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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尼遇到迪亚哥的时候，年轻的瓦伊凡正靠在消防栓上，很慢地抽一根烟。他的姿势随意，但乔尼看得出，需要把大部分重量都转移给他物的佣兵伤得不轻。

乔尼扫视一圈，这周围除了他俩，一个活人都不剩。很难找出一具完整的尸体，散碎的肢体大概是建筑倒塌时从上一个战场里漏出来的。于是他明白过来，迪亚哥是在看他。

“嘿，天使，你的铳呢？”这个外骨骼已经碎了一地，还不慌不满剔着武器上血渣的佣兵问他。

乔尼来得无声无息，他的出现在这里就像一股深秋清晨的风吹错了时机一样，和发酸的硝烟味格格不入。迪亚哥问话的余音在楼宇间回荡，撞击着残垣断壁，切割所剩无几的砖瓦，靠近乔尼时却突然变得轻柔起来，一下子从他身边弹开。他快速瞥了迪亚哥一眼，眨眼便在瓦砾间消逝了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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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冬天比往年的更难熬一些。阻止迪亚哥过舒服日子的，不是基因里为了抵抗严寒而强迫肉体进入冬眠的欲望，也不是屁股后面穷追不舍的仇家们（他们来一个死一个），迪亚哥要解决这些只需要找个暖和又安全的藏身之所……问题就出在他找不到这一点上。

大约八月末尾，连整合运动都觉得因为酷暑而降低活动频率的时候，迪亚哥在战场上遇见了一个奇怪的萨科塔。见到他的第一眼，迪亚哥便感到一股不该有的似曾相识缠绕着自己。他说不准萨科塔是被拉特兰驱逐的，还是自己逃出那个充满光和力的美好家园的。天使的光环没有全黑，也不再像别的萨科塔一样发出光芒，覆盖在上面的是灰蒙蒙的阴霾，不肮脏，很洁净，可是全无光彩。他离开时和来时一样轻快，那时迪亚哥的眼睛光是视物就很困难，所以他没看清萨科塔的光翼。

等待伤口愈合花的时间超出预计。在昏暗的房间里，高烧和劣质消炎药的呛人气味和迪亚哥作伴。他偶尔醒来，大部分时候都睡着，有时候梦到母亲和未曾谋面的父亲，有时候梦到灰色的天使。每一次醒来都是旧的经验，画面乏味重复，迪亚哥睁开眼，然后又闭上。等到能自己下床时，他已经错过了最后一班离开这座城市的轮渡，只能选择在这里渡过冬天。

过了一段时间，迪亚哥终于把伤养得七七八八。平日里穿的那些衣服太具有不详的气味，他又置办了一些新的，换上朴素的大衣和格子围巾后，没有人会觉得这个瓦伊凡才刚从鱼龙混杂的黑街搬出来。

“第17区吗？那里已经彻底毁啦。”老板娘像是对这些事情已经司空见惯，切面包时的动作没有一丝犹豫，“可怜的年轻人，你也是逃难过来的吗？”

“算是吧。”

“听说在那里，东区是最早封锁的，打得厉害，血流成河啊！其他几个区的倒是很早就得了消息，有能力的人早就往南边逃了。没几个会来我们这个小穷地方。”

“这里比南边清静多了。”

“这倒是真的。”老板娘用抱怨的语气夸奖道，“我们的市长除了胆子小以外，就没有别的优点了。”

这位胆小的市长因为17区爆发的战斗，当机立断决定提前两个月开始一年一度的季节性迁徙，并且临时更改航线，先往北远远离开这片是非之地，再迂回一大圈赶往既定的目的地。能迅速做出这样的决定，也不失为一种勇敢。对于迪亚哥来说，这算因祸得福。

“小伙子，你要这么多面包，四五个人也得半个月才吃得完。如果家里有个挑剔的老头子，你会被天天抱怨不给他新鲜食物。”老板娘人还不错，竟劝顾客少买些她家商品，“剩下的钱去隔壁的里昂那里切些熏肉吧，我和你一起去，他绝不敢缺斤少两。”

“不用了，这些都是我一个人吃的。”迪亚哥数出纸币来，“我的家人都死了。”虽然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哎，这，唉……怪我，不该提这个。”老板娘面露同情之色，连忙止住话头。

迪亚哥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份同情。因为这段小小的对话，他以优惠价格获得了两周份的熏肉。



*



乔尼有点后悔，如果那天他选择狠狠心，给佣兵来上一枪，现在他也不用站在楼梯上，和左手面包右手肉的迪亚哥大眼瞪小眼。想这么多也没用，无故杀人本来也不是他的作风，与迪亚哥成为短租室友，只能怪自己太不走运。

“先进来吧。”乔尼简短地说道。迪亚哥从善如流。

房间很简陋，只有必要的床和一副桌椅，如果租客想要省钱，拿着食材去楼下借用灶台是被允许的。窗户也有，浅浅地镶嵌在墙上，乔尼和迪亚哥不约而同地保持了窗帘的闭合。墙壁上抹的灰泥没有壁纸的遮盖，每次被油污和各种痕迹弄脏到不能见人时，房东就会重新粉刷一遍。看不见的脏污，也可以被当做干净来接受。

这里廉价、平凡，更重要的是远离人流、不惹眼，此刻在这个不熟悉的孤岛上，乔尼没有太多选择，迪亚哥大概也是相同。他们对视一眼。

“我可以先把东西放下吗？”

这是个聪明的瓦伊凡，现在硬化出鳞甲状的皮肤不是个好选择，乔尼很有可能把这视为攻击的前兆。对方慢慢抬起手，乔尼与他一样，用肢体语言表示自己的身上没有藏任何武器，瓦伊凡几不可见地点点头，将食物放在桌上，一下子就将木板上的空间占了十之八九。这就算确认了彼此的安全。可事实谁知道呢，多的是人不需要武器也能杀人。

“你……”

“你……”

迪亚哥比乔尼快一点，他立刻说：“你先。”

“我以为你是萨卡兹。”乔尼选了个温和的开场。没有意外的话，在移动城市下一次停靠之前，他都要和这个在错误时间错误地点有过一面之缘的家伙共处一室。没有必要打好关系，但也尽量不要交恶。

“确实有很多人分不清我们之间的区别。”一只被塑料袋勒出两道红印子的手伸出来，“迪亚哥·布兰度。”

“乔尼。”乔尼没有接那只手，虽然刚卸完货的迪亚哥看起来比街头卖唱的艺人都要和蔼可亲，还带有几分家常的滑稽，但他仍记得那天他嚼着烟蒂咳血，还一脸若无其事的模样。

“好的，乔尼。”迪亚哥理解他的警惕，旋即用另一种方式将自己的警惕表达出来，“我想我们有必要确认一下彼此是否敌对。”

“我不为谁效忠。”乔尼说。

“很好，我也是。”迪亚哥回答。

前后不超过三分钟，第一天的对话就这么结束。



*



坦诚本不是迪亚哥会做的事，他将之解释为“为了避免更大的麻烦，先取得对方的信任为好”。这份罕见的诚实也许是之后开始渐渐脱轨的故事发展的诱因之一。他们中没有人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但它就是这么发生了，顺其自然，合理无比。

第一夜迪亚哥是被踹下床的，他条件反射变化出利爪，被一句“再动就射穿你的脑袋”给顶了回去。乔尼皱起的表情里蕴着薄怒和困意，迪亚哥很快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身处另一个人的床脚。他搞不清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乔尼就更搞不清，不过谁也不想闹出动静来，事情最终以迪亚哥诚恳的道歉和再三保证收场。

第二夜，历史开始了它的循环，第三夜也是如此。随后迪亚哥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决定假寐至乔尼彻底入睡后再睡觉，如果再在醒来时发现不在自己床上，就悄悄溜走以免被发现。

只要没有室友的打扰，乔尼进入沉眠的速度快到让人嫉妒。迪亚哥睁开眼，发现乔尼的光环在黑夜中散发着无机质的微薄荧光，没有温度，没有感情，平淡到令人安心。他看着看着，竟也慢慢睡着，然后又一次在萨科塔人的床上迎来新的一天。

乔尼已经不掩饰他的危险性，他偶尔会在房间里练习一些源石法术，或者在纸上写写画画。他每天出去买回来奇奇怪怪的零件，渐渐组装成一把铳的模样，迪亚哥对此有充分的信心，这把铳至少有一半是为了他准备的。

或许乔尼每天都出门，也是因为不想见到自己的脸？迪亚哥一边擦着刀，一边想着。

现实很快告诉迪亚哥，他只是自我意识稍微有些过剩。乔尼在采配完东西后开始和他一样闭门不出。如无必要，也很少和室友交谈。迪亚哥曾经独自蹲守目标整整三个月，他不认为自己是耐不住寂寞的人，却总想多与乔尼攀谈几句。

“我听说萨科塔的守护铳都是从遗迹里挖掘出来的，你的呢？”

“你怎么会制造铳械？我从来没见过有人会这个。有这样的技术，那些军火公司保管抢着要你，乔尼。”

“每一个叛出拉特兰的人都在公证所有记录，你是在躲他们吗？”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需要保镖的话，我倒是知道一个性价比不错的。”

“闭嘴。”这时候，乔尼就会抚摸着锃亮的枪管说，“我不介意用你来试试这玩意好不好使。”

迪亚哥也不介意，他知道那把铳一定好使。如果它和他见过的那把一模一样的话。



再怎么懒得出去，最低限度维持生活的物资还是需要的。令迪亚哥意外的是，乔尼竟然要和他一起出门。

“我只是恰巧有些事情要办。”他生硬地说道。

迪亚哥表示完全理解，充分理解，理解得不能更理解。在自来熟的面包店老板娘为他交到新朋友而表示欣慰时，迪亚哥坚决澄清他和乔尼的关系是“不怎么熟的室友”，也许是用词或者语气哪里出了岔子，导致老板娘看他们的眼神反而难以言喻起来。

“不过我得提醒你们一下，年轻人。”老板娘忧心忡忡地说，“还有三天我们就要靠岸补给了，可外面传来的消息不怎么乐观。你们如果想离开，或许等我们到目的地之后再走比较安全。”

街上的气氛确实有些古怪，不再有逃离纷争地带时全城如释重负的感觉。天空灰黄，像久未刷洗的厨房玻璃。路上行人少了许多，不耐寒的草木全都枯死，只剩些来年不知道会不会焕发新生的骨干。在离市中心较远的郊外地带，不太友好的本地人一看到迪亚哥他们的外乡面孔，就会啪的一声关上窗子。

“哦，整合又要来了吗？”

“整合都不算大事了，”老板娘说，“据说卡西米尔内战爆发，哥伦比亚那边天灾又造了一批难民，连拉特兰的学校好像都被轰炸了。主要还是哥伦比亚，因为离得不远，大家都担心天灾会不会也降临到我们的路上。哎，真搞不懂今年是怎么……”

“拉特兰？”乔尼突然打断她，“拉特兰的哪所学校？”

老板娘被乔尼严肃的神色吓了一跳。他的源石技艺着实高超，能在黯淡的光环上假造出光芒，普通人看见只会以为这是个普通的萨科塔，想不到他已经和出身地割裂。

“这、这我就不太清楚了，好像叫圣什么的……”

“拉特兰只有一所公立学校。”乔尼说完，转身就走。迪亚哥猝不及防，甚至没看清楚他的表情。

老板娘捂着嘴说：“我是不是又多嘴了？”

“也许他只是思乡情切吧。”迪亚哥又摆出开朗无害的脸来，“今天里昂大叔的熏肉铺子还开吗？”



这天晚上，乔尼那边一片死寂，迪亚哥反而睡不着。他开始数羊。一只、两只、三只……十只以内他就开始分心。他总觉得乔尼在哭，可当侧耳去听时，劣质电路里嗞嗞的电流声，夜风打在窗框上的声音，晚归者的脚步声，顺着空气遥遥传来的汽车碾过马路的车轮声，唯独没有乔尼的声音。

他明明就在不足几米远外的地方，静得却像幽邃的深潭。他还在呼吸吗？他真的存在吗？还是这几天不过是自己受伤烧糊涂了的幻觉？

迪亚哥维持着紧闭双眼的样子，慢慢地摸下床。小旅馆的床很矮，心思散漫的他差点绊了一跤。淡淡的荧光透过眼睑，朦胧成一片，似乎又格外明晰。迪亚哥明白乔尼的位置，还装作无知的样子摸索。黑暗的海里那点光芒就像引诱人上钩的饵一般，端庄地等待着猎物。

迪亚哥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大部分时候他是个随心所欲的的人，想做就做了。乔尼的床他睡过很多次，但清醒着爬上还是头一回。膝盖正式压上床单像一次没有预谋的夜战，迪亚哥清楚地感觉到乔尼抖了一下。他果然没有睡着。白天那肉眼可见的反应表示他被拉特兰的消息刺激到了。迪亚哥来不及思考自己为什么在考虑这些，是不是产生了“怜惜”这种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情感，因为他才发现乔尼竟然正面对着自己。

这一发现超乎迪亚哥草率的预案，他还在原地踟蹰的时候，乔尼的颤抖已经停了下来。迪亚哥钻进不属于自己的被窝，唯一能确保的就是除了脑袋上的角和后背的长尾以外，其他地方都没有角质化，不至于硌疼天使。

一点草药的味道，一点金属的味道，还有很多迪亚哥也不知道怎么形容的味道。迪亚哥接触过不少萨科塔，死在他手下的也有几个，他没见过像乔尼这样被凡尘渗透，又好像过滤出了所有杂质的人。还有他的过去，迪亚哥以为自己掌握了一些，但那些他不了解的更引人入胜。

一切在寂静中进行。迪亚哥佯装不知，手臂像森蚺一样压在乔尼的身上，仿佛因地球引力而不堪重负，又滑到腰线凹陷的区域。他想摸一摸薄刃般的后背，终于被另一只手制止。

“醒着就少装梦游，装都装不像。”

迪亚哥是不知尴尬为何物的，会被拆穿这一点他倒是早有准备。乔尼没有在他摸上来的一瞬间踹他出去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讯号。

“抱歉，我不知道自己梦游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乔尼略带嘲讽道：“我也不知道瓦伊凡除了夜行性以外还有趋光性。”

迪亚哥睁开眼，用不着优秀的夜视能力，他也能看清乔尼的脸在幽光下浮现。他的眼圈似乎红着，似乎又没有。迪亚哥喜欢自己让别人捉摸不透，却双重标准地讨厌别人让自己也有这种感受。

“我是第一次和萨科塔人一起睡觉。凡事都有第一次。”

“与我无关。”

“但是你也没有赶我走，或者杀了我，不是吗？”迪亚哥说，“你太善良了，很难想象你这样的人是怎么从17区活下来的。”

“我倒是想知道你为什么没死在那里。或者我当初就应该给你补一枪。”

“你不会的。”

“为什么？”

“你就是不会。”迪亚哥信心满满，“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不是这样的人。”

“……无聊。”乔尼闭上眼睛，“回你自己的床上去。”

“如果我拒绝呢？现在天气这么冷，这里没有任何取暖设备，我们还航行在寒锋上，这样不是更好？”迪亚哥没说出口的是，他觉得乔尼能忍让他到现在，多多少少也因为他可以做个大型暖炉。

乔尼半坐起身子，冰冷的空气从各种缝隙里钻进来，紧贴住皮肤。迪亚哥本人就是个永动热源，他丝毫不介意一点点低温。而天使似乎对自己的举动后悔了，又不动声色地将身体裹牢了些。

“要怎么样你才肯停止骚扰我。”

这又不是我能控制的。迪亚哥想了想。他想知道的事可太多了，比如拉特兰圣三一学院和乔尼的关系，比如他为何还活着，比如他从哪里来，为何出现在战火纷飞的17区，是否在寻找什么，接下来又将要行往何方……迪亚哥抱着纯粹的好奇想到这些血腥味浓重的疑问，每一个都像一道丑陋的疮疤，他不确定这些问题是否会伤到乔尼。其实他会顾虑自己的话伤不伤人，这已经是一种奇观了。

于是迪亚哥说：“我想看看你的翅膀。”

最后他看到的不仅仅是翅膀。他得到了更多。

残缺的光翼被小心地放出来，收拢时像被揉皱的蝶翼，在无风的空气中震颤。又像被雕刻优雅的音叉，音色喑哑，却发出美妙绝伦的共振。索取超限不能责怪迪亚哥，这是乔尼放任他予取予求的错。不能确切命名的渴意席卷了所有，一切都是全新的体验。
带有热度的不仅是身体，还有希求一个拥抱的瞳眸。

也许他们本是相似的，迪亚哥想。他用鼻尖蹭了乔尼的脸，没有收到拒绝。

“其实你的铳被我经手过。”他说。

“嗯。”

“你不惊讶？”

“我早就知道。因为你竟然报了真名。”

“……给货的人说铳的主人已经死了。”

“官方记录上，的确如此。”

“收走铳的是个卡特斯商人，我大概知道他的活动范围。你想把它追回来吗？”

“没必要。算算时间，那东西也差不多该报废了。”

迪亚哥点了一根烟，伸手打开窗户。寒风立刻像刀片刮在钢板上一样发出尖啸。他看看埋得只露出头顶的乔尼，把烟掐灭，然后关上窗户，又重新钻回被窝。萨科塔的被窝.

“三天后靠港，要走吗。”

“嗯。”

“去哪。”

“向北，拉特兰。”乔尼说，“我要去看看我的朋友们。”

“回到故土，你不怕被公证所追杀？”

“习惯了。”

“不是什么好习惯。”迪亚哥说。

“……与你无关。”

“别这么绝对，也许有关呢。”瓦伊凡亲吻虚幻的光翼，然后将天使圈入尾巴所能及的范畴，“我知道一个性价比不错的保镖，试用期免费，你要不要试试？”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