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突然过来了？”
　　“因为你在凛冬郡的时候总不向我祈祷，不给我写信，也不给我写诗。我只好亲自过来找你。”
　　这个画面看起来真的很怪。两个穿着相当正式的黑色风衣男子，蹲在厚厚的冰面上，手持冰镐，盯着地上的一个深蓝色圆洞，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这么冷的天气里，即便是晴天，也并不会有多少人会在外面转悠，因此更没有人会提醒他们，这样是不能钓到海豹的。
　　不过正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难得清醒到能溜下源堡，到熟悉的鲁恩玩一会儿的新任诡秘之主并不关心海豹，他只是突然意识到刚才那个问题，觉得应该在伦纳德准备正式晋升为天使之前，关心一下自己的男朋友。
　　如果说祈祷次数减少，是因为在女神的领地内不不好意思与其他神明勾搭得太明显，而不写诗是因为伦纳德本来就苦手于此（虽说这几年已经进步太多了），克莱恩还能够理解的话，不写信就着实令他感到疑惑。伦纳德一向不在给他写信上吝啬笔墨，当年伦纳德刚得知自己死而复生，得到信使蕾妮特小姐的联系方式后，两个人简直是以发短信的速度在写信，令克莱恩十分心疼自己的话费。而围剿玫瑰学派的那两三年里，远在南大陆的伦纳德也保持了每周一封信的频率，战况惊险刺激让他的“更新字数”堪比五分之一个起点文写手……并且，一两次也就算了，克莱恩每次惊觉伦纳德两周以上没联系自己，睁眼一看都会发现他其实就在凛冬郡无所事事。
　　在凛冬郡的时间，伦纳德理应是最清闲的，没有任务，不需要查案，不用当主教，每天只要学习神秘学知识，看看卷宗，时不时在女神的庇护下，借助金币到诡秘之主的梦中逛两圈……简而言之，坐办公室摸鱼。然而最清闲的伦纳德，最不联系他。这让克莱恩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哪点烦到伦纳德了。
　　“有那么夸张吗？写信是随心所欲的事……偶尔不怎么写也很正常吧。我还没叫你一定得给我回信呢。”伦纳德瞥他一眼，挑起眉毛一笑，“查岗倒也不至于那么严格？怎么，怀疑我在凛冬郡有别的小情人，把你给忘了？”
　　“你要是有这个胆子就好了。”克莱恩嗤笑一声，又把话题扯回去，“认真的，你确实一到凛冬郡就失联。你自己数数，上次给我写信是什么时候？”
　　“……一个月前。”
　　“祈祷呢？”
　　“上周塔罗会要开的时候。”
　　“那种公事不算。所以你到底为什么不给我写信？”
　　伦纳德也被他问住了。即将晋升为天使的序列三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啊，那就是因为凛冬郡没什么好玩的吧……也没什么值得写。”
　　伦纳德垂下眼睛，拿着冰镐在地上划圈。
　　此乃谎言！克莱恩不需要使用从正义小姐那里记录的观众能力，都能意识到伦纳德没说实话。但他并不是刻意要骗他，不如说，更像是逃避细想的一种自我欺骗。就你这藏不住事儿的表情管理，怎么扮演隐秘之仆啊……克莱恩盯着他的侧脸，心里发愁。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伦纳德也的确很擅长掩饰自己的内心。奥黛丽说过，和星星先生聊天就像摇晃一个装着很少的东西，但封闭得很紧的匣子——你听见其中明显的响动，知道内部必然有着什么，但就是看不见。
　　成为部分神话生物以后，对寒冷的敏感度会降得相当低，伦纳德被克莱恩拉出教堂以后帽子也没有戴，成为主教后开始略微打理的发型很快又被寒风吹得凌乱。没有无面人的能力，他白皙的皮肤也因过低气温而微微泛红。克莱恩看了他一眼，伸手从历史孔隙里拽出一条红色围巾，把他的下半张脸和脖子都团住。
　　“又不冷……”现在伦纳德的声音闷在柔软的布料里。
　　“你戴着好看。”
　　伦纳德用露在外面的眼睛表达无奈。他们在克莱恩的梦里时不时会去逛街，克莱恩在梦里没什么钱，还总喜欢给他买衣服。克莱恩没告诉他，黑夜序列是偏向阴性的序列，把下半张脸的棱角遮去，再选择性无视掉身高之后，长发已经及腰的伦纳德看上去真的很美女……不是阴柔的帅哥，而是帅气的美女。
　　“凛冬郡的冬季旅游项目是很出名的。阿兹克先生那么多年在南大陆，都知道这里能钓海豹。”
　　“那你这也不过是道听途说……”
　　“还有什么狗拉雪橇，舔铁栏杆之类的。对了，宁静教堂不是还养美人鱼吗？”
　　“你觉得听它们唱歌也算娱乐？舔铁栏杆又是什么？”
　　他们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一边时不时往深蓝近黑的海水里看。
　　“这样真的会有海豹过来吗？”伦纳德忍不住问。
　　“我不清楚。”克莱恩叹了口气，“但我听说，传统的凛冬郡渔民就是靠这种办法钓海豹。他们在结冰最厚的时候，在冰面上开洞，冰层下面，冰洞附近的鱼是最多的，所以海豹也会游到附近来捕猎，顺便换气。渔民不会只开一个洞，他们分配任务，每人蹲守一个口，等到哪个口钓到了海豹，就齐心协力把它们拖上来。”
　　“你知道得真多。”伦纳德由衷地说。
　　“……你真的有在凛冬郡呆那么长时间吗？怎么感觉了解程度还不如我？”克莱恩都要怀疑人生了。
　　伦纳德粗略地数了数：“现在加起来可能有两年多？”
　　“说不定哪天你就发现自己在凛冬郡的时间比在廷根还多了。”
　　“那得是末日后的事情了……”
　　末日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仿佛是为了让他们的对话不向沉重的地方滑落，冰洞中突然传来浪花的声音。伦纳德眼疾手快扑过去看，却发现探出头来的并不是海豹，而是一只白鲸——它露出圆滚滚的头部和黑豆一样的小眼睛，浮窥冰面上的两个人，在伦纳德看过来的时候迅速地下潜，并从头顶对他呲出一段水柱。
　　熟练的非凡者轻易地躲了过去。伦纳德顺势滚倒在冰面上，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虽然不是海豹……但好可爱。”
　　克莱恩刚刚保持姿势蹲得太久，即便是旧日也感到腿麻，干脆坐在冰面上，把伦纳德搂到怀里：“它大概也觉得你很可爱。”
　　“白鲸对人有审美吗？”
　　“你好，有的。不仅如此，有的鲸还很色。”一些冷知识又浮现在克莱恩的脑海里，“如果你有空去南边的海上，肯定有大群海豚跟着你的船跑。”
　　伦纳德蹙起眉头：“听上去怪怪的……”
　　“它们可能比大帝还来者不拒。”克莱恩笑出声。他们的眼神交汇一下，伦纳德便支起身子，拉下围巾，凑上来主动吻他。
　　他们在凛冬的寒风中拥吻着，对比之下，唇舌的温度是如此灼热。
　　“这么想来，过两天你亲的就会是一头完整的魔狼了。”伦纳德在接吻的间隙中说，作为半神，他还是需要呼吸换气的。
　　“你在暗示我，趁这个机会多感受你保有部分人类的时候？”克莱恩说着便理所当然地把手伸进了伦纳德的衬衣里面，“我没那么介意的。其实魔狼的体温更高，说不定会更舒服……”
　　伦纳德的耳朵一下子烧起来，猛地捉住他的手：“……你还好意思说海豚色？”
　　其实也就嘴上说着玩玩。神不能，至少不应该在别的神的教堂门前，和对方即将晋升为天使的教会高层野战。而且凛冬郡着实很冷，冰面也很硬，克莱恩最喜欢的还是道恩庄园里柔软的大床。
　　他们又安静地抱了一会儿，其中互相上下其手的一些小动作暂且不计。
　　“这次来凛冬郡，老头走了。”伦纳德贴在克莱恩耳边说。
　　“我想也是，不然你怎么好意思这么主动。”
　　“……我是在说正事。”
　　“我知道的，他向我和黑夜说过了。到了这个层次，因为序列不同，他的寄生会阻碍你对黑夜特性的吸收了。而晋升了以后，作为同阶的天使，帕列斯也会因为你黑夜途径的力量而被动地陷入困倦，不能发挥完全的实力。再说，一个诡秘三途径的天使总是依附在黑夜教会，这也不像话吧？”克莱恩拍拍他的背，“我的《圣典》里还有他呢。”
　　“是啊……但我觉得有些不习惯。”伦纳德说，“其实对于我来说，和老头相处的时间比任何人都要久。老头溜得很果断，大概他以前也不会特地和晚辈打这种招呼吧？毕竟他有那么多晚辈。但我就只有他这一个长辈而已。我以前总幻想着，他解除寄生应该得有个比较郑重的场合，再不济，我也得请他吃顿饭什么的，至少要好好地道谢……结果就不声不响地跑了。我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开塔罗会的时候，魔术师小姐问我们，贝克兰德那边的愚者教堂来了个偷盗者途径的地上天使，有没有谁知道怎么回事，我才知道他还留在鲁恩。
　　“我也想过要不要给他写信，但也不知道写什么。因为一直都是嘴上随便一说就能开始对话……落到笔尖上就不知道要怎么开始了。有时候我还是会不小心自言自语，觉得他会接我的话，说完才想起来老头真的离开我了。这时候我就觉得，好突然啊。好像我每次来凛冬郡，都必须突然丢下一点什么一样。我的惯性很大的，所以每次要适应，都要花好长时间……”
　　但我会习惯的。伦纳德重复道。我已经习惯了。
　　克莱恩突然明白了什么。
　　这就是所谓的Routine——当伦纳德在凛冬郡的时候，他就能够接受自己失去的一切。
　　当年轻的梦魇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他反复在房间的沙发，楼梯的拐角，教堂后排的某个座位上，看见队长和克莱恩对他微笑的幻象。
　　后来他回到贝克兰德，克莱恩也奇迹般地回到了他身边。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在敌人已经压到宁静教堂前方的火线上晋升为半神，却不知道战争，或是神灵间的博弈什么时候能够结束，不知道克莱恩在神弃之地经历什么样的艰辛。
　　在克莱恩沉睡的这几年间，他又多次地来到这里，在女神的帮助下，使用那枚金币，进入愚者的梦中。他不知道克莱恩什么时候能醒，也不知道醒来后的克莱恩还会不会是他曾经认知到的那个。
　　凛冬郡就是这样的地方，伦纳德每次踏足这片土地，两手空空，带在身上的只有最沉重的记忆和痛苦的心绪。
　　然后他要在孤独中，慢慢地消化这一切。
　　——凛冬郡是离黑夜女神最近的地方，但也是离克莱恩最远的地方。
　　在无垠的雪原上和宁静教堂的彩窗下，诗人那颗敏感细腻的心，就能变得前所未有地坚韧，虔诚，强大，不再被任何事物所伤害。
　　所以，也没有什么能够表达。
　　但是这次，克莱恩突然造访了。从此伦纳德在凛冬郡也有了快乐的回忆。他的心会在想起这段游玩时突然变得柔软。他会想起两个人一起走在雪上的声音，想起一条红色围巾的温度，想起冰面上突然地探出头的白鲸，还有拥抱与吻。随后他又可以袒露那颗柔软的心，又能够开始写诗了。
　　把这样一颗心暴露在这个严酷的世界里是相当危险的。但这正是克莱恩决心保护的事物。
　　“你非常想念他吗？”
　　“比不上想你——毕竟，想你就像舔凛冬郡的铁栏杆。”
　　伦纳德突然随口说道。
　　“大诗人，这算什么比喻？”
　　“又甜，又痛，而且很冷。”
　　克莱恩倒吸一口冷气：“听着好难过。那你还是别想我了。”
　　伦纳德无语地盯着他：“我是这个意思吗？我是希望你能好好睡觉，好好醒来，然后……多来凛冬郡找我玩。”
　　“嗯。”
　　“算了算了，还是别来凛冬郡……我们回贝克兰德见面。凛冬郡真的太没意思了。”伦纳德想了想，又反悔了，然后嘀嘀咕咕地抱怨起来，“这里太冷了，甚至到了春天，也不会有鲜花。等春天来了我一定要回贝克兰德。希望那时候你能醒着，当然睡着也没关系，老头和奥黛丽小姐都有打理道恩的庄园，我会去拔点花送到灰雾上……”
　　“凛冬郡也是有花的。”克莱恩轻声打断他。
　　伦纳德有些迷茫地看向他。而克莱恩凝视着这双困惑的碧眸，微笑道：
　　“是玫瑰。虽然，只有一朵。”
　　
　　【END】
　　女神提着镰刀过来：你再说一遍，凛冬郡的花有多少朵？
　　
　　我太垃圾了……只要不生草，就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