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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e Bye Baby Blue

作者 : 北渚亭書

分级 大众 异性

原型 名侦探柯南 工藤新一,宫野志保

标签 柯哀 新志 名侦探柯南

1684 7 2021-3-3 13:04


01.
  宫野志保站在青石板上,避开了地面龟裂凹陷的部分,因此和他隔着一点距离。“那是知更鸟吗?”她问。
  工藤新一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榉树摇曳的枝叶间有一团嫩黄色,好像一个跳跃的蛋黄上面长了羽毛。他下意识伸手去扶眼镜,扶了个空,只好转而尴尬地摸摸鼻子:“应该是吧,这附近很久没有喷过杀虫剂了。”[1]
  他们又沉默下来,一起仰着头看知更鸟啄啄翅下的羽毛,“哗啦”一下飞走,树枝一下子摇摇晃晃,漏了几缕很是耀眼的阳光下来。前阵子东京阴雨连绵,天空持久地灰蒙蒙像是生了病,如今乍晴,才让人后知后觉夏天其实要到了。同样后知后觉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那场决战居然让他们失去了这么多同伴;来祭拜之前逝者是模糊的数字,一旦亲眼见到了林立的墓碑,便很容易被某种具象化的悲伤击倒。比如知更鸟除了出现在圣诞卡上还象征着爱情,而他过去的爱情此刻正长眠地下,在他们面前。她瞥向工藤新一,根据他此刻的表情猜测他们大概在想一样的事。她忽然有点后悔提起那只鸟。
  “下周就是赤井先生的,”他嘴角抽了抽,刻意避开了那个词,“你会去吗?”
  都是没话找话。和组织的最终一役因为事先走漏了消息而损失惨重,然而折损了赤井秀一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银色子弹就该无往不利,或者至少该死得轰轰烈烈;胜利前夕死在冷枪下,放在以前史官撰写个人传记都会略去不表,更不要提现在,实在不光辉得令人扼腕。活下来的人震惊、难以置信,尔后口径一致,宣传口将他抬成战役的第一功臣——反正第一功臣也不会和死人较这个劲。他做到了死后轰轰烈烈,或许与本人意见相违,但没人在意。特地推迟一周的葬礼邀请了许多政要,英雄要和这些寂寂无名的战友分地而葬,也不知这手捧杀是否真能在民众心里造出神来。
       宫野志保上次见他还是在FBI分部的办公室,一年四季戴着毛线帽的男人叼着一截快燃尽的烟头,问她有没有喜欢的假名。转眼之间人成了密密麻麻的阵亡名单上的几个字节,证人保护计划手续办了一半没了下文。战争就是这样,一点点纰漏就会导致全局崩盘,造成许多不必要的牺牲。这个用词禁不得细究:她又想,那什么是必要的牺牲呢?因果自她不断上溯很快便不可考,因此讲她是罪魁祸首、始作俑者,应当不算偏谬;初识时工藤新一这般看她,不知道现如今改观没有,又改了多少。
  她感觉到这是对她提起知更鸟的报复,这时候他还有心情幼稚回击,说明这些事还没有毁灭性地打击到他。不是坏事,她有点想笑,但自觉不合时宜,于是把所有情绪隐在一眨眼里。
       “不去了吧,”她一副思考了很久的样子,“东西就拜托你了。”东西指的是上头拿去检查的部分赤井遗物,她作为八竿子还打得着的亲戚算得上有权处理,只是层层审查估计剩不下来什么,自然也不会再有姐姐的东西了。
       “好,我结束了之后去一趟博士家就来找你。”
       她的瞳孔剧烈地缩了一下,身体险些摇晃起来,但她努力稳住了。这是决战后他第一次提起来旧日安稳生活的相关,仅仅一个名字就能唤起潮水般涌来的回忆影像。对于戳彼此痛脚,他们称得上是不逞多让各擅胜场。找到并识破细小的言语诡计再施以回敬,这原是他们之间常上演的戏码,只是放到现下倒成了精神拉锯,情绪上迟钝,然而剧痛确实在缓慢上涌。
       “……谢谢你。”过了很久宫野志保这样说。谢什么呢,谢他帮忙拿东西,谢他愿意带自己来这里,谢他没有恨没有怨,哪怕只是表现出来如此;她其实不明白有什么可谢,感谢能挽回什么,但又不得不谢。工藤新一终于败下阵来,他心烦意乱地点点头,什么也没说,抬脚向墓园的出口走去。



02.
       工藤新一站在队伍里发呆,排练过两遍的悼词更是一句没听进去。偶尔需要感谢这个社会刻板的性格偏见,作为男性即使表现得没那么悲痛欲绝也不会被苛责。警戒线外的围观群众受到氛围的影响,有些掩面呜呜哭了起来。他回头看,又想起不能被媒体拍到失态的照片,赶紧转过头,用遗传到的演技做出悲伤的情态。不是他冷血,虽然他确实目睹过多生命的逝去以至于有些微麻木了;只是有比悲伤更重要的事。

      从望远镜里看过去,对面大楼天台门上的封条在风里摇摇欲坠,地上的胶带没有全撕掉,剩下半个狼狈的人形。半个月前赤井秀一就倒在那里,在击杀了600码外的组织头目后,按照官方说法,“不幸被不明狙击手击中”。工藤新一赶到现场时已经晚了,陌生的警官接管了案件,而在缺乏熟人滤镜的情况下,很少有人会相信一个刚成年小鬼的推理能力。他只来得及远远看一眼尸体,抢在鉴识科前藏起了一枚弹壳——它此刻正在他的衬衫胸前口袋里燃烧,被体温捂得发烫,仿佛要透过薄薄的布料刺进他的身体一样。
       他并没像和宫野志保说的那样去博士家,事发这么久,好不容易上面对他的盯梢松了点,他这才有余裕进行私下调查。从那匆匆一眼里能获知的信息量非常有限,但可以确定的是,赤井秀一是太阳穴中枪致死,弹道呈斜线;换句话说,狙击手是从高处俯视的位置打出那一枪的。附近比那栋大楼高的建筑屈指可数,其他符合条件的建筑都在人类能达到的精确射击距离之外。如果是组织的狙击手,真的会如此胆大,深入敌后到这个程度吗?更不要说附近还有警方和日本公安布下的包围线。赤井秀一作为优秀的狙击手,选埋伏点时必然会考虑到周围的地形地势,不太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那么,答案只剩下一个。
       工藤新一有点头晕,购物商厦的男卫生间很讲究地喷洒了柠檬味的清新剂,他却觉得恶心。不抱希望地搜寻了一圈,也对,要是保洁人员在这里发现弹壳早就上新闻了。为什么是赤井,为什么在那个时候动手,兔死狗烹也没见过心急到这个程度的,他到底发现了什么?他拼命搜寻记忆里赤井是否向他透露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信息,然而无果;虽然换位思考一下他也不会把这种会危及性命的消息传给身边的人。说是个人英雄主义也罢,他和赤井都是“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人,总妄想着一切的悲剧可以由自己终结,以身饲鹰,其实是无谓的牺牲。快乐王子既不是王子也不快乐,想来挺讽刺的。
       赤井先生,你想从什么手中保护我们呢?他一边开车一边默默想。


       一支破旧的钢笔,笔帽看起来摔了很多次,裂缝里看得到焊接的胶;几本工作笔记,牛皮破损得厉害,里面的几页纸沾过水,皱巴巴的;半瓶眼药水,还有一个不锈钢保温杯,这些装在牛皮纸袋里的东西就是赤井秀一留在办公室的全部。
       “就这些?”宫野志保挑了挑眉毛,对面工藤新一“嗯”了一声权作回复。她并没有如他所料的那样仔细查看,而是把东西原样放回了纸袋,拇指抚过封条将它重新粘好。工藤新一有点错愕,同时有一点不知所措,按照他的预估宫野志保应该至少会翻看一下,那样他就能顺理成章提出来观看请求,而宫野志保应该不会拒绝他,她很少拒绝他。和窥私欲还真没多大关系,虽然好奇心旺盛是侦探内化的本质;他在意的是里面会不会写有一点和这个男人的死有关的蛛丝马迹,一点点也好,让他知道他现在的想法是错得离谱……或是可怕的正确。
        大概那点想法全写在了脸上,宫野志保忍不住笑:“你路上没看?”
        做人底线被怀疑,工藤新一梗着脖子,声音都大了起来:“当然没有!”在宫野志保安抚性的微笑中越发感到被戏弄。但他其实是在无意识地进入这种状态:一切情绪都激荡起来、漂浮起来,这样那些沉重的就不会在他们中间凝滞,形成一堵透明的无可逾越的屏障。
        “吃饭了吗?我刚买了鱼排。”她很自然地扶着膝盖站起来,走向厨房。工藤新一听着她的脚步声,打开冰箱的声音,盘子磕在大理石料理台的轻响,拒绝的话压在舌头底下,再不说话就来不及。他们已经许久不曾单独相处,行动和语言同理,他清楚避而不谈只会使创口烂得愈久,但他是怕的,怕吃饭时看到她发呆的眼神,怕聊无可聊时陷入沉默的一瞬间,他们会想起那些人。幸存者们无时无刻不想起那些人。但他不想从此再不见了,假如每次人为制造一点遗憾,那就还可以有下次机会,下下次机会,甚至来日方长。于是他说:“局里还有个会,下回吧。”
        “哦。”宫野志保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听不出什么起伏,也没有送一送的意思,“路上开车小心点。”
        “好。”他弯腰绑牢皮鞋的鞋带时,厨房里的煎锅已经滋滋作响,香气四溢,勾得他肚子一阵叫唤。推门出去前他瞥见厨房里宫野志保系着围裙的背影,一切都是那么普通,这个词实在鲜少降临到他们身上。他想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03.
       审讯室有点暗,工藤新一在半开的门前站定几秒,用力揉揉太阳穴,才推门进去。审讯椅上坐的男人将近三十岁模样,右边半个袖管空荡荡的,很老实地被圈在狭窄的椅子里,目光直直地盯着地面,有人进来也无动于衷。工藤新一很熟悉这种眼神,视死如归的人常常会露出类似表情,这意味着很难从他们嘴里撬出固定说辞外的真话。他心里一沉,在对面拉开椅子坐下,内心有不好的预感逐渐升起。

       “可以开始说了吗?”山田信也声音哑得很,像是许久没喝过水,“是我杀了我妹妹。”


        三天前,警方在隅田川内打捞起来一个行李箱,里面藏着一具女尸。河岸边一辆银色丰田撞上了行道树,车前盖撞得稀烂。尸体全身赤圖裸惨遭分尸,找不到能够表明身份的证件,因此颇花了些时间才最终确认身份。死者名为山田绘美,二十五岁,在一家知名化妆品公司做产品策划。“无故翘班”两天后就被公司无情开除,因为是独居所以没有人及时发现她消失了,当代生活社会性死亡的速度永远超乎人的想象。

        “社畜真是可怜啊,”宫野志保从筷子筒里抽出一双,把半边浸进拉面汤里的海苔片夹起来,慢条斯理地往嘴里送,工藤新一点的豚骨拉面要多吊一会儿高汤,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先吃,“不像工藤君这样的赋闲编外顾问出外勤还可以保证三餐按时吃。”

       隅田川这段支流的沿岸都是绿地公园[2],沿街几乎没有商铺,他们兜兜转转才在一条小巷里找到这家小小的拉面店,座位附近都是常来钓鱼的熟客,服务员边收拾边和他们说笑。发现行李箱的正是一个每天早早来钓鱼的老头,此番吓得大病一场,几天没露面,周围食客小声谈论着,又顾忌工藤新一的正装打扮,只敢压低了声窃窃私语。工藤新一饿得前胸贴后背没空听无关人员八卦,算算已经接近三十小时没有正经进食,走之前上司殷切地大拍他肩膀三下说“好好干前途不可限量”,导致他鸡血上头连着加班,连带肩胛处现在还隐隐作痛。

       但这都不重要,什么都没有他今天在科搜研随行人员中看见宫野志保来得震惊;上次一别数月过去,他忙着入职,忙着接各种案子,忙到来不及去想起那些事和想起她,只有在查赤井秀一的事情时才能让他觉察到那团痛苦的郁结,一团火在胸口怦怦跳,不释出来便不痛快。他从没动过让宫野志保也参与进来的念头,没说出口的希望是她能远离这些,他最后的回忆能远离这些,他好歹能留存点什么……非常自私的愿望,所以工藤新一没说出来,但没想到她竟然完全不和他商量便擅自——好吧,他垂头丧气,她做事本就完全不需要和他商量的,这么一想便失去了急急忙忙拉她来借着吃饭盘问的意义。
       “你什么时候加入的科搜研[3]?”他有气无力地问,“你过去的那些履历……”
       “还记得我做了一半的证人保护计划吗?”宫野志保把筷子平放在碗沿,两手搭起来撑着下巴,“我把‘她’的履历材料拿来用了,不想换名字所以没改。至于什么时候,”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前两天刚入职,这就被派过来干活了。”
        工藤新一没问原因,宫野志保就没说,知道他想问,知道她不会说真话。不是心血来潮,也不是什么矫情的“想在他身边协助他工作”,她想起赤井秀一那支钢笔,原本插在笔筒里放在窗台上,她擦灰尘的时候不小心碰翻在地,笔帽摔得裂开,掉了个东西出来。
       她第一反应是蹲下来向窗外看,好像透明的和平结界被击碎了,无数蠢蠢欲动的眼就要涌上来窥视、检举、审判。那是个U盘,半边裹着凝固的粘合剂,她用指甲费力地抠掉,好露出芯片来。她把电脑的网关掉,以防万一把路由器也关了,使它迅速退化成为原始的文件储藏器;插入U盘的手在抖,正反插拔了三次才成功。
        赤井秀一如此费尽心力要藏起来的究竟是什么?换做以前她会视而不见,接触涉及未知和危险的东西向来不会有好的结果,但现如今被传染了某种对真相的渴求,她竟也萌生了伴随着恐惧的好奇。有密码,强制破解会导致文件直接损坏,她点击解压,弹出来的对话框里写着一行英文:“What are you seeking for?”她试着输入赤井秀一的罗马音,很快弹出“Error”,提醒她还有两次尝试机会。
        一瞬间她几乎要按下工藤新一的电话,然而又缩回去了。这是攸关性命的线索,它背后的东西连赤井秀一都没能撼动分毫……赤井死得蹊跷,有所觉察的怎么可能只有她一个,万一工藤拿到资料做什么冲动的事,他们再也经不起任何失去了。或许就终结在我手里,至少这一次由我做承担者,她想着,推上抽屉,芯片在角落里静静的。
        决定进科搜研也是出于获取信息难易程度的考量,在权力边缘地带查不出来东西实属正常,相应风险较低,她一边唾弃自己的懦弱一边还是没知会工藤去做了。也许确实有矫情的因素,她想。

        “搜证调查有什么进展吗?”工藤新一的面终于上来了,他抓紧时间扒了两下,含糊不清地问,准备见缝插针在她说话间隙多吃几口。
        “在车后座发现了死者的毛发和皮屑,初步判断案发现场可能是车内。”她体贴地停顿几秒给他留咀嚼食物的空隙,“详细的尸检报告还没出来,我推测死因应该是窒息死。”她比了个勒脖子的手势,“凶器应该是某种比较柔软的布料,比如,她的丝巾之类的。”
        “我还是想不通行李箱。”工藤新一挠挠头,“为了弃尸能说得过去,但是激情杀人,在车后座勒死再大费周章分了尸放进行李箱,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或者说,”他推眼镜的习惯改成了摸鼻梁,“也许箱子才是第一现场。”



04.
        女同事的证词

        我真没想到绘美会遇到这种事……她一直、一直都对我们很好很好……对不起,失礼了。您问我那天有没有什么异常?没有……早上很平静,大家各自工作,在茶水间遇到的时候她跟我打招呼显得挺高兴的,那天晚上她要赶飞机,可以提前下班。应该是最近项目的事情吧,我没有在她的组不清楚具体。好像资金方面一直不给批,那天挺高兴的,应该是批下来了?我不知道。啊,对了,那天中午她没有和我们一起吃饭,说有点事出去吃,可能是去见男朋友?没有,我对她的感情生活并不了解,她不太和我们说这些。没见到人……我从楼上看了一眼没看到脸。我没见过照片上的人,可能是他吧,我不确定。我说了您千万别和别人说是我说的……绘美她人缘真的很好很好,印象里只有去年年会的时候被喝醉的根岸少爷调戏了,当时大发雷霆来着,可把我给吓到了。啊,根岸少爷就是喝醉了,平时挺正经的,那之后也从没为难过绘美,大家都和和气气的,我能想到的就这么一件事了。不用道谢的,希望你们能快点抓住凶手。
   
        餐厅服务员的证词

        对,是照片上这两个人。本来我不太记得顾客的脸,中午客流量也大,但是他们那天在包厢里大吵了一架,还砸了我们一个盘子,最后是女孩子赔的钱。哎呀,怎么好意思偷听人家顾客都说了什么呢!好吧好吧,确实声音很大听得到,我正好在附近收拾桌子,听到了一点,什么忘恩负义什么糟老头子早该死了,还有什么技师[4],也许是在吵工作的事情吧。别的真没听到了!还请您别和经理说,她不喜欢我们打听顾客隐私,传出去对店的名声不好。拜托了!

       根岸隆之的证词
       山田绘美?啊,很漂亮的女员工,工作能力也挺强的。我对她没什么意见,那次年会纯粹是我喝多了干了蠢事,后来也道歉了,怎么,要抓着不放吗?负责她那个项目资金审批的可不止我一个,老头还没死呢,不是什么都归我管了啊!而且具体行情你也不懂,她的东西做得不完善不给批准才是正常的吧!那天啊,她下班以后确实来我家了,批准的公章在家没办法。五分钟就走了,好像是晚上还要赶飞机?我没有不在场证明,后来一直待在家里没出门。啊,要搜查家里吗?顾问先生请便。

         山田父母的证词
         那个死丫头自己作死,还要连累阿信,早知道该生出来就丢掉!小时候自己到外面发疯,害得阿信摸到高压电右手没了,现在都没有好工作……呜呜我的阿信可怜啊,摊上这么个妹妹,是当妈的我失职了啊……而且她,唉,我难以启齿,我怎么生出来这么个怪物,已经和我们断绝关系了,我不想再说她了。阿信那天说要去东京面试,天黑才回来,有什么情况都去问那个公司呀!我的阿信一定是无辜的啊!

        山田信也的供词
        可以开始说了吗?是我杀了我妹妹。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我忘了。警察先生,我有权沉默。



05.

        “不是技师,而是义肢[4]吧?”工藤新一在审讯室里踱步,耳麦里声音沙沙的,宫野志保在线路另一端远程旁听,“你和父母撒谎去东京面试,其实是和妹妹见面,看起来和她关系很差,其实很好吧?小时候宁愿受伤也要救她,现在在哪怕和父母说谎也要去见。她也因为要和你见面很开心,你知道吗?
       “我猜猜你们的聊天内容,是不是她想给你做一副好的义肢,你不同意?看来我猜中了。吵架的原因是你想用那笔钱给你父亲治病,没错吧。妹妹因为性取向不同被父母厌弃,离家出走去大城市打拼,你想着用她赚来的钱给父亲治病,说不定能让父母感动,双方关系缓和妹妹就可以回家了。我猜的没错吧?
       “5月28日晚10时32分,山田绘美驱车前往根岸隆之的私人别墅,被凶手迷奸后用丝巾勒死再在行李箱内进行分尸,并在汽车后座留下毛发和血液以混淆视听。即使凶手有意对下体进行切割,还是可以判断出死者在生前被粗暴对待了——看你的表情,你是还不清楚自己究竟顶了一桩什么罪吗?随后凶手用山田绘美的手机给你发送信息邀约,驱车前往隅田川旁的新丰桥[5],将切割尸体的刀具和行李箱抛入河里,然后驾车撞向行道树,以此掩盖行车记录仪被毁的事实。你看到他的脸了吗?跟你说话时应该戴了变声器吧。内容无非是让你认罪,最后会因为证据不足不予起诉,你的父母想必也不会向检察审查会[6]再度提起申诉,只要缴纳保证金即可保释,并且许诺释放你之后给你一笔封口费。威胁是什么呢?拿你父母的命?哇,不是吧,真是啊?”
       “你有证据吗?”山田信也抬起头,这是工藤新一开始说话以来他第一次抬头、第一次出声,整个人看起来痛苦又憔悴。
       “当然没有了。”工藤新一很干脆地承认,“查不出来,根岸家里干净得很,迷奸时也使用了安全套,山田绘美体内并没有精液残留。而且,附近的道路监控显示,山田绘美的车确实在八分钟左右过后驶离了别墅。”
        他的推理进行到这一步时彻底进入死局,根岸隆之拥有完美的证明:八分钟内人类确实很难做到有条不紊地迷奸和分尸并且不留下痕迹。但是他无论如何无法认定凶手是右臂残疾的哥哥,不是说独臂做不到勒死和分尸,但是转移尸体到行李箱是非常困难的,如果仅仅是为了弃尸,完全可以绑个重物,没必要这样大费周章。
       “说不定是监控不对呢?”宫野志保看着他抓耳挠腮觉得好笑,抽出餐巾纸拭一拭嘴角,“大公司老总的继承人,干点荒唐事上面肯定会出手保一下吧?”
        “但那是N系统[7]啊!”工藤新一难以置信,“怎么可能……”他的声音小下去。
        “管理系统的是人,”宫野志保轻轻说,“而人永远有弱点。”

        “你是唯一的变量。”工藤新一在椅子上坐下,这会儿他反倒不再看向自首的男人了,“如果你留了什么录音、录像,我们马上去查,就可以把杀害你妹妹的凶手绳之以法……只要你愿意说。”
        山田信也在发呆,他没有刻意在回忆,但是很多故事,像溺水的人吐出的最后几个泡泡,在海底缓缓上涌:小时候的绘美、微笑的绘美、哭泣的绘美,他们一起沿着河边奔跑,她飞扬的碎花连衣裙是很漂亮的柠檬黄,她说阿信我想弥补你一点,想让你正常地生活,我会听你的话,我不恨他们了,我过得很好。
       “你太天真了,警察先生。”他把脸埋在手心里,发出近乎呜咽的声音,“我不能说。”



06.

       工藤新一从审讯室出来,没有立刻下楼,而是靠着走廊的窗户上发呆,想着上司对他说的“前途不可限量”,觉得好笑又可悲。他很想抽一支烟,或者对嘴吹一瓶烈酒,最好是伏特加,能辣出眼泪来的那种。自动贩卖机在一楼,没有烈酒,烟也寡淡,但聊胜于无。此时正值下班时间,想必电梯间应该人满为患,他没有和人交流的欲望,转身向楼梯间走。
       “……组织……资料好像……”
       他一瞬间以为自己是幻听,脚抬了一半没敢落下去,险些失去平衡。声音很轻,很陌生,不是他认识的人;从楼上传来,一层或者一层半,还有尖头皮鞋磕地的声响,想来是两个西装革履的人对谈,很轻松,运筹帷幄间定人生死。为什么这种话要在楼梯间说?办公室里有不能听到的人?工藤新一满腹疑团,但是本能驱使着他以一种匍匐的姿态爬了半层,这情景很熟悉,他想到自己那次失败的窃听致使人生轨迹就此被扭转了个彻底,但是下次还敢,永远敢。他缩在转角角落里,那里不会被上一层的人看见,又是离声源最近的地方。
       “生化实验的基地都被处理了吧,资料都销毁了,怎么会消失呢?”
       “销毁记录和基地的资料记录对不上。还有研究人员也是,抓捕名册上好像没有主要实验指导。”
        他几乎听得到汗水从太阳穴滑下来的声音。
        “也许是先一步被肃清了呢。”
        “有道理。还是去查一下吧,这种人员可不能放跑了。”
        脚步声响起来,他在想是原地等待被发现还是抓着扶手滑下去被发现会被杀得痛快点,安静地在几秒钟内爬下半层楼梯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但好在皮鞋们扣着地面的响声远去了,这里是八层半,权贵们到底不会愿意舍弃电梯,他因此没有重蹈覆辙。
        工藤新一确认了楼梯间真的没有人之后才轻轻地下到原来的楼层,他伸手去探衬衫的后背部分,已经湿透了。

        虽然没能抓住凶手,但是一桩大案尘埃落定,除去主要负责人员神情郁郁,大部分警员还是庆幸熬夜加班的日子暂告一段落,上头脸色意外地没有很难看,小规模的团建因此得以成行。
        让工藤新一意外的是宫野志保竟然很欣然地参加,且喝了不少,离席时高跟晃得有些危险,他不假思索赶紧扶了一把。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和鉴识科的小姑娘关系那么好了。
        “你今天开车来的吧,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宫野志保看了他一眼,眼神还算清明,推开他的手在包里翻找起来,还好,没有从头到尾拒绝。“那就拜托你了。”她递出车钥匙,点一点头致谢,又引发新一轮头晕,这次他没给她拒绝的机会,扶着她往停车场走。路有点远,高跟鞋有点碍事,他特地走得很慢,有那么一个瞬间在想可不可以抱起她,但他没有。

        夜晚开始下起雨,车流寥寥,他特意放慢了车速。路灯一晃而过,她脸上忽明忽暗,暖色的光追逐着黑色远去了,流经座椅、起了雾的车窗、储物箱,又在下一辆车上下一个沉睡的人面容上起舞。
        没开车载音响的车里反而很嘈杂,雨刷器有节奏地刮着玻璃,车轮平稳碾过地面时机器稳定的嗡鸣,发动机点着火运转的声音。宫野志保在嘈杂里睡得很安静,脸侧向他,补的口红稍稍溢出嘴角一点点,使她整张脸多了些美丽以外的生动。美丽,很普通的形容,相较于其他精确赞美的词汇多出一种温吞和包容的意味,但放在她身上非常贴合;她拥有许许多多精确的特性,因此趋近于美丽的定义本身。
       信号灯转红,车在空荡荡的十字路口停下。工藤新一看着她,有很多的话想说,但只能沉默。这里并不安全,上面的清算还没结束,我也许没有能力保护你……就算她醒着,这些话也是说不出口的。他一点一点地靠近,彼此的安全带在将他们向反方向拉扯,可他仍在靠近;他想吻她湿漉漉的眼睛、鼻尖、甚至嘴唇,但他没有。
       红灯的最后二十秒他留给了车窗,在她眼睛的位置画了一个太阳。

       那之后宫野志保再也没能联系上工藤新一。他换了电话、注销了社交账号,笃定她不会追到办公室要他给一个解释。单方面斩断一段关系太容易了,远比维系它容易得多。一周后美国的科研机构向她寄出邀请信,她在办公室枯坐了一整个下午,最后递交了辞呈,拎着箱子走了。




07.
        工藤新一到包厢门口前看了一眼手机,八点差五分,不算太迟。纽约应该是早上七点不到[8],她起床了吗,还是已经在去上班的路上?一年杳无音讯,此番打扰不可不冒昧,不知道她有没有时间、能不能看到、愿不愿意接。但他还是按下了呼叫键,屏幕向里把手机塞进兜里。
        “欢迎,欢迎,工藤先生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呀!”圆桌对面站起来鼓掌的不是别人,正是一年前逍遥法外的根岸隆之,根岸社长半年前去世后他接管了公司,现在是最大的股东。他的保镖们也站起来,黑洞洞的枪口指着工藤新一,还有一个黑色西装的男人自始至终站在窗边,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警部呢?不是他叫我来的?”他明知故问,眼神瞥向裤兜里发烫的手机,那是他最后燃烧的希望。求求你接电话,他在心里祈祷,这是我最后一次任性了。
       “你看起来见到我并不意外啊。”根岸笑了笑,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纸包甩到桌面上,示意工藤新一打开。里面是一叠照片,工藤新一潜入工厂的过程被拍得一清二楚,还有数据库的检索记录,包括他抹去的动作都被记录在内。“你猜擅闯民宅和窃取国家机密哪个判得更重一点呢?”
        手机震了一下,说明她接听了。他几乎有流泪的冲动。“其实'组织',哦,无所谓叫什么了,一直是存在的吧?只要你们还在一天,它就一直活着。”
       “看来你了解了不少呀,那我倒不急了。”根岸干脆坐回椅子上,从茶点碟里拈起一块曲奇,挥手让保镖把枪放下。
       “表面看起来被处理得差不多了,其实还有一道毒圖品走私线在运营吧?你的工厂里有个密室车间,设计图纸上就有这么一个隐匿的空间,从前用来堆放违禁货品,你父亲收购接手之后你就在里面加了一条生产线,专门生产高精度毒圖品,然后藏进化妆品内走私出去。你们掌握了低成本提炼高精度毒品的技术,并以此谋取暴利,维持其他政治上的运营。主要研发人员应该有你一个?赤井秀一就是发现了受贿的证据才被处理掉的吧。”他吸了一口气,“一年前惨死的山田绘美,真正死因恐怕是拒绝了替你运毒的要求吧。利用年轻女性的行李箱来装大量的‘化妆品’,就算被查出来也不会降罪到你们头上。”
       “那是谁啊?我忘记了。”根岸端起茶杯笑眯眯地,“我只知道有些人自不量力,以为自己是正义的化身了,想根除所有的黑暗。可是你知道吗?”他的声音冷下来,“有光的地方,一定会有影子。光越强烈,影子越黑。”
       他不知道宫野志保有没有录音,能听到多少,这段对话能保护她还是会害她,但他没有时间了,他在此刻无法向她说一句话。“可是,‘邪恶并非实际的物质,而是缺乏良善,就像黑暗仅是缺乏光亮’[9]。真相不会永远被掩埋的。”他看着重新抬起的枪口,黑色的,望不到里面蓄势待发的子弹。那枚弹壳仍在他的胸前口袋,他每换一件衬衣都要把它擦拭干净再放进去,它的子弹曾经从英雄的枪管里射出,终结了一场邪恶的战争。但是战争从来、从来没有停止过。英雄们死去了,还会有新的人站起来。
       枪响的瞬间他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只是无法得知对面听到没有了。

       宫野志保本来想向研究所所长打电话请假,但声音抖得太厉害,只得转而开始编辑邮件,其间打错了不止一个字。能订得到赶得上的最快的航班在下午三点,她一边往行李箱丢衣服一边浑身颤抖,在聆听了一场谋杀后,她呕吐了四回,但是不敢出声;她怕工藤新一忘了开静音或者振动,因为她的失误致使更糟的结局。
       在办公室枯坐的那个下午历历在目,她不是没有怨过。保护并不只有隐瞒和远离这一种方法,有些事会重演,有些不会,因为人和人是迥然的个体。她自问作为搭档甚至说助手算得上尽职尽责,也从不曾给他拖过后腿,但关键时刻被当作“需要被保护的人”,被当成累赘放弃,这和他当年对待那个人没有什么两样。
        但转眼她想到自己电脑里的那些资料,她费尽心思破解防火墙偷出来的资料,没交出去的赤井秀一留下的U盘,她又意识到他们在做同样的事。如果,如果我早早把这些东西交给他,如果,如果他愿意和我透露哪怕一点点计划,是不是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她从抽屉里摸出那枚U盘,离开日本前她并没忘记带上它。不知道第多少次将它插进电脑,她盯着那行英文发呆,慢慢地、试探地敲了个单词进去。电脑开始飞速运行解压,几个g文件的图标渐次出现,进度条缓慢向右填充;她趴在桌子上,闭上眼睛,感到巨大的悲伤像琼脂一样在房间里沉降[10],然后缓缓地飘飞出去。
       What are you seeking for?
       Truth.
   
       工藤新一的葬礼定在一周后,官方的悼词沉痛得令人动容,说辞是英勇追捕犯人时因公殉职,到底留了一线,哀荣给得排场十足。宫野志保买了个新手机,旧的那个一直到对面没电关机前都保持着通话状态。她知道这样做很愚蠢,让对方有迹可循,但她始终按不下挂断键,只好把卡的信息处理了一下,时时盯着几个小时的通话记录发呆。到最后两枚银色子弹都先后死在子弹下,有人想当太阳,最后还是被烧坏了钨丝,有人换了新的灯泡来照明。
       宫野志保最后去墓园转了转,青石地板还是没有修缮,这一次没有再看到知更鸟。她在来的路上买了一束白色的康乃馨,看到自己认识的人就拆一支出来,很快分光了。回程的路上堵得厉害,天阴着,很快下起雨来。她扭开广播,滋滋啦啦的电流音里主持人抑扬顿挫讲“前方路段发生交通事故”,估计会耗到很晚。她跳过交通台,车载音响里响起忧郁又虚幻的男声,这时她看到驾驶座的玻璃,液滴聚集起来又滑下,连接的轨迹有些古怪,好像水雾下有点涂画的痕迹。她的手指几乎在抖,沿着已经很微弱的印子描画起来,一朵很丑的花,一个带放射线的太阳,还有那句话。某个人在过去写给她:“好好生活”。
        她终于忍不住,趴在方向盘上哭了。




[1]帮助知更鸟繁衍的巢箱应建在远离人类繁华地带的牧场、公园以及墓地、高尔夫球场这样的起伏地带,该地区必须禁止使用杀虫剂。
[2]没有限定具体河段,此处虚构成分较高。
[3]科搜研:全称“科学搜查研究所”,日本警视厅刑事部和各道、府、县警察本部的警刑事部所辖的研究机构,主要从事科学调查研究和鉴定。
[4]“技师”和“义肢”的日语发音相同。
[5]随便找的,我来不及考据地理环境了。
[6]检察审查会:主要职责是对检察官的不起诉决定是否得当进行审查, 对检察厅的事务改进提出建议或者劝告。
[7]N系统:日本警察厅设置的道路监控系统,组织架构和具体监控地点对外界保密。
[8]实行夏令时后纽约与东京的时差是13小时。
[9]出自S.A.阿列克谢耶维奇《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死亡还是爱情》。
[10]改自江国香织《沉落的黄昏》。

一些大家看着玩玩的参考文献:
1.东野圭吾《沉默的巡游》P17、P55、P84
注:《沉默的巡游》译者将日本的保释制度译为了取保候审,但其实这是我国特有的制度。取保候审与国外的保释制度并不相同,是我国刑事诉讼法规定的一种强制措施,是指在刑事诉讼过程中,由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或者法律规定的其他有关人员提出申请,经人民法院、人民检察院和公安机关同意后,责令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提出保证人或者交纳保证金,保证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不逃避或妨碍侦查、起诉和审判,并随传随到的一种强制方法。简单来说,就是可以不受羁押的等待刑事诉讼流程走完,被限制部分人身自由的强制措施。
作者:深圳张鸿律师
链接:https://www.zhihu.com/question/64295645/answer/574981077
2.高一飞, 尹治湘. 日本检察审查会制度改革及其对我国的借鉴意义[J]. 中国应用法学, 2018, 000(004):P.153-173.
3.丁明强.我国取保候审制度与日本保释制度之比较.CNKI:SUN:KJXX.0.2010-36-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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