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聿明双手撑在石栏上，低头看着这一池透明的泉水，不知是在分辨水草的脉络，还是判断鱼是游在水里还是雨后湿润的空气里，抑或只是发呆。

泉池里不断冒出串串水泡，细微清脆的破裂声在寂静的夜晚清晰可闻，犹如噼啪的琵琶。晚风吹过，树叶上截留的雨水淅淅沥沥地下落，副官及时撑开了雨伞，轻声说：“司令，光这么盯着看也不是办法啊。”

是啊。杜聿明又何尝不知道戒指掉下去顺着地下河流走，再找回来的可能性不比此时就结束战争大多少。他只能希望云南交错相同的地下暗河能把那枚无关紧要的首饰送出某个泉眼，再有位好心人能认出上面的“杜光庭”字样送到司令部来，最好还不让邱清泉知道。

这枚略显土气的金戒指绝不是邱清泉送给他的，只不过恰好在七夕那天让他保管至今而已。不是什么贵重物品，杜聿明串了条链子把它挂在胸口，平日也就邱清泉隔三差五地能解开衬衣瞧见。

今天他闲来无事拿出来把玩，象征着邱清泉一番赤诚心意的金环带着自己胸口的温度，这种心心相融的感觉非常奇妙。他想象着迷你邱清泉站在他指尖的样子，却没留神脚下，被雨后湿滑的石阶绊倒擦伤了手掌不说，手一吃痛戒指也飞到了池子里不见踪影。

清泉的东西掉到了清泉里，也不算丢了。杜聿明最后一次打着手电细细查看无果之后，自我安慰。他接过副官递上来的手套重新戴上，小心地回到了车里。

没什么大不了的，杜聿明靠在后座上心想。不过就是听邱清泉发两句牢骚、念两句酸诗、拽几句洋文骂人罢了，顶多就是任由他折腾一次，再不济新装备先紧着第五军用就是了……呃，后果还是挺严重的。自认为从未亏待相反还很偏爱邱清泉的杜聿明一方面觉得挺过意不去的，另一方面又不愿意承认自己真的在乎这种身外之物，一时间杀伐果断的将军竟拿不出个对策来。

车开得不快不慢，昆明城区的路况也还好，在这种有节奏的晃动中杜聿明合上了眼，眼前却出现了邱清泉难得有些委屈的样子。

杜光亭感觉有人拍了拍他的大腿，但是他不愿意醒来。这一觉未免也太舒服了。

耳边传来了手指叩击木头的声音，他终于睁开眼，抬头看到今天值晚自习的老师站在他桌旁，小声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杜光亭有点恍惚，只摇摇头，然后坐正摆出一副继续学习的样子。老师没再为难这位挂在大厅墙上成绩光荣榜的优等生，嘱咐了一句注意身体就离开了。

同桌递过来草稿本，最下面写着一行潦草中仍见章法的钢笔字：“难得睡觉，昨晚干啥了。”

杜光亭一侧头，刚才拍他的宋荫国正捂着嘴偷笑。他觉得记忆有点混乱：记得宋荫国在黄埔读书时哥哥长哥哥短地围着陈庶康转，也记得他在功德林下棋赢了自己得得瑟瑟地跟别人炫耀；再近一些，三年前他在升旗仪式上听到他作为新生代表发言的场景也历历在目。却总觉得脑海里有一块模糊不清，他应该是忘了一些事和一些人。

“联赛。”杜光亭顺手抓起一支铅笔回道，然后把本子推到宋荫国桌上。

宋荫国看了两个字就心领神会，拿了不少作文奖项的物理特差生回道：“物竞大佬记得劳逸结合。物理，谢谢。”

杜光亭很默契地把物理练习册翻开塞到同桌的桌洞里，然后对着张英语卷子开始思考：他究竟忘了什么呢？或许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又或许不是。细细回想这些年的经历，别说是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戴安澜、廖耀湘、郑洞国，就连没什么交集的宋荫国的老部下钟彬他都有印象，应该没有什么遗漏的。

他摇摇头，目光移向窗外。他和宋荫国坐在靠窗中排，是视野好还凉快的风水宝地。天色已经完全黑了，看不太清外面是否还在下雨，透过映着他的脸的窗户能直接看到宋荫国家的灯光——依稀可见他送的那盆丁香长势旺盛——而宋荫国的脸被半拉着的窗帘挡住，看不见倒影。

他又把目光侧了一下，看着埋头于平抛运动的宋荫国。宋荫国还是一张侧面看线条完美、正面看圆润白皙的脸，可甜可盐的样貌看着仍然憨厚无害，因为没有用战火的磨砺所以比他印象里的那个平步青云的年轻中将更锐气些，尽管他比起大部分同学来说十分稳重。不知道这样一个具有未来视角和大国自信的新青年，回去指挥十四兵团会怎样。

不对，怎么一直在想宋荫国。杜光亭收了收心神，试图回忆起自己究竟忘了什么。现在的进展是，他的直觉告诉他那不应该是什么细枝末节，但他却自信不会忘掉什么关键节点。如果宋荫国是那个和自己一起上学、一起打仗、一起改造、一起工作的老友，或许他会记得什么。

虽然三年前是宋荫国第一次认识杜光亭，但两人仅凭半个学期的同桌就知根知底得宛如知己——杜光亭看他多少有点微妙的长辈对晚辈的态度，但宋荫国只在他面前像个高三学生的言行却昭示着他的特别——后来选科分班也没能拆开。可以说宋荫国校园生活的全部他都有幸参与。他很高兴能看着宋荫国在和平的新时代开启光明的新生活，当然这其中也必然有他的身影：不要说身体健壮没有一身疾病，但就是一个宋荫国，也值得他贪恋这劫后的美好。

不对，怎么想着想着又拐到宋荫国身上去了。杜光亭觉得这事有点匪夷所思，但身边撕开塑料袋的声音又迫使他注意着同桌。搞定了物理作业的宋荫国撕开了一包饼干，看严格遵守校规校纪的班长正盯着他，捏了一片递了过来。

“这么胖了，还吃。”杜光亭凑近他低声说，还伸手捏了捏宋荫国的脸颊。

宋荫国把饼干塞到自己嘴里，没再强调他只是脸圆而BMI指数正常的事实，哼了一声，脸红着躲开了。

这样的反应不太对劲。杜光亭觉得他有点反常，但还是遵从内心的想法笑了起来。宋荫国气笑了，敲了敲他的桌子示意他快写英语作业——杜光亭的英语比起宋荫国这样的语言学科天赋型选手差一些，但通过不懈努力终归是还算拔尖。

杜光亭看着宋荫国在笑，笑得更厉害了，他觉得自己也有些反常，可能是因为快放中秋了，有点躁动。虽然宋荫国看着确实像个弟弟，但印象里他可爱的脸上却不怎么露出笑颜，强装严肃才使他看起来符合“黄埔之光”的美誉；后来两人很少见面，几次一起见老头子时，他脸上的凝重也不比自己少几分；直到在功德林混得风生水起时，他才会开怀大笑。

糟糕，怎么一整节晚自习都在想宋荫国。杜光亭看着再次向他走来的老师，和同桌默契地低下头调整了一下表情，同时换上一副沉迷学习的样子。等老师走过去，杜光亭终于没再纠结自己睡一觉忘了什么，刚打算改一下英语卷子，下课铃就响了——已经该放学了。杜光亭看着占据了自己大部分心神的宋荫国，他心领神会地翻出了自己无需怎么改动的英语卷子和被当做范文的语文作文，讨好地笑了笑：“拿回家吧，顺便帮我把范文抄上。”然后麻利地背上书包放学回家。

杜光亭想提醒他干值日，想到外面还可能在下雨还是早回家好，于是话到嘴边变成了：“拜拜。”

宋荫国回头眨了眨眼，粲然一笑：“晚安。”

这次轮到杜光亭脸红了，他甚至有理由怀疑宋荫国故意为之只为扳回一城。幼稚，他想。

没一会宋荫国又回来了：“你带伞了吗？”

杜光亭摇摇头，把伞又塞回包里。

宋荫国从后面柜子里拿出伞来：“走吧。”

两人都没觉得刚说过晚安而这时又打一把伞放学有什么不妥，向来仪容整洁的宋荫国一路上提着裤脚，比他从容一些的杜光亭也时刻留神挑着不反光的地面下脚，都有意无意地走得不快。几乎贴在一起的两人聊着一些有的没的，杜光亭的修养让他聊什么话题都有得说，擅长三言两语打发人的宋荫国也没舍得终结话题。宋荫国总是乐此不疲地吐槽“2022决战高考”之类的标语又土又没有感染力，但他俩聊得最多的还是下棋，最开始会在晚自习课间杀一盘，后来围观的人太多，被老师勒令禁止，才只能过过嘴瘾。

杜光亭把宋荫国送到楼下，在看到他其实带伞了之后，笑骂他“居心叵测”。杜光亭在心里笑自己幼稚，然后略有些得意地走了。

晚上回到家杜光亭继续最后一节晚自习没学进去的英语，对着宋荫国的卷子标注了生词词意，然后看起了他自称不是很好的读后续写——宋荫国之前就文采飞扬，现在不论语文还是英语都出类拔萃。故事情节老套，女主人公做家务时弄丢了丈夫攒钱买的戒指，要续写怎么解释并和好的部分。

宋荫国的语文作文措辞典雅大气，带着点命中注定的沧桑；而英语作文以高级词汇获得高分，纵观全篇，最简单的一句话就是主旨句："I love you not the ring. "

戒指……杜光亭觉得他曾经应该与戒指有过一段渊源，但是他干净的感情经历可以说只有宋荫国隐隐约约的一笔——不对，应该还有人。

杜光亭闭上眼睛仔细回想。

“司令……司令，醒醒。”

杜聿明听到副官的声音睁开眼，发现已经到了司令部。下车，深吸一口雨后清新凉爽的空气，觉得整个人都清亮了很多。然而他走了两步想到的第一件事竟然是为什么不能给军靴安个气垫——可恶，刚才那个梦他只记得这样无关紧要的细节了。

刚在办公桌前坐下，一封信就递到了他面前：“司令，第十一集团军宋军长送来的。”

杜聿明眉头一跳。拆开信封，里面一张写着“劳逸结合。濂”的钢笔字条包着那枚无关紧要的戒指。他有点恍惚，想不明白为什么宋希濂要留一张这样莫名其妙的纸条，但又觉得他应该明白。

邱清泉进来的时候就看到杜聿明在对着戒指发呆，于是还带着雨水凉气的手指握住了他捏着戒指的手，另一只手捻起桌子上那张字条：“司令公务繁忙，怎么想起来看这玩意了。”

杜聿明不知道他为什么开始酸了。同僚们向来称他聪颖过人，但他从来没能真正搞明白邱清泉乱吃飞醋时的思维过程。在这点上他倒是不因不了解对自己来说很特殊的老部下而内疚，毕竟谁也不能强求一个敦厚稳重的人理解疯子。

杜聿明如实回答：“睹物思人。”

邱清泉有点生气：“看着宋希濂的字想着我？”

杜聿明笑了一下，学不在场的一位当事人撒娇的样子拖着长腔：“不是——”

对面的人愣了一下，杜聿明猜他是在犹豫见好就收还是乘胜追击，显然他选择了后者：“看着我的戒指想着宋希濂？”

“哎呀酸死啦，打开窗户透透气。”杜聿明起身去开窗，雨后夜晚的凉风却激得他打了个喷嚏。

邱清泉把自己的披风给杜聿明披上，他感受着披风的温度，坐回椅子里看邱清泉把刚打开的窗户关上，然后走近，双手撑在扶手上，把他困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字条是怎么回事？”

杜聿明信手给邱清泉整了整领子，柔声解释说自己不小心把戒指掉到水里了，是宋希濂帮忙找回来的，然后还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把麻烦丢给解决了一些麻烦又带来了一些麻烦的宋弟弟：“你如果不信，自己打电话问他嘛。”

中秋嘛，谁不能放个假呢，平时日理万机的杜总司令陪同邱军长出来逛灯会也没什么不妥的。就算邱清泉活像个在心仪的姑娘面前逞威风的恶少又怎样呢，他没开着吉普炸街就算安分守己了。

“宋军长不在前线督战，反而跑到昆明城区来闲逛，未免有渎职之嫌。”邱清泉隔老远看见一身西装配美式风衣的宋希濂，狠吸了一口雪茄，阴阳怪气道。

想装不认识的宋希濂突然被点名，不得不回头朝杜聿明敬了个礼。杜聿明回礼后怕气氛闹僵，抢先说道：“荫国，戒指的事，谢谢你啊。”

宋希濂装严肃的圆圆脸上露出一丝惊讶，但看起来不像邱清泉没给他打电话这么简单：“啊……？举手之劳而已。最近总做一些奇怪的梦，正巧梦到了杜总的心头宝。”

杜聿明哈哈笑道：“那可真巧啊。”

宋希濂打量了一下杜聿明，像是知道了什么，也笑了一下：“我还梦见在黄埔时和哥哥们一起赏月的场景了。”

“哥哥们”单指陈赓。杜聿明想。

邱清泉知道有杜聿明从中调停，他不可能真和宋希濂闹掰，但想到这个他更加生气，于是继续阴阳怪气：“那还是早些洗洗睡吧，学长。”

宋希濂得意于听大自己五岁的黄埔二期生叫学长，尽管有些咬牙切齿。他达成目的似的结束了话题：“光亭兄，雨庵兄，我就不打扰两位花前月下了，军务繁忙，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