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晚春，天已经黑得有些许慢了，这个时节的大海逐渐回暖，显得格外平和。今夜的酒馆十分的热闹，酩酊大醉的水手唱着不着调的歌，酒馆里的女人们嬉笑着跳舞，老汉拉着手风琴，欢快的调子里净是海上男儿的洒脱。这里到处都是木质啤酒桶碰撞的声音，水手们有的大声谈论着之前航行的奇闻异事，有的人则是趁着这来之不易的陆地时间，试图来一场风月邂逅。

酒馆的老板娘是个风韵犹存的寡妇，她举着满满的泛着麦芽酒气息的酒杯，走向角落桌子旁的一个独臂老汉。

“老亨利，看来这次国王下了血本，居然连你都请动了。”

“安吉拉，你知道的，没人能忍受住那样的诱惑。”

老汉，也就是老亨利，猛吸了一口他的烟斗，冲着老板娘吐了一圈烟圈，看着老板娘被烟熏得微眯的眼睛，沙哑着嗓子开口道。

是啊，没人能忍受住的，安吉拉想着，神秘的大海是无数海上男儿的欲望之源，它美丽却也致命，即便如此，每年仍旧有数不清的人一头扎进那片蓝之中，不愿醒来。而在所有水手流传的故事之中，又属人鱼最为吸引人。

传说它的吻能让人在深海之中自由呼吸，它的血肉能让人长生不老，它的眼泪能生白骨肉死人，它的鳞片是世间最坚硬的盔甲，它的巢穴由黄金宝石堆砌而成，它的歌声让水手找不到回去的方向。而据说在那大海与天空接壤的地方，有一座塞壬娜岛，那里是人鱼的巢穴，是几百年来人类出航船只所携带的财宝的堆积，是无数水手欲望的埋葬之地。

今夜的小镇如此热闹，不仅是因为老亨利时隔多年的再次出海，还因为这是一趟不知归途的出海，所有人都因那老国王贪婪的欲望而被集中于此地，去寻找那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人鱼。人们狂欢着、放纵着，也只不过是因为不知自己此去是否能够生还，这是一场盛大的欢宴，也可能是水手们人生最后一次肆意，所以所有人仿佛什么也不知道一般，欢愉着。

老亨利还在和老板娘闲聊，一个橙色的小脑袋穿过热闹的人群来到了他的面前。那是个过于瘦弱的少年，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生活在海边的孩子，皮肤白皙，身材矮小。这样的可出不了海，老亨利摸着自己的烟斗，打量着这个贸然来到自己面前的少年。

“请，请问，您能带上我出海吗？”小脑袋低垂着，不一会儿，许是鼓足了勇气，大声喊了出来。

“小子，你这样子出海怕是什么时候死了都没人发现啊。”老亨利晃了晃烟斗，眯着眼道。

“您别看我这样，我很会游泳的，我不会拖后腿的！”小脑袋依旧坚持着。

“算了，你要去送死我也拦不住，反正船上多你一个不多，”老亨利摆摆手，“你叫什么名字？”

“日向翔阳！我叫日向翔阳！”听见老亨利同意了，日向猛地抬起了头，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悦。

天逐渐暗了下来，海上起了些风。老亨利缓缓呼出口气，裹挟着满满的尼古丁气息，他将那顶破旧的船长帽戴上，长年被烟酒浸淫的嗓子嘶哑，高声呼喊着水手们集合。码头停泊着的船金碧辉煌，说不出的奢靡，仿佛老国王为了显示自己的身份，将世间珍宝都加诸于这艘大船上一般。放在平时，这绝对是一艘所有人都想乘上的船，象征着身份，象征着地位。然而此时，上船的水手们表情却并不明亮，甚至带着些沉重，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是一艘可能有去无回的船，是人生最初也是最后的糜烂，是当权者欲望枷锁的尽头。

船渐渐驶出码头，水手们有条不紊地遵从老亨利的命令驭驶着这艘庞然大物，仿佛刚刚的醉生梦死只是一场华而不实的梦。只是苦了第一次上船的小孩儿，即使是这样的大船，也摆脱不了在海上摇晃的命运，日向的脸因为连续的呕吐已经几近苍白，胃囊里已经吐不出任何东西了，可是恶心感却始终压不下去。老亨利看着萎靡的橙色小脑袋，悄悄地摇了摇头，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让人给小孩儿一点儿水果，来缓解呕吐感。

海上的航行，若没有日出日落的告示，几乎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日向估摸着他们已经出海差不多一个月了，而他本人也在这一个月内适应了摇晃的船身，咸腥的海风，以及望不到尽头的蓝。不用刻意去问也知道，他们大概快到目的地了，老亨利紧皱的眉头，以及越来越长久的沉默，无一不诉说着他们离传说的人鱼岛越来越近这件事。

人鱼的故事，放在外面可能只会得到大人的嗤笑和小孩的嘲笑，但是小镇上的人都知道，老亨利曾见过人鱼。是的，老亨利曾见过。他年轻时候放荡不羁，不愿像父亲那样当个安生的渔民，而是自己驶了艘小船，出去进行自己的航行。没过多久，小镇上的人就听闻，亨利家的小子当了海盗，虽说被国王通缉，却并不狼狈，甚至当了一船之长，威风得很。他当海盗的时候，日子算得上是纸醉金迷，海盗都偏爱财宝，越是无价的越是诱人。

人鱼的传说流传了千百年，流浪的吟游诗人赞美这个生物的绝美歌喉，骄矜的宫廷画师迷恋这个生物的倾世容颜，傲慢的年老国王贪图这个生物的永恒寿命。他是神的完美造物，是波塞冬最为宠爱的孩子，是大海绝对的主人。

在欲望的支使下，人类往往会做出一些令自己也不可思议的事情，那时候还是小亨利的老亨利，有着不可一世的狂妄与自傲，当然也会想要将这个只存于传说中的生物，囚于牢笼，变成自己的所属物，以此来衬托自己的强大。当然，他的确是个有本事的人，因为他真的找到了人鱼生存的地方，虽然并没有带回来人鱼，但是人们却不疑有他。因为他那断掉的左臂和惶恐的神色骗不了人，那断臂的伤口处，是任何医生都没见过的咬痕，仿佛被生生咬住撕裂下来一般。整整几百人的海盗团，只有亨利活了下来，他右手里紧紧篡着一枚鳞片，是所有渔夫都没见过的样式，漂亮且锋利，亨利的手掌被割得无一处完好。仅凭着一枚鳞片，便可以窥见亨利遇见了怎样强大的存在。

在经历那么一遭后的亨利，立马将自己当海盗时搜刮的财宝尽数上交给了国王，以此投诚。自那以后他便住在小镇里他父亲留下的那间破房子，不到必要的时候绝不出门，也再没出过海。因此这次国王能说服老亨利出海，确实是费了很大的功夫，而有了老亨利的名号，招募水手就变得轻松了许多。

望着前方黑压压的海面，若有若无的雾气，以及远处看不真切的陆地，日向只觉得呼吸在变得急促，心脏跳动也随之变快。而此时沉默许久的老亨利用他那嘶哑的声音道：“放艘小船下去，日向小子坐进去。”水手们不甚明白这样的安排有何意义，却也没有多问，日向倒是有些紧张，同时又有些兴奋，他乖巧地坐进小船，抬头看着老亨利，等着他的下一步安排。老亨利只是往日向手里塞了一盏煤油灯，然后就让人将之放下去。日向有些不明就里，但还是缓缓地划向那神秘的地带。

越是往里划越是能感到冷，许是有雾气的关系在，日向甩甩脑袋，轻轻地划着。感到再往里的温度不是自己能承受的之后，日向将小船停在了这一海面上，他划得虽然轻，但是并不算特别慢，再加上有雾气，因此这时候老亨利他们所在的大船已经有些看不真切。黑暗的环境里，日向只能抱住那散发着一缕缕热量的光源，身体小幅度地颤抖着，似乎是想以此来让身体能暖和些。或许是因为第一次出海，又是在传说中的地域，日向就像个刚到新环境的小型犬，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他将左手慢慢地移向海面，玩着抓雾的幼稚游戏。而此时，鱼类尾巴划动水面的声音响起，日向扭头去找，却没有看见什么鱼类，他正为此疑惑时，抬头看见自己的船头，趴着一个类似人的生物。

由深色过渡到灰白色的头发因为海水的缘故服帖地垂下，兽类特有的竖瞳泛着金色的光，本应该是耳朵的地方长着鱼鳍一样的东西，随着呼吸缓缓阖动。日向被这一变故惊得说不出话，传说中的人鱼无一例外都有着绝世容颜，却都是以女性形象出现，而此时出现在眼前的生物却打破了传说，平坦且健硕的胸膛无不述说着这是一个雄性生物，他有着一头利落的短发，金色的眼眸，容貌倒是跟传说一样绝艳，却并非雌雄难辨，而是处处显露着阳刚，让人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常年生活在深海的生物所会拥有的长相。眼前的生物沉默地盯着日向，而借此机会，日向也瞥到了那藏匿在海面之下的巨大尾鳍。从腰腹往下皆由银色的鳞片包裹，比一般鱼类要大得多的尾巴轻轻晃动，似乎是感受到了日向打量的目光，这条人鱼将自己的尾巴向上抬了抬以便日向能够看的更加清楚。因为没有感受到敌意，日向也渐渐放下了警惕，他慢慢地靠近这条容貌俊朗的人鱼，微抬了抬手，而这人鱼也不躲避，甚至把脑袋移到了日向手下，方便日向抚摸。湿润的头发带来的触感与人类的别无二致，日向的手缓缓下移，来到了那对耳鳍旁，似乎是不习惯这样的触碰，耳鳍轻轻地颤动，看着丝毫没有攻击意思的人鱼，日向胆子渐渐大了起来。正在他左摸摸右摸摸，玩得正开心时，这条过于温顺的人鱼开口了。

“木兔光太郎。”他的嗓音带着深海生物的低沉，像是神话里海妖的喃喃低语，让日向的身子不由得一颤。

意识到这大概是眼前这条人鱼的名字，日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浅浅地笑着道：“嗯，我知道了，我叫日向翔阳。”

“日向翔阳，”木兔唤道，随后有些着急地指了指自己，“木兔光太郎。”眼前的人鱼大概是想让自己呼唤他的名字，日向突然明白到，他像是小孩子一般，遵守着既然我叫了你的名字，你也应该叫我的名字这样绝对公平却也不讲道理的互换原则，于是日向轻轻地捏了捏人鱼手指间的蹼，声音小小地呼唤道：“木兔，光太郎。”

木兔自然是满意的不得了，他轻轻晃动尾鳍，整条尾巴以一种绝对占有的姿态圈住了日向所在的这条小小的船，夜晚的海面温度很低，但是从木兔的尾巴上传过来的温度却带着令人心安的暖意。日向想着，人鱼原来并没有传说中那样凶恶，他们是那样友善的生物，会让自己摸头，会给予自己温暖，也会呼唤自己的名字。

虽然日向或许是个很出色的游泳高手，但是很显然他并不是个出色的渔夫。这个季节的鱼类正处于繁殖期，鱼子肥美，渔夫们都会在这几个月外出捕鱼以求获得温饱，而即使是大海的宠儿，人鱼一族，也并不能幸免这样的习性。

在希腊神话里，女性人鱼是由被缪斯女神拔掉翅膀的塞壬变化而来，而男性人鱼却无一不是大海之神波塞冬所疼爱的孩子，因此人鱼一族从来都只有雄性，他们的繁衍只能依靠别的与之相近的种族，比如人类来进行。作为波塞冬宠爱的子嗣，他们能让人类孕育自己的后代，且不论男人还是女人，都能受孕。人鱼是很强大也很聪明的生物，他们能够迅速地学会使用人类的语言并与之沟通，以此来为自身的繁衍创造更多的机会。人类是很容易受到诱惑的生物，而人鱼的外貌，声音，甚至本身，都是为诱惑人类而存在的，因此古往今来，几乎很少有人鱼在诱惑人类一事上失手。

然而此刻浑然不觉自己正在被诱惑的日向，还在高兴地抚摸木兔那对于他来说过于神奇的尾巴，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抬头看向木兔道：“听说人鱼的歌喉比神明的百灵鸟还要美丽，木兔你能唱歌给我听吗？”说完他似乎是意识到自己提了一个很任性的要求，脸有些红，于是想要自己收回这个要求，正在此时从船的那头传来了歌声，低沉缓慢却缱绻。

“My heart is pierced by Cupid I disdain all glittering gold. ”

“There is nothing can console me but my jolly sailor bold. ”

明明只是一个仅有两句歌词的哼唱，日向却觉得那一刻自己的灵魂仿佛被大海的浪潮所冲击，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渴望。他还有些愣，只得痴痴地看着木兔，还没等他对木兔开口说些什么，远处传来了巨大的声响，那是船上的大炮轰击海面发出的巨响，期间还掺杂着一些嘶鸣，刺耳且凄厉。日向突然觉得心脏刺痛了一瞬，不用多想，那应该是老亨利的手笔，木兔已经在声响发出的瞬间就潜入了海里，此刻的海面只有日向这一艘孤零零的小船，伴着远处的火光与炮鸣，仿佛一场剧目的盛大开场，又似是歌剧一幕的热烈退场。

我的心被爱神射中了，日向想着，我此刻并不在乎老国王承诺的金银财宝，唯一能抚慰我的，只有那月下的一弯银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