就这样,一直得过且过地跟在他身边吗。


坦白地讲,你并不想与他分别。月余的光阴早已令你饱尝思念的苦涩。在未被训练占据的时间里,你总是不可抑制地去想切嗣的事:他现在过得怎么样,在忙些什么,有没有受伤...这些疑问与担忧在你脑内徘徊不去,长久地牵扯着你的思绪。你时而回忆起与他同住的日子;回忆起他温润的话语,柔软的视线,以及偶尔落在你头顶的、蕴藏隐晦爱意的抚摸。每当这个时候,你便何种苦难都能跨越一般,心中充盈了勇气与希望。


但是,舞弥的话不无道理:你们终究不是一路人。你渴望安稳的生活,平凡的人生。而切嗣,因本身职业的特殊性,加之个人培养出的顽强意志,使他注定无法泯然众生、忍受毫无作为的庸碌日常。


...终有一天,我会与他形同陌路吧。


切嗣本就是个独来独往的人。你低垂眼睑,心里做了最坏打算。


...就像舞弥姐经历的那样。


然而你未察觉的是,在目所不及的地方,切嗣也双唇紧闭,默默注视着你思考的模样。某种隐忍的情绪自他瞳中一闪而逝。良久,在信号灯变绿之前,他伸出手、轻柔揉乱了你的头发。


“忍耐一下吧,”他说道。像是安抚,又像在自我说服,“我会为你找到新的家人的。”


约摸一个多小时后,你们到达了切嗣说的那片街区。视线前方是一栋五层高的公寓楼,与最初的双层公寓比,它明显干净整洁了许多。切嗣领着你来到三楼,用钥匙打开东侧的门扉。这是一间两室一厅的标准房,屋内已被提前打扫过,四周弥漫着空气清新剂的味道。切嗣将备用钥匙放在你手中,示意你去客卧安顿行李。


“我先在这待一晚,”在你陷入忙碌前,他交待道,“明早就走。一周之后再回来。”


待收拾妥当,你擦一把额前的汗水,疲惫地坐在床边休息。门外蓦地响起叩击声,你下意识回应一句。切嗣推门进来,手里还拿着个包装简约的礼物盒。


“这是给你的伴手礼。”


他递出那只约三十公分长、十公分宽的圆柱形盒子。你并未立即接下,而是咬住唇,犹豫地在他与礼物之间扫视。


“拆开看看吧。”他催促道。


你老实收下这份蕴藏心意的礼物。打开包装后,你惊讶地发现,它是一支由玻璃罩保护起来的樱树枝。平整的根部斜插在铺于底座的泥土中;枝干蜿蜒且纤细,在螺旋分布的、亮银色的丝线维系下,整体未能触及罩壁分毫。最令你惊奇的是,它此刻竟盎然绽放着,释放出蓬勃的活力,就像是刚从树冠间折下来似的。


独属于樱花的清甜香气,从罩顶保留的小孔中源源不断地逸散出来。嗅着这熟悉的浅香,恍惚间你仿佛又回到故土,回到了那座承载着你童年的福利院。


“是我亲手做的。”他清咳一声,不好意思道,“怕你想家嘛,这个国家又不种樱树。现在只能找到十月樱,就凑合着...”


【这是怎么做的?


你好奇地打断他。据你所知,鲜花只能保存三天左右,你也从未见过如此栩栩如生的工艺品。切嗣迟疑一下。


“很简单,”他勾起嘴角,打趣道,“我用魔术把它的时间变慢了。”


“又把我当小孩哄”,你腹诽。见你满脸怀疑,一副根本不信的样子,他无奈地叹一口气。


“好吧,开玩笑的,”他搔着脑后的碎发,“其实是做了防腐处理。”


当晚,你在樱花气息的包围中沉入安眠。在断续且模糊的梦境里,你重温了往昔所亲历过的时光碎片。你梦见自己与威廉在庭院中嬉戏,而修女嘴角噙笑,双手交叠立于樱树下,目光温柔地守望着你们的身影;你梦见在狂风呼啸,遍地残花的那个雨夜,自己抱着负伤的、幼小的威廉,满心焦急地冲入大门的场景。最终,影像回溯到更早之前的日子。与福利院相似,你家的院落里也种了一棵樱花树。此时,你身着丧服靠坐在树前,低头啜泣着,用手背擦抹不住滑落的泪水。


挽着白绸的灵堂甚是冷清,除去血缘疏远的几名亲眷,仅有与父母共事的同僚们参加了葬礼。一块乌云遮住日光,转眼间,天色又阴沉了几分。在宾客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中,数枚花瓣被风拂落,翻滚着摔入沾染泪痕的泥泞里。


你猛然从睡梦中惊醒。你坐起身,一手抓住领口,惊恐地汲取周遭的氧气。枕上的布料被眼泪洇湿,睡衣也未能幸免,传递出一种浸透汗水的冰凉触感。你压抑喘息,望了一眼挂钟的表盘。时间正处于后半夜,除了秒针滴答声,四维寂静得再无其他响动。


以往被梦魇折磨时,你总是偷偷溜进修女的卧房里,与她同睡在一张床上。她也甘愿施予怜悯,替你分担精神上的痛苦。如今,能够安抚你的人已然逝去。你抱着膝盖,在原地茫然呆坐一阵。在空虚感的逼迫中,你不禁咽口唾沫,下床走到紧闭的门扉前。


你出了房间,穿过黑黢黢的客厅,很快来到主卧门口。你站在那处犹豫许久。随后你将心一横,抬手握住面前的门把。卧室里一片漆黑,厚重的窗帘将弦月与星光隔绝在外,连夜鸟酣鸣声也几不可闻。与你设想的相同,切嗣正背对着门、和衣侧躺在床铺那端。出于天生的警惕性,他向来没有脱衣睡觉的习惯。


你松一口气,悄悄将门关上,放轻脚步挪动到床前。你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的一角。膝盖刚压上床沿,却在突如其来的拉扯中失去了支点。你整个人仰头摔倒在床面,而切嗣翻身压制着你,一手用力按住你挣动的躯体。


昭示死亡的枪口顶在你脑门上方。切嗣面色冷峻,俯视着你的眼神没有丝毫热意。数秒后,他认出了你的样子。你还未真正产生恐惧的情绪,他便解除了对你的禁锢,后怕地将枪放回床头柜上。


“...是你啊。”


他重重叹息一声,十分疲累地躺倒在旁边。你趁机凑过去,手指扯住他的衣角,试图往他臂弯里钻。切嗣身体又是一僵。


“我说你,”似是从身躯贴合中察觉到你衣着单薄,他皱起眉,烦躁地呵斥道,“也稍微为我考虑一...”


话到这里就没了下文。因你浑身不停颤抖,眼角还留有刚刚哭过的绯红痕迹。他噎回后半句,无措地承受着你亲密的触碰。


“怎么了...?”


他努力放缓语气问道。你将脸埋进他肩侧,轻颤着小声回答。


【刚才,梦见父母了...


从他口中一时听不到任何回应。你很害怕被他拒绝,怕他冷着脸将你赶出这个房间。你指间加力,下意识又往他怀里蹭了蹭。在僵持良久后,切嗣也无言地伸手,掌心攀覆上你微弓的背脊。


两个人就这样紧密贴靠在一起。他宽大的手掌极尽轻柔地摩挲着你,无论是从衣料那侧传来的体温,还是间或喷洒在你颈侧的吐息,一切的一切都令人如此安心。你阖上眼,因失去亲人而烙在胸口的空洞,终于被满溢的幸福感充盈了。


“切嗣应该知道我的情况吧”,你倦怠地想着,“毕竟他看过修女的手稿了”。


切嗣很可能对你知根知底,但你却对他一无所知,想到这,你忽而觉得很不公平。你抬起头,视线撞上他静谧的黑瞳。被你突然直白地盯视,他眸光一瞬动摇。


【我也想知道你父母的事。


你鼓起勇气说道。切嗣抿起唇,缄默了很久,很久。最终,他对你讲出自己的故事。


即使是在并不缺乏苦难的人世间,这个悲剧也过分惨烈了。他对生母并无印象。少年时,与父亲一同隐居在东南亚的某个小岛上。他有许多要好的玩伴,每日过着快乐且无忧无虑的生活。本以为这安稳和平的日子会永远持续下去,直到某一天,噩运突兀降临在他身侧,无情地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我父亲在进行违背伦理的试验,”他语带冰冷地说道,“没错...就像教会正在做的那样。”


按他的讲述,那是一种“具有高致死率的传染性疾病”,如果不及时阻断传播,极有可能酿成大范围死伤的惨剧。第一个受害者,是与他关系最亲密的同伴。当时,他在某个脏乱的鸡舍旁发现了奄奄一息的朋友。朋友祈求他能终结她的生命。但因心智尚不成熟,加之没有勇气下杀手,致使他从她面前逃开、没有回应对方的诉求。


再回过神来时,整座岛已被死亡与绝望的业火吞没了。染病的岛民们被赶来的善后人员成批地处死。他也从某位赏金猎人口中得知,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是一直深爱着他的生父。


可以预见凄惨的结局。在那位猎人的指导下,他亲手射杀了正欲逃亡的父亲。之后,他被那人收为助手,踏上了充满血腥与杀戮的道路。


听完他的陈述,你好不容易平复的心再度揪紧了。圣书上说,神明降下苦难是为了考验世人;为了历经磨难后,人能获得更坚韧更完满的灵魂。但是,为何非要做到这种地步不可呢。


亲自处决犯下罪行的亲人...


设身处地地共情过,你的眼眶浮现出泪水。


...对于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来说,该是多么痛苦的事。


你伏在他身前,难以抑制地低声啜泣起来。切嗣见状愈加慌乱了。


“等、我都没哭呢,”他无奈道,“你哭什么啊...”


为他人的悲惨经历而落泪,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吗,你心道。见你没有停止哭泣的迹象,他略带犹豫地伸出手,捧起你的脸,用指腹擦去你颊侧的泪痕。


“好了,别哭了。”他劝说着,话语里满是心疼,“都是过去的事了。”


在被眼泪模糊的视野里,他的表情不甚明朗。呢喃间,有极其轻柔的吻落在你额头、眼睑,稍稍缓和了你心中的痛苦。做完这些,他收束双臂,将你用力地揉进怀里。



哭累后,你便在他怀中沉沉睡去。隔天清晨,你被自窗帘缝隙间溜进来的丝缕阳光唤醒。此刻他已不在屋内,一旁的床头柜上摆放着银行卡,以及一封印有他潦草字迹的留言。


“卡里有生活费,我下周回来”,纸面上这么写着。你仰躺在床上,把纸举至眼前,细细地端详了一会。而后你将它工整折好,收进兜里。


你在无所事事的无聊心情中度过了几天。除了每日出门买菜,做饭,打扫卫生,你还从街角的书店处买回一本翻译词典,打算自学当地语言。这期间,你不忘留意报纸上刊载的社会新闻。须臾,一周过去。切嗣遵照诺言回到了这间公寓。


他站定在玄关,脱掉身上的风衣,将之随意挂到衣架上。你忐忑地迎上前。


【我想去这里工作。


你把报纸展开给他看,指尖点着报缝里的某则招聘信息。他勾着衣领一时语塞。


“其实你不用见外,”切嗣扯松领带,“你一个人的开销我还是负担得起。”


他蹭过你的身体进入客厅。你跟在他身后,执拗道。


【我必须去工作。


闻言,他回身俯视着你。尖锐的目光交汇,两方互不相让地无声对峙了片刻。一如既往地,他很快败下阵来。


他坐到沙发上,顺手接过那份报纸,皱眉阅读起上面的内容。


“酒吧...”他小声评判道,“这地方鱼龙混杂的。”


又把报纸来回翻了一遍,他抬起眼,怀疑地看向你。


“况且,你会说德语?”


德语是该地的官方语言。你有点逞强地答道。


【我会说英语。


只是说得并不好,你暗中补充一句。切嗣仍旧不放心,端着报纸,捏住下巴沉思了数分钟。随即他眼睛一亮,像突然想到了什么。


“有个地方更适合你,”他合起纸页,神神秘秘地说,“明天我就带你过去。”


转天上午,你跟着他穿过街区,向着两公里外的目的地徒步行去。目之所及是你尚不熟悉的异国风景。这座城依山而建,故而它的街道走向并不规正,而是略有起伏,呈现出一种倾斜交错的奇异景象。道路两旁种着高大挺拔的悬铃木,枝头黄绿相映,叶子下沉坠着翠色的、覆盖有细软绒毛的球状果实。低矮的洋房连绵伏卧在树影之后。放眼远望,可以看到山的一角从建筑间显露出来,兀自支撑起点缀云朵的湛蓝天空。


鞋子踏上砖石铺就的路面,发出既不清脆也不沉闷的冽响。路过市中心的广场时,一群白鸽被脚步声惊扰,呼啦啦地飞落至周围的房顶上。你顺着响动看去,却见广场角落成片矗立着帐篷。它们像滴在画布中央的油渍,为原本流畅的旋律掺入了一段不和谐音。


你向切嗣打听其用途。他斜了帐篷一眼。


“是西亚、北非迁来的难民,”他说道,“大概是政府还没安置好。”


听完他的话,你好奇地扭头观察不远处的人群。切嗣思索一阵,转而牵起你的右手。


“别跟丢了。”他沉声提醒道。


二十多分钟后,你们到达了位于半山腰的某间小诊所。进门前,他忽地放开了你,这使你不禁萌生出微小的失落。


整间诊所的装修风格简约明快。前厅被布置得很温馨,房间一侧设有电视机,另一侧安置了一排暖色调的等候椅。几盆长势茂盛的绿植占据着墙角处,极大地缓解了患者的焦虑情绪。再往深去,可以窥见诊疗室掩藏在阴翳之中,其内整齐陈列着病床、药品柜及基础医疗器械。兀立在接待台后的,是个身披白大褂,体型瘦削、满头灰发的亚裔男性。他虽刚到中年,气质却已是历尽沧桑般的老成。


男人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里的新闻。见你和切嗣进门,一丝讶异渐渐爬上了他的眉眼。


切嗣走上前,向对方简洁说明来意。男人的视线在他身上逡巡数遭。


“你又多管闲事了?”他对切嗣道。


好在他使用的是你的母国语,你们之间没有交流障碍。切嗣讪笑一下。


“分内事而已。”他不着痕迹地反驳,“所以,能不能让她在你这里工作?”


男人继而低头审视着你。你下意识绷紧背脊。


“有从业资格证吗?”他问你。


你坦诚地摇头。


“那我不能收。”


“但是她的专业能力很优秀,”切嗣抢道,“上次我受伤时,也是她帮我...”


男人固执地摆了摆手。非常负责任的是,遑论被怎样软硬兼施地游说,他都坚决不雇佣来历不明的人。最后,切嗣实在拿他没办法,只好搬出杀手锏。


“拜托了,帮我这一回,”切嗣双手合十作恳求状,“就当是还那件事的人情。”


话音落下,男人脸上的决绝被惊讶之情取代了。他嘴唇微张,不可置信地盯着切嗣。


“想不到你会主动提起...”说到这,他哽住话,目光落向你的脸庞。


“...算了。”他应允道,态度稍有软化,“看这孩子挺可怜的。能跟卫宫扯上联系,想必也经历了许多糟糕的事吧。”


“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切嗣不满地抗议。


那天之后,你便跟在男人身旁,承担起类似护士的辅助职责。他是这间设施的拥有者,同时也是唯一的坐诊医生。每日你都会早早起床,将亲手做的午餐打包装好,赶在对方上班前来到诊所大门处。起初你只被安排了简单的杂事,诸如打扫房间,整理病历档案,或者对药品、器械的使用情况进行管理记录。再往后,待掌握了一些日常用语,你开始帮忙接待病人,回答诊前咨询,以及在诊后对他们进行电话回访。偶尔,你也会遵照医生开具的处方单,做些取药、收银的活计。至于关键的问诊及治疗过程,他从未让你参与过,只准许你在一旁学习性地观看。


平日里他话很少,除了工作交接外基本不作闲谈。他行事风格严谨,对待患者认真负责,与此相对,却像已燃尽了生活热情似的,完全不注重自己的身体健康。某天中午你看到他在用牛奶煮泡面,追问之下才得知,是因“懒得做饭,而泡面太乏味,姑且用牛奶补充下营养”。


身为医生,怎么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呢,你心中嗔道。于是你决定也为他带一份午饭。他本想婉言拒绝,但在你的坚持下,最终也不甚坦然地接受了。


你们的关系日渐熟络起来。每当有病人对你感到好奇,向医生问起你的身份时,他总会翻过一页病历,掩护道。


“她是我女儿,来帮忙的。”


你默不作声,视线飘向摆在诊桌上的相框。照片中的医生比现在年轻几分,他笑得和蔼,右手揽着一名与你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女孩也亲密回抱住他,脸上洋溢着暖阳般纯净灿烂的微笑。


随着工作变得繁忙,你与切嗣的见面机会大幅减少了。二人的作息规律几乎不相符,平时他不是早出晚归,就是一连好几天都见不到人影。某个难得闲暇的早上,你吃完饭,准备依照惯例温习德语单词。你刚拿出书本走到餐桌前,切嗣蓦地推门而入,打断了你的学习进程。


他看起来一夜未睡,眼眶处挂着浅淡的黑眼圈。你探出身,担忧地问他“肚子饿不饿,要不吃点东西再去休息”。切嗣沉默几秒,点了点头。


你为他重新制作了早餐。被烘焙得色泽金黄的吐司,肥瘦适当的烤培根,温热的牛奶,还有添加了少许白糖、呈现出松软口感的蔬菜蛋卷;你将它们精心装入杯盘,一并摆放至桌上。


“你不用去诊所吗?”


切嗣一边动筷一边说道。你收拾好灶台,端着书坐到他对面。


【医生说今天放假。


他回想了一下日期。


“...这样啊。”


说完,场面陷入静默。四周仅余竹筷磕碰瓷器的丁零脆响,以及手指翻动书页时的沙沙响声。


“医生跟我说,你每天都给他带午饭,”他咽下食物,试着向你攀谈,“说实话,我有点羡慕。”


你专心沉溺于阅读中,只随意“嗯”一句。切嗣继续道。


“我时常想,‘要是今后也能吃到你亲手做的饭该多好’,之类的...”说到这,他自嘲似的低语,“哈哈,我在讲什么得寸进尺的...”


【我还以为,你是那种不会与人深交的人。


你不经思考地脱口而出。待许久听不到对方回应,你才意识到说错话了。你略带慌张地抬头看去,只见切嗣默然注视着你,眼瞳中掺杂了些许错愕。


【那个、我没别的意思...


你连忙解释。切嗣埋下头,往嘴里胡乱塞了一口吐司。


“没关系,”他淡淡道,“我的确如此。”


用餐结束后,你从切嗣手中截下碗筷,告诉他不必操心家务、赶紧回卧室睡觉。在冲刷的水流声充斥耳畔之际,你隐约听见他发出苦笑,语含疲惫道。


“抱歉,”他的身影消失在门扉那端,“难得见一面,我却只会谈些无聊的话题。”


三天,五天,一周,半月...他回到这所公寓的间隔越来越久。他好像在有意淡出你的人生——当察觉到这一点时,时节已推进至十一月中旬。


你手执一块抹布,为诊所中饰养的绿植擦掉叶片上的灰尘。电视机里播放着某地民众抗议游行的画面。因看不懂字幕的含义,你向医生询问这件事。


“说是有个富商把未成年少女聚集起来...”斟酌良久,他终是没能说出那个词,“造孽啊。”


...这起案件,会不会与教会有关?


你不由想到。你从未相信向神祈祷能获得庇佑,但此刻,你由衷地期望着,切嗣那边能一切顺利。



眨眼间,时间进入十二月。气温日益寒冷,街道上俨然一派凄清萧瑟的景象。你将切嗣赠予的樱树枝从窗边挪开,小心安放在更为温暖的角落。


某个阴云密布的傍晚,你正披着白大褂坐在接待处,有些困倦地读着医学书里的内容。不知怎地,从清晨起床开始你便觉得咽喉刺痛,而你只以为是着凉了,未把此事放在心上。医生端着水杯自诊疗室走出,瞥了一眼阴沉的天色。


“要下雪了,”他对你说,“你早点回去吧。”


你换上常服,对医生道了别,独自踏上回家的路途。行到半道时,天空中洋洋洒洒降下初雪。它们纷飞跌坠至你肩头,在体温的煨暖下融化为星点水渍。


你呼出白汽,遥望着天边黛青的暮色。很快地,路面被稀薄的积雪所覆盖。靴子踩在其上,传来雪沫坍塌的咯吱响动。视野里一个人都没有,诡异的是,你却时而听到不同于自己的脚步声。每当你在街角驻足,抑或快速通过十字路口时,它总会随之减慢或加快步速,幽灵一般紧紧跟随在距你不远的地方。


喉口的压迫感愈发强烈,甚至达到抑止呼吸的地步。你紧张地瞟向停在路边的汽车。一抹黑影自后视镜中一闪而逝,瞬间被眼角余光捕获。


...被跟踪了。


你当即转了个弯,俯身藏入最近的暗巷里。你靠坐在墙脚,攥紧那柄弹簧刀,努力压抑住高鸣的心跳。


...对方是犯罪者,还是教会的人?


一串急切的足音从墙壁那侧倏忽飞掠,向着道路尽头迅速隐去。你咽口唾沫,心中回忆起舞弥教给你的技能。脏器、动脉、筋腱、关节...你反复确认着人体弱点的位置。本是为了治愈疾病才记下的知识,如今却被迫为了伤害他人而使用。


但是,你别无选择。又等了一阵,确认那人已经走远,你从巷口悄悄钻出,想尽快向着反方向移动。


就在这时,一柄十字形的细长剑矢自左侧袭来,裹挟着凌厉的破空声,电弧似的蹭过你的脑后。像在警告你“别轻举妄动”般,它精准地斩断了那条樱色的发带。原本挽起的长发披散下去。你僵住步伐,惊恐地望向来者的身影。


男人体格高大,整副身躯裹藏在漆黑的长袍中。因被兜帽遮住了大半边脸,你无法辨清对方的表情。转瞬,崭新的剑矢出现在他指间。他抬手作预备投掷的动作,向着你一点点逼近。


如果不顾一切地逃开,肯定会被下一轮攻击击中吧。


你绝望地想着。当两人近到只有几米之遥时,你将心一横,再度握紧手中的武器。


你伏低姿态往他面前冲去。他立即起手,反射性地想掷出剑刃,却不知为何突然迟疑了。你用尽全力撞向他的身体。二人同时重心不稳,狼狈地纠缠翻倒在雪地里。些微雪花被气流搅扰,扬撒至半空中,短暂迷乱了你的视线。


你跨坐在他身上,将匕首高高地举起、落下,用力刺向他的眼睛。


“比之枪械,用冷兵器杀人需要更大的勇气”,舞弥的忠告在你脑海盘旋。现在看来,她说得没错。


在刀尖即将抵达虹膜的前一刻,你下意识松了力道。利刃切割皮肉的声音响彻耳际。温热的血液滴落在他颊侧,又因重力拉扯淌至雪间,在其上印染开一片片红痕。他以右手扳住刀身,一脸平静地仰视着你。从兜帽下显露出的,则是你所熟悉的神采和面容。


【你是...


你认出了对方的样貌。在那个遥远的夏日,你和他曾有过一面之缘。趁你陷于震惊中时,他咬牙掰开那把利器,将之甩到一旁的墙根处。随即,他转手揪住了你的领口。


他轻而易举将你压倒至身下,你们的立场彻底反转了。虽只被他以极轻的力度抓着,你却如同颈间箍了枷锁,不由自主地喘息急促起来。


莫名的火焰烧灼感舔舐着你的气管。他微抬右臂,无情绪地注视着掌心留下的伤口。


“这是卫宫切嗣教你的?”


他沉声问道。然而,你痛苦得一个字也答不出。又垂眼睇视了你一会,他手指加力,狠狠掐住你的颈项。


“这之后,我有事要向你确认。”


在意识完全被黑暗吞噬前,你听到他如此低语道。


再醒来时,你发觉自己侧躺在地面,周身被冰冷的麻痹感充盈了。你坐起身,花了很长时间适应浓重的夜色。此时你正处于某间废弃仓库中,目之所及林立着高耸蒙尘的货架。它们有的残破不堪,有的堆满杂物,在死寂般的氛围里,无言地冷眼围观着你的悲惨境遇。矩形的窗户开在架子上方,凛风与细雪自缺口不断灌入,使得周遭温度愈发难以忍受。你抱紧双膝,竭力挽留亟欲流失的热量。


你低下头,视线落向脚边的地板。怪异的是,仿佛被荧光颜料描画过,一轮形状饱满的、附有繁复花纹的圆环刻印在你下方,持续散发出淡蓝光芒。它简直就像你在小说中读到的魔法阵。你犹豫地伸手去碰,指尖甫一越过边缘,一股类似斩首的剧痛便蓦地袭击了你,险些令你心脏停跳。


你从死亡的幻象里挣脱,害怕地蜷起身子。荧蓝光辉炫目了些,昭然彰显着存在感。


不知等待多久,一串悠长的漫步声自墙壁对面缓慢行过,须臾停驻在门扉处。来人踏入室内,打开天顶的灯。黯淡的暖黄灯光霎时铺满房间,你微眯双眼,抬头看向那人的方位。


褐发男人已脱除了长袍,身上穿着教会派发的立领制服。窥见他胸前悬挂的十字架,厌恶感在你心底油然而生。他默然走至你近前,半跪在光圈外,将手里提着的录音机放置在旁边。与初次相遇时同样,他右手处缠缚着绷带。


你偏开头,一副拒绝交流的样子。他直白地盯视着你,缄默片刻后,率先开口。


“追踪你的去向时,我意外查到了一些事。”说着,他取出一盘磁带,“是关于你父母的。”


听闻这句,你滞住呼吸,惊异地望向男人的脸。他面不改色地将磁带插入卡槽。


“这是空难发生之前,在附近海域活动的船只截获的无线电信号。”他施力按下播放键,“听一下吧。”


起初扬声器里传来的仅是一片刺耳杂音。不出数秒,混沌被逐渐明晰的交谈所覆盖。那是个带有俄国人口音的女声。报告完飞机所处的坐标,她十分冷静地描述起现下面临的境况。


“任务失败了。想不到那家伙竟然...”说到这,电流暂时将人言遮过,“客舱里全是那东西。我目前在驾驶室,下一步准备在附近的机场降落。”


更让你震惊的是,紧接着答话的是切嗣的声线。


“但是,那玩意很危险,”他的语气里满是焦躁,“如果真的传播开,不仅是机场,可能整个城市都会...”


“我没别的办法。”女声抢道,“况且我身边还有两个幸存者。”


你从她口中听见了父母的名字。


“他们是传染病学的专家。”女声解释着,“飞机降落后,由他们去和当地政府交涉,用防治疫病的规格处理此事,应该能将损失降到最低。”


切嗣一时无答。随着寂静延长,你喉咙发紧,心中的不安也越积越深。


“这太冒险了。”切嗣下了判断。


女声重重地叹息。


“我说过,我别无他法。”她强调。


一阵长久的沉默,久到让你产生通讯切断的错觉。而后,切嗣以略带喑哑的嗓音唤她。


“...娜塔莉亚。”


似乎对在任务途中被叫本名感到反常,她的回应中有一丝诧异。


“什么事?”


播放键兀地弹起,录音至此中断。男人漠然审视着你愣怔的神情。


“几分钟后,航班被身份不明的武装分子击落了。”他暗示凶手的话语仿若刀刃,将你扎刺得鲜血淋漓,“我不确定这是卫宫切嗣所为。但至少,肯定与他有关。”


你嘴唇颤抖,思想混乱得说不出一句话。男人继而凑近了你。


“看来你并不知晓这些,”他循循诱导道,“虽表面无害,他却一直对你有所隐瞒。你...”


【为什么...你要告诉我...


你眼眶含泪地诘问,半是悲伤,半是对残酷真相的愤恨。男人眉宇间浮现出热切。


“因为我对卫宫切嗣...不,是对你们两个感兴趣。”他探出身,双手用力攫住你的臂膀,“若说最初他还在教会事件中权衡利弊、各方斡旋,那么从某一个时点起,他的行为模式就彻底改变了。不论牵涉多少无辜的人,造成怎样的社会影响,他都执意要扫除威胁...”


抓握的力气大得几乎要烙下淤青。你心悸地仰视对方,那一贯静似死物的棕瞳中,终于萌生出人类的感情。


“他找到了自己的答案。”他深深地望进你的眼睛,“一切变化,都是从遇见你那刻开始的。”


“你到底对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脑内闪回两人相处的温馨画面。它们宛如托举晨露的花朵,为你苍白枯涩的人生枝干装点上绚烂的色彩。你深刻地明白,在过去一年间,哪怕不曾交付真心、他也从未有过加害你的实质举动。相反,他总是收敛锋芒地对待你。而因往昔罪孽的披露,他所展露出的这份珍视,又被再度赋予了新的含义。


【我...


透明的泪水滑落。你悲戚地发现,如今已没有余裕去想温情背后的苦楚。


【我只是...一直待在他身边...


话音刚落,抓着你的手指忽地收紧了。男人眉头紧蹙,眼中的期待全然被困惑取代。


“只是这样...?”


像是获得了意料之外的回答,他反复呢喃着这句话。


“只是这样...。”


旋即,又像突然理解了什么,一种夹杂着愠怒的失望显现在他脸上。他突然放开了你,兀自站起身。你低垂眼睑,轻颤着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最后注视了你许久,男人决然转身离开这个房间。浓酽的黑暗重新笼罩你的视野。在你崩溃的呜咽中,窗外的风雪声愈发呼啸骇人。



你一夜未睡,仅瑟缩着身子躺在原地,默默等待黎明的到来。窗口的天光由暗至明,清晨时分,山峦间的乌云悄然消散。几只雀鸟啁啾鸣唱着,轻盈飞落至窗沿,稍微歪头打量你的身影。


不知是否被术式影响,这期间你不饥饿,不干渴,也不困倦。取而代之的,仿佛全身的力气被尽数抽干一般,你疲累得连移动手指都做不到。你吐息缓慢,心脏极其虚弱地搏动着。如同沙砾自漏斗的孔洞中泻下,生命力不断流失的感触化为实体,挤压折磨着你的神志。


即使接受舞弥姐的训练,我却依旧这样没用...


你眨眨眼,不由得胡思乱想。一只麻雀跳到你面前,试着轻啄你的指节。


希望医生以后能好好吃饭...


可以预见凄惨的终末,若是不回到“收养者”身边,等在前方的必然是衰竭而死的结局。你轻叹一声,任凭鸟儿惊叫着从你指间逃开。


当回忆起切嗣敛藏温柔的面容时,你的胸腔被莫名的情愫填满了。虹膜不自觉地变得潮湿。你闭上眼,努力憋忍几欲落下的泪水。


连你自己都觉得意外,事已至此,心间蔓延的却并非悲哀、憎恨,而是对过往时光的留恋,还有依然根植于此的思念。“好想见他,想和他在一起”,你咬住唇,迟钝地思考着,“这种感情,到底算什么呢”。


结论悬在那里,要承认它,需要莫大的勇气。


...为什么,没能早点察觉到呢。


日移影斜,炽白的太阳沉入地平线,又在下一次轮回爬上天空。在意识模糊的煎熬中,你独自挨过了两个日夜。第三天的清晨,某人进入这间仓库,放轻脚步走到你身前。他揽起你的肩膀,以指腹擦去你颊侧的灰尘。


你竭力睁眼看去。映入眼帘的,是男人无甚表情的脸。


“有人来接你了。”他说道。


他带着你来到一座空荡荡的厂房。甫一踏入门扉时,他故意推了一下你的背脊。你失去平衡向前扑倒,仅够勉强伸手去挡,缓解坚硬地面造成的冲击。


你浑身乏力地伏在地上,艰难地调整紊乱的呼吸。一只手提箱被从不远处抛掷过来,蹭着地板滑至你眼前。


“修女的手稿都在里面。”随之传来的是压抑怒火的话语。


切嗣...?


你很想抬头确认,但是,身体虚软得使不出半点力量。男人俯身拎起箱子,默然检视其内的物品。


良久过去。


“这是什么意思?”


他抽出一张纸页,向切嗣询问道。


“强制证文。”切嗣语带冰冷,“我今后不会再插手这件事。”


又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男人关上手提箱,缄默地从你旁边退开。紧接着,带有些许焦急的足音渐次靠近,须臾停驻在近前。切嗣单膝跪地,将你整个人纳进臂弯。你偏开头,视线扫过兀自站立在远处的男人。


他冷漠地回视你,除却失望,棕瞳中还隐藏了细若尘埃的艳羡。“在找到答案前,他一定会毕生追问下去吧”,不知怎地,你就是有这种预感。


熟悉的体温近在身侧。你聆听着躁动的心音,阖上眼,安稳贴靠在切嗣怀里。


【这样,没关系吗...?


若交出手稿,则意味着以往的成果全部化为泡影。他又将你抱紧了些,两人的吐息交叠在一处。


“...你得救就好。”


像甘愿卸下所有责任般,颤抖的话音里掺杂着释然。



再睁开眼时,你恍惚望见视野正上方悬挂着吊瓶。你仰躺在诊所的床上,手背处别着一枚输液针。你捂住额头,努力想坐起身来。一只手忽然把你按回床铺。


“你现在还不能动。”身旁传来舞弥的声音。


你目光游移,只见舞弥搭着你的小臂,满脸担忧地守候在病床前。再往远瞧,医生双手插兜靠立在墙边,放松地舒了口气。


你将房间环视一遭,但没寻见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某个放置在桌子上的黑色物体引起了你的注意,你凝神看去,却认出那是记录着切嗣与养母对话的磁带。犹如钝器重击的沉痛侵袭了你的心,为其蒙上一层阴翳。


【那是...


你伸出手指,嗫嚅着指向它。


“切嗣说,是从你衣服口袋里发现的。”舞弥答道。


那么切嗣很有可能听过了。想到这,你愈加急切地问。


【他现在在哪?


闻言,舞弥与医生对视一眼。


“...他已经离开城镇了。”舞弥说。


在医生的悉心照料下,只消半月,你的身体便从虚弱状态中康复。年关已至,医生将你邀请到家里,打算和你一起跨年。你疑惑于他“为何不与家人团聚”,细问之下才知道,他的亲生女儿、唯一的亲人,早在很多年之前过世了。


晚饭做好后,玄关处蓦然响起叩击声。你脱除围裙,小跑着去开门。舞弥提着礼品的身姿出现在门外。


“切嗣托我来看望一下你们。”


她将年货塞进你手里,顺便拍去肩上的雪沫。你将她让进屋内。


【他不回来吗?


“他说有事要忙...”她“啧”一声,皱眉抱怨道,“什么‘有事要忙’,我看他就是想逃避现实。”


为了安抚舞弥的烦躁情绪,你识趣地为她添加一副碗筷。


转年二月,你以难民身份获得了该地的居留权。不久后,新闻里报道了某富商在狱中自杀的消息。未被揭露的罪恶尽数湮没于黑暗中,再不为世人所知。



冬去春来,时节转眼踏入四月。你将男人留下的磁带用纸包好,悄悄藏到收纳柜的最深处。城镇的街道也渲染上盎然绿意。樱树枝一如往常地盛放着,在温暖日光的洗礼下越发光彩夺目。


自从发生绑架事件后,医生就再也不放心你独自一人回家了。每天下班,他都会亲自把你护送到公寓附近。某日深夜时分,你和医生关闭了诊所大门,相互陪伴着往山脚下走去。一路上你们有说有笑,在旁人看来,宛然一副父女相处的温馨画面。


你们在街角道了别。随后,你裹紧身上的外套,转身往家的方向行进。暖风微拂,已抽芽的枝条发出清脆悦耳的沙沙声,在路面与墙壁间投射下交错暗影。你循声抬头,却意外地发觉,与往日的冷清不同、三楼东侧的窗户竟隐约透露出灯光。


你呼吸一滞,心脏忽地高鸣起来。你不自觉地加快脚步;打开门扉时,终于见到了那个日夜牵挂着的身影。切嗣似乎刚到不久。他连风衣也没脱,仅是双手插兜默立于客厅内,出神地望着茶几正中摆放的樱树枝。


你曾无数次设想过与他重逢的场景,同时也设想过,在经历了种种坦诚与欺瞒后,自己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对方。但是,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在他回神之际,你欢快地冲上前,整个人扑进他怀里,用力揽住他的身体。


【欢迎回家...!


你喜悦地大声道。切嗣被你撞了个趔趄,堪堪稳住身形。


静默了好一阵,他犹豫地回抱住你。


“...我回来了。”他哑着嗓子说道。


至该歇下时,你换上单薄的睡衣,忐忑地站定在主卧处。你轻轻叩响面前的门。不多时,它辟开了一条缝隙。


你瞅准时机溜进门内,以极快的速度钻入被褥中,将被子拉高盖过鼻尖。切嗣握着门把,无言地怔在原地。半晌,他随手把门关上。


他默然走到床边坐下,十指交握,窘迫地不看你。与最初的从容相较,此刻他有一些拘谨。


两人缄默许久,


【我想问...


“关于你父母...”


又相继出声。切嗣哽住话,数秒后,他嘴角扯出苦笑。


“你果然已经知道了。”


他亲口对你坦白了真相。事实正如你猜想的那样,在那场空难发生前夕,切嗣与娜塔莉亚接下了针对某个乘客的刺杀委托。然而,计划不够周密。随着目标生命的逝去,被其藏在身上的“类似病原体”的东西也急速扩撒,瞬间肆虐了整个客舱。仅有你父母和他养母侥幸存活,一同躲到驾驶室。她向切嗣发出沟通申请,之后,便是磁带中所记录的样子。


通讯结束前,他作出与少年时相反的抉择。


“直到在那个庭院中和你相遇,我才意识到,自己到底犯了怎样的错误。”


他微微弓身,一手颤抖地扶住额角。墨色眼瞳掩藏在发丝阴影间,其上覆盖着一层水雾,晦明难辨。


“你原本拥有幸福的家庭。你父母也是很优秀的人,如果还在世,他们一定能挽救更多生命。我却...”


你坐起身,心疼地抚上他攥紧的右手。丝缕温存无法治愈刻骨的伤痛,他自顾自地说下去。


“事到如今,我已不奢求你原谅。”他阖上眼,“只要能让你宽心,无论做什么我都...”


面对同样在那起事故中失去至亲的人,你怎么狠得下心去憎恨呢。更何况,真正能称为“悲剧源头”的家伙,早已在十年前葬身海底、尸骨无存了。你小心靠近了些,握住他冰凉的手,将身子倚靠在他肩上。


【所以,你得补偿我。


你故作严肃道。切嗣闭了嘴,背脊微有震颤。


【做我的家人吧。


话音落下,切嗣先是一怔,继而不可置信地看着你。你微笑着抬头回望。


“诶,什么...”他脸上显出惊愕的情绪,“你说、让我...”


【做我的家人,我就原谅你。


你笃定道。然后,你鼓起勇气,探身吻住他轻颤的双唇。如蜻蜓点水般,你只在他唇上驻留了一瞬。紧接着,你脸颊通红地垂下头去,不敢再看他的表情。


“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你抿紧唇,在心底默默祈祷着。你安静地等待他的回应。秒针转过几圈,切嗣深吸口气,十分珍惜地回握住你的手。


两人手指相扣,就这么倚靠着待了很久。时间寂静地流淌,耳畔仅余挂钟滴答声,以及心脏缓慢而安稳的搏动。


思索片刻,切嗣再度开口。


“其实,我还有事想坦白。”


他以指尖搔着鬓角,不好意思道。你疑惑地投去目光。


“你被教会的人绑架时,我曾想过放弃你,为了保留修女的手稿...”他话锋一转,辩解道,“但是,只有几秒,真的只有几秒!我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件事你能不能一起原...”


听完他的话,你心凉半截,气不打一处来。


【你个没良心的...!


你抄起手边的枕头,半是嗔怒,半是无奈地砸到他身上。与你的态度相对,他反而笑得开心。


【你自己一个人孤独终老吧,


说着,你跳下床铺,向门口快步逃去。


【我明天就找医生和舞弥姐...


或许是因走得太急,你刚到门边,便被略长的裤脚绊了一下。“完蛋,这下出丑了”,向前扑倒的瞬间,大脑立即得出这个结论。你认命地放弃挽回平衡的举动。空气流转间,预料中的疼痛却并未降临。


你诧异地仰头看去。切嗣不知何时到达你身后,正用双臂稳稳环抱着你。


他究竟是怎么...


未待你反应过来,他忽然将你打横抱起。你心慌地揪住他肩膀的布料。


【等、做什...


“睡觉啊。”他轻笑道。


他抱着你腻歪回被褥中。两人同床共枕,身躯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感受着他沉静的注视,以及近在咫尺的吐息,你的脸更红了。


冷静下来想想,他的话仍有违和的成分。“直到在庭院中相遇”...难道说,他甫一见到你、还未读过修女的手稿时,就已知晓你的身世吗。


你向他道出疑问。切嗣眉头紧皱,纠结地盯视着你,良久,他叹息一声。


“看来你真的忘了。”他说道,“十年前,我们曾见过一面。”



你身着丧服,孤独地靠坐在樱花树前,用手背擦抹不断滑落的泪水。一片乌云遮住日光,转眼间,天色又阴沉了几分。宾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脆弱花瓣被风拂落,翻滚着摔入沾染泪痕的泥泞里。


一名穿着黑衣的青年停驻在你近前,低头打量你的样子。少顷,他单膝跪下,向你递出一封信。


“我是你父母的同事,”他攀谈道,“这是他们寄放在我这的钱。”


你犹豫着将之接过,在被泪模糊的视野里,对方的面容不甚清晰。你攥紧手中的信,哭得更伤心了。沉默一会,他伸出手,温柔地抚摸你的头发。


“好好活下去吧,”他说,像在勉励你,又像在自言自语,“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那个人是你...


你贴靠进切嗣怀里,庆幸地揽住他的肩背。


“这份倾慕之情,如何才能细致言明呢”,你心想,“不过,不必焦急,往后还有漫长的光阴”。


——等候在前方的,是谁人都不会再“失去”,已有残缺,却仍旧完满的结局。






<番外> 起始之夜


我移动手腕,在那孩子的“收养证明”上落下最后一个句点。接着,我看向铺平于桌面的地图。如遍布蛛网般,其上描画着深浅不一、粗细各异的铅色线条。它们从各个角落穿插而来,最终聚集于某一点。


早在十年前,那孩子刚到福利院时,我就对她持有的巨量钱款感到怪异。她说是“父母留下的积蓄”,但深究过后,我却知道并非如此。汇入卡中的资金流起始于世界各地,若仔细调查,却找不出丝毫违法的迹象。与那场诡异的空难一起,此事仿若重重迷雾,纠缠困扰了我许多个日夜。


直到某一天,教会高层下发警告:有个叫“卫宫切嗣”的人正在调查我们涉及的案件。我将他的活动轨迹和地图重叠,竟意外发现,他每到一处时启用的账户,与铅痕的端点完美重合了。


一个大胆的设想在我脑内形成。几经周转,我联系到那个男人。


暮春时节,风中浸润着花的甜香。


“如果你有时间,再带威廉散散步吧”,我对那孩子说。她点头应允,走出房间。


在福利院的庭院里,她与那个男人“偶遇”。我站立在窗前,窥见他脸上的惊讶神情,便确信自己的猜想并无差错。


把那孩子支走后,我将男人引至会客室。我将部分手稿,以及属于那孩子的一页,尽数交予对方翻阅。


他默读完纸上的内容。


“你就不怕我拿这些为自己牟利吗。”


他冷冷道,话语里掺杂着敌意。我轻笑一声。


“怎么处理它们是你的自由。”我顿一下,“但是,如果不了结此事,那孩子迟早有一天会死于教会手中...”


“你在威胁我吗?”


彻骨的杀意自他那方蔓延过来,几乎冻结了我的神经。我咽口唾沫,竭力压住颤抖不止的双手。


“...只是陈述事实而已。”


我故作镇定道。又闭嘴沉思一阵,他收拾好手稿,站起身。


“带我参观下她的住处吧,”他说,“我好歹是以‘收养者’身份来的。”


我带着他进入宿舍。男人停留在那孩子床前,伸出手,拾起她枕边的书本。除了杂志,那里还摆放着数本医学书。上面以记号笔标注着重点,密密麻麻写满笔记,足以证明她的用心。


翻看手里的书时,男人身上的棱角奇迹般地软化了。他目光虚浮,似乎记起了什么遥远的事情。


良久之后,他把书放回原位。


“我今晚来取剩下的手稿。”


他告知我。我清楚地知晓,对我而言,这句话意味着死刑判决。


当天深夜,男人遵照诺言来访。我把全部手稿交出,看着他将之收入手提箱中。


我祈求他,希望他能“救出幸存的孩子,让所有人受到应有的惩罚”。他答应了,随后从怀里掏出枪支。


“让所有罪人受到惩罚...”


说着,他将子弹上膛,漠然指向我的心口。


“那么,就从你开始吧。”


耳膜捕获凛冽的枪响前,剧痛已在我胸腔扩散开。我脱力向后倒去,脑内闪回数十年间在此任职的画面。我站立在樱花树下,双手交握,满心欣慰地守望着嬉闹的孩童们。似是察觉到我的视线,那孩子小跑过来,欢快地扑进我怀中。


【修女...!


她对我撒娇。若是双手未沾满罪恶,我多想回抱住她,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


——努力活下去,不要像樱花那样易逝。


在下一枚子弹将幸福的图景击碎时,我由衷地向神祷告。






彩蛋:


*最开始在双层公寓时,切嗣找到住在隔壁的混混,揪住他的领口,恶狠狠威胁:“以后再吵我睡觉就把你扔海里去。”


(其实他不觉得吵,是怕你睡不好)


混混内心:草我是不是惹到黑社会了,好恐怖。


*绮礼第一次伤成那样,是因为徒手接子弹(绮礼你好勇),那次他没能施放治愈术,因为切嗣的子弹经过了特殊处理,有抑制魔术的功效


第二次被你刺伤后,绮礼莫名想着“算了,留条疤也没什么不好”,就也没用治愈术


*将你从舞弥那接回时,切嗣的心路历程:“发生那件事(强吻)后,她非但没吃醋,反而跟舞弥相处得很好,说明她根本不在乎我...而且她居然直呼舞弥名字,却只叫我姓氏...好气...


...话说回来,我有什么资格生气啊。”


*试图停住樱树枝的时间时,切嗣失败了很多次


*被切嗣埋到沙发底下的人就是杀害医生女儿的凶手,诊所放假那天是她的忌日(那日医生无心工作)。切嗣说的“还人情”,是指“还我帮你复仇的人情”。


*绮礼向教会报告了你的“死亡”


*回到城镇、解开心结后,切嗣与舞弥在酒吧见了一面。


舞弥(端起酒杯):“所以你是怎么忍住几个月不发泄的,你变性向了?”


切嗣:“就别开我玩笑了。”


舞弥:“难不成是有心上人了?哈哈...”


切嗣(默默吸烟):“......”


舞弥:“...真的假的。”


(解释了一番来龙去脉)


舞弥:“结果你还是没对她出手?你什么时候变这么纯情了?”


切嗣:“...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形象啊?!”


切嗣心想:因为太在乎,反而没办法下手啊。



其他结局:


如果你不能原谅切嗣,你们将此生不见、形同陌路。你会被医生收养,切嗣也在“贯彻正义”的道路上走下去,最后成为英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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