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兰被仰面摔在地上，他很确定自己先接触泥土的那只胳膊发出了不妙的怪响，时间好似在这一刻慢下来，他眼前只剩天空，耳边只有虫鸣。

玛恩纳浅金色的脑袋探进视野，打破这平静祥和的单一色彩，托兰因此回到现实，风声灌进耳朵，他看到玛恩纳坠下来的发丝被吹动。他眨眨眼，与库兰塔对视。

几分钟前他被同伴怂恿，邀请这位小公子来一局赤手空拳的比武，在场一群大小伙子正是爱起哄的年纪，说不定比起玛恩纳，他们更想看托兰出丑——他们也确实看到了。托兰自认为拳脚功夫了得，平日用长刀更像是延展双手。他跳几下活动四肢，看玛恩纳把外套脱掉叠好，库兰塔现在身穿一件浅色里衬，托兰只想到，要是待会儿打得焦灼，这讲究的衣服怕是会被弄脏。

玛恩纳撩起袖子示意可以开始。托兰直接出招，被库兰塔俯身躲过再接一个扫腿，幸好他下盘稳实，只是踉跄半步。几记重拳下去玛恩纳从容不迫，萨卡兹跟不上他的速度，却也难以靠近，种族带来的力量差距让他不得不改变策略。猎人下一招直冲面门，玛恩纳抓到破绽，借力扳住对手的胳膊，一记过肩摔直接把壮实的萨卡兹甩飞出去。

看热闹的同伴们集体噤声，玛恩纳自己也愣住，托兰砸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似乎还有什么别的声音，玛恩纳赶紧过去查看情况。

他居高临下看托兰，又随手把一缕掉下去的刘海别到耳后。对方似乎是被摔懵了，两眼发直。

“没事吧？”他问躺在地上的猎人，片刻后感受到相对的视线。

“抱歉。”库兰塔微皱的眉头证明话中懊悔不假，“我没把握好分寸。”

玛恩纳伸出手，想把萨卡兹拉起来，猎人递过那只好胳膊，库兰塔拽紧用力，却低估他的体重。这时候托兰就突然忘记负伤的事实了，下意识用另一只胳膊去撑地，立马就被痛到忍不住唉哟一声，再次摔回地面。玛恩纳还没放开他，也被一同带下去，直接趴倒在他身上。
托兰能感受到玛恩纳的心跳。

时间仿佛又停滞住，他们的心脏之间仅隔两片布料两层皮肉两副胸骨，连节拍都逐渐一致，咚，咚。托兰活动脖子，向下看去正好撞上玛恩纳金红色的眼睛，他几乎能看到其中倒映的自己。

金色天马再次打破堵塞的沙漏。玛恩纳一个翻身轻盈地落到一旁，等猎人自己坐起来后才再重复一遍刚才失败的动作。萨卡兹终于从地上起身站稳。

“我胳膊好像脱臼了。”他倒抽一口凉气。



玛恩纳帮他把脱臼的胳膊接回去，帐篷里传出嗷的一声，凑在外面的小伙子个个捂嘴偷笑，没意识到自己投在防水布上的影子被里头的人看了个清楚。托兰啧一声，抬手活动下刚正好的胳膊，有些酸胀但无伤大雅，不耽误他抓个倒霉蛋来揍一顿。

“抱歉。”玛恩纳再次说。

“没什么。”托兰见他一脸严肃，忍不住笑出来，“我受过的伤可比这重多啦！”玛恩纳还是皱着眉头，他就干脆直接把胳膊抡起几圈，又起身蹦跶两下展示自己腿脚利索。

“你瞧，游侠大人，我这不还活蹦乱跳的吗。”

玛恩纳终于也笑起来，他开心时耳朵会轻轻抖动一下，托兰不久前发现这无意识的小习惯。库兰塔头顶的耳朵能反映喜怒哀乐，萨卡兹没有这种能力，托兰有时会想，这或许也让他的种族天生善于杀伐，刽子手不需要也不应当展露内心。

“你还是得再放松点。”托兰继续说，“这儿可是荒郊野外，不是你老家那种讲究的宴会厅，用不着端着。大家可喜欢你了，但又都躲着你，最后派我来和你打一架，再看我出洋相。你瞧外面那些家伙，全都在偷听呢！”他讲到最后一句时刻意提高音量，帐篷外的影子们这才发现暴露，笑着一哄而散了。

玛恩纳听到那句宴会厅时挑起眉毛，猎人似乎对他的城市生活有所误解，不过他不打算反驳，只是抱起胳膊，饶有趣味地打量气呼呼的萨卡兹。

“好吧。”他笑着说，“等你赢过我了，我就听你的。”

“一言为定。”托兰伸出拳头。

赌约被探进帐篷的脑袋打扰，来者叫他们一同去吃晚饭。玛恩纳没和托兰碰上拳，只是微笑着冲萨卡兹眨眨眼睛，就跟在那位少年身后撩开帘子钻出去了。

天色渐暗，猎人们燃起篝火，环绕着光源聚集起来。玛恩纳选一条无人的圆木坐下，孤零零的浅色身形被火光照更亮，着实与周遭格格不入。托兰走过去坐在他身旁。

火上肉食被烤到流油，托兰起身拿小刀割下一块，放进餐盘递给玛恩纳。猎到的野兽肉自然比不上精制加工品，但金色的游侠从不在乎，他接过食物，毫不客气地叉起来送进嘴里，腮帮子鼓鼓，时不时还抖抖耳朵。

托兰曾以为玛恩纳会是那种娇生惯养的贵族公子，就好像他曾以为那幕雨中晨光下宛如画作一般的记忆只是大脑美化后的梦境，而金灿灿的库兰塔算得上是没有辜负他的想象。游侠与猎人一样在泥地里奔跑，一样在大通铺上安稳深眠，不在乎溅到披风上的泥点子，也不介意分享拥挤的小窝。

但他依旧是闪光的。托兰想。他看得太入迷，终于被玛恩纳察觉到异样，库兰塔偏头去看他，嘴里还嚼着东西，伸出舌头舔一下嘴角的食物碎屑。托兰咳嗽两声，别开视线。

饭后有同伴开始轻哼一首萨卡兹的民谣，语言古老曲调悠扬，黑夜都仿佛为之哑然，仅有篝火还在噼啪作响，干柴泵出火星点缀月色，又几人加入这小小的合唱，原野上晚风也停歇，歌声与青烟得以交织着摇上云霄。

“歌词在唱什么？”玛恩纳静静听，却又忍不住小声询问身边人。

“游者归乡。”托兰视线穿过篝火望向远方。

可是萨卡兹哪里有什么故乡呢。

伤感还没来得及发酵，就有人掏出一把四弦小琴，弹起一首卡西米尔的乡下舞曲。玛恩纳听过这调子，少年时他随父亲出游赶上小镇丰收，质朴乐器与人群笑语一起合奏出庆典的欢乐。他回想到那天灿烂的阳光，不自主地跟着节奏晃起头来。大家拍手代替鼓点，又有几个库兰塔带头，大笑声中猎人们就这样围着篝火跳起舞来，好像一眨眼就把刚才的忧郁抛到了九霄云外。玛恩纳终于从阳光中回神，看到托兰站在不远处，正招呼他过去。

“别告诉我你不会跳舞。”托兰朝他伸出一只手，“还是说您这种大城市里的老爷看不上我们这种粗人的娱乐呀。”

玛恩纳哭笑不得，向前一步接过猎人的挑战状。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被父亲推上广场，瞬间被同龄男女接纳，他手忙脚乱模仿不成系统的舞步，很快就与周围人打成一片，老天马在一旁拍手大笑。

托兰看玛恩纳在自己眼前转几个圈，双手击掌恰好和进节拍，他愣一下，又立刻咧开嘴角，直接捉过库兰塔的手把人拉进简陋的舞池。篝火在游侠眼中回晃，一身金色仿佛烧起来一般，他大尾巴随着舞步甩动，时不时还撩过猎人腿侧，托兰差点以为自己要被灼伤。

“之前你说过我老家有讲究的宴会厅。”玛恩纳突然开口。

“嗯？”托兰眨眨眼装傻，“我有那么说过吗？”

“要是让你去大宴会上跳舞，你准能把舞伴的脚都踩肿。”

“你确定？说不定我是个天才呢。”托兰突然就来了兴趣，“那种叫什么来着？交谊舞？对，我说不定是个交谊舞天才！”

轻快的舞曲在此结束，欢呼声回荡在空阔的大地上。玛恩纳看着眼前的萨卡兹一脸认真，噗嗤一下就笑了。

“我可没在逗你！”托兰叉腰。

“我知道。”玛恩纳点头，故意行了个告别礼，“晚安。”



托兰醒时身边有同伴在打呼噜，噪音实在太大，让他不可能再次入睡，于是他撑起身子，眼睛适应黑暗后才发现一旁玛恩纳的床铺已经空了，毯子被整齐叠好搁在角落里。他打个哈欠，脚摸索着踩进靴子，一路小心翼翼跨过三条大腿两个脑袋，终于走出帐篷。

太阳还没升起来，双月沉默挂在天边，冷风扑面而来把托兰冻一个机灵，他搓搓裸露在外的胳膊，后悔没拿上自己的披风。他环顾四周，瞅见不远处溪流边有个人影，那只能是玛恩纳，他朝那方向走过去。

他靠近，正看到库兰塔鞠一捧水撩到脸上，再甩头抖掉。游侠注意到来者后并不吃惊，只是站起身来，抬手整理刘海，水滴顺着发梢与颌骨轮廓滑下去。

“希望你不介意多个陪练。”托兰指指玛恩纳腰间的佩剑。

库兰塔剑招很快，冲到萨卡兹脸前仿佛一道疾风。托兰用一把刀挡开剑刃，又用另一把挥向眼前人，那柄剑瞬间就变换角度，好似有弹性一般卷起刀身，硬生生把它从托兰手中拧了出去——他只能这样形容。

“厉害。”托兰吐一口气，转身去拾刀。

“我可以教你。”游侠毫不遮掩自己小小的得意。

“骑士那套东西居然可以外传吗。”

“如果你想学的话。”玛恩纳优雅地收剑入鞘，“这不算什么秘密。”

“不错。”托兰也把武器收好，“不过在那之前……”

“你还是先教我跳舞吧。”

下一秒托兰惊呼不妙，运动后他大脑也放松，竟然一不留神就把心里想的话脱口而出了，他突然不敢直视玛恩纳的眼睛，只庆幸这次没有看热闹的同伴。

玛恩纳也愣一下，但立刻反应过来什么意思，他靠近些，注意到托兰在回避视线，顿时就怀起心眼。

“你不是交谊舞天才吗。”库兰塔微微俯身去看萨卡兹猎人脸上的表情。

“哈，你猜怎么着，”托兰清清嗓子，“我昨天晚上做梦，梦见我穿一身正装在和一位女士跳舞，结果我一直在踩她脚，最后她竟然给了我一巴掌。”

“所以？”玛恩纳开始围着托兰踱步。

“所以，我大概也许可能不太擅长这个。”托兰双手合十，摆出一副可怜模样，“还请亲爱的骑士老爷屈尊赐教。”

“好吧。”玛恩纳心情不错，“先把武器放下。”

刀与剑被搁到一边，两人面对面站好。玛恩纳上前一步靠近托兰，后者克制住躲开的本能，他左手搭上萨卡兹的肩膀，这个动作让猎人僵硬了好一会儿，最后玛恩纳咳两声。

“手。”

“手？”托兰紧张到几乎要冒汗，这实在反常，不过好在他可以靠剧烈运动来解释。

“原来你是想学女步吗？”玛恩纳挑眉，“倒也不是不行。”

托兰反应过来，赶忙右手搭上玛恩纳的腰。他在这气氛里大脑运行迟缓，一改往日的从容不迫，堪堪树立起来的形象此时也应该已经在面前这位游侠心里崩塌——当然了，这都是他自己的想法。

“往上一点。”玛恩纳说，见托兰又没反应，他就直接抓住对方的手移到自己肩胛骨下。

托兰的左手也紧接着被玛恩纳牵起来，终于做好准备动作。游侠比猎人高些，使得这场景幽默感再添几分，好在天色仍暗，营帐里的同伴们也都还在梦里遨游。

“跟住我的步子。”玛恩纳温热的鼻息打上托兰几乎被冻僵的耳廓，“一，二，三，四。”

游侠把动作放慢，猎人赶忙跟上。几轮重复后托兰逐渐熟练，步伐也更稳，他甚至有空闲去关注玛恩纳，库兰塔正专心致志数拍子，视线也紧盯着脚下，托兰能看到他眨眼时淡金色睫毛扇动。

“我没踩到你的脚。”托兰得意起来，“果然梦都是反的——唉哟！”

话音刚落他就被自己绊倒，分神当然是大忌，他不自主倾向一边，连带玛恩纳也失去平衡。彻底摔下去之前托兰设法稳住了身子，左手还紧紧抓着玛恩纳，两人动作远看真的好似某种高难度舞步。他松口气，尝试把玛恩纳拉起来，这一下用劲很大，借着惯性，库兰塔直接撞进他怀里。

晨光刺破地平线，一瞬就照亮彼此的侧脸，金色天马在朝阳下又像在篝火旁一样燃烧起来，刺痛托兰的双眼与心脏。他突然发现自己正一手紧紧搂着玛恩纳的腰，但他不想放开，否则这团火就要离他而去。

“我确实不擅长这个。”

他无奈一笑，悄悄把左手攥更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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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在写这么纯情的萨卡兹猎人小伙儿，原来是我自己，那没事了

*部分灵感来源自披萨的营地小日常！形象捏造可以参考这个

*哈哈，我写日常为什么烂……惯例OOC我负全责（土下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