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就在刚才，宫城县乌野市中央区元町一丁目发生了一起恶性杀人案件，受害人为女性，凶手作案手段残忍，目前仍在逃窜中……”


************************


雨。
永不止息的雨。
在这灰色的城市间落下。
灯光在积水的地面被过滤成一层潮湿的青色，明黄色的警戒线已经拉起，安全局的吉祥物机器人正对现场的群众逐一检查色相，将更多好奇或是好事的人隔绝。
亲眼目睹尸体的惨状时，山口忠仍然控制不住地胃部一紧，强烈的反胃感冲上喉头。
无论工作多少年也无法适应，当“人”失去作为人的生命，而变成一滩没有意志的肉片的状态。这份恐惧维系着脑内的常识，将色相中的杂质清除舍弃。
猎犬们逐一出笼。当山口因为眼前的惨状而站立不稳的时候，一只手扶住了他颤抖的脊背。
“阿月——”
并没有给予自己呼唤姓名的机会，年轻的执行官松开手，冷淡地提醒着山口现在的身份。
“山口监督官。请下达搜查指令。”


为什么可以无动于衷呢。
镜片后的双眸凝视着支离破碎的人体，修长整齐的手指抚上已经冰冷的内脏，拨开凝固的筋膜上的脂肪，从腹腔中取出一小包塑料制品。
“这是最近市面上流行的一种新型药品。”
将发现物递交给勘察人员，月岛萤取下手套，整了整衣领。
猎犬的嗅觉。这是越过了彼岸的界线之后才能拥有的能力，凝视深渊之时，自己也化作了深渊的一部分。细雨沿着伞沿滴落，滑过西装的肩线，最终溶于积水。
“应该是非法走私贩，想要抢夺药品的凶手在杀死受害人后一无所获，却并没有想到药品在受害人的身体里。”
月岛萤转身对搜查组长说：
“调查街头药贩，看看近期有没有突然间断掉与上家联系，或者资金断裂的存在。另外放出走私药品入境的假消息，用骨头的气味把这条疯狗从暗处印出来。”
这位老警官蹙起眉毛：“你这家伙，怎么有资格跑到这里来指手画脚……”
“要猎捕疯狗的话，靠另一条疯狗不是更方便么。”
冷淡的脸庞上出现了一道大约可以称之为“微笑”的裂口。
“毕竟，这就是刑事科豢养我们的理由啊。”


************************


违和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呢。
月岛萤并不是什么正义热血之人。比山口更晚毕业，却屡屡创下侦办案件的新纪录。被分配到同一个系的时候山口激动而紧张，一不小心便叫出了对方的乳名。
“阿月——”
“去物证实验室取一下化验结果。”顿了一下，月岛转过身，对着屏幕上的监控记录，看不清表情，“麻烦你，山口监督官。”
“好的。”


被刻意疏远了。本该是同期生，又是童年挚友，月岛却一直肆意地支使山口去做各种杂事，甚至连一同工作的前辈都看不下去，在休息日约山口见面。阳光穿透落地玻璃照进咖啡厅，室内纯白的摆设蒙上一层黯淡的灰霾。
“你和月岛监督官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矛盾？”
山口摇摇头。弥漫着热气的咖啡杯里倒映出自己的脸。
“你不觉得他对你的态度……有些过分了吗？”
“没什么。”面对前辈看似关怀的质问，山口却突然产生了一种针刺般的恐惧感，“阿月他一直都……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是吗。”
“嗯。”
“如果觉得委屈就说出来吧，不需要害怕什么。现在我们并不是以上下级的身份谈话，而只是朋友间的慰问。我不会因为你的话而有所行动。”
“是吗……”山口望向窗外。那里没有飞鸟与群山。
“我觉得，阿月是一个很厉害的警察。”
“很厉害。”


************************


那是一片染透金色的麦田。秋风吹跑了山口的帽子，迈动孩子的双腿追上红色的一点，山口回头寻找着玩伴的身影。
“看啊，是乌鸦。”
循着月岛所指的方向，山口看到了金红色的天际间飘散的无数黑斑。
“好可怕。”
山口缩起肩膀。食腐鸟们嘎嘎叫着掠过头顶，他紧闭眼睛，似乎这样就可以让烙印在视网膜上的黑斑消失。
“……永不复还。*”
“什么？”
月岛抬起手指，一只黑色的大鸟站在电线杆上，长久沉默地注视着他们。
“永不复还。”


************************


裂痕在扩大。
山口与月岛一同前去追击罪犯，山口将嫌疑人堵在小巷尽头，手里的支配者已经处在击发状态。
“……如果你开枪的话，我就杀了他！”
男孩的腿胡乱蹬着，却无法挣脱成年人的挟持。犯罪指数374。进入致命模式。
山口的手颤抖着。
“请……冷静下来……”
为什么要说这些没用的话。已经浑浊的色相无法再度回到澄清，但扣下扳机的话，此刻自己也将背负杀人的罪孽。
他站在悬崖边缘，炼狱的游魂向他招手。
看出山口并没有开枪的勇气，嫌疑人抬起脚，眼看将要逃离支配者的捕捉范围。
人体组织骤然间爆裂开来。血浆与肉片散落一地，被绑架的男孩坐在地上，满身是血，猛然间回过神，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月岛并没有多看自己一眼。


“这是正义所需的暴力。”


“我们并不是救世主。”


“我们只是猎手。”


************************


最近调任的日向翔阳是个意外开朗的监督官，新来的执行官看起来凶神恶煞，但实际上很听从指挥。刑事科的气氛因为新人的加入变得活泼起来，偶尔会让山口产生一种“自己可以向谁倾诉”的错觉。
有一天，日向忽然拽住山口的衣袖。
“有空聊聊吗？”


天台上的风很大。话语行走在阳光与阴影的交界线中，隐秘地渗进地底。
“我无意间翻到了月岛的档案。很抱歉。”
并不是值得特意道歉的事情。山口点点头。
“月岛以前是监督官？”
“嗯。”
日向抓了抓头发。
“难怪对刑事科这么了解……”
有几次日向冒冒失失弄错了文件格式，都是月岛帮忙改正过来的。
“他应该不会介意的。反正也没有特意要隐瞒过这件事。”
“知道这件事之后我都有点不太敢跟他说话了。”日向苦恼地扭着手指，“以前在同一个办公室工作的同事，突然间变成了监督官与执行官的关系，不会觉得尴尬吗？
好像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山口抬起头，仰望着刺目的太阳。
被剥夺警徽的时刻，月岛看起来比谁都要平静。就像早已预知到自己的命运一般，向镣铐伸出双手。
而山口却只能站在人群外，为那时内心的毫无波澜感到震惊。
犯罪指数34。
一直以来被隔绝在真正的罪恶之外，从未杀人也从未犯罪的山口，明白了什么。
“阿月……月岛他，是个很厉害的警察。”
山口忽然微笑起来。
“有时候会觉得他很可怕。为什么面对那么惨烈的抛尸现场可以无动于衷，为什么可以面不改色地对罪犯扣下扳机。”
“但是如果想要遏制罪恶的话，不可能让自己的双手一直都保持干净。
“为了逮捕罪犯，首先要理解罪犯的思考。拥有这种能力的他，一定有着比任何人都要强大的同理心吧。窥探人心的同时，也不得不陷落其中，明知这一点，却还是迈过了那道界线，我真的很佩服他。”


“我大概这一生，都无法与他站在同样的位置了吧。”


************************


“你早退了。”
毫不留情地戳穿山口，月岛松开领带，走到山口前面。
“啊，日向找我说了些事……”
“不感兴趣。”
“是吗……”
一前一后地走了一会儿，雨后的空气像玻璃一样，连阳光都能晃出声响来。
“下次不要再在现场呕吐了。”
山口低下头。
“对不起。”
“差劲透顶。”
“对不起。”
在快餐店的外卖窗口前停下，月岛点了一份炸薯条，塞进山口怀里。
“不许吐出来。还有，不要再向我道歉了。”
“对、对……”咽下条件反射般的几个字，山口捏紧了手里的包装袋，“那个，我可以叫你‘阿月’吗？”
战战兢兢地看着月岛的表情，被盯着看的人却转过身，迈开大步，向电车站走去。
“阿月？”
“啊。”月岛放慢了步伐，对山口露出不耐的表情，“快点跟上啊。”


“阿月……有没有后悔过呢？”
山口仰起脖子，望着车窗外的一大片麦田。乌鸦的叫声稀稀疏疏，随着夕阳逐渐远去。
“对于成为监督官的事，对于因为杀人变成潜在犯的事，对于作为执行官重新回到刑事科的事。”
“看着你战斗的样子，实在是又羞愧又嫉妒。我的话，大概一生都不会有勇气背负上阿月所承担的东西吧。
“我要怎么办才好呢。”


在黄昏与黑夜交界的时刻，世界沿着电车的轨道被拉长。远去的不只是风景，还有永不回头的光阴。
到站了。站在荒芜的站台前，眼前的画面与儿时相比，不过多了些斑驳的青苔。月岛抬头仰望着屋檐上的黑色鸟儿，忽然回头对山口说：
“你只要一直在那里就好了。”
山口眨眨眼。月岛抬起手臂，食指与中指比作枪口，瞄准了山口的眉心。灰尘闪闪发光，镜片后浅色的瞳孔微微收缩。
“当我无法回头的时候，希望你是那个扣下扳机的人。”
月岛轻启唇齿，吐出轻盈的“啪”的音节。微笑如同幻梦一般，消散在风中。


“这就是我对你唯一的请求。”


Fin



*永不复还：nevermore，出自爱伦·坡的诗歌《乌鸦》。“永不复还”是那只乌鸦唯一会说的话，也是乌鸦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