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3792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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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无倾向
原型 1917 William , Schofield,Tom , Blake
标签 1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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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18 19:48
他们当然给了他和Blake一枚勋章。
闪亮的锡制品,配上一条短短的绶带,别在胸前刚好构成一个美妙的射击点。用Leslie中尉的话来说就是,“三公里外都看得清清楚楚。”
给Scho颁发勋章的是Erinmore将军。当时在场的还有几名士兵,他们都从各条前线而来,聚集在加莱,准备领完奖章就渡海回去过圣诞。
当天非常冷,刚下过雨,地面泥泞不堪。他们所有人都垂头丧气地站在操场上,用手扯着领口,防止海风灌入。将军的车子迟迟不来,有人在抱怨,有人骂起了脏话,Scho把下巴埋在衣领里,两手扣着裤兜,时不时抽搐似得打个颤。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有个士兵跑来对他们说将军的车陷在泥地里了,现在要大家过去一起推。“我就操了。”Scho听见一个中士从自己身边跑过去时大声咒骂了一句。
Erinmore将军站在他的车边,大声指挥士兵们抬车。他的大衣下摆溅满泥点,Scho好奇勤务兵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把它刷干净。
“我来帮你,来啊,一起加把劲。”一双穿着马靴的脚出现在Scho的视野里。他抬起头,发现一张熟悉的脸。Tom Blake那双天真的眼睛正透过Joe Blake看向自己。那双眼睛稍纵即逝,仿佛一个害羞的孩子,很快躲进Joe的睫毛。
“William,William Schofield是吗?”Joe惊喜地问。
“是的,长官。我是Schofield。”
Scho注意到Joe的惊喜很快被一片云彩遮住,阴影出现在他的眼下。他很快移开视线,像Scho那样,把注意力集中在泥地里。Scho猜想自己会令他会想起Tom,正如他让自己想起Blake一样。说来很不公平,可有时老天就是会把你变成那个让别人看见就感到尴尬的人。
“我妈妈给你回信了,你有收到吗?”Joe说。
“是的,长官,我收到了。”那封信现在正和Scho妻女的照片一起安放在他贴身的小盒子里。
“别再叫我长官了,叫我Joe吧,你是我们一家的朋友。”
Scho不认同这种说法。严格意义上来说他和Tom不能算朋友,他们只是刚巧在一个小队,而且同为信使罢了。
看到Erinmore将军,Scho很想问他一个问题,当时为什么要找Tom去传递消息。他们本该找一个更有经验的信使,像Scho,或者其他什么经历过大战的人。而Tom,他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孩子,他才17岁,刚从学校毕业,怀揣着对哥哥的崇拜来到战场。他什么都不懂,他甚至以为前线会有很多吃的。
Scho还记得Tom的背包里老是放着盐和胡椒,他总说“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餐会出现在哪儿”。他明明不喜欢吃土豆,却总吃很多。他刚进连队时在包里藏了块火腿,他把一大半都拿出来和大家分享了,只给自己留了一小块。可就是那一小块也很快被人偷走,Tom至今不知道那是谁干的,他总说要揍那个小偷一顿,然而他并不会打架。
Tom不太会说脏话,别人总嘲笑他是娘娘腔,是个小白脸。这令他很生气,他说他妈妈讨厌别人说脏话,所以他从不在她面前说。他是个富商的孩子,从小生活优渥,受过良好教育。他说自己差一点就去上神学院了,然后战争爆发,他哥哥Joe上了前线。他说你再也见不到比Joe更勇敢的人,开战第二年Joe就当上了中尉,不为什么,就因为他勇敢。
Tom总有很多信要写,你无法想象一个人可以在一晚上写出十几页信纸。Scho从不过问他在信里写了什么,但Tom总会主动分享他在回信里收到的消息。比如说家里的小狗、村里某户人家的孩子、妈妈今年新做的果酱。陆续有人托Tom写信,他都一一答应。在等待战事的夜晚,在被风充盈的战壕里,在煤油灯下,在香烟缭绕和呼噜声里,Tom总会靠在沙包上,将信纸垫在他摔得坑坑洼洼的饭盒上(这是他唯一能找到能写字的“平面”)替自己,和其他人写信。Scho记得他总会微微歪着脑袋,咬着舌尖,仿佛费很大力似的在纸上写下一串漂亮的花体字。他还常篡改别人要他写的内容,他会说:“别在信里提你发炎的脚指甲了,你就不能说些别的吗?”或者“在结尾添上一句我爱你吧,女孩儿不能没有这句话。”
Tom也曾主动要替Scho写信,但被他拒绝了。此后他就总想搞明白为什么Scho不愿写信回家。“只是让他们知道你还平安而已。”可Scho总说:“什么消息都没有反而更能说明我很好。”
Tom说,他离家那天,他和妈妈都哭了。Blake夫人受不了两个儿子都在战场上,可是Tom勇敢地安慰了她,说他要保卫国家,要像Joe一样,做一个顶天立地、值得父母自豪的儿子。“我想要一条伤疤,”Tom说,他用手摸着自己刚长出胡子的下巴,“最好在这里,或是脸颊旁边,看起来会很帅。”Scho无法想象有人会这么天真,但正是这些天真到仿佛玩笑的话,和星星一起,陪伴他在战壕里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
Scho以为,随着战争推进,Tom一定会发生转变。他会看到很多残酷又恐怖的东西,然后他就会发现自己过于天真,想要逃离。然而Tom从没崩溃过,有几次他脸色苍白似乎马上就要呕吐,可他总是能控制住自己,甚至还能用玩笑掩盖眼底的惧意。也只有在这时候,Scho才明白Tom和他的哥哥Joe一样,是最勇敢的那类人。
“你的手怎么了。”Joe的声音把Scho从回忆中拉出。Scho看向自己仍然裹着纱布的左手,心想他们差一点就把它切了。要不是那个被俘的德国军医想出治疗办法,Scho现在可能早就退伍还乡了。不过这次感染还是差点要了他的命,在送完信后他因为高热昏迷了三天三夜,随后持续不断地反复感染几乎让他失去了手掌上的所有皮肉,留下了永远不会消失的丑陋疤痕。Blake,你猜怎么着,这个疤可不算帅。
再又一次集体努力之下,将军的车子终于从泥地里出来。突然失去依靠,令很多人摔倒在地。连绵不绝的咒骂声在将军副官的威吓声里趋于平静。大家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挂在背后的长枪像条可恶的木板,抽打着耶稣的小腿。天又下起了雨,他们这群所谓的英雄,肮脏、疲惫、又湿又冷,Scho想如果Erinmore将军递到他们手上的是支香烟,可能会更受欢迎。
Scho拿到他的勋章,上面写着感谢他为拯救千万条生命做出的重大贡献,光滑的勋章背面刻有1917的字样,好像肥皂,标明了保质日期。
替Blake接受勋章的是Joe。他站在军官队伍的那一侧,也许是因为下雨,Scho看见他的睫毛抖动不止,Joe以标准军礼回馈将军,然后昂首阔步走下台去。
晚宴相较颁奖典礼,要受欢迎得多。不知他们从哪儿搞来的威士忌,给了所有被冻坏骨头的人一丝温暖。Scho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没想到Joe又会找来。他说了很多如果Tom还活着收到这枚勋章会有多高兴这样的话。这让Scho难以忍受,想要离开。紧跟着Joe话锋一转,突然问Scho为什么没有再写信给Blake夫人,他说他母亲其实一直在等Scho的信。
这让Scho糊涂了,他不是已经写信将Tom的死讯告知Blake夫人了吗?
“是的,但是我母亲以为你还会再写,毕竟你和Tom是朋友,她以为你会有许多话要说。”Joe的语气里充满理解的歉意。
“我没什么好写的。”Scho顿了顿,“你弟弟是一个好人。”
“我知道。”
一个年轻农妇端着米布丁上来了,她用一条白布包着头,手指关节被冻得通红。她把盘子放下时说了一长串法语,Scho没有听懂。
“她问你盘子里的培根还吃吗?”Joe翻译道。
“不吃了。”Scho这才意识到农妇的意思,他慌忙把盘子递给她,看着她把多余的培根倒进篮子里。女人说了句谢谢,而后又往前走去。
Joe望着她的背影,说:“听说你圣诞节不准备回家。”
“我只有三天假期,还不够路上来回。”
Joe点点头,“听着,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去我家歇歇脚。”他的声音很紧,眼睛始终望着那个农妇,Scho突然意识到Joe的紧张,令他也忍不住揪住了自己的裤兜。
“我家就在多佛附近的一个小村庄上,风景很优美,环境也安静。我父母都是好人,他们不会多问……你可以在那儿住几天,就当是住旅馆……”
“我……”
Joe伸手打断了Scho正要脱口而出的拒绝,他飞快地道了句歉,然后用右手摩挲着左手小指上的尾戒。Scho认出那是Tom的戒指。
Joe说,我父母想感谢你在Tom临死之际陪在他身边,所以求求你,答应他们吧。我知道对你来说,这是徒增烦恼,但是……
Scho明白Joe未说完话中的含义。Tom Blake欢快的声音在他耳边徘徊,“我不能回家过圣诞了,他们取消了我的假期。”Scho等待那股战栗过去,他说:“好的。”
“太好了。”Joe立刻站起身,握了握Scho的手,他的脸色苍白,“稍后我会把地址给你送来。谢谢你。”
说完这些他立刻走了,像一只羽毛被打乱的鸫鸟,急匆匆地飞入黑暗。
“我看到你和Blake中尉有所交际。”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突然来到Scho身边。那是Smith上尉,Scho记得他和他的队伍在Tom死后载过自己一程。Scho慌忙起身行礼。
“坐下吧,孩子。”Smith将手杖靠在一边。他的嗓音和他的眼神一样温和,并带着贵族特有的温吞,他说:“Blake中尉是个优秀的战士,非常勇敢。”
“我猜也是。”Scho说。
Smith认真打量着Scho,他的目光落到Scho胸前的勋章,忽然笑了,“太亮了不是吗?狙击手能在三公里外看得清清楚楚,真是个好靶子。”
Scho低头看着那枚躺在肮脏外套上的小东西,想象德国人开枪射掉它的场景,忍不住也笑了。
Smith说:“我很抱歉那个孩子死了。也许这么说听起来有些不痛不痒,但你无法想象你们两人拯救了多少条生命。”
Scho没有回答。他想到河流、牛奶、还有雪一般的樱桃花。
第二天在Scho出发回英国休假前,Joe派人送来一个包裹,里面有一些他送给Scho的礼物,还有属于Tom的那枚勋章。
Joe并没有圣诞假期,所以他托Scho将Tom的勋章带回家。
Scho觉得自己仿佛自认识Tom那天起就一直在为他传递东西,从前送信给他哥哥,现在送勋章给他父母。Joe的包裹里还有一个压扁了的火腿三明治,Scho在船上吃了,他好奇Joe从哪儿弄来的火腿,味道比炊事班的要好太多。
他下船后又坐了几小时火车,沿途经过的农田、村庄令他惊讶。两年来第一次,他没有见到废墟与残垣,没有浓烈的火药和令人窒息的尸臭。空气中是清新的雪味,以及松针淡淡的涩香。车厢里暖烘烘的,妇女穿着时髦的大衣与帽子,男人们总是为她们起身让座,即使是最不起眼的乡下人,说话都礼貌而规矩。
一切都像梦一样。事实上Scho也很快沉沉睡去,这是很久以来的第一次,他没有梦见那条大河。
当他醒来时列车已经靠站,他是被列车员叫醒的。外面漆黑一片,车站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位老先生坐在钟下。Scho很快认出那是Tom的父亲,他们都有着同样矮小的身材,和一张略显孩子气的脸。
老Blake快乐地冲他招手,他一面同Scho握手,一面急着要替他提行李。“向英雄致敬。”老Blake说。
他们快步走到站外。老Blake没有司机,他解释说自己喜欢开车。他说家里除了一个厨娘以外没有其他佣人,他和Blake夫人都喜欢自己动手干活。他说很高兴Scho能受邀前来,他们已经为他准备好“全世界最温暖的”床铺,那是一间可爱的小房间,希望Scho会喜欢。
他说的很多,像Tom一样。夜色已晚,乡村路上静悄悄的。透过窗户,偶尔可以看见三两颗星星。Scho疲惫的意识又有些模糊,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战壕里还是在老Blake的车上。
在Scho再次睡着之前,老Blake终于把车停在一所大房子跟前。Blake夫人正等在门廊上,屋子里透出的灯光在她身上勾勒出一个橙色的光圈。她披着一条羊毛围巾,看起来就像所有善良的妇人一样温暖。
“晚餐已经准备好了。我希望你喜欢吃烤鸡。”她说。
那是一顿宁静安详的晚餐。他们吃着烤鸡和豆子,还有Blake夫人亲手制作的苹果派。每人都喝了一杯葡萄酒,不胜酒力的Blake夫人在晚餐后半期都晕晕乎乎的,一直在打嗝。
Blake先生问了一些关于前线的问题,都是些不痛不痒的主题,诸如在前线吃什么、吃得好吗、睡眠如何。他们一个字都没提到Tom,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悲伤的表情。晚餐后,Blake先生建议Scho和他下象棋,Blake夫人在旁围观。他们一直玩到两点,直到Scho困得眼皮都睁不上了才作罢。Blake夫妇引Scho去房间,然后在关门前对他说圣诞快乐。Scho这时才想来,原来今天就是圣诞夜。
他洗了把脸,在窗边坐下。银色的月光均匀地洒在不远处的树林间,从二楼望去,隐约可见房子后面有个不大的花园。爬山虎的枯藤攀附在墙面上,有一瞬间令Scho想起铁丝网,但这个念头很快退去,温暖、寂静的黑夜包裹着Scho,他呼吸着、战栗着,他感到自己在空气中消融,渗入沁人心脾的白雪,而后静静依偎在树木身边。
Scho睡着了。梦中田野上开满了不知名的小黄花,他躺在草丛里,望着蓝天。滚草自山坡上跌跌撞撞地滚来,有牛在摆动尾巴,有羊的脖子上传来叮铃铃的响声。毛茸茸的小狗跑着,两个女孩在后面追逐打闹。阳光下,一个看不清面貌的女人正在做针线活,她微微笑着,一缕黑发自唇边轻轻擦过。
然后Scho就醒了。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搞明白横在自己头顶的不是坍塌的战壕,而是一块普通的天花板。院子里传来狗叫声,他朝外望去,只见一条大狗正带着三条小狗绕着围墙转悠。Blake夫人正戴着手套跪在地上给树松土。Scho突然想到Tom,他想那一定就是他母亲种的樱桃树。
“啊,原来你醒了。”Blake先生走进屋来,他把一个餐盘放到桌上,“希望你喜欢吃培根。还有,圣诞快乐”
Blake夫妇坚持要送一件毛衣给Scho。这让什么圣诞礼物都没准备的Scho非常尴尬。但他们再三表示他们什么都不需要,Scho能赏光驾临就是最好的礼物。
这一天他们花了一些时间听广播,然后在太阳出来以后,带着小狗们出去散了会儿步。Blake夫人惊讶于Scho竟然记得大狗的名字,并且知道她前不久生了狗崽。“你一定是Tom特别要好的朋友,所以他才会告诉你一切。”这是两天来他们第一次提及Tom。
他们沿着河堤慢慢向森林走去。他们很随意地聊了些家常,Scho不愿多说自己,但他总乐意听有关Blake一家的事。“Tommy就是在这儿,从自行车上滚下来摔断了胳膊。”Blake夫人指着一处地方动情地说道。她掏出手绢擦了擦眼睛,随即和善地看向Scho,责怪自己尽顾着回忆,没有问问Scho家里的情况。
Scho认为自己没什么值得说的。他的父母在战前就去世了,他有一个妻子,和两个小女儿。Blake夫人问他是否有照片,他犹豫了一下,终于从那个小盒子里把照片拿出来。Blake夫妇一致认为她们三个全是美人,并且会活一百岁。“你想他们吗?”Blake夫人问。Scho把照片放回原处,想了想,说:“我宁愿不让自己去想。”
他们回到家,吃了些茶点。下午时Blake先生为他们读了里尔克的一首长诗。故事说的是众神使者赫尔墨斯带领俄耳普斯进入冥界寻找他的妻子欧律狄刻。冥王哈迪斯提出要求,他们可以带走欧律狄刻,但前提是在回程路上俄耳普斯决不能回头。可是俄耳普斯最终没能遵守诺言,赫尔墨斯只能眼睁睁看着欧律狄刻回到黑暗的国度。
他站在那儿,
看见荒野间的那绺小径上,
神的信使黯然地转了身,
跟在那个小小的身影后面。
她已经开始往回走,
拖曳的尸衣迟滞了她的脚步,
她迷茫,轻柔,出奇地安静。
“可怜的欧律狄刻,如果她的丈夫能再有点耐性她就能复活了。”Blake夫人说。
Blake先生摇摇头,“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个悖论。哈迪斯就是知道俄耳普斯会回头,才那么说的。死亡本就不可逆。”
那么赫尔墨斯呢?对于朋友的悲剧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就像诗里提到的那条联结生死的小路。苍白蜿蜒,如一绺棉花摊开。
Scho不再说话。奇特的忧伤笼罩了房间。Blake夫妇安静地坐着,火炉上,Tom正透过相框冲他们微笑。
Blake夫人忽然起身拿来一个漂亮的饼干盒。她从盒子里拿出一沓信件,Scho认出上面的字迹,那是Tom 的。
“你一定无法想象Tom在信里提到你多少次。”Blake夫人温柔地摩挲着信面。她对这些信里的内容早已记得滚瓜烂熟,她随手抽出一封念道:“William Schofield,难以置信的长腿和令人惊奇的蓝眼睛。”
她又拆开一封,“Scho,团中最棒的短跑选手,但他竟然自己不相信这一点。可气!”
“我坚决不信Scho只有6英尺,那我成什么了?小矮人吗?!”
“迫不及待想回家。请记得提醒我这次一定要带上樱桃果酱,并给Scho也捎上一点。”
Blake夫人放下信件,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着:“你无法想象,当我们知道Tom临死时有你陪在他身边这给了我们多大安慰。当我们知道Tom……不是一个人,知道他有朋友在身边,知道他在最后一刻都那么勇敢……这对我们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她从盒子深处拿出最后一封信。这封信因为被翻看过太多次而显得格外破烂,信上的字迹刺伤了Scho的眼睛,他知道那是自己写的,就是这封信让Blake夫妇永远失去了他们的儿子。
“敬爱的Blake先生及太太:
很遗憾地通知你们,你们的儿子,一等兵Tom Blake已于X月XX日,在埃库斯特附近的一个农场去世。他是一名勇敢的战士、忠诚的兄弟、值得自豪的儿子。他为了传递重要信息而穿越战区,牺牲自我,最终成功地拯救了上千条生命。
我,一等兵William Schofield,在Blake临终之际陪伴在其身边,可以向上帝起誓,直至最后一秒,他都保持勇敢,始终记挂着亲人的安危,是一个真正有勇气的人。
我无法想象Blake先生及太太,你们两位的痛苦。我只能为你们以及Tom 的灵魂祈祷,希望上帝能赐予你们力量与平和、爱和希望。”
“直至最后一秒,他都保持勇敢。”Blake夫人重复着这句话,她把信贴在胸口,“这就是我的Tom,这就是我的好孩子。”
这一刻,Scho心中的防线土崩瓦解。那些刻意被他遗忘的人和事,如洪水般倾泻而出。短短三年,从他身边走过多少像Tom Blake这样的年轻人。他们在平野上、在战壕里、在河流中、在淤泥里,不同的地点,同样的道路,最终都要穿过黑暗,投向永夜。多少次,Scho就像赫尔墨斯一样不得不黯然转身,放任那些迷茫的灵魂独自踏上孤独的小径。他想要带着这些灵魂的亲人去地府救他们,却终究无法逃离死亡那天衣无缝的密网。正如Blake先生所说,死亡是不可逆的。无论为了谁、为了什么而战斗,说到底,死亡一旦发生,就是不可逆的。
每一次看着同伴死去,在悲伤之余,更带给Scho一种无法控制的恐怖。他感觉死亡就在自己背后,每一次都更加逼近。他没办法不害怕死,更害怕他的家人收到自己去世消息的那一刻。他不敢写信,不敢回去探亲,他不敢给予妻女任何他会活着回来的承诺与希望,因为他知道这个概率实在太低,而一旦他给了错误的希望,这个希望会在未来化作更大的痛苦去伤害他的爱人。
Scho很害怕。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在害怕。每当炮火响起,当指挥官发出冲阵的指令,他都想要逃跑。他憎恨子弹、憎恨刺刀,他憎恨战场上的一切。他无数次想要逃,想要尖叫,可是最终这些无声的呐喊与恐惧都被埋藏在心里。表面上他依然是一个镇定的士兵,他背着枪,带着重要的信件,穿越重重火线,发誓要完成任务。但大多数时候他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在继续往前走,他认为这不仅是出于骄傲,更多的时候就像受惊的鹿一样,不得不往一个方向冲。
他一直劝自己不要细想。他对自己说把一切当成必须完成的任务,只要冲着那个目标跑,别的什么都不用在乎。可是他做不到,他就是无法无视身边同伴的离去。他记得索姆河地狱,记得他的朋友们是如何在德国人的马克沁前面如被镰刀割下的麦子一般大批倒下。令人惊奇的是,死亡并不是什么隆重的事,它是如此轻而易举,可以在任何时刻、任何人身上突然降临。刚才还笑着说要冲进德国阵营的朋友在刚跳出战壕时就被枪击中,倒下时甚至连笑容都没凝固。人死时的眼睛和动物的大为不同,动物们在被击中的那一刻就接受了命运,而人不会。突然死亡的人的眼里会永远保留着最后一刻的惊恐与迷茫,就像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哪儿。当你花整整一下午,替无数个死人合上眼睛之后,你也会想要知道人死后会去哪儿?会变成什么?灵魂还能回到家乡吗?又或者根本没有灵魂一说。
Scho知道,那些东西是大人物们该思考的,作为一个普通人他永远都不可能思考出结果。可是内心的感受如此强烈,他饱受折磨。此时他又想到Tom Blake,这个总是有很多话的天真男孩。他的眼前又浮现出Tom被刀刺中时的眼神,同样的惶恐与不可置信。他想起Tom的脸是如何灰白枯败,以及他是如何艰难地吞吐着最后几口气息。他回忆起一个生命的消逝,那么迅速且无可挽回。他想到Tom身体最后的颤动,以及随之而来的神秘寂静。尘土、机油、火焰、打翻的牛奶、血,以及逐渐干涸的眼球。
Scho快速起身走到屋外。他没法保持礼貌再留在那个充满Tom回忆的屋子里。汹涌澎湃的情感冲击着他,几乎令他站不住脚。Scho扶着门柱慢慢坐下,他试着将注意力集中在干瘦的樱桃树上,他望着低沉的云层,闻见快要下雪前那种冷冽的气味。
Scho静静坐着,直到寒意渗透了最内侧的衣服。他轻轻地打着颤,从口中呼出淡淡的白雾。不知过了多久,Blake先生走了出来。他在Scho身边站住,似乎在眺望远处立在枝丫上的乌鸦。
“很抱歉我们令你想到了糟糕的事。”
Scho抬头望他,惊讶地发现Blake先生的胡子全白了,昨夜在灯光下他看起来还没有如此衰老。Scho说,这不管你们的事,是我没控制好情绪,对不起。
Blake先生摆了摆手,示意Scho无需道歉。Scho忽然发现自己的喉头出现了一个肿块,他抚摸着那个地方,然后努力把它咽下。他说:“Tom是我的朋友。”
“他当然是。”
Scho在Blake先生眼中看到了纯然的理解,这给了他继续说下去的勇气。
“我很想念他。”当他说出这句话时,自那件事过去那么久以来,Tom Blake第一次以鲜活的形象出现在Scho眼前。他不再苍白、肮脏、沾满血渍。他又变成了Scho熟悉的那个男孩,圆圆的脸,好看的眼睛,戴着那顶可笑的头盔,随身携带盐与胡椒。他坐到Scho身边,眼中充满同情与理解。他伸手搂了搂Scho的肩膀,说了一句:“哎,老兄。”
然后那个幻想就消失了。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Scho把脸埋在手掌里,痛哭着。
“我们也很想念他,孩子,我们都很想念他。”Blake先生温柔地轻拍着Scho的脊背,他没有去看Scho,他的眼中也饱含泪水。
当Scho再次抬起头时,天已经开始下雪了。“你知道他死在一片兰伯特樱桃树附近吗?”他说。
此时Blake先生脸上的表情难以形容,那是一种混杂了惊讶、悲伤、欣喜与彻底的释然的复杂表情。他张了张口,最终什么都没说出,他只是点了点头,又看向眼前的樱桃园。于是Scho知道,明年春天,这里将会为Tom Blake种下一棵兰伯特。
当天晚些时候,用过晚餐后,Blake夫妇决定去教堂做礼拜。他们临走时特意关照Scho可以随意使用家里的电话。
“其实知道某个消息不算可怕。”Blake夫人说,“真正可怕的是无休止的等待。”
那一晚Scho第一次主动给家里打电话。他蜷缩在墙角,又哭又笑地听着妻女的声音。最终他抵达了平静。在长长的战栗中,他听见妻子祝他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Scho说。
远处传来教堂钟声。明天他就要启程回到战场,以后会发生什么谁都无法预测。只是这一刻,Scho什么都不去想。
雪还在下着,它将会掩盖曾有的一切罪行。在六尺之下,有些人永远不会变老。Scho知道自己总会回到家人身边的,无论以何种形式。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