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査老板，是富贵命。”周西宇曾那样对他说。
　　彼时他正就着对方伸过来的筷子尝一口刚出锅的鲜笋，一边咂摸烫着了的舌头，一边寻么着是夸笋新鲜还是煮笋的人手艺好。
　　彻底断了大烟不到一个月，手脚还是软的。周西宇让他每天扎一个时辰马步再练一个时辰的拳脚功夫，一天两个时辰下来，全身上下除了嘴没一个地方还有力气再动弹，端起筷子来抖得像筛糠，饭来张口倒也是自然。
　　“那也要看造化，让我合该遇到你。”
　　“你是真命大，”周西宇把袖子再挽了挽，伸长筷子从锅底翻找出一块不带骨头的野兔肉，又递到嘴边，“抽大烟的我以前见过，万贯家底都抽没了，发毒誓要戒，上吊抹脖子地闹不了几天，一个没留神就又抽上了，死也不肯撒嘴。你是命里注定要活下去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是命好，遇到个这么会做饭的。大烟哪有你烤的鹌鹑香。”他嚼着兔肉，乐得看周西宇从锅里把位置最嫩的笋和肉一块一块挑出来，晾凉。
　　抽大烟先毁的就是味觉，食不知味，他吃什么都如同嚼蜡。但他知道，周西宇做的，一定是世间最美味的饭菜。
　　
　　査老板，的确是富贵命。
　　在这人几次三番兴冲冲地抱了一堆色彩斑斓的毒蘑菇回来之后，在发现这人当真和锅有仇之后，周西宇放弃了轮流做饭的念头，承担起了解决两个人伙食的任务。而某人每天的生活就剩下了：吃饭、睡觉、猿击术。
　　“周西宇，看看我有没有进步。”
　　“等饭好了再说。”
　　“周西宇，来过两招？”
　　“灶刚生上火，先等等。”
　　“周西宇，南山有猴，去看猴？”
　　“柴没劈完，没得烧晚饭。”
　　他遇到他，是命。
　　夜半周西宇起身准备去练功，总是不得不将旁边睡姿大开大合的某人从自己身上清理下去，日子久了，也成了习惯。旁边的人安安稳稳的，习武的日子安安稳稳的，比太极门中的二十余年更让人留恋。从前的目标在自己身上，日日精进，抬头永远往上仰，登天尚远；如今的目标在他人身上，点滴进步，皆能回味，花开叶落，竟是恍然前尘，重新活了。
　　命里，他们都需要人拉一把。周西宇拉了他一把，把他拉回人世，他又何尝不是拉了周西宇一把，把周西宇拉上猿击术的进途。互相扣着手腕的两个人，吊在彼此的悬崖，放不开了。
　　
　　后来？
　　后来，猿击术大成。后来，他们下了山。他回了戏院，成了当红的角，才华横溢；他去了小庙，做个扫地道人，默默无闻。红尘俗世，清净干净，一番起落后，他们还是他们。
　　他时常跑到周西宇在的小庙。因为想他了，所以来看看。
　　看周西宇扫那永远也扫不完的春花秋叶，看月下周西宇练武轻如鸿雁狡黠似猿猴，看夜半伙房里周西宇揭开锅盖时身形被蒸腾的白雾淹没。
　　査老板，依旧是富贵命。
　　灯下闲谈，总要有些吃喝。他拎来两包杭白菊号称护嗓子，却对周西宇刚出锅的小炒来者不拒。
　　那次周西宇一时兴起，想着不然教他试试看，下厨总不比习武来得难。
　　他叉着手在旁边用言语指导，瞅着那柄用惯的菜刀在某人手里不利索但还说得过去地摆弄。起锅不难，拿捏好翻炒的分寸却费了好一番功夫。最后，烛火映衬下，两人脸上的汗和尘渍，还有桌上半死不活的那盘菜，都带着与小庙格格不入的俗世气息，一间厢房染出红尘的味道。
　　当夜，査老板没能在周西宇的榻上霸占半壁江山，而是和周西宇在茅房与卧房间来回奔走——天知道他究竟把什么当成盐加进了锅里！
　　査老板是注定远庖厨的富贵命。
　　
　　周西宇说他不会死，他命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所以他自然会好好的活下去，把那富贵命活得明明白白。
　　周西宇说我们重新活一次，他便与他重新活上一次，起落精彩。
　　周西宇临终没留下给他的话，但他知道，他会活下去，带上周西宇那份连本带利地活下去，长命百岁。
　　
　　他与何安下上山的头一年，那天晚上，他路过伙房时，忽然想起了小庙里的炉灶，还有吃下半生不熟的炒菜的周西宇。
　　有时人会故意示弱，也许是为了衬托出对方的强大，也许是为了表现对方的重要性，也许是让自己堂而皇之地可以耍个赖。
　　下厨并没有那么难。査老板挽好袖子揉着面团，控制着力道适中，速度刚好，习武的张弛有度全在这一团面里。切条算是个技术活，讲个快，图个稳，下手有度，与猿击术也不完全算大材小用。
　　锅里的水开了，漾出团团蒸汽，他贴着锅边把面条进了锅。月光从窗外映入，窗棱的影子落在褂子上像什么在纠缠。
　　他看到月光凝聚成周西宇的影子，抚过灶台，落在他的肩上。竹筷如同被两人握住，伸入锅中，搅动着汤与面。在画圆的循环中，面食特有的香气渐渐弥漫，可以出锅了。
　　“査老板，你在做什么？”何安下从门外冒出头来，笑嘻嘻地问道，査老板替周西宇教了他，却不让他喊自己师父。
　　青翠的葱花切碎了撒在面上，淋半勺香油，才算完成。他端着素白的碗转身，月光映衬得身形更为挺拔。
　　“今日是你师父生辰，我给他下碗面。”
　　他从不知周西宇生在哪天，但他记得他们重新活过的那天。
　　这一碗，是两人的寿面。
　　
　　——完——
　　07/15/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