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喻文州着实不缺钱，而王杰希也由着他胡闹，或者说，完全是两个人在一起互相纵然对方的胡闹，所以，在圣索菲亚城市餐厅顶层的晚上，不但包了场、胡闹一整晚，回到家以后还变本加厉。
喻文州忙过这一阵子，恰好也得了一点空闲，于是干脆休假回家，实实在在的什么也不干了。王杰希当家庭煮夫竟然心平气和，他活了这么多年，见过的阵仗多了，凭着他的耐心和毅力，哪怕是干些琐碎的杂活，认真起来，也能做到世界一流。
不过，喻文州显然并不在意他杂活干得怎么样，只是一心一意地实施和享受自己心中的情趣。
于是一切就发生在12月23日中午的厨房。Marvell还不知道家里多了位不速之客，而喻文州呢，完全把“孩子过节会提前回家”这件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那天正好又下雨了，天有些阴沉，但整个一楼灯火通明，吹着温暖的人造风。听到开门的声音，两人同时一惊。
他们家的开放式厨房，只要开了家门，就能看见大半。
喻文州的手放在一个十分不检点的部位，更糟糕的是，这会儿再去拿王杰希的裤子，肯定是来不及了。
纵使两位再神通广大，也逃避不了下一秒Marvell推开门，直接投射过来的眼神。
“！！”那一刻Marvell比他们还要恐慌，他脸上瞬间爬满了不可思议和恍然大悟交错的神情，然后迅速转过身背对他们，“对不起对不起！”
他走出去，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王杰希扶额，“你不知道孩子要回来？”
喻文州也暗叹自己怎么过日子过得昏了头。他方才下意识替他挡了一下，不过，发生这么尴尬的事，他倒还是一副镇定模样：反正他自己又没光着。他亲了亲他，安慰道，“没事的。你就在这儿，我出去和Marvell解释一下。”
这一解释，就直接把人打发走了。Marvell还年轻，是个不怎么乱来的严谨的好小伙子。这种严谨，多少受了他“独身很多年仍旧洁身自好”的父亲的影响。可以想像，今天的所见所闻，绝对是一道巨大的晴天霹雳。
“我…”他站在门外，张口结舌，“我，那个…嗯，跟几个朋友有约。只是回来放箱子。嗯，对，就是这样。”
喻文州严肃地向他澄清，说自己已经结婚了，只是还没来得及带给他看看。见Marvell用一种一言难尽的闪躲眼神看着自己，他咳了声，“你想说什么，直说吧。”
Marvell连忙摆摆手，“不不不，我什么都不想说。”
他既然这么说，喻文州也不管是真是假，只叮嘱了句注意安全。回到屋里，王杰希已经穿得整整齐齐，正儿八经地坐在客厅。
“人呢？”
“说要去旅游。”
“……”王杰希拧了拧眉心。这下好了，他叹道，“你儿子得怎么想我啊。”
“不是怎么想你，是怎么想我。”喻文州耸了耸肩，“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大概率觉得是我怎么了你，而你是被逼的。”
被孩子一搅和，白日宣yin就这样终止了，王杰希哂笑，“哦？那他还真是明察秋毫。不过，我们就这么结了婚都不告诉他，是不是太过分了？”
这样一说，喻文州也开始寻思，这好像的确有点过分。Marvell不知道是脸皮薄还是心灵受到了伤害，整个假期也没有再回家。于是到了第二年一月份，两人决定去Marvell的学校探望，专程与他会面。
Marvell在位于西北方的重镇亚岷读一所工程学校，那里比圣索菲亚冷得多，是萦绕着厚重历史感的深灰色城市，氛围悲怆。他们坐火车慢悠悠一路北上。
“所以这个滑铁卢跟历史上的滑铁卢有什么关系？”王杰希坐在火车上，百无聊赖地翻旅游手册。
“好像没有什么关系…”喻文州看向窗外深褐色的天空，铁轨一望无际。
“他跑这么远读大学干什么。”
“他喜欢那种‘西伯利亚寒冷小村庄’的感觉。亚岷的郊区契合了他这种奇怪的审美。”
下了火车以后，他们在湖区交错穿行的公共铁轨上改变了看法。那里阳光明媚，草木茂盛，还有些历史遗留的墙画，象征着古老的辉煌。
然而半个小时以后，喻文州在酒店餐厅里感到忍无可忍。新组成的一家子，三个男人，其中两个脸皮厚到让人撞破荒唐的性事也不太在乎，跟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和颜悦色地对着年轻人寒暄，嘘寒问暖。Marvell反而压力巨大，吃到一半，局促地站起来往洗手间跑。
“你那是什么表情，你紧张个什么劲？”喻文州站在洗手间的一整面巨大的镜子面前跟自己的儿子对峙，完全不明白对方在纠结什么。
“我…觉得我好像见过他！”Marvell捂着脑袋，“可我要是见过这样的人我怎么会不记得？”
喻文州扶了扶太阳穴。王杰希自从头发变灰，上街的回头率急剧攀升。这一头簌簌的浅发，给他添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内涵和风情。他是气质沉稳的类型，长了一张占便宜的、刚毅又聪明的脸，完全符合现代人类对男性的审美。哦，对，他还有一把低沉的好嗓子。这样说来，确实有些迷惑世人的本钱。
喻文州按着太阳穴，头痛地解释说，“你小时候确实见过他，他还哄过你吃药呢。不然呢，在梦里吗？”
“可是那怎么可能？”Marvell陷入天人交战，“我不相信你说的那些故事，我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我不管你是什么。”喻文州手指往下，整了整自己的领口，接着警告他，“好好说话，那是你爸，敢再脸红一个试试看。”
“……我没有。Vincent，他是做什么工作的？”Marvell试图好好说话。
“我新请的钟点工。”
“所以…他有什么把柄在你手上吗？”
“……”
“这不能怪我！他哪点都不像‘只是钟点工’！”Marvell绝望地说，“这都怪你！我现在大脑混乱，毫无尊严，都是你把我弄得晕了！”
喻文州回到座位上，王杰希一个人把饮料都喝光了，“怎么了，他…我不够亲切？”
“别管他了。反正我们见过了，尽到了责任和义务。”喻文州拧着眉，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抬眼看了看王杰希。以平均寿命而言，他们的人生还很长。他说，“你真打算给我当钟点工？不考虑干点别的。”
王杰希想了想，“啊，这个啊。我觉得我还可以当老师…”
Marvell从洗手间里出来的时候，远远地看见那两个人挨在一起坐着，低头私语。
其实父亲有一个感情这么好的伴侣，他很替他开心，只是觉得自己明显是个横在中间的累赘。那个男人已经在努力地配合聊天了，但，他气质里那种与人之间的距离感，实在难以忽略。Marvell说不清，但是能感觉到王杰希的某种与众不同。
直到Marvell放暑假回家，亲眼见到王杰希一大清早在厨房里做饭——每一天。还有中午和晚上。除了做饭，他还收拾房间。但他仍然不信他是钟点工。
“哦？那你觉得我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会在这里？”王杰希推给他煎鸡蛋和三明治，自己坐到他对面，像对一个老朋友。虽然完全不是。
发现喻文州不在，Marvell大着胆子说，“我觉得你搞不好是运气不好，一不小心欠了Vincent一大笔钱，所以…”他眨了眨那双明亮的黑眼睛，“被他要挟了。”
王杰希笑起来，“可是这不合理啊，被要挟的人，会是我这种状态？”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了！”
“你向来是这样看你爸吗。”王杰希问。
“不是的，你误会了。”说起对爸爸的看法，Marvell开始滔滔不绝，“这可不能怪我。其实Vincent他啊，什么都好，就是骗人，太坏了！每次讲得跟真的一样。”Marvell说，“我从小长到大，他从‘下雨是因为太阳公公要陪太阳婆婆所以今天不出来上班’这种随口瞎编的故事，升级到有理有据的‘你爸爸很酷可以活五百年’…我被他骗得很惨的！还有就是，自从我去上学以后，他每天都在抛弃我好和你过二人世界的边缘徘徊，我看得出来。我一直觉得他是个不寻常的人，我从来没见过他的任何男女朋友，所以我总是想啊，他喜欢的人会是什么样的。我不相信你是个平平无奇的人，但我想不出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给他…额，还有我，做饭。”
“你可以这么理解，我是个重大机构保密人员，然后这个机构解散了，我失业了。至于钟点工，是我和Vincent之间的情趣。”
他这么一说，Marvell反而坦荡了些，“你们两个人的情趣常常让我觉得自己打扰了你们，所以我有点尴尬。”
“没关系。如果你觉得难以自处，就把自己当成我们整个情趣中的一环就好了。我们并不觉得被你打扰，而且都希望你能在家里待得自在。”
“真的吗。”Marvell忽然发现他这一个爸爸说话也很有意思，“那你要是不给Vincent做饭了，要是烦了，打算去做什么呢？”
“喔，那个啊。”王杰希笑得神秘莫测，“我可以教书，教时空工程学。”
于是，曾经背着喻文州在沙发上吃蒸鸡蛋的爷俩，多年以后，在同一个空间，找到了另外一种共同语言。实际上，王杰希并不精通底层的时空理论。在他的时代，这些东西早就被打包成一个应用系统，他们不必精通底层运算，也能很好地应用这个理论。最底层的时空学，应该是Marvell的专长。
这样说来，他们都应该感激Marvell。

***
多年以后的沙海，是位于北部的，广袤、寂静的一片金黄色海洋，雄浑而肃穆。这里只有一条约定俗成的若影若现的车道，大半埋在沙里，以及小型机场可以用来停直升机。
滚烫的气息，像要把人都蒸熟了。一望无际的黄沙中，唯一点缀了丛绿色的沙柳下停了辆老旧的丰田。王杰希从副驾驶推开车门走出来，戴着墨镜和防风帽，长靴踩在沙子里留下一串脚印。他逐一观察了四个轮胎的情况。
碾过沙丘的时候他们差点陷进去，有赖于喻文州早有准备的车技攻略，不然他们可能早就因为凹陷而烧掉了离合器。
但现在这个问题好像跟沙漠飙车没有直接关系。
王杰希叹了口气，坐上车对喻文州说，“你猜对了。爆胎。”
“有备用车胎。”喻文州也叹气，“但没有工具。”
“所以我有没有让你别买二手车进沙漠…”
“哦，你的意思是把新买的车开进来，好报废掉？”
“…不是的。”
“那你倒是去雇架直升机啊，你自己跟中介谈崩了。”
“……”王杰希生气，“那个中介！听说你要搭直升机一个劲打听你的隐私，拿了什么小报记者的回扣吗？”
“那就换一个中介。”喻文州摊手，“而且我有没有说过，我们一人开一辆车进来比较保险。但你坚持坐一辆车。”
“…好吧不马后炮了可以吗？”王杰希拧眉，“我们到底在吵什么。”
“不知道。老了，内分泌失调吧。”喻文州微笑，“那现在怎么办？”
“打电话给Marvell，让他开车到这里来接我们。”
两人回到车里等待。喻文州摘掉手套，从后座的口袋里掏出罐装牛奶和小甜饼，有一搭没一搭地吃起来。嘴上说老了，离退休也还有不短的距离，不然怎么老有小报记者时不时冒出来深扒他的私生活。
Marvell这几年在沙漠生活得习惯了，坚韧得很。晒得黑了一圈，显得一双眼愈发明亮。他过来以后，两人把爆胎的二手车就那么扔在柳树下边，上了车。
“这样好吗。”喻文州说。
“你记着定位，明天雇直升机吊回去。”王杰希说。
“会有人处理的，没事，这种事情这边经常发生。”Marvell赶紧插话打断，“你们怎么想到来我这里探监了。”
“我旁边这位先生觉得你可能贴近重大突破。”喻文州说。
“你怎么知道？看了我的报导吗。”Marvell在沙漠里开车轻车熟路，“我也这么觉得。虽然几年以前我就这么觉得了。”
时空理论奠基人Marvell，他的理论现在只差一个力场，用来做为实际的佐证。
车辆行驶的正前方，从车窗望出去，远处渐渐地浮现一排庞大的建筑群。这里是一个大型研究基地，有全世界直径最大的高能粒子对撞机。Marvell下了车，一边走一边顺嘴和王杰希讨论了几句。喻文州开了大半天的车，整个人昏昏欲睡。
王杰希先将喻文州送去宾馆休息，沾床就闭眼的喻文州拉着他手，“喂…说好了。我陪你进沙漠，你接下来一个月什么都听我的。”
“行。”王杰希捏了捏他鼻子。说得好像我以前不听你的一样。
喻文州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面有他很久很久以前透过太空舱看到的耀眼射线，以及深不可测的宇宙黑暗背景。他浮浮沉沉，在寒冷的冰天雪地，在浸满液体的蓝色星球。破冰而出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泡在热得全身冒汗的浴池里，王杰希单手压着他赤裸的肩膀，对他说泡澡就要这个温度，声音像磁铁一样。他热得每一根发丝都在滴汗，太阳穴突突直跳，混合着自虐般的爽快。然后他躺在床上，裹着干净清爽的被子，周围一片漆黑。有人在这漆黑之中抱他的腰，并且握住了他的手…
喻文州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居然不在床上。什么时候他的警觉性差到了这种地步，被人抱出来装车里带走了都不知道？
夜晚的沙漠迅速凉了下去。王杰希披着件短大衣，另外一件同色长款的裹在喻文州身上。怕不安全，只走了不算远的距离，他把车停在一小片沙漠天空的中心。那里万籁俱寂，除了黑沙和群星以外，什么都没有。
“他已经成功了，还藏着没发表而已。”王杰希打开车门。
喻文州跟着他走下去，牵着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降温的沙子上，听到王杰希淡淡地说，“其实我早该知道，就算来了也就在屏幕上看条曲线。”
“激动人心的感觉不够强烈是吗。”喻文州笑。
“也不是。只是劳烦你和我跑一趟。”
“无所谓。我就当飙个车，顺便见证历史。”
“唔。”王杰希笑，“他将开启一个时代。”
虽然，任何时代都会终结。
绚丽的星空，如同深蓝色漩涡。喻文州靠着他，“宇宙是什么样的。”
“嗯…”王杰希喃喃地回答，“宇宙是一片黑色的沙漠。偶尔能捡到一颗星星。”
“所以，人类的足迹会踏遍银河吗？”
“会的。”
王杰希转身裹紧他，在幽蓝的沙漠里绵长地亲吻。远处的星河，像天空中的灿烂峡谷。
吻毕，王杰希笑了笑，“我带你出来去吃烤羊腿的，据说口碑很不错。”
“那还等什么，”喻文州扬眉，“我们上车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