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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H][露中]Le Grand Bleu

作者 : Bluefarewell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警示 主要角色死亡

原型 APH,《碧海蓝天》电影 Rochu

标签 APH 露中

文集 APH

638 3 2020-6-8 17:17
导读
写于2012年,自己没有留档,感谢@想食AD钙奶 帮助找回
和同名电影的Xover
你,梦想着遥远的海洋的你,请跟我来,这是一次朝圣。

从南方港口出发,穿越伊奥尼亚海,踏上遥远的伯罗/奔尼撒半岛。闷热拥挤的大巴车颠簸得人头昏脑胀,从一个港口辗转到另一个港口。前方漆着蓝色星星的大船缓缓驶来,在海面上分割出白色的伤痕。

请跟我来到锡拉,她是地中海最璀璨的明珠,希/腊人眼中名为“最美”之地。

岛上的村落在眼前逐渐清晰时,前来朝圣的人们每每会爆发出欢呼,如同信徒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得见天路尽头的救赎。她是“距天堂最近的地方”“海洋爱好者的天堂”“潜水圣地”……年复一年,旅游手册上的精美图片不断翻新,而说辞却从未改变。

有个幸运的家伙第一个踏上码头,踢掉灰色的鞋子,扔下行囊,高喊着听不懂的语言向同伴挥手。笑声,喝彩声和起哄声此起彼伏,冒险家兴奋不已,索性深深行了一个夸张的礼,纵身跃入海中。

嘿!快下来!这地方他妈的太棒了!我真想一辈子留在海里!——幸运儿的呼喊在耳边回荡。

最深的海底是什么样子的?没有人知道。但我猜想,那是被纯粹的色彩包围,天空倒映成虚空的深渊,世界于寂静无声中浮浮沉沉,温柔如锡拉岛静止的天光。

我不知道年轻人的话语里包含了多少真实,又有多少仅仅是因为一时狂热而萌生的戏谑之言,惟一可以确定的是,最后一次,当我看到相同的光彩在另一个年轻人的眼中闪烁时,已经过去多年。

请跟我来,在我已开始逐渐模糊的记忆中,完成这次旅程。

若你对我所见所闻并非报以善意的敷衍,怀疑或不屑一顾。那么,我将深表谢意。







多年前。

在正汗流浃背地拎着油漆桶粉刷教堂门框的神父眼里,五月或许是一年当中最好的时节。这当然与和煦的天气和海滨尚未挤满度假的人群有关,不过大家一致认为,他的好心情和镇上那几个以戏弄他为乐的小恶魔们这会儿全都在海边疯跑、没去到处惹事也脱不开干系。

哦,上帝保佑,让我这把老骨头摔断之前享受一个没有烦心事打扰的午后吧——他已经为此祈祷了许多年。

可惜祈祷之所以叫祈祷就是因为它八成无法实现。

当熟悉的少年喊声从巷口传来时,老神父的胃不禁抽搐了一下,油漆桶十分配合地砸在了地上,他一边绝望地念叨着主啊请赐我耐心来面对那些冥顽不灵的人们一边把头探了出去。

“是我先拿到的!混账小子!”

“不,是我!!”

“骗子!拿过来!”

他看见两个八九岁的少年扭打在一起,双方都有不同程度的挂彩,一个眼镜碎了半边另一个领口被扯开一条裂缝,起劲地踢打着。二人身上都湿漉漉的,像刚从海里爬上来一般,周围里三层外三层挤了无数幸灾乐祸看热闹的孩子。

伊万和阿尔弗雷德,又是他们两个——老神父叹了口气。

这对总是精力过剩的小混蛋是他胃痛的主要来源,他们自打懂事起就没有一天和平相处过,不是为了抢什么东西打得头破血流就是一言不合最后像两只炸毛的小羊一般踢来踢去,神奇的是每次打完之后又能迅速地和解,这就是孩子。

“马修,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争夺战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迅速结束,看起来双方都没捞到便宜,阿尔弗雷德那个一脸害怕又好奇的弟弟在旁边抱着玩具熊就快哭出来了。

“我看到港口水底有个发亮的东西,是个铜板,我想把它捞出来但是不敢……于是就去找阿尔他们……”

“这不是我的错,神父!”小阿尔弗雷德气鼓鼓地喊,“我们说好了谁能一口气潜到水底把它捞出来,铜板就归谁!明明是我先跳下去摸到它的!结果伊万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

“是你说的‘谁能捞出来就归谁’吧?!”叫伊万的小鬼反唇相讥,“虽然你比我先下水,但是我第一个潜到水底的!”他有点挑衅地比了个手势,“七秒钟,我数过!不信的话,再来比比看!”

“吹牛!”眼看着两个鼻青脸肿的小战士又要打起来。

神父又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他宁愿每天被扣掉一百个铜板,也不愿意听这群小恶魔天天在耳边聒噪。原本想把他们关进礼拜堂好好教训一番,不过看到两个肇事者张牙舞爪的样子,理智立刻战胜了欲望。

“好啦……伊万,阿尔他们说得没错,把铜板还给人家。”

“可是神父!”

“快点。”老人和蔼地说,“不过为了公平,伊万,这里还有一枚硬币……我把它放在原地,如果你真的像自己说的能这么快潜到水底,那铜板就给你,怎么样?”

“这有什么难的。”

话音未落,不服输的小鬼就一跃扎入了海中。水面散开几圈涟漪,片刻就恢复了平静。

伙伴们睁大了眼睛盯住他消失的地方,倒数着。

海洋,清澈到令人恐惧。

他们是从记事起就在海边成长的锡拉人,不同于匆匆前来一瞥、架起相机拍下照片,回到都市当作人前谈资的游客,海洋是刻进脑海和心灵里无法抹去的记忆。是家园,是乐土,是归宿。

老神父想起了自己的少年——他一生不曾离开过锡拉岛。

七.

六.

五.

四.

三.

二.

一.

“乌拉!”

围在岸上的孩子们忽然爆发出欢呼声,海中冒出了伊万小鬼白金色的脑袋,手中的硬币闪闪发亮。

他咧着嘴笑起来,表情得意得像头舔到了蜂蜜的熊,一甩手把铜板扔到了岸上。

“伊万!喂,伊万!”

白漆的石阶。平静如镜的海港,暗铜的一道弧线,地中海的日光。

许多年后,他仍然记得这个下午。





腰间绑上绳子,交由船上的同伴牵住;双脚拴着沉重的石头以便下到海底,唯一的保护设备是几团棉花,防止锋利的珊瑚礁和水母的袭击;用夹子钳住鼻孔以防海水进入气管,头上罩着沉重的木桶和纱网,然后潜入20米深的水下。

这便是地中海采珠人所有的装备,渔业和采珠是岛上仅有的两项财源,一条船每天若运气好可以采得几百至几千枚珠贝,尽管报酬低廉,还可能附赠神经衰弱、幻想症和视力衰退等并发症。

“你不该每天都潜水的,爸爸。”帮父亲系好了绳子,伊万忍不住低声说。

“那你就不该每天都吃饭,”男人粗声回答,“你,还有你城里那个倔得像石头的爷爷,不靠这玩意儿,能怎么办?”

“别跟个姑娘一样!”见他沉默不语,男人一巴掌拍上他的脑袋。

“该死的,每天都是这么一张苦脸,你以为你是谁?学校里那些白面书生?小子,你就不能问点别的问题吗?”

“……我为什么没有妈妈?”小子冒了这么一句。

“见鬼!”

“是你叫我问的。”

“混蛋!放绳子!”父亲捶了儿子一熊掌。

他重重地将泵压下去,船身有轻微的摇晃,在海心漂浮有如一片枯叶。

“好了,开心点,小子。”父亲的声音从头罩里传出来,沉闷而陌生,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什么,转身跳进了海里。

尽管听得并不十分真切,但伊万想他听懂了。



——你是从这海里出生的。大海,她便是你的母亲。



只是他再也没有机会确认父亲所说的到底是什么。

就在那一天潜水装备出了故障,海水从四面八方涌进父亲的头罩,纵使伊万在船上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拉动绳子也无济于事,当人们听到呼救蜂拥而至时,只有采珠用的皮手套无力地漂浮在水面上,人们说锡拉岛最好的采珠人就这么喂了鱼。

而孩子一直沉默不语,从父亲的尸身被打捞出水直到下葬。

葬礼上所有人都在啜泣,穿着黑色小西装的阿尔弗雷德从人群中跑来,结结巴巴地说伊万我很难过。

然后,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十岁的伙伴抬起头来,紫色的眼睛里没有悲伤。

他轻轻地说,不,他只是回家了。











I



没有人会在波罗的海悠长的海岸线边缘注意到帕罗斯,正如轮船航行于激流中不会回望匆匆擦肩而过的礁石。她是个孤独的小渔村,除了世代在此劳作的渔民们,就只有海岸上那座老旧的灯塔长年陪伴。

灯塔坐落在港口附近探入大海的礁石上,夜晚亮起灯光指引远方船舶航行。琥珀色与暗蓝交织的海中,灯塔有如一叶白色的小舟。

任凭外界天翻地覆风云变幻,皇家纹章换了红旗,铁幕横贯大地,日光之下的帕罗斯也不曾有过什么新鲜事,海潮冲上了沙丘又默默地褪去,飞鸟盘旋在码头上空鸣叫几声就不见踪影,有人乘着小船满载而归也有人永远葬身海底,如同昼去夜来一般自然。唯一新鲜的东西可能就是定期驻扎在村里的考古队,领头的眼镜青年一副好脾气的样子说要在这里进行文物考察,偶尔租了船雇了人到水下捞出一些瓶瓶罐罐。

当冬天的第一场雪降临的时候,看守灯塔的老爷子去世了。

大家都不知道他的年纪,连名字也很少有人说得清。尽管这个孤僻的老头儿在帕罗斯守灯塔的时间可能比村子里大部分孩子的年龄还要长,然而除非必要,他似乎不愿意离开灯塔一步,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在没有活儿干时躲在管理员室里喝上一杯。

村民们集体给老爷子送了葬,由小一辈中公认比较稳重的托里斯捧着蜡烛默默走在棺木前方,细小的雪花缓慢飘落在黑色的墓碑上。

老爷子的去世直接导致了灯塔变为无人状态,除去可能给船舶航行带来的困扰外,考古队的领头人也委婉地表示了“夜里进行水下工作时缺少照明确实是个麻烦”。更令人头疼的是,年轻人的头儿、团支书托里斯私下问了一遍之后发现没有人愿意接管这个寂寞难耐的活计。

“不、干!绝、对、不!”少年晃动着永远梳不平的浅金色乱发,使劲扯住他的双颊,“只有脑袋坏掉的人才愿意一天到晚困在跟个火柴盒大小的地方呢,托里斯!”

——这是他青梅竹马的好朋友菲利克斯。

“呜哇~听、听听听听说晚上海上会有水妖出来啊~~!”

——这是害怕各种精灵树妖水怪传说的天真(?)少年莱维斯。

“不要。”

——这是如果不愿意没人能逼她多说一个字的娜塔莉雅。

好脾气的人铩羽而归,悲哀地发现他的头又大了一圈。



头痛归头痛,巡查和守夜的活儿总是要有人来干,尽管这寒风呼啸的季节不太可能有什么紧急情况需要灯塔发出信号。

托里斯带着听天由命的心理登上了灯塔,楼梯因年代久远已有些破旧,走起来会在脚下轻微作响,顶端是守夜人暂住的小室。

推开窗,远方晚雾弥漫如纱,漂浮在地平线的尽头,若拨开它,眼前除去激荡的大海与浮冰外什么也没有。前方是从岸上通往灯塔的唯一一条路。它位于潮湿的礁石中央,倘若行走不慎很容易被卷入海中,一旦暴风雨来临,小路便无法通行,因此在恶劣天气被迫留宿塔中也是常见的事情。

孤独,这可能是海洋给予所有守夜人无法治愈的顽疾。

巡视一圈后,他掩上门,小心翼翼地踏上礁石小路,随后条件反射地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看错眼前的景象。

有个穿着黑色长风衣的东方人,提着破旧的行李箱,沉静地站在岸边。

他是谁?

这里并非旅游胜地,退一步说,即使她足以吸引众多游客,眼下萧瑟的天气也会令人敬而远之。

一个东方人,在这里,简直就像灯塔忽然挣脱了礁石自己跳起舞来一样稀奇。

他注意到了对方简单地束在脑后的长发——这是位先生还是女士?踌躇了一番后正准备用“同志”来搪塞时,对方先开了口,是意料之外的流利的俄语。

“请问这里是彼得罗夫先生的住处吗?”

荒唐的问题。有谁会到这种荒凉之地打听别人的住处?

没有回话。他重复了一遍,放慢了语速。

“请问……这里是亚历山大•彼得罗夫先生的住处吗?”  

他回头看了看远处的灯塔,这名字听起来是如此耳熟。

“对不起,我想您可能找错……哦!”

守夜人的小屋,墓碑上的名字——亚历山大•彼得罗夫,就在前不久,他亲手为他的葬礼点亮红烛。

原来老爷子也并非无亲无故,只是这关怀终于来得迟了一点。

东方人露出了有些困惑的表情,他不明白为何年轻的书记似乎比自己还要不熟悉这里的一切。

然而对方只是苦笑了一下,帮他提起箱子说:“请跟我来吧,您的运气可不太好。”





“您就像您所说的故事一样不可思议,”青年推了推眼镜,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远途而来的东方客人, “一个人,从那么遥远的地方搭船来到这里,除了打渔人和我们这种跟古物打交道的没人会注意的地方——您是中/国人?”

“是的。”客人轻声答道,“我来拜访我的老师彼得罗夫先生,遗憾的是这位同志告诉我,他上个月不幸逝世了。”

“坦白说,老爷子居然识字,还是个文化人,这已经够让人吃惊的了。不过您的出现恐怕是比老爷子更让人感兴趣的事情。”托里斯递给客人一杯热茶,回来的路上,雨滴夹杂着雪片铺天盖地地向他们砸过来,于是爱德华招呼两人来到自己在港口的小工作室暂避。

II



“一个外国人,毫无利己的动机,把本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当作他自己的事业,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国际主义的精神,这是共产/主义的精神,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学习这样的精神……”

托里斯承认听完那个千里迢迢跑来的陌生人的话之后他的脑海里第一时间反应出的就是这段连自己都不知道在哪儿听过的词。

在沉默地为恩师扫完墓后,东方人说,他想留在这里。

他转过身,惊讶得话都说不顺了。

“呃——您——您说什么?”

“请问我能否留在这里?如若方便,我想——我愿意接替彼得罗夫先生的职位。”

那神情怎么也不像在开玩笑。

托里斯绝望地想,麻烦就在于不像。





港口来了个陌生人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村庄。随之而来的是彻头彻尾的荒谬。

“说是来找老爷子——他早就入了土了!要我说他们这些人脑袋都有病,”有人嚷嚷着,“想想看,最怪的是他居然不想走了!”

“他想孤零零一个人去接老爷子的班?”莱维斯好奇地睁大眼睛,“那可是个中/国人,我还没见过真的中/国人呢!”

“喂,是中/国人才最麻烦!”菲利克斯张牙舞爪地做了个手势,“那些黑眼睛的都是仙人,搞不好晚上会出来把你吃掉的~!”

他成功了,于是莱维斯又被吓到发起抖来。

号召大家学习中/国同志的精神看来是泡汤了,棕发书记可怜巴巴地拽着好友的袖子想让他安静地坐下来,尽管他知道那没有用。

吵闹归吵闹,终究还是拍了板——您会说哦不,这太轻率了,要知道他可能心怀不轨?

但该死的这种除了沙子什么都没有的鬼地方,“这个陌生人又能把我们怎么样?”——菲利克斯豪爽地说道。

比起在熟悉的集体中挑一个倒霉鬼出来在海上过和囚禁差不多的生活,大家似乎宁愿把这个活儿交给不远万里来发扬国际主义精神的东方来客,至少双方都乐得轻松。而第二天托里斯把村民的意见转告给寄居在工作室的王耀时,工作狂人爱德华已经摩拳擦掌地在盘算如何“邀请中/国同志给自己的东方历史研究做顾问”了。

只除了一个人。

“开什么玩笑,你们是虐待这孩子!”

发话的人裹着褪色的大衣坐在角落里——考古队编外人员伊万几乎把“谴责”两个字写在了脸上。

所有人面面相觑。

“一个人待在那种地方,他会精神崩溃的,何况他还那么年轻!我当过海军,我知道海上守礁人的生活有多惨。一两个星期还行,一个月呢?几年呢?”

“伊万同志我比你大多了……”

东方人哭笑不得。

“不,说年轻人都不对,你明明还是个孩子啊。”对方更认真了。

“什么?”

他立刻就后悔问了这个问题。

伊万站起来,用手在他的头顶比了一下,然后带着同情的眼神指了指自己肩膀的高度。

——TMD脸长得年轻我也就认了可是在家的时候我那群不肖弟妹拿这个嘲笑了我多少年现在居然噩梦重演了当初我逞什么好人去关心这头狗熊我就应该一杯烈酒加砒霜永远堵住这家伙的嘴——

瞬间无数国骂争先恐后地跳进了王耀的脑海里。爱德华发誓,他看见了某种奇怪的黑气在东方人背后盘旋成了一个巨大的“杀”字。若不是这个话题立刻被“伊万你别添乱快点给王耀同志道歉”压了下去,搞不好他就能见识到传说中的“中/国功夫和飞檐走壁”了。

他偷偷地想,真是可惜。





第二场雪降临了,除去灯塔住客由老人变成了青年,昼去夜来一如既往。

生活简单而寂静,白天几乎无事可做,夜晚与雾天在控制台前定时打出不同的光,余下的时间用于阅读,沉思,书写,偶尔在工作室里给考古队帮忙,全部时间定格于此。

王耀是个性格温和的人,对所有人都很友善,有时会陪着小孩子们一起玩耍,与他们笑闹着打成一片,眉眼间满溢的笑容扫去了平时的沉稳。

托里斯想搞不好伊万说得对,只有孩子才能天生吸引孩子。只是他仍不明白东方人背井离乡甘愿留在海上守灯塔的原因。

是为了老爷子说的文学创作,还是单纯的猎奇,或是别的什么。

抑或是只有被绝望吞噬过的人才不惧怕寂寞,又因看不清前路才选择自我放逐。

他无法确定东方人属于哪一种,所能记得的只是那清亮如月下湖面的眼神。







潮声,遥远的潮声,一波一波拍打着海堤。

在黑暗中,他仿佛听到苏/联教师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说,在这里最难以忍受的并非生活的清苦,而是恐惧。它源自于海洋,那不同于旅行者的海洋,平静外表下深埋着暗流涌动,似乎是无形的怪兽瞪着窥视的眼睛,时刻准备捕食孤身而来挑战的客人。

海洋延伸千里,在没有尽头的地方与夜空相接,交织成厚重的天幕,吞噬掉落雪与映照在海面上的灯火。然后用无穷无尽的黑暗包围住唯一的光源,那白色的灯塔。

他坐在黑暗里,没有开灯——他已经习惯这样做。透过狭小的窗,灯塔微弱的光柱投射在天幕上,不知所踪。光消失了,海潮却不紧不慢却又令人无所适从,在死寂的夜里,它是那么突兀。

四肢都因寒冷而略显麻木,却找不到多余的可以裹住自己的东西。

他有些烦躁地站起来,试图在一片漆黑中摸索到光源的开关,黑色的长发披散开来流淌在肩上,几秒钟后又重新坐下去,脊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



……其实是害怕黑暗的。

从小就改不掉的孩子毛病。



王耀在心里苦笑着,想起了那个怪脾气的家伙说的话。

除去身在他乡,仍像以前一样,任何事情都没有改变。



记忆挣脱了囚笼,伴随着窗外潮声缓慢却坚定地向他推进。它一笔一笔勾勒出昔时线条,替他抹去了大海,晕开了黑夜,明亮色彩蔓延四方,没有寒风,没有冰凌。

它画出东方,他回不去也不能回去的地方。

大哥。

哥哥。

砌下落梅如雪,轻轻拂去又复沾满衣襟。黑发的女孩儿一手撑油纸伞一手拉着他踏过青石桥,流水潺潺若歌。年纪稍大些的弟弟安安静静地跟在身后,听几个弟妹缠着大哥嬉笑,随手揪了枝头繁花别在小妹的发旁。

他想握住记忆的笔触阻止它前进,只可惜造化从来不遂人愿。

一笔,黑色,枪炮炸弹摧毁的家园。

一笔,红色,倒在血泊中的亲人。

大哥……

大哥,你为什么……不救我?

他倒在废墟瓦砾中,以为自己会就此死去,再度醒来时已是孑然一身。

那一幅幅画面脆弱如沙盘上孩童的涂鸦,散了不见。没有落花没有溪水没有河上石桥,没有游丝飞絮暖风沉醉,没有天伦之乐欢声笑语,没有东方没有日月如梭。

没有天真到相信所谓梦想,没有认为时光会长久驻足,没有把家与亲人看作一切的少年。

后来,他接到异国的信,是长辈旧识,邀他去陌生的国家。

年轻人,来吧。不要沉溺于悲伤,生命并未结束。为了死去的人,为了活着的人,来这里。红色的新生之地,有革丵命,有爱情,有文学,这里是苏/联。

辗转数年,未曾东望。读过大学,做过最艰苦的体力活,最后被教师的消息吸引来此。

直到所有记忆都被夜幕吞没,直到所有声响都被海潮抚平。

他猛然睁开双眼,颊上一片冰冷,潮湿的气息渗入骨骼缝隙。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饷贪欢。





王耀并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从塔顶的小屋跑出来的,清醒过来时才发现已经到了海边。漫长的雪桥堆积到沙滩的边缘,浮冰被浪潮推到礁石上撞得支离破碎。听说人站在高楼顶端会不由自主地有跳下的冲动,他思忖海洋是否也有相同的力量。

他想走上前去,却发现挪动是如此困难。潮湿的礁石一直延伸到海中,稍不注意就可能滑倒在地。他有些绝望地向前摸索着,手指触感冰凉,前方却空无一物,举步维艰。

“怕黑吗,小同志?”

显然现在不是打招呼的好时机,东方人一个趔趄,终于狼狈地摔倒了。

罪魁祸首坐在一块突出的石头上,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伊万……同志……”

——拜托别像一个灾难之神一样出现好吗!

“叫名字就好了不用那么客气,不过我不介意你喊我老大哥☆”

王耀无言以对。来了帕罗斯这么久,就只有这头狗熊死不悔改地认为自己比他大得多。

“你已经在那边摸索了很久啦。上来吧,没什么可怕的。”

谁怕了!

刺骨海风灌进风衣的领口,他打了个寒战,拍了拍摔痛的膝盖站起来,有点赌气地迎着伊万看热闹的表情摇摇晃晃地走上前去。

坐在石顶的人笑着伸出了手,轻松地一下子把瘦小的东方人拽了上来。

然后有什么东西丢在了他肩头。浅灰色的围巾,略有些粗糙,却很温暖。还没反应过来,高大的家伙已经自顾自地拽住了长围巾的下端,一圈一圈围在了他脖颈上。

苍白的脸色微微泛红,东方人低声道了谢,有些窘迫。

“我在这儿好半天了,本来想叫你,结果你自己像个幽灵一样朝着海边走过来了。”伊万伸了个懒腰,“你胆子够大啊,这种天气还穿这么薄,想得伤寒跟着老爷子去了?”

“那你呢?半夜坐在这儿吹海风?”王耀忍不住笑了。

“不,不是。”潜水员的紫色眼睛带着狡黠,“这里有个秘密。”

他似乎等着东方人的询问,可对方并未开口,于是吐了吐舌头决定放弃。

“我刚才看见你跑出来,还以为你终于受不了要投海了。”许久,他来了这么一句。

“投海?我不会做那种事情的,”他的朋友一边笑一边看着表情认真的家伙,“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我说过很多次了啊,伊万同志,我不小了,有足够的耐心做这份活儿。”

显然他不会承认在刚才那一瞬间曾真的有股冲动步入海底。

“说实话,你能坚持这么长时间已经出乎大家的意料了,”伊万盯着他,“以前在军队里的时候,我曾经见过海疆地区的驻军,他们的生活除了大海一无所有,你明白吗?这和那些去海滨度假的人不一样,待久了,会觉得蓝色都渗入到你的骨子里来,一眼望去除了蓝色还是蓝色的感觉,荒凉到恐怖,那种苦甚至可能让人精神失常。最后有的人真的疯了。”

“我知道,”东方人迎上他的目光,坦然地回答,“那样的感觉……我知道。但这一切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就算你真能忍住寂寞,那也不正常……”潜水员挠了挠脑袋,“你还那么小,应该像个真正的年轻人一样嘛,孤零零地待在海上是老爷子那种人才干得出来的。”

王耀决定放弃再解释一遍他的年龄问题了。反正这家伙的脑袋大概也像狗熊一样简单吧,认定了什么就是什么,他莫名地有些羡慕。

“你不也是一样?”他转变了话题,“离开家,在冰天雪地的海里捞文物,还一个人夜里跑到海边来,你不怕?”

“害怕?当然不。和海里相比,我更害怕岸上。我的家就在这里。”青年指了指漂着浮冰的海面,“只要能靠近这儿,就没有什么挺不过去的……那你呢?”

“怕,小时候我怕黑夜,但更怕海潮声。它让我想起以前的事。”

“是在你的家……你们中/国那里?”他有些好奇,“中/国,不,东方的海什么样?”

“我也不知道,我在中/国时很少见到大海。但是没有这儿这样冷,夜晚也没有这么安静。”东方人低声说,“我的故乡很美,四季如春,我在那儿生活了许多年,直到有一天战争把一切都改变了,我才发现其实自己的手中握不住任何东西,连家人都保护不了……”

“我不想再留在那里,虽然活了下来,但一切都在提醒我,提醒着自己的无能为力,沦陷在迷茫无助的困境里,每天只是苟活在阴影中。所以我离开了那儿,苏/联不是我的家,我明白。但我必须寻找一条路,然后跟着它走下去,一直到底,不管它是什么样子……”

东方人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湮没无声。紫色眼睛凝视着他,没有说话。

是错觉吗?他觉得那目光里有少见的温柔。潮声层层叠叠,只是似乎减弱了些。

而拨开海上烟雾,东方已露出淡淡的银白。

III



有些东西若是忽然闪现在脑海中时来不及捕捉,那么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

他抓起一支笔,飞快地在草稿上划出不成句的文字,匆匆忙忙,没有章法,试图捕捉一瞬间涌入脑海中的思绪,片刻间白纸便墨迹斑斑。冗杂的错觉充斥着他的脑海,像是在谱写一曲轻唱在梦中却没有旋律的歌。

然后遥远的地平线露出了曙光,书桌表面的玻璃上浅浅地映出一块小窗型的天蓝。熬夜和用眼过度造成的偏头痛剧烈地折磨着太阳穴,不得不停止了。但还有那么多乐章没有写出,他想,遗憾地扔下了笔。

他踢开椅子,舒展了一下快要冻僵的四肢,环顾四周。桌上有凌乱的稿纸,厚厚的考古队工作记录、潜水深度数据簿(爱德华的业余爱好)和几张照片。自从和他们熟悉起来后,王耀便经常帮忙做一些文字和分析报告,偶尔也会充当一下会议时的书记。

虽然有些工作本应该由另一个人来做的。这家伙号称要“发扬同志情谊”来帮他守夜免得一个人太无聊,但没待多久就开始睡觉,睡得天昏地暗不省人事,被敲醒之后就欢乐地拿着写好的东西去交差。

其实这家伙根本就是把事情赖给他做吧——这已经是队员们的共识。

有好几次他都板着脸试图把伊万轰走,只是架不住托里斯泪光闪闪地握着他的手说拜托了王耀同志这儿也就你制得住他不然除了要下海根本找不着他更别提让他工作了才没有一怒之下把他扔下塔顶。

谁也不清楚他们是怎样成为了朋友,只记得某一天伊万不请自来地跑到他的值班室,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会天之后倒头便睡,把本应该由他代班的王耀晾在那里。他又好气又好笑,最后还是拿来了毯子丢在蜷缩成球状的狗熊身上。

他凝视着伊万的睡颜安静如海,与平日的莽撞大相径庭。在陆上,这个高个子即使走起路来也显得有些笨拙,而一旦浸入大海,却敏捷赛过常年生存于此的鱼类。就像一株奇特的植物,曝露在日光下的部分沉静干枯,隐藏于水下的枝叶飘摇如海潮。

不得不承认伊万是个令人头痛的家伙,除了和爱德华有些交情、为考古队工作,在队伍撤走时偶尔跑去城里做些零活儿之外,他的家庭、背景、过去,众人几乎一无所知,而总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个性在人群里又显得极为突兀。比如随时随地都可以因为一言不合就冷笑着和人干架,又比如谁也不晓得他什么时候就拒绝工作,任谁劝都没有用,还说是大海接纳你,而不是你征服她,所以在她状态不好的时候我死也不下去。

思绪就这样飞向不知名的地方,完全没发现冬眠的家伙已经醒了过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停留在自己身上但又显然没有焦点的目光。

“……我说,耀?”

“哇!”

直到伊万开始恶作剧地捏住他的脸,像玩橡皮泥一样拉拉扯扯时,他的心才从鬼知道哪个温柔乡跑了回来。

“你一直盯着我干什么?”他一偏头,轻松地从中/国功夫下逃脱了。

“多话!我只是走神了!”

日后再提起时,伊万问他,你知道你那会儿像什么吗。

东方人摇头。

他说,我觉得你当时的表情像是用胡子丈量障碍物长度的猫。

东方人干笑,啊哈哈。然后趁其不备想揍他,不幸又被逃脱了。



他是个特立独行的存在,无论在帕罗斯,还是在他所见过的任何地方。王耀想。

某个夏日午后,当大家聚在工作室里喝茶时,伊万忽然冲了出去。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甩掉外衣一头扎进了海里,以几近疯狂的速度向远处游去。

他的影子转眼就在海上消失不见,万籁俱寂,只有浪花轻轻涌上沙滩。

然后一声清脆的鸣叫,突兀却熟悉。

——海豚。

流线型的身姿,她是海中的精灵。

一只,两只,五只,十只。它们追逐,嬉闹,跳跃,轻快地跃向空中又优美地下落入水,水花形成的弧线在日光下闪耀。有个身影伏在其中一只的脊背上,随着它们舞动的节奏沉浮于海中。

许久,它们散去,高个子的潜水者在海中向岸上的他们招手,高喊着,看到了吗,那是我的朋友。

那是东方人从未目睹过的景象,当他的朋友湿淋淋地从海中走来时,东方人在他的紫色眼睛里看到了蔚蓝海洋与晴空。

光影沉寂,一如此刻。

这已经是他停留于此的第二个冬天。





第三年他开始了解这与世隔绝的小村庄的一些秘密,或许象征着东方人已经渐渐被帕罗斯所接受。

比如爱德华的父亲是芬/兰的富豪,每年有大把资金给热爱历史和科学的儿子发展他的业余爱好,他的队伍有时出现几个月又消失,然后在下一年的某天重回工作室;比如菲利克斯的特长是拉手风琴,在夏夜经常听到年轻人们伴着琴声的合唱;又比如伊万小时候在南欧长大,地中海有着和北国完全不同的温暖岛屿和碧色海水,脾气暴躁的火山每隔五十年便会爆发一次,然而家园毁了又会重建,人们搬走了又搬回来,用虔诚的音调念出她的名字,Thira。

没有人再把他当作因怪癖而来的过客,他走在路上,淡淡地笑着回应迎面的招呼,自然得仿佛不曾离开过此地。

时光沉淀下来,静得只有白桦在风中摇曳的细碎声音。





某一天,爱德华激动得嗓音都颤抖了,告诉王耀他们在水底发现了一处完整的古代建筑遗址,包括石板、石条和类似台阶状的石级、柱子,以及生活器皿和装饰等等。不同于以往发现的零星物品和人工建筑痕迹,这次的探测结果真正证明了一个存在于几千年之前的文明遗迹。

整支考古队都兴奋莫名,包括潜水员。那天伊万来“帮”他守夜时意外地抱了一堆古旧的书,向他阐述陷入海底又重见天日的一切。

……古文明的名字是‘尤托匹亚’,时间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两千年,具有高度发达的文明,社会生活极为丰富,历经辉煌后因地质变化而沉入海底。它拥有极具特色的陶器装饰艺术和高度发达的工艺,又以红陶见常。这个文明中或许存在着赤色崇拜的成分,他们迄今为止提取到的所有物品大多数都为红色釉彩。

……在遗物的清取方面,水下作业有自身的特点。水底沉积一般较疏松,通常不用手铲;某些重要区域可用手轻微煽动。无论使用哪种办法,打捞时应尽量保持遗物上附着的氧化层,这些氧化层极有可能是遗物的保护层,留待以后陆地工作时再清除复原。

……遗物浮出水面要经波浪、水流的冲刷,还要经运输的颠簸,理想的做法是在水下装箱,并在箱内填充泥沙,盖好,运至研究室再开箱取物……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也不管东方人是否听得懂,眼睛在昏暗灯光映照下意外明亮,有如被尤托匹亚的魔咒感染,闪现着他们初次相遇时转瞬即逝的炽热红色。除去海中的那些朋友,王耀不记得伊万还曾对任何事表现出如此的热情。

“伊万,你说‘尤托匹亚’,和‘Utopia’是否有关?”

“Utopia?”

“Utopia……或Eutopia,Outopia,管他怎么写……这个词来自两个希/腊语的词根:ou是没有的意思,另一个说法是eu是‘好’,topos是地方的意思,合在一起是‘没有的地方’或‘好地方’,是一种理想国。但……它并非一个真实的国家,而是一个虚构的国度,有着至美的一切,没有纠纷。我记得最早出于《关于最完美的国家制度和乌托邦新岛的既有利益又有趣的全书》,作者是个英/国人,叫托马斯•莫尔。”

东方人努力地在脑中重温欧/洲文学史的内容,终于想起这个发音何以如此耳熟。

“听起来很有趣……不过我完全不知道。”对方干脆利落地回答了他。

“只是觉得两个地方有相似处而已……‘不可能的存在’与‘消失后重现的辉煌’,”东方人看了看他拿的文献,“历史上这种传说并不在少数,但归根结底也只是古代人对于社会理想的想象吧。”

“Thira.”

“什么?”

“Thira,我的故乡啊,”伊万回忆着什么,“有人说它就是某个古国的遗址,是因为火山爆发才分裂成几部分的,听说那里现在也有考古人员在考据,不过已经是我离开很久以后的事了。”

“为什么离开?”

“为了它。尤托匹亚,或者说,Utopia.”紫色眼睛的家伙露出了狡黠的微笑。

——我说过,这里有个秘密。

——它古怪异常,它荒诞不经,它是一个疯子扭曲的脑海里盘旋多年的梦境。

伊万问他,你能否想象被梦魇纠缠一生的感觉?从童年时代起。

他做了梦。梦到倾圮的建筑和残破的宫殿,深埋在泥沙下的王国,被千百年海水冲刷已不再明艳的红。它并不华丽,环抱它的海水也不像希/腊的大海一般澄澈,南方的海洋是温柔的,并不同于梦境中的凛冽和死寂。

尽管如此,它仍然是美的。孤独地躺在蔚蓝云端之外,妄想把海洋烙上它红色的印记。

他觉得疑惑,却无从解答。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他离开家乡投奔城里的亲戚;少年时代战争爆发,应征去做了海军;退伍后与曾经的军医,也是爱德华的弟弟一起来到苏/联,设法从多方寻找关于海底遗迹的资料,最后留在考古队。

“为了一个根本无法证实的梦魇就天天下海?”

——这位同志,相比之下明明是你更古怪吧!!居然还觉得我会跳海!!!

“我并不在乎其他的一切,只在乎那个梦境。”伊万只是耸了耸肩。“很小的时候,我和其他人一样,觉得生活不过是每天重复同样的内容,大海就是最远的地方,长大以后会做个采珠人或是船长什么的,生活除了蓝色还是蓝色。而它……第一次令我迷惑,让我无法确定自己的归属。”

“耀,你不理解大海对于我……还有生活在岛上那些人的重要,很多人一辈子都不会离开那里。我父亲说过,我是从海里出生的。可是那个梦第一次让我有了背弃锡拉和现有生活的冲动,”他站起身来背对着他的朋友,“其实我退伍时回过一次故乡,看上去似乎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人们如常,大海如常,但我知道,这世界无法如常。”

东方人微扬下颌,表示不解。

“酒吧,饭店,旅店,考古队,观光客……一切都在向更繁华发展,虽然目前那群疯子们还没有把锡拉的白房子漆成糖果一样的五颜六色,哈!”他冷笑了一声,“那里即将蜕变,我不知道它的未来是什么样子,我们以前玩过的港口现在是不是停满了豪华游轮?搞不好神父会气得心脏病发作呢……哦,我忘了,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可你同样不知道你的未来是什么样子,就算现在找到了尤托匹亚,又能怎么样呢?追求彻底的虚无缥缈的东西……这就是你生活的意义?”

他俯下身,按住东方人的双肩,恶作剧一样看着他平静的眼睛。

“那么你又找到属于你自己的道路了吗?你如何确定前方不是走投无路的绝境?”

他震颤了一下,摇了摇头。

潜水员好像打赢了一场小小的战役一样,满意地放开了他的朋友。

“耀,真正困难的并不是为了一个疯狂的梦步入海底,而是……从那里离开。”他轻轻地说,脸上的表情像是在回忆令人心醉神迷的恋人。

东方人叹了口气,轻摇着头:“你啊……你怎么这么傻。”

他没有回答,转身背对着王耀去看窗外夜雪,狡黠的笑容藏不住。

痴傻?疯狂?

我的朋友,其实你的执著并不在我之下。你寻求忘却无能为力的过去和自我救赎的道路,却拙于隐藏自己。你我都把虚幻当作现实并不自知。

因为你明明有一颗赤子之心,却不知自己的天真,洞察世界却无从跟随它的步伐,淡泊如同世外谪仙。





“救命——!!!”

阳光明媚的美/国西海岸,这里是休闲度假胜地。此时山上有个金发碧眼的法/国人操着法语腔的英文,跌跌撞撞地向远处跑去,西装的领带都歪在了一边,满脑袋是汗。

“琼斯先生!我要找琼斯先生!!”他抓住一个年轻人大喊。

“呃,这位先生,您、您有何贵干……?”

“出事了!请、请琼斯先生去救人,快!他是我们这个项目的当地安全负责人!”法/国人上气不接下气,“我们公司在这里打捞失事船上的物品,结果潜水员在拉起马达时,船被水流弄翻了!他被困在下面,设备出了点问题……你们得赶快救他上来!!!”

“没、问、题!”

那人话音未落,面前滚滚烟尘,随着一个漂亮的急转弯,一辆后面绑着拖车的破烂到不能再破的小车潇洒地停在了他面前。

帅气的金发青年推了推眼镜,做了个V的手势表示万事顺利,头上一撮略长的金毛微微翘起,在阳光下闪着滑稽的光。“一切交给本Hero!”

他一脚踹开摇摇晃晃的车门,从拖车里翻出装备,三两下甩掉颇具嬉皮风格的T恤奔向了海边,速度快得令法/国人目瞪口呆。

“啊……先生,那个,阿尔弗雷德说过,他的额外服务是有价钱的……”另一个略显羞涩的男孩子摇下了车窗,用法语对求救的人说道,“一万块。”

法/国人傻了眼:“别告诉我你们想这时候趁火打劫!”

“但是,先生,生命是无价的,不是吗?”男孩子笑笑,表情一脸纯良,“我哥哥他可是世界冠军。”

金发男子掏出手绢擦了擦汗,第一次觉得他见到了长着天使面孔的恶魔。

随着“找到了”“谢天谢地!”种种呼声此起彼伏,破车颠簸在路上绝尘而去,留下一脸愠色的法/国人哀叹这年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一分钟之后,破车里传出两兄弟的爆笑声。

“阿尔,你真该看看他的表情……”男孩子擦了擦笑出的眼泪,“我跟他说‘一万块’的时候,他那样子简直比南瓜面具还扭曲!……”

“哈!你一定又跟他说‘一条人命值多少钱’,对不对?!这群高傲又一毛不拔的法/国人,今天可算是狠狠从他们口袋里榨出油来了!”

男孩子的哥哥笑得直不起腰来,挥着长长的手臂拍打着方向盘,小车跌跌撞撞地向路边的石墙蹭去。他干脆一刹车停在墙前,两兄弟拿着支票痛痛快快地笑了个天翻地覆。

“我说,你准备拿这钱做什么?Hero?”叫马修的男孩问他的哥哥。

“换辆新车,然后给你攒点去欧/洲留学的钱,亏你还那么想去法/国……”阿尔弗雷德拍了一下车身,“置办点像样的衣服和装备准备下一次比赛,还有……”

他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轻佻的笑容一扫而空。

“帮我找到那个俄/国小子。”

IV





鳗鱼是大西洋中最怪异的生物。每年从墨/西哥湾的撒尔加索海出发,成千上万鱼群由西至东溯游至地中海,寻找温暖的藻林安居乐业——尽管没人知道它们为何舍近求远,抛弃西印度群岛而选择遥远的欧/洲西海岸。然而几天的颠簸后,阿尔弗雷德情愿自己是跟着那群呆头呆脑的鱼从美/洲水域游来的。上帝,横渡大西洋大概不会要了他的命,但飞机会。

廉价航班落地时的撞击感还停留在他的胃里挥之不去,更不用说好容易才搭上的那辆连玻璃都漏风的卡车。头重脚轻地踏上地面后,他恼火地发现来时临阵磨枪所学的那些语句根本无济于事,在俄/国佬们的卷舌音前,舌头根本不听使唤。这鬼地方要找个能听懂英文的人怎么就这么难?

当地的邮车司机为他指明了前进的方向,一边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走路还有点东倒西歪却兴奋异常的美/国青年,后者快乐地吹了声口哨,拎起足有半人高的背包离开了,背包上挂的小旗一跳一跳,蓝白色的星星让他觉得有些刺眼。

近了,就在前方。

他兴奋起来,摸了摸口袋里写有地址的字条,字迹在反复揉捏之下已变得模糊。

沿着公路徒步近一个小时就是村庄入口,寒风阻隔着人的步伐,若来势再凶猛些可能寸步难行,他讨厌这种被困顿的感觉。儿时的阿尔弗雷德曾对马修说,潜水能给人带来飞行的快乐,身体在一望无际的广阔空间中自由穿梭,似乎摒弃了一切被打上“不可能”标签的限制,那里没有界限,只有征服。他相信伊万也有着同样的感受。

你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想到自己的朋友,青年的脚步又加快了些,旅途的疲惫也被暂时抛在了脑后。



——见到他之后,你打算做什么呢?

——打一架,喝一杯,或者根本找不到了都有可能。不过,那个俄/国小子只要还活着,这回说什么都要把他绑回锡拉去。



他看见了,铅灰色的海,老旧的灯塔,延伸入海的通道上有几个穿制服的家伙满脸严肃地在记录着什么,隐约听到“勘测”“深度”之类的话语。靠近码头的小屋里亮着灯,有个黑色头发的背影匆匆闪过。这偏僻的所在与他的想象背道而驰,即使有大海,也不同于锡拉的蔚蓝和美/洲海岸的碧色波光,脚下的石子路绵延至坡道尽头,海洋低沉地吼着,如同这北方异国带给他的第一感觉,深沉又静穆。

不过一切都与他无关了,阿尔弗雷德扔下了背包,快步走到过道尽头看着远处有个影子逐渐接近,浅色脑袋在水下一起一伏,速度快得惊人。

他默默数着时间,带着玩味的笑容丢下了一个闪亮的东西。

七.

六.

五.

四.

三.

二.

一.

毛茸茸的脑袋冲破了水面,手里攥着一枚硬币,潜水员的眼神有些迷茫。

“阿尔弗雷德?”

金发青年摊开双手,挥动着。

“Hey,你好吗,老朋友?”

“这么长时间不见你仍然在水里,你这些年都在做些什么?”

“下水。”

“还有呢?”

“没了。”他的朋友一脸坏笑。

“该死的!所以你就专门跑到这个像被炸丵弹炸过了的地方来玩水下冒险?”他一阵气短,用看疯子一般的眼神看着伊万,“这么多年都不回家乡看一眼,我几乎找遍了所有没死掉的还认识你的人,他们全都不知道你在哪儿,还以为你在战争中被德国人踢下海炸成了碎片!很好,没准儿回去我该跟他们解释一下,等哪天别人跟我说其实你已经变成鱼了的时候!”

潜水员笑起来,摘掉护目镜把硬币丢还给他:“这么说也没错,不是吗?”

“见鬼,你是不是被冻坏了脑子?”

阿尔弗雷德绝望了,他忽然觉得19世纪那些老头子的话有道理——普通的理性之尺根本无法丈量斯拉夫人的思想。至少他从来没理解过这位一起从小玩到大的伙伴,他身上总有些东西令人不可捉摸。

“你呢,过得怎么样?”

“和你一样离不开水,不过上帝保佑我还没有把自己关在乡下跟老头子们待在一起,你知道我得了潜水冠军赛的冠军吧,嗯?去年在西西/里。”

“知道,祝贺你。所以呢?”

“嗯?”

“所以,你来干什么?”高大的家伙习惯性地去挠自己的后脑勺,“来看我,呃?”

“来邀请你!潜水冠军赛下个月在锡拉举行,请来!”他摸出一个信封,“这是你的机票。”

“我?为什么?”

“来吧!”美/国青年的眼神里满是热望,“我知道你想打败我,不是吗?”

他激动地在狭窄的过道上踱着步,不等对方回答就把话接了下去:“跟我一决胜负吧!十几年前我们就不停地想超过对方,后来你一走了之,我几乎没有碰到过对手!”

“可你已经是世界冠军了,对不对?”对方的口吻轻松得不可思议,“我知道你一向是最棒的那个。”

“没有该死的伊万•布拉金斯基时最棒的那个!”阿尔弗雷德嚷道,“要赢过那些靠魔鬼训练和运气取胜的家伙毫无意义,我只想知道你跟我究竟哪一个比较强!”

伊万耸了耸肩不置可否:“我不想知道。那对我来说又不重要。”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那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想想吧,你有那么高的天分,只要稍加训练就能在任何比赛里出人头地,你可以有财富和名誉,周游世界随心所欲,每到一个港口就跟当地的姑娘调情,而不是在除了渔网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当个打捞破烂的海上劳工一辈子!”

回答他的是一阵大笑,潜水员的紫色眼睛弯成了半月形,“现在我知道你小时候说的‘我要在每个港口都有个女孩’是什么意思了,说到底,我们毕竟是男人嘛。”

“重点根本不在这里!……好吧,你难道是因为这个留下来的?是哪个幸运的小妞?”他向着码头方向微扬下颌,黑发的东方人正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中/国公主,Hmm?”

不幸的是斯拉夫人笑得更厉害了,他半弯下腰去擦拭着眼角笑出的眼泪,来人迷惑地看着他们,礼貌地点了点头便想走开,却被他叫住了。

“耀!”

“什么?”

“给你介绍一下,阿尔弗雷德,我的朋友……把你想象成落难公主的家伙。”

听到东方人温和的男声,阿尔弗雷德的神经又是一阵抽搐。

——简直被这家伙气死了。





对于朋友的邀请,伊万始终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送走那个无拘无束的美/国青年时,他的失望无以言表。

“你到底磨蹭什么?就算是回家看一眼!再不回去,你下次后悔的时候可能就看不到锡拉了,”阿尔弗雷德警告他,“见鬼的经济危机,那群官僚们还不起债,想想他们出了什么主意来对付吧!卖岛!挂牌出售给欧/洲的富豪,最后把原有的建筑搞得一处不剩,变成度假天堂和豪华海滨赌场!纳克索斯被卖掉了,搞不好下一个就是锡拉!”他烦躁地撕扯着粘在背包上的小旗子,“伊万,外界已经改变了!你真的想在这种地方老死?”

“别忙着激动,车就要来了哟。”对方只是淡淡地回了他一句,“上车吧。”

王耀想说点什么安慰他,最后还是没出口。阿尔弗雷德一边费劲地把登山包挤进狭窄的座位,一边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对送行的东方人低声说:“如果可能,帮我劝劝他——”

“我会的。”

目送着车子远去,东方人叹了口气,始作俑者仍然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站在那里,还哼着听不清调子的歌谣,完全无视自己才是令身边人头大的罪魁祸首这一事实。

“伊万——”

“爱德华说今天就能完成全部遗址的测绘工作哦,一起去看吧,耀。”同时开口的家伙一把拖住他往港口方向走去。





这或许是个撼动历史界的发现,或许不是,根本毫无意义。然而,我仍记得那天落日将沉时那些考古队员们向我们跑过来的模样,爱德华挥动着图卷,久久不停地呼喊,菲利克斯更是兴奋得跳来跳去,打起了乐曲的拍子。欢呼,大笑,如释重负的快乐,或许还有胜利的喜悦,把这里一如既往的死寂洗刷得荡然无存。在技术条件匮乏的条件下完成水底遗迹的复原测绘,若说是因锲而不舍,不如直接用奇迹二字来形容。

Utopia. 我听见伊万重复着这个词。

小伙子们冲过来,把爱德华和伊万抬起来,玩笑似地抛向空中——这可不多见,尤其在其中一个还莽撞得像头熊的情况下。他们簇拥着帕罗斯的英雄走向准备狂欢的空地,菲利克斯开始弹奏舞曲的调子,而托里斯则略一犹豫,走上前去邀请娜塔莉雅,这个平时少言寡语的女孩子此刻眼睛里也闪烁着快乐的光芒,就连最稳重的乌/克兰姑娘瓦莉亚都解开了发带,开始高声唱歌。

多长时间了,七年?八年?我不记得。只是习惯了默默观望着为之努力的人们,这梦想是疯狂而不可思议的,而我选择了相信,这样至少在夜船航行和旅人入水时,能看到远处灯塔的灯光。

Utopia. 为Utopia干杯!有人举起了酒杯。

为Utopia!为帕罗斯,为我们的潜水员!

这是荣耀,是欢乐,哪怕只是狂想。然而它终究不是属于我的。

我想回到那座灯塔去,因为这欢乐令我回忆起东方。尽管理智提醒自己应该留下来和他们在一起。

可是你为何停留此处?你根本不相信这里会有自己的归宿,而现在的东方也不再有。

或许时间已经太久导致心的矛盾,习惯了终日阴郁的海滨小镇,习惯了寂静夜里的灯光,这些似乎从未改变的人们,还有令人头痛的伊万同志。

Utopia.

我停滞不前,这原本并非我希望的,在漫长的时间中,我原本应该一直走下去,生命就像无数溪流汇入幽深的大海;而这个散发着光与热的词语,硬生生地扯开了前进的道路,在宁静的海中点燃一簇赤色的焰火。它使与时间同速流逝的存在无所适从,它在几近苍老的灵魂中激荡着,发出悠久的回响。

然后火光升了起来,熊熊燃烧。





“怎么,耀,想逃跑吗?”

一张可恶的笑脸伸到了面前,东方人顿时觉得有些狼狈,不习惯热闹气氛的他确实正寻思着下一秒就开溜。

“你躲什么?来吧,跟大家一起,跳舞吧。”伊万手里还拿着伏特加的瓶子,张开双臂向他迎来,像只笑眯眯的狗熊。

“算了吧……”

“王耀同志,来吧!”身后,托里斯在高声喊着他,更可恨的是起哄声还越来越大。

“我真的不……”

然后他就被硬生生地从地上拽了起来,伊万带着不容分说的笑容几乎是钳着他往前走,任凭东方人涨红了脸拼命往后退。

“伊万你放手再不放手我就——”

“你就怎么样?别像个姑娘一样,王耀同志☆”

东方人完败,只得眼睁睁地被熊一样的家伙拖到了正在起舞的人们中间,刚才起哄的人群发出友好的笑声。始作俑者恶作剧地向他伸出手,对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个熊抱淹没了。

“我说——”

“先别忙着抗议,哒?”潜水员狡猾地笑着,“其实我也不会跳舞。”

——早就知道了好吗!不然你看看周围!所有人都在“跳”舞只有我和你根本无视节奏胡乱转圈!

伊万摆出以不变应万变的无赖笑脸,摊开手:“晚了。今天算我胡闹,过了今天都听你的,行不行?”

他的表情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王耀忍不住笑了:更荒唐的举动他也不是没见这家伙做过,但每次都是一边说着你死到别处去不关我事一边叹着气陪他一块去胡闹。

毕竟近十年间他们曾经无话不谈,亲密无间。就像在地平线处相接的海洋与天幕。

“耀,我看过测绘图了,Utopia……它很大哦。不夸张地说,像一个王国。”伊万抬抬下巴,“或者说是沙滩上的王国。你想过没有,我们大家在王国里都会是什么?”

“王国?我不太懂。”

“阿尔弗雷德,他或许能坐国王的位子,他一往无前,所追求的关键词就是征服。法老,执政官,国王,即使是大海,他都想和它们一争高下,所想到的权势都能得到;爱德华是幕僚和臣子,他是个好人,不过哪怕是Utopia,如若威胁到他的生活,他不会为此抗争到底,只会放弃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这是明智的做法;托里斯是骑士,必要之时可以一人抵挡千军万马,如果娜塔莎或者菲利克斯对他发号施令的话,他肯定会像个真正的骑士那样眼含热泪地宣誓的。但你会是什么?我又是什么?”

异端?过客?例外的例外?被同化后留下的影子?

感到枕在自己肩膀上的黑发脑袋颤了一下,斯拉夫人收紧了双臂,更加用力地把瘦小的东方来客揉进他高大的身影里,近到东方人分辨出了他衣领中透出树木和海水交融的味道。他本想习惯性地退后一步,最终却停住了想推开对方的手,紧紧地拢住了他的后背。

Utopia,CCCP,伊万布拉金斯基,哦,管他是什么。唱吧,说吧,歌颂你曾经质疑的,寻求你曾经拒绝的。这太孩子气了,是不是?世界不会因你掩耳闭目便改换模样,但那有什么要紧?

他粗暴地从斯拉夫人口袋中抽出伏特加的瓶子,冰冷中透着火热的液体滑进喉咙深处,极端的寒热与辛辣。这里的一切都让他像喝了酒般沉迷不清,不如用它来灌醒自己吧。

“够了,耀,你根本不能喝酒,不然就会像个走不动的小孩。”伊万笑了,他太清楚他腼腆的东方朋友的酒量了。

“你不是总说比我大吗?那就让我喝吧。”王耀顶了他一句。

他愣了一下,听着明显已经带了点醉意的东方人低声说着什么“疯了全都疯了”。于是环住了对方的腰,力度大到东方人微微皱起了眉,手指伸进漆黑的发间轻柔地托着对方的头,然后吻了上去。

在一瞬间,紫色的瞳孔对上了黑色的,他觉得那里面有疑惑或是惊愕,不过那都无关紧要了,下一秒黑曜石的眸子轻轻地闭合,被酒刺激得冰凉的手指环上他的脖颈,用力抵住的双唇是炽热的,像冰海之下躁动不安的火山熔岩。

“Горько.”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人听见他轻轻地在耳边这样说。

V





海格力斯慢慢地拿起笔,在运动员名册上的“伊万•布拉金斯基”面前打了个勾,大脑还没有完全从困顿中清醒,笔尖一歪留下一个黑色的墨点。

“姓名:伊万•布拉金斯基,国籍:苏/联,年龄……”

“嘿,我说这就是神奇的伊万小子?”一只大手把名册从手中抽出来,褐色皮肤的土耳/其人惬意地向空中吐出一个烟圈,“最近关于这匹意外黑马的消息快传疯啦。”

海格力斯面无表情地把名册抢回来,“那又怎么样?”要命,船的颠簸和过于灿烂的日光让他只想睡觉。

“要我说,你肯定全忘了。他不就是那个老渔夫的儿子?”赛迪克眯缝着眼睛看了看波光粼粼的海面,两根桅杆间大大的条幅“CMAS国际自由潜水竞赛”随着船的节奏而起伏,“整天和阿尔弗雷德打架的那个……哈,那时候我还琢磨着以后是不是把他们家那条船买过来,结果两个小混蛋都跑了,一转眼我们也老啦。”

“你有那个回忆的时间还不如去叫乔治亚闭嘴,”希/腊青年冷冷地回答,“我知道他不喜欢俄/国人……可他已经嚷嚷了一早上了。我希望他对参赛运动员能有起码的尊重。”

“我有什么办法?是他自己硬嚷着要来比赛,连掌舵都没学好的小笨蛋一个,昨天在水下游了没十分钟就放弃了。何况他们一家都讨厌俄/国佬。有操心他的功夫不如来赌赌阿尔弗雷德和伊万小子谁能赢,眼下已经一赔十喽。” 赛迪克漫不经心地又抽出一根香烟叼在唇间。

“我没兴趣。”海格力斯拿起资料册起身走人,“我只是个医生,赛前检查要开始了。”

土耳/其人饶有兴趣地扫了一眼周围,没有他们两人的身影。乔治亚和几个朋友摆弄着潜水用具,各国参赛者们在做着热身运动。

上帝,邪门了,他心里嘀咕了一声,除去那个穿着红白潜水服的日/本小矮子和他那帮队友,这儿居然还有个东方来的家伙!

清瘦的身影被船舱右侧的柱子半掩住,他看不到那人的长相,思忖了一会儿决定还是走开。

绝不为一眼看不清的事发愁,这是赛迪克的生活哲学。何况眼下还要向昨天赌输了的倒霉鬼们讨要自己应得的那份钱——昨天阿尔弗雷德只用一个下午就把骄傲的塔希提人的纪录踩在了脚下,现在那帮赌徒们正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呢。

我今天可押了宝在你身上,争气点,伊万小鬼。

他摸了摸口袋里叮当作响的硬币,愉快地打量着高处的船舱,昨日彻夜欢庆的气息似乎还未散去。





十几个小时之前,这艘船是另一番模样。

桅杆间的大赛横幅被乱七八糟的彩带代替,耳畔是舒缓的钢琴声,兴奋的人群三三两两拿着酒杯互致贺词,更多的年轻人已经等不及拿着自助餐的盘子就开始猛塞。

“伊万!叫你朋友理智点,开门!!大家都在楼上等他接受奖牌!”气急败坏的负责人对着一扇房门猛捶不止。

“他不行!他病了!”

“要我们叫医生吗?”

“不用!你——唔——你就告诉记者——”声音忽然换成了另一个人的,“伟大的阿尔弗雷德•F•琼斯先生的身体因为潜到324英尺而不堪重负,他不能出来了……就这样!”

“琼斯先生您不能这样……!开门!”

砰地一声,窗户也被甩上了,声音大得简直让人怀疑整个窗框下一秒就会牺牲掉,三个人偷偷掀起窗帘一角窥视着负责人铁青的脸,笑得前仰后合。

“让纪录见鬼去吧,汤就是要在煮好的时候出锅喝才最好!”眼镜青年奔向私自架在头等舱里的炉子和锅,“来这儿一个星期了只能住在我叔叔那儿,他是好人,可做的菜就是他妈的地狱!今天我得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兄弟!”

“我觉得没那么简单,阿尔弗雷德。”伊万笑得一脸无辜,“你应该问问船上的人有没有把备用钥匙给……”

他说得没错——话音未落锁孔里便响起了转动声,随后大门被一脚踹开,一位长着对于他的年龄来说异常浓密的眉毛的老人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

“亚亚亚亚亚亚瑟叔叔!您……”阿尔弗雷德的表情像是见了鬼。

“阿尔弗雷德•琼斯,有人告诉我,你无视比赛所得的荣誉私自逃离现场?”叔父一字一句地说,“而且……”他扫了一眼床边的锅,“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用与我教的菜谱相反的方法私自做什么奇怪的玩意儿?”

“不是!这是我朋友做的!”伊万一把抓住东方人的胳膊,“叔叔,他是中/国人,正在教我们外国的烹饪方法……”

王耀皱了皱眉刚想问,就被伊万在背后捅了一下,“快点说是,”他低声说,“不然阿尔弗雷德会死得很惨。”

于是王耀只得装出一副笑脸解释道这的确是他的杰作,叔父用狐疑的眼神打量了半天一头虚汗快要发起抖来的侄子,笑眯眯的斯拉夫青年和无辜的东方人,许久才满意地微笑起来:“欢迎你来锡拉,年轻人。Huang….Huan,还是什么先生?”

“叔叔还那么聋吗?”伊万偷偷地问阿尔弗雷德。

“我聋的程度比不上你瞎的程度!!!”叔父一声如雷的咆哮让三个人再度乖乖地闭了嘴,“先生,给我滚到外面去领奖!至于你,小子,过来陪老头子喝酒吧……”然后不容分说地把斯拉夫人拽走了,后者无奈地向二人比了个手势示意外面再见。

王耀同情地扫了一眼这个吓得战战兢兢的倒霉侄子,他足足抖了半分钟才恢复平静,事后他解释,那是因为他们家有个不成文的家规,谁一旦惹怒叔父,本月他(她)的饮食就由这个英/国老头儿负责。



“Wang,我得谢谢你说服他来,看得出我的朋友很重视你。”金发青年双手撑在栏杆上,看着伊万给老人倒酒。

“不必谢我,如果他自己不愿意的话,谁劝他都不听的,”东方人笑了笑,“虽然我跟他说是他欠我个人情。”

“那是什么?”

“他又拉我当众丢人现眼而已,不提这个。”

“第一次去你们那儿的时候,我真以为他不肯来了。不过现在看来,我没看错这家伙,”阿尔弗雷德习惯性地吹了声口哨,“他想赢我。”

“打破水下324英尺的纪录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你要知道,昨天那个塔希/提人也是这么说的,”他惟妙惟肖地学着对手挤出蹩脚的法/国口音,“‘Ohlala,打破我的纪录?别太自信了,先生!’结果又怎么样?我早就知道,大海不会容忍他太久,她只属于最勇敢的人!”

“祝贺你,”东方人真诚地说,“他们告诉我这已经是你第六次创造纪录了。”

“祝贺的话先留着也不迟。Wang,你真以为我晾着所有人不去领奖,就是为了躲在屋里得罪他们,最后被我叔叔活活毒死?不,只要伊万没下水,这场较量就还没结束!虽然我不清楚他想待在北边那个乡下地方干什么,但他没放弃大海,他没有!既然他的本性还没死,我对自己说,Come on,幸运的家伙,和你天生的对手竞争吧,打倒这个傲慢的小子,就像你们小时候较量一样!”对方的眼睛里有狂热的光芒。

黑发青年笑了,他想起了自己那两个一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弟弟。

“看起来,你好像不赞同他来这里?”

“不,我没有这么想,”王耀摇摇头,“只是……伊万他不放弃大海的原因,恐怕并不是为了取胜这么简单。

“哦,得了,不然他跑来干什么?跟我叔叔叙旧?”阿尔弗雷德拍了拍他的肩膀,“为什么不为他开心呢?你,还有伊万自己……都是让人捉摸不透的家伙。想想你们能得到的吧,再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啦!”

“我有种预感,一旦他来到这里,就会越走越远……”东方人轻声说,“他会看不清前进的方向,通往帕罗斯,还是Utopia,是你们,或是别的什么,就像被塞壬的歌声迷惑住……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这又是什么?东方哲学……还是神学的预言?你们一个个都是能看见未来的魔鬼,不是吗?”美/国青年被自己的玩笑逗乐了,“收起你们那一套吧,即使看不清,他也不会拒绝大海的。”

“当魔鬼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担心……”

“Wang,别天真了。担心?这算什么?你和他太亲近,所以看不清事实?”阿尔弗雷德接下来的一句话令他一惊。

“不要把伊万•布拉金斯基当普通人看待,他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





“还有十七分钟,”海格力斯摘下听诊器,记录好运动员的心肺和血压活动状况后对伊万说,“负责水下记录的工作人员已经准备就绪。200尺深处会有医护人员,如果觉得不行的话,尽快拉动器械给上面发信号。”

他紧接着补充了一句:“年轻人,给你个忠告:如果我是你,这种身体状况我绝不下去。”

“同志,您懂医学,但您不懂大海。”伊万无所谓地笑了笑,“感谢您的忠告,但您还是带着氧气瓶和管子走吧!”

他推开舱门,船体仍在轻轻摇晃,阳光有些眩目。前方有几位负责检查装备的工作人员在等着他。

不,那不是他想看到的。斯拉夫青年皱起了眉。

大海在等待他,他听到了她们的呼喊。然而他的朋友呢?

他看到那个从他一出现就不停地嚷嚷着“这群该死的俄/国佬”的少年也在那里,他在跟伙伴们交头接耳着什么,一边还不忘转过头来打量着自己;看到阿尔弗雷德站在海格力斯身旁,赛迪克竖了竖拇指祝他好运,前方却不见东方人的身影。

“嘿,你还在等什么?怕了吗?难道等妈妈来教你吗,是不是?”乔治亚大声喊道,众人哄堂大笑。

海潮声更加响亮了,浪潮激荡,似乎在引诱着他的灵魂。莫名的焦躁袭上心来,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下一秒才意识到乔治亚的领子已经被紧紧攥住,整个人都快被他提了起来,少年面色惨白吓得不轻,以为拳头随时都会落在自己的脸上。

“F**k,乔治亚,你就不能闭嘴?!”阿尔弗雷德恼怒地喊着,一把推开伊万,“还有你!跟一个输家计较什么?还有五分钟就下水了!”

阳光更加刺眼了,璀璨的光环中心似乎有一片纯正的红色。他眯起眼睛,这不该出现的东西是什么?

肩膀处沉了一下,是熟悉的温度。他回过神来,看到东方青年轻轻地把手搭在自己肩头,示意他冷静下来,几绺散开的黑发垂在额前,神色担忧。

伊万愣了半秒,随后苦笑起来。

我在想什么,他扶着自己的脑袋,他明明一直等在我身后啊。



两分钟。

双手紧握住测量深度所用的升降架,它将伴随着他深入到极限。有人在面前比了个手势,屏息,呼气。

一分钟。

潜水服的颜色是那么刺眼,掬起一把海水,支离的水滴跃动几秒便滑落下去。猛地把头扎进水中又抬起,召唤的声音越来越响。

零。

机械启动了。世界骤然被分割成两块,只有一盏灯闪烁在蔚蓝的底色上。头顶是深沉无垠的海,双腿拍打着向更未知的地方游去。

淡青色的天空被抛在身后。微弱的光线回头看去,虚妄无比。

等待在水下的医护们打着灯交换信息,不久就看到了潜水员的灯光,他垂直地握着升降架降落,带起阵阵发亮的水纹。一个工作人员举起手上的表向斯拉夫人示意,他看到高大的青年露出了轻松的表情。

继续向下,与天空几乎同色的深蓝逐渐发暗变沉,机械投射出的竖直光线也微弱起来,伊万知道自己已进入深海。不知过了多久,最后的黯蓝也消失了,灯光成了唯一的光源,它笼罩着一片小小的亮色区域继续下潜,似乎是风雪中指引路人归家的道标。

距此一百多米的海平面上,阿尔弗雷德看着自己的秒表,神色紧张;而东方人自从最后一个“零”的计时声响起之时就一言不发。

架子碰到了坚实的金属,那是他的终点。有个背着混合氧气瓶的记录人早已等待在那里,拍拍潜水员的肩膀把一块刻有数字的牌子交给他。动作像是在说,小伙子,好样的。

他木然地把牌子握在手里,上面的三个数字在浅蓝的灯光下显得有些不真实,记录人拉着他的手想让他重新抓住升降器速升至海面,却发现斯拉夫人的眼光似乎投向了别的什么地方。

号牌被塞回手里,青年放开了金属架在身边游了两三圈,眼神迷离。几秒后发现了自己的目标,不管不顾地向更深处进发。

手臂被扯住了,是焦急的记录员,对方拼命打着手势,示意道,快回去!回去!

足足有十几秒,记录员看着这位新世界纪录保持者的紫色眼睛里渐渐绽开如梦初醒的光,他笑着握了握对方的手,拉住了快速返回的绳子。

道标熄灭了,深海被遗弃在光线之后,蔚蓝泅渡过了黑暗,在头顶缓缓展开。

又一次,他感受到飞翔的快感满溢着全身。





宁静的海面被打破了,斯拉夫青年以一个干净利落的姿势浮出了大海,有人发出了一声惊呼,更多的人匆忙赶上前想把他拉到甲板上,一时所有的目光都凝结在他手中高举的写着“108”的牌子中心。(354英尺)

一只年轻的海豚笔直地跃出海面,翻了个愉快的筋斗,扇形尾巴高高扬起,得意地拍打着。

不绝于耳的“万岁”“乌拉”声中,高大的潜水员挣扎了两下便轻松地站了起来,东方人如释重负地笑了笑,阿尔弗雷德和赛迪克在拼命鼓掌,格鲁/吉亚少年再一次面色惨白。

伊万大笑起来,顺手从海格力斯手中抢过笔,径直走向少年,揪住他的领子在对方的衬衫上写下了“伊万•布拉金斯基”几个字。

“亲爱的乔治亚同志,记住我的名字,我会回来考验您关于挑衅和竞赛的艺术的。”他讥讽地说。

海格力斯想,乔治亚这辈子,恐怕也不会忘记这个名字了。

VI





“Wang,

向上帝发誓我不是有意这么晚才回信,该死的邮政系统和罢丵工,搞得你上次寄来的信用了两个月,这帮不拿鞭子抽着就不肯工作的家伙们都该去下地狱——哦,抱歉说这些没用的。

自从没了比赛,接下来的日子相当无趣。待在岛上被叔叔困了好几天之后就没事可做,我甚至把美/国那边的工作都扔了,如果不能放空了头脑一直冲到海底去,潜水的人和水族馆驯兽师也没什么区别。可惜,我们伟大的俄/国先生倒是不在乎!自从到了夏天,他恨不得每天和他的海豚朋友同吃同睡。长久下去,我真怕他哪天长出鱼鳍或者别的什么玩意儿来。

所以一个星期前我把这位人鱼国王拽了出来,马修在海上钻井平台那儿给我们介绍了个工作。穿着防护服,像最大的白痴那样坐在耐高压圆桶子里下水去勘探。四百五十尺,听着可真够劲儿,是不是?如果哪天能游到这样的深度,活着也就没什么遗憾了。同去的比利/时小子说这纯属白日做梦,我承认,在一定程度上他是对的——不过这没能阻止伊万揍了他一拳。他的脾气从小可就不怎么好,真遗憾。基地中心的员工也一定很头疼,我已经不记得他们在布置任务的时候对我们说了几次“禁止吸烟和携带酒精”啦。说到底,在四百五十尺深水下的圆舱里,哪怕只有几滴酒也是享受了。

不过我得说,我越来越搞不懂这位老朋友脑子里在想什么了。话越来越少不算,把信拿给他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或者是你不在的缘故?真想不出你们之前困在那个西伯/利亚冰窖里是怎么相处的。可看在撒旦的份儿上,我跟你们说留在锡拉度一阵子假的时候,你的表情简直在说想骑着火龙飞回去!见鬼,你们总不会是在那个鬼地方找到所罗门的宝藏了吧!老渔夫家的儿子想做考古学家可真稀奇。

随信附上伊万那家伙给你的纸片——我实在找不到更好的名词来形容这东西——上帝保佑,难道这家伙不仅是个怪人还是个目不识丁的文盲?!不过,至少他把自己的名字写得挺流畅,这就够了,人生在世不需要学那么多没用的东西。

祝你平安,期待回信。

阿尔弗雷德。”



被美/国青年称之为纸片的东西是张一页书大小的纸,用疑似中学生图画课涂鸦用的水彩晕了几大片不同的蓝色,连边缘都没放过,染得严严实实。惨不忍睹到就像有人粗心大意打翻了调色盘的蓝染料,乱七八糟毫无章法,更遑论画功。深浅不一的蓝色中央有一片微小的红,鲜艳得扎眼。王耀无奈地想到了自己小时候的杰作——或许比这个好看些也说不定。

他放下手中的信封去拿另外一份,因当地邮路的延迟,几封信一齐到达了他手上。



“Wang,

就像你所想的那样,我们被炒了。不过这不怪我们,每次到三四百尺深的时候,那群规规矩矩的家伙们就开始不适,情绪焦躁,呼吸困难,有一个还差点把自己的喉咙挠出血来。和他们相比,偷偷蘸点酒来提神算什么。糟糕的是——嗯,人一兴奋要控制自己的情绪是很困难的,你能想象两个穿着潜水衣、头上绑着探照灯、背后还挂条绳子的家伙在海底下撒酒疯是什么样子吗?我估计你猜不到,因为我们也不能。总之,第二天我和伊万就被勒令滚回乡下了,这并不奇怪,哪个老板也不会忍受手下的员工天天发疯在海里大叫大嚷的。要是被卡布西医生看见,那家伙准得发疯。嘿,这算什么呢?每天绷着脸,和一切能带来快乐的东西——酒、女人、垃圾食品都离得远远的,还不如他妈的死掉算了。

生活又是令人发疯般的平常,唯一的乐趣大概就是在连测量器材都没有的情况下互相估算能潜多深。昨天从海底出来的时候,我差一点累得变成浮尸被小鬼们捞来当标本,最后还是路过的神父和开船的把我们拉上来,他是个好人,可惜不会像以前那个一样给小孩子们硬币了。380尺,4分50秒,想想看!‘相当危险的深度。’用老头子们的话来说,见鬼,伊万直接回了他一句,谁在乎?!

你一定听过有些人说,这样继续下去太危险了。因为我们不知道如何——‘量化’——好吧,我想是‘测量’这种潜水对身体的影响,也因为一般的潜水员根本不会潜到300尺以下的深度。但是所有的自由潜水员都坚持要继续他们的事业,我们当然也不能免俗。我没问过伊万是怎么想的,不过看那股不要命的劲头,问也是多余。我想等他老到走不动的时候估计也是个疾病缠身的主儿,基督保佑那时候你能继续忍受他的坏脾气,或者干脆在这家伙再也下不了水的时候直接把他淹死在浴缸里,我觉得,他一定不介意。

祝你好运。再过不久又有比赛了,希望你能来。

阿尔弗雷德。”

最后一封是张短短的便笺,写得很匆忙。

“Wang,

日子定了!一个月以后的CMAS,仍然是在锡拉。所有人都已经疯啦,毕竟这次又是玩真的。真不明白你们这群人到底为什么还如此平静,想当个码头幽灵?不知道那个可怜的格鲁/吉亚小鬼记住布拉金斯基先生的名字没有。

机票附上,赶快来吧!一路顺风。

阿尔弗雷德

P.S. 我觉得他的纸片这回有进步,好像有点什么抽象派的意味在里面了。”



从常理说大概是的,毕竟不再是像倒扣了颜料盘子之类的东西了。对言辞极为讲究的法/国人或许会说,它极富“张力”。这次的背景是接近黑色的深蓝,他猜想和四百五十尺的深海作业不无关系。一道令人压抑的暗红光柱呈金字塔形,张牙舞爪地贯穿整张画面,不知是天光还是暗伏火山迸射的岩浆。狂暴的赤色试图突破压制直上空中,而墨蓝不声不响地侵袭过来,四面包围,无处可逃。

截然相反的色彩厮杀得势均力敌,相接部分都变成了深紫色,像他的眼睛。

是火焰终于无声无息,或是所有的海水都已沸腾,张扬向不可及的世界,没人知道。只有纸页的一隅写着两个小字:Утопление(溺水)。

是谁沉溺了?你,我?还是深埋于心的召唤,像西伯利亚的寒风意欲呼啸而出?



手微微一抖,纸页摊开跌落在信堆中。

他脑海里几乎浮现出那个高大的家伙笨手笨脚地坐下来翻找纸笔的样子,你无法责备他——谁能苛求一个上了陆地就连自己的住处都不认识的人呢。他摊开信纸,指间夹着笔杆,双手烦躁地扶住额头,完全没察觉到笔尖漏出的墨水把食指和中指捏住的部分都染了一大片。

一滴墨水溅在纸上,想要抹掉,却不慎间在白纸中央划出长长的弧线,哦,该死。伊万揉掉这张废纸从脑后丢飞,地上横七竖八已经有不少残次品了,有的密密麻麻,有的只写了一两字,更多的是只有寥寥数行。他丢下笔,双手紧握在一起,狠狠地掰动发白的指节发出轻响,用来垫着的废纸都被划破了许多道,表面还有用力写字留下的印痕。说些什么?“你好吗”“天气不错”“今天我又去了海里”这种千篇一律的废话?或是“老朋友,我希望你过得不错,虽然我完全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发生了些什么事,即使有了麻烦也只能说非常遗憾,这和我毫无关系”?

不,这太可笑——太可笑……

就这么逃避下去——或许直到他想清楚为止。然而飞逝的时间,渐暖的温度,不知不觉由灰蓝转为蔚蓝的海潮都提醒着自己,已经过去太久了。你无法忽视趁着时空跨度而悄悄潜入的焦虑不安,它侵蚀着你,不紧不慢,无法致命却难以痊愈。这对于以前的伊万•布拉金斯基是全然陌生的名词,焦躁之时就深入大海,若深入其中也不行,至少还有冲向极限那一刻留给他的幻象。而现在,它们已经开始丧失作用。这是他木然地坐在钻井潜水器里望着舷窗外发现的。深水环境中除去机械照明的微弱光亮外再无可见之物,旷远黑暗,缄默不语。

那时他忽然有种错觉,以为自己是在凝视着他的东方朋友安静的双目。永远冷静自持的青年,连微笑都清浅不已,只有长久地望向黑色深处才能捕捉到他含蓄后隐藏的心潮波澜,如同西伯利亚的流放者离乡背井,自我放逐。

只是,请不要以为这缄默就是它们的全部,正如沉眠数百年的火山仍然会怒吼着将人们的故园卷入熔岩浪涛,他的民族也有首歌谣,道出藏在那目光后的秘密,它令人意乱神迷,带着甜蜜又苦涩的味道——“Горько.”

“Горько.”

那天猝不及防的亲吻落下后,他低低地在东方人耳旁说出这句话,带着半恶作剧的心情想看看对方手忙脚乱的样子,这些心思深沉得如魔鬼一般的家伙!预想中,他腼腆的伙伴应该打一开始就把自己甩开,然后安静地消失在人群里。他甚至想到了对方暴怒之后该怎么解释,比如这是传统礼节您看最高领导人也是这么做的?简单地表达一下同志间的友情?还是一言以蔽之,请您原谅,亲爱的朋友,我喝醉了……

可惜设想被现实打击得粉碎,什么都没有发生。

黑发青年仰起头来盯着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平素有些苍白的脸上此刻带着酒精作用下的红晕。真该死,这时候他反而什么也说不出了。

“伊万同志,您傻透了,您简直比恋爱中的傻头傻脑的大学生都不如。”

清冷的声音听不出是讽刺或是气恼,不过也没机会再想了——东方人出其不意地扯住他的领子,毫不犹豫地将双唇再次贴了上去,左手顺势抓住了斯拉夫人脑后有些蓬乱的卷发。烈酒的气息,冷冽的雾气与浅淡的甘醇融合在一起侵入齿间,还有带着微甜的铁腥——舌尖被咬住了,血的味道缓慢蔓延开来,有一丝的凉意。他的朋友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怒气?不管怎样,比想象中的要好得多。

于是斯拉夫人攥住了领口几乎把他勒到窒息的手,热烈地回应着唇舌间的探寻。修长却意外地有力的手被拉离了他的脖颈,紧握住的五指也被强硬地分开,宽大的手掌紧紧扣住指间,再无逃离余地。他感觉到东方人有些急促的呼吸与自己的心跳交织,这或许是他们多年以来第一次如此亲近。



那天之后他们便很少攀谈,时光一日安静胜过一日。后来的记忆似乎从未存在过于脑海里,他不知不觉被阿尔弗雷德拖着来到了故乡,又恍惚间被扔到了比赛的船上,幸好——那熟悉的蓝色,他还认得,它诱惑着他,不停深入,不停沉沦。

赢得比赛的当天晚上,阿尔弗雷德建议他留在希/腊一段时间,“去看看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你能做的事情,”他耸耸肩,“如果Wang愿意一起的话也可以。”

伊万还记得王耀走的前一天跑来敲门说自己想回帕罗斯,“出来的日子太长了,工作会没人做的,”他解释道,“另外,托里斯同志也来信说有中/国方面的信件邮到了我那里,或许是家里的消息……虽然老家已经几乎没什么活着的人了。”

“耀,如果他们还在,如果有希望……你会回国去?”

“我已经几乎不抱希望,”他仍然微笑着,伊万却觉得那黑色的眼睛里有一丝凄凉,“已经这么多年……‘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最后一句是陌生的语言,他不懂。

“别担心,”东方人轻轻地说,“倒是你……你是否回去?”

他没有回答。窗外潮声汹涌。

“去……哪里?“良久,高大的青年抬起头来,”考古队,村子,CCCP?灯塔下面的海里?或者……“他摇摇头,”我并不明白,已经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和以前不一样了,耀。无法说清……我只知道那天游到最深处的时候,像是身体里有另外一个人在催促自己到更远的地方去;如果不是旁边有人在……从前在帕罗斯时有过这种感觉,现在它更加强烈了。”

“幻象,”他想了想,“沉入水底时眼前所能看到的……你能想象吗?下到最深处,眼睛所见的,不是单纯的颜色,就像有人把一幅画缓慢地展开……在这里是蓝白的光斑,有我都不记得的一些建筑,十几年前就不在了;在北海,有沉船的影子,而在帕罗斯那里,以前只能看到古迹的残部,我们发现她的那一次……她从红色的废墟中升了起来,就像傲视一切的王国。”

“红色?”

“是的,红色。我说过,比起那里,是地上……陌生的陆地,更让我恐惧。现在我所想的只有跟随它,到更远处去。”

你游荡在两个相斥世界的交界,这让你感到陌生,不适,异常和焦躁。海洋与陆地,红色与蔚蓝,互相冲撞的两股洪流势均力敌,无所适从。

还有,未曾说出口的。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如同夜航于海上寻找灯塔道标……他在那激流之外找到了灯光。



耀离开的那天伊万没有去送,尽管前夜他几乎一夜未眠,坐在阳台上冥思苦想到天亮,仍然找不出合适的话与他道别。

他恍惚想起王耀好像来过了,对他说了些什么虽然他一点都不记得,他似乎说过,一个人平静下来,或许你就能想到以后如何做;似乎还告诉自己如果有事的话,他随时可以来。

他觉得东方人看自己的眼神里满是担忧,他很想说其实一切都很好并不像你所想的那样,可终是一直缄默下去,直到此刻。

他所能记得的最清晰的东西,是东方人临走前的叹息。他踮起来拥抱了他一下,说了一声,保重。



记忆戛然而止,伊万愣愣地盯着洒在桌面上的蓝色墨迹许久,缓慢地放开双手又紧紧握上,似乎回味着那个绵长悠远的吻。

应该对你说什么呢?我很好,仍然驻足不前?

第二天他交给阿尔弗雷德一张纸,后者瞪大了眼睛差点把眼镜摔了的样子令人难忘,他一边发着牢骚说该死难道你不识字一边把它丢进信封,认定他这个朋友绝对是疯了,真不知道你的东方神仙是怎么忍受的!

他能明白。斯拉夫人这样回答。



——这根本不是什么该死的画……东方人把滚烫的前额抵在门框上低声自语:这是你……

许久,他拎起身边的行李箱,走出了门。

VII





阿尔弗雷德过了糟糕的一天,极其糟糕。他烦躁地在船舱外来回走动,觉得脑袋快要炸开。美/国人的焦虑是有理由的——身体熟悉的协调感自从上周告别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就像伊万常说的:“大海不接受你。”他百般努力都没能找回自如的状态,直到赛前最后一次准备——就是现在。

但他的朋友也好不到哪里去,几个月以来伊万•布拉金斯基的脾气日益暴戾,船上所有人几乎都领教过他突如其来的怒火。有时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因最莫名其妙的理由就和他人发生冲突,加上斯拉夫式的嗜酒如命,一切都使得情况向最坏的方向转化。

他时常会说眼前出现幻象,起初美/国青年以为这仅是潜水时会出现的症状,但随着斯拉夫人描述的情境越来越多,自己居然不知不觉间也相信起来。冻原,白雪,冰海,岛屿和海上的灯火,完全不同于南欧的萧瑟景象,分不清究竟身处何处。

伊万提到最多的仍然是那座古城,海下的王国,那是他不顾一切希望接近却并非属于任何人的。

我的朋友,你说得对。阿尔弗雷德想,不管海中有废墟还是财宝,那是一个比陆地更为美妙的世界。

“多么美好的时光……”他学着叔父的腔调说了一声,大笑起来。带着红蓝底纹和白色星星的潜水服已经换好,是时候了。

斯拉夫人也走过来,架好器械比了个手势示意一起下去。傍晚有些冰冷的海水刺激着皮肤,金发青年低声骂了一句便把头扎入水里。

如果海洋自成另一个世界而存在,出现在阿尔弗雷德•F•琼斯眼前的幻景会是什么样子?

他没想过这个问题,蓝色在眼前延展开来,如画家们肆意往画布上涂抹的厚实油彩。这深沉的蓝色让他想起梵高的星夜,那疯狂的人在空中勾勒出巨大的金黄色泪滴。

哦,不——只有这些可太单调了。

他有股冲动,提来巨大的颜料桶填补所有的空白:橙色的光圈是都市的灯光和霓虹,钢灰色是矗立的高楼大厦,从百米之上俯瞰工业花园的金属河流;金色与绿色是财富的象征,符号数字的组合似乎是世界上最诱人的美景;他要在旧日贵族的宅邸上画满涂鸦杰作,有诗句有宣言有渎神和放肆的咒骂,五彩斑斓;青年们在街头哼着自创的曲调,尖叫着要自丵由不要束缚,要做丵爱不要作战。还要刷上大大的胜利二字,以最为原始却最为有效的方式,把胜利荣耀力量以及所有的一切,深深地印在这光怪陆离的世界——前进吧,挑战、征服、攻克,随你怎么说。世界原本就不该只容许单一存在,阿尔弗雷德听到自己脑海里有人说。夜空只能是美丽的背景,他需要更加繁华的世界走上舞台!

劈开单调的沉闷的专制的蓝色,丢掉所有已沉寂在历史弃物堆中的废品,不管她是锡拉,还是别的什么——他唯一的希望只是向前,继续向前。

去吧。到最深的地方去。耳畔有人说。





“取消比赛。”

希/腊人双手撑在桌子上,表情严肃,一反平日的悠闲。

“当我分析布拉金斯基先生上次潜水的资料时,已经显示出了相当糟糕的结果。以这些人潜的深度,他们血液的含氧量还能维持到浮出海面,这在生理上简直是不可能的。在水下时,高压强烈到会阻止氧气循环,想要破这项纪录简直是自杀,自杀!明白吗?”海格力斯把一沓资料摔在桌上,盯着东方人和戴眼镜的男孩子,“请你们去告诉那两个人,他们不能下去!”

“嗨,海格力斯,别那么紧张,今天只是练习,”土耳/其人发话了,“再说,我们的琼斯先生是17次冠军,伊万小鬼上次也创造纪录了。你要现在告诉他们不能下水吗?”

“闭嘴,赛迪克。我说过——取消比赛,”医生没有把目光从东方人身上移开,“我以为您会理智些,王耀先生。这也是我为什么坚持邀请您前来的原因。至于马修,你也一样……去对阿尔弗雷德说,让他放弃不切实际的想法,至少为可怜的老亚瑟想想,他亲弟弟就是死在海里……还有布拉金斯基先生的父亲……”

“这不行,”马修的声音很小,却坚决,“阿尔弗雷德他不会放弃的,卡布西医生,我做不到。”

希/腊人近乎求助地望向东方青年,后者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发话。





“您也知道,外面的世界在变化。”离开前,爱德华充满歉意地对他说,“有时候我们不得不接受最为无奈的事情。”

“我理解……”东方人轻声说,“我能理解。但伊万他不能。”

“所以我们也只能卑鄙地不告而别,”青年苦笑了一下,“经费不足……真是个好理由。自从Utopia的全景勘测工作一结束,我就把这个结果报到了上级和父亲那里,希望能继续获得支持……但他们说这工作持续得太久,考古价值也并不如想象中的高,史料稀缺,来源无考……再说,国家现在恐怕也没有过多的精力分给无用的人文科学了,他们自顾不暇……”他顿了顿,“世界已经变了,王耀同志。请您转告伊万,我想这对他来说是不小的打击——但我们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吗……”

青年望着碎裂在礁石上的海浪,像是在自言自语。

“如果可以,请让他远离这个地方。梦醒了就不应再继续沉湎,这才是最大的仁慈,王耀同志。”爱德华最后说道。





“哦,上帝!这是怎么了!?”医生开始恼火起来,“您难道想纵容他们浪费生命?”

“我不能把他最后的机会都断送掉……” 东方人的声音里有深深的疲惫,“我已经带来了坏消息,他已经没有——没有退路了。”



他会走得更远,我早应该明白。他痛苦地想。

走得更远,更决绝。即使踏入生之深渊。因为那才是他的一切,



“幼稚!”医生提高了嗓音,“连生命都不珍惜,还能有什么机会?先生,我知道布拉金斯基先生的性格有些古怪,但我以为您至少应该是明白事理的!有什么能比生命安全更重要?”

“他不会放弃的,我想琼斯先生也一样。这点,他已经自己告诉我了。”

那道红色的光柱,是晨光的颜色,也是血的颜色。

“基督在上!他要是疯了,您也要跟着一起发疯?还有你,马修?”海格力斯绝望地摊开双手,他头一次意识到这个冷静矜持的东方人可能是比令人头痛的伊万•布拉金斯基更危险的疯子,沉静的音色,不容置疑的决心,最后作出匪夷所思的决定。他甚至怀疑如果有一天这位先生说要往锡拉投原子弹,也会是同样的表情。

温柔的黑色近乎悲哀地垂下,东方人避开医师的注视,目光投向海上浮标,希/腊人苦苦规劝的两人仍是没有听从。

“您不理解……我们早就疯了。”





记忆的片段,错乱如海底缤纷游鱼。

眼前明明只有空泛的蔚蓝色,这里是温暖的地中海。然而噬咬般的寒冷却深深沁入了伊万•布拉金斯基的全身。这里不是夏天的锡拉岛吗,他心想,可这熟悉的冰冷,却更像是北方灰色海洋边的帕罗斯。

他一定回到了冬日永驻的家园。

但这并不寻常,伊万环顾四周,这里并非他久居的海滨小镇,看不到熟悉的人们和前方的灯塔,苍茫原野中只留下自己一人。寒风呼啸,挟着微小的冰晶凶猛地扑向被吹得生疼的面颊。白桦寂然地伫立在风中,向长途跋涉而来的青年微微点着头。

困惑透过深紫色的眸子,弥漫在青年的面容之上。这里没有他的Thira或Pharos,没有同伴和朋友,没有那个黑头发黑眼睛的东方人。

他不在这儿,他在哪里?斯拉夫人心急地想。

目光失神地流连着,猝不及防地,前方高大建筑物的身影突入视线,一瞬间所有的血液似乎都涌上了脑海。

“Utopia…….”冻得有些青紫的唇间吐出陌生的音节。

他像一个疲惫的旅人,艰难地在风雪中跋涉,终于抵达朝圣的终点顶礼膜拜。这被人遗弃的圣地中矗立着质朴坚实的建筑,没有过多的矫饰,简洁到甚至简陋,给人压抑凝重的恐惧感。但它支撑起高大的立柱和浑厚的穹顶,深红浅红褐红的砖瓦仿佛落日余晖凝固于此。墙上刻有朴拙的图腾和粗糙的花纹,而非头顶光环的天使、面容静谧的圣徒;那用意不明的谜团是邪恶的气息?恶魔的召唤?一个徘徊海底不肯离去的幽灵?  

他走进殿堂,里面空无一人,地上散落无数刀枪剑戟与战车刑具,殿外还有仅建到一半就被迫放弃的祭坛,扭曲如凝固的青铜河流的庞大怪物轰然坍塌,在冻土上留下鲜明的印记。这献祭之物若非足够暴虐,便无法沉淀下无数哀呼的血的颜色,满满地诉说着人类的虔诚或愚蠢。它如肩扛苍天的阿特拉斯般支撑起庞大的身躯,睁着赤红的双眼怒视高高在上的神祗的温床,刺破天幕发出呼号。宏伟精巧的金字塔,希/腊式的神殿和剧院,巴比伦人的华丽城墙在它面前也只能甘拜下风。这些阳光泉水与沃土的宠儿,何曾见识过北方广袤荒凉的天空,倾听过寒风啸叫背后的绝望?优雅,美丽,雍容,高贵——它统统不沾边,可偏偏是这湮没于深海的造物,仰起伤痕累累的面容接受文明的第一缕曙光!

烧了它,推翻它!让它下地狱!有人在叫喊。消灭盘踞不去的迷信,扼杀掉这畸形而恐怖的存在!

呸!这是神祗失败的作品,最终逃脱不了四分五裂的命运!

是的——女士们,先生们,您可以嘲笑它的简陋,质疑它的粗暴,掘开它的棺木,烧毁它存在过的一切痕迹,但您岂能否认,是这红色的怪物怒吼着,第一个在极北之海上扛起“乌托邦”的声名!



斯拉夫人跪倒在地。Utopia,伊万喃喃地重复着,是它,它在这里。

他伸出手去,想触摸这久违的王国。地面却在这一秒钟开始震颤,疯狂的撼动与刺进骨髓的疼痛使他无法起身。

然后它轰然一声坍塌下来,化为灰烬。





海面上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匆匆换上装备的救生人员跃入海里,之前因为并非正式比赛,水下并无专业人员等待在限深处接应潜水员。但赛迪克•安南看了一眼时间和疯狂摆动的缆绳后,很快意识到海底下出了事。

“我——告诉——过你们——”海格力斯咬着牙冲向甲板,幅度之大险些掉下水去。

“别啰嗦了!快!把他们两个人都拉上来!”土耳/其人高声喊着。





太累了。斯拉夫人心想,一定是走得太久了,体力再也无法支撑,连记忆都开始模糊不清了。

他放开了手中的绳子,四肢平缓地舒展在水中,眼前残余的景象也开始消散,成为云雾隐现在一片蔚蓝后。

Utopia,它就在这里。看吧!

但前方空无一物。

他惶恐起来,不应该是这样的。那些建筑呢?锈蚀的钢铁河流与红色砖瓦?褪色的金星和无声的进行曲?

耳边响起了喧闹声,是旅客吗?模糊的视线向声源投去,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一支行商队伍。荒野上的废墟旁有马匹和驼队,脚步声由远而近。一群行商打扮的人在军人护送下穿越了原野,又慢慢远去。

但他们是谁?

有什么人在叫他的名字,遥远而急切。努力地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却没有人迹,那是商队远行之处,烟雾笼罩。截然不同的道路通向希望或是毁灭,无人知晓。

视野被黑色占据的一刹那,他看到了——那是东方,一座红色的宫殿于云雾中升起,流光溢彩。



伊万和阿尔弗雷德分别被拉了上来,耀和马修几乎是同时扑向了他们。工作人员摁住潜水员的四肢,海格力斯与另一位医师分别按压着两人的胸口,不停地喊着,醒醒!醒过来!



他目送着商队远去之处,那里也没有他熟悉的身影。斯拉夫青年惶恐起来,他最终抵达了朝圣的终点,可他并行的旅伴,那个东方人,他在哪里?  

离开了,消失了。如同那短暂一现的红色王国?

不,那个人一定还在,停留在最初的地方。明亮,炫目,那是他的光。



“伊万!!!”

一直跪在病人身旁的黑发青年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呐喊。他听到了,他终于听到了。身体剧烈地颤动了一下,胸膛的起伏开始恢复正常。

“上帝保佑!”医生激动地拍了拍他的脑袋,汗水浸湿了棕色的卷发,转身向助手方向跑去,“那边!怎么样?”

他努力地睁开双眼,习惯了水下黑暗的瞳孔一时什么都看不到。东方人俯下身理顺他的额发,轻轻地说,我在。

“耀,我要回去……”他艰难地吐出音节,“帕罗斯……带我回去……”

我知道。他听见东方人强忍住哽咽的声音,我知道。

VIII  





斯拉夫人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他将手掌覆上冰凉的窗玻璃,望向远方,铅灰色的空中骤降着雨,在积水中激起一排排迅疾的水涡。  

什么都听不到,但又听到了一切。仿佛是原本无声静默的世界中粗暴地响起了零乱不成章法的乐曲。破碎的杂音蜂拥而至,还有嘈杂的人声,迅疾的脚步,若有若无的悲泣与呼唤,再也无法平静地陷入安眠。有人说这是因听力损伤而带来的眩晕和疾病反应,然而他只看见自己没有焦点的眸子,透过紫晶石般的颜色怔怔地盯着医师上下唇的一开一合,像听陌生的语言般,抓不住完整的句子。  

两个人在锡拉只作了短暂的停留便回了帕罗斯,尽管卡布西医生和阿尔弗雷德的家人都建议他在故乡多停留一段时间以观后效。减压病并未要了两位潜水员的性命,付出的代价则是卡布西医生警告他们这种疯狂行动必须永久性终止。不然就等着吧,希/腊人平静地说,我认为年纪轻轻就在自己的死刑判决书上签字是件愚蠢的事情,先生们。  



但如果从此走入喧闹的世界,就再也不能听到海之幽灵发出的绝唱,是我亲手签下了它们的行刑书。  



所有的声音和光芒都涌来,庞杂的洪流好像一直推向世界的尽头,他微微张开嘴唇想说什么,却发现尚未来得及出口的声音早已湮没在喧闹的海洋中,它们激荡着耳膜和神经,在杳无一物的上空发出回响。它们无孔不入地侵入空白的脑海,这感觉令人发疯。他试图在其中寻找哪怕一丝细微的熟悉声音,却徒劳无功。水声,连绵不绝的雨滴坠落,掩盖了他所怀念的海潮。  



我不怕忘记所有无用的词在记忆中的回音,痛苦的是它们挥之不去的声响剥夺了我曾有的宁静。  

焦灼不安,失去的声音是从身体中抽离的部分,尽管一个月来已经有无数人告诉过他再接近海洋就与自杀无异。死亡竟是如此轻易,他心想,多么的滑稽。  

斯拉夫人将视线从窗外移开,投向屋门外昏暗的廊灯——那一瞬间四周霎忽之间静得可怕——透过蒙着微尘的玻璃投下橘黄的影子。  

没有了声音还有双眼,想要从囚笼走出去亦只需要看清前方的道路而已。他对自己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推开陈旧的门,忍受着无法适应的酒精味道潜入阴暗不见光的长廊,踏上积水的台阶,直到走向这狭小诊所的另一头。  

就像不知多少次所做的那样。  

他仿佛看见自己推门出去,漫无目地在走廊和院子里散着步,嘈杂声减弱了,慢慢黯淡下去,直到值班的年轻护士诧异地看着这个奇怪的候诊者喝醉了酒一般在自言自语。她有点不耐烦地把他拉到诊室里问了一番,然后被同僚告之他只是“短期留院观察的伊万同志”,并提醒道不能让这个疯狂的家伙再进行水下活动。“否则后果会很严重,”医生补充了一句,“虽然想法有点古怪,但他是个很好的小伙儿,说不定哪天就能出人头地呢。”他大笑起来。  

他看着护士的眼神,努力去分辨杂音里传来的一些破碎的词组,“沉箱”“高压”“损伤”“他的朋友”种种,似乎发生过的一切都变成了不相干的音符,在陌生的琴弦上拨出,每一个音符都在质问,您在这里干什么?像个丧失了记忆的小丑,为什么不回到您该留的地方去?  

雨已经变小了,蓝灰色的天光从东方显露出来。有几个路过的孩童欢笑着在路边跑,他们高喊,来吧,我们去海边。  

什么都听不到,也看不到了。  

他走出去,无数回音淹没脑海,呼啸而过的是穿行林间仓促的喘息,鞋子陷进冰冷的碎砂,手指触到熟悉而冰凉的海水,黑暗的海面上灯塔发出孤独的光。俯下身,只需要一次,再一次,就能抛开所有的噪音,重现那些光芒和幻景——  

却什么都没有出现。  

还等着什么呢?这可不像你啊,伊万•布拉金斯基。  

他迟疑了,这或许是他犯过的最大错误。  

如果说已被遮蔽的双眼还能看见什么,在无边的夜航中,有一个人是激流外永远的灯光。  

一双手拉住了他的手臂,斯拉夫人木然地回过头去,好像早就知道会看到什么——是来人熟悉的黑色眼睛。

“我只不过到这里来待一会儿,你就跟着来了。”东方人有点悲伤地微笑了一下。  

“并不是,我……”他发现自己想不起解释的话语。  

“走吧……我们走。”耀没有等他说下去。  

他记不得自己是怎样来的和之后发生的事,脑海里唯一的画面是像个准备接受老师惩罚的学生般,跟在他的朋友身后走回医院,默默无言地从海潮旁回到狭小的斗室去。  

伊万看到等在那里的托里斯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然后还有绑着发辫的乌/克/兰姑娘双手紧握着,几乎快哭出来。她笨手笨脚地在床头的花瓶里插了束花,起身走掉了。橙色的栗子花,粉红郁金香,以及蔷薇和雪松叶。  

她怎么了?他想,明明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不能再去海底了,伊万。东方人没有用责备的语气,那里不在了。  

可我已经失去了它的声音。我一直在它的召唤中活着。  

他重新闭上双眼,陷入寂静之前听到了温柔的低语。  

我在。我哪儿也不会去。  





廊灯的光忽明忽暗地闪着。王耀轻轻地掩上房门走出来,年轻的书记半靠在灯下的墙边,茶褐色的头发微微泛着光,手上夹的烟已经燃烧了一半左右。  

他看到东方人,扬了扬指间细长的香烟致意。对方一言不发地走近他身边,默默抽出一支,低头去碰燃自己的,深红的光点在黑暗中一闪而过。  

“我以为您没有这个习惯,王耀同志。”托里斯轻声说。  

“从那次回来之后才养成的,”东方人清秀的侧脸在烟雾氤氲中显得不真实,“以前我也不喜欢它。”  

“这是第几次了,您知道吗?”  

“第三次……至少在这个月是,”耀的神情很疲倦,“他醒来之后不记得发生过什么……”  

“但每次目的都是一致的,在那边……”立陶/宛青年比了一下海滨的方向,“我想伊万仍然没有放弃他的想法吧,即使现在他的身体已经不能负荷这样的工作……”  

“就如您看到的……相比之下他的朋友要明智得多。马修已经寄来了信,告诉我他们两兄弟已经回美/国疗养,几年之内肯定不会再贸然下海了。”  

“您也明白过于不现实无法生存,这就是伊万与我们不一样的地方,”托里斯苦笑了一下,把掐灭的烟蒂丢在地上,“自己一直相信的东西忽然被强迫剥夺了,这种痛苦即使无法感同身受也能够理解……如果他知道当初是我先去劝爱德华放弃计划,一定不会原谅我。”  

“不……您的想法很正确,托里斯。如果大家都像伊万一样执迷不悟,反而不正常。信仰并非支撑一切的动力,何况他真正相信的,或许也不是能用这个词概括的。”  

“那您呢?考古队撤走之后,您其实也不必在这里待一辈……”  

“在他好转之前,我任何地方都不去。”耀打断了他,“我曾经以为,Utopia并非他的全部。或许度过这段时间就能好起来,像阿尔弗雷德一样。但我大概错了吧……”东方人出神地望着病人沉睡的房间,灰色的烟雾在指尖缭绕。  

“那么,您真的相信他吗……王耀同志?”托里斯的绿色眼睛里映出东方人略显落寞的表情。  

“当然。你们……不相信他吗?”  

年轻的书记没有接话,这是他料想到的回答。东方人在昏黄灯光下折射出琥珀色的眸子就像最深的湖,沉静而美丽。他不知道承诺对于这些异国人的意义,但立陶/宛青年猜想,那一定是值得付出一切也不惜要维护的。  

“您辛苦了……王耀同志。”他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夜色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如潮水。  

他一个人孤独地在黑暗中前行,脚步在空荡的四周回响,听起来更加突兀。口袋里揣着揉皱的书信,看到自己被拉长的剪影在两边墙上画下弯曲的形状。  

他想加快脚步,早些穿过这条通往医院的小径。这条普通的道路在黑暗中变得如此漫长。托里斯的疑问在心里回响着,相信他吗?究竟相信什么样的存在?曾经以为会永远持续下去的一个接一个分崩离析,自己的选择在哪里?  

还有……伊万•布拉金斯基。  

东方人停下来,手指紧紧扣住粗糙的水泥墙面,强忍着抑制住想嘶吼出声的呐喊。不要再重复残酷的问题,从内心强行挖出答案就像眼见亲手搭建的砂子城堡被大浪慢慢吞没。即使回答,难道就能避免理想的破灭,同伴的四散,爱情的苦痛和注定的分离?见鬼……这算什么,只有最不谙世事的少年才会纠缠的东西,才会幼稚地认为存在着至上而无阴影的光明?而您,偏偏是自诩寻求道路的您,毫无防备地陷入一点也不高明的游戏!  

“你说得对……最幼稚的是我自己……”  

耀靠着墙滑坐在地,脊背倚着冰冷的墙壁,这寒冷的感觉如同被抛入海上孤岛,远方却没有指明方向的灯。  

他终究没有克服对黑暗的恐惧。  



然后他使劲眨了一下双眼,看到高大的青年站在自己面前向他伸出了手。东方人下意识地握住想站起来,却仅仅只有一秒。  

他的影像快速地褪色,消失在空气中如同汇入海洋的河流。  



——可更荒谬的是,我依然相信你。  

黑色的眼睛凝视着幻影消失的方向,他对自己说。  







与此同时,在纷乱和眩晕的杂声中,斯拉夫人听到了久违的海潮。  

一滴冰冷的水打在唇边。他躺在床上,凌乱的额发遮住了视线。是雨?  

失焦的瞳孔茫然地盯着天花板,一片律动的清澈蓝色,自上而下地渗透进来,先是层层叠叠的波纹,继而整片海面代替了天花板的位置,汹涌地在上空波动着。白色的墙壁上倒映出浅蓝的光纹,天空下坠,海洋上升。  

海潮继续涌动,忽明忽暗,整间屋子陷入不可知的碧色中。他伸出手臂去触摸水面,迅速地,上涨的潮汐淹没了手掌和小臂,又很快将整张床都吞噬进去。  

天地在一瞬间倒转,久违的飞翔感重回全身。在上空的巨大阴影中,他看到了,是那座红色殿堂,他的荣光。  

随后它们又汹涌地沿着天花板的方向倒退,不留任何痕迹。  

不!他几乎叫出来,不要第二次消失!  

残留在掌心的湿润感觉还未消失,是做梦吗?他久久保持着仰视上空的姿势,没有觉察血液已经从眼睛和鼻腔中不紧不慢地渗出。  

不,不是。再次睁开眼睛,伸出的手被比自己小得多的手掌握住,修长的五指紧紧包住布满伤痕的指节,他看到东方人忧戚而温柔的容颜。  





——你看到了吗?  

——那是她在召唤。  



他没有开口发话,目光却说明了一切。耳旁似乎有铁锤在敲打,钝重地发痛。面对写着疑问的紫色眸子,东方人只是微微地摇头。  

他们就这样缄默不言。五分钟,十分钟,紧握的手却不曾放开过。东方人的指尖在强劲的包围之下被攥得发白,斯拉夫人几乎可以感受到他的疼痛,但对方并未退却。耀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轻轻地用左手覆上他颤抖的手背,目光中满是柔和。  

“我看到了……”简单的四个字,又沉默了下去,似乎这短短一句话耗尽了他所有力气。  

斯拉夫人垂下淡金色的头颅,似乎如释重负,又带着无以言喻的悲伤。丧失言语,也毫无意义。他拉起东方人的掌心将它舒展开,慢慢地,握着那修长的手抚上自己的面颊。很快地,他感受到了十指帖伏的温度,一滴水珠滑落,是温热的。  

“留在这里……”  

他听清了,是哀伤而绝望的声音,如此陌生。记忆里,它的主人应当永远温和柔婉。  

“留下来吧……在这里,还有时间……”  

“没有了……”  

他将前额轻轻贴上耀漆黑的额发,感觉到对方温热的呼吸拂在脸庞上。闭起双眼,像是在回忆什么。  



——倘若它像这个国家一样,断绝了一切希望,令人遗忘了理想的回音……在这里,我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请你……原谅我的请求。  



黑暗中,他俯下身,将头深埋在爱人的臂弯中。东方人的手指探进他蓬松的卷发,宽慰般地抚摸着。这比自己高大得多的身躯是如此消瘦干涸,斯拉夫人双手抓住耀的后背,如同溺水的人紧握住最后的绳索,持续叫着他的名字。水滴渗进金发,东方人也在颤抖,枕在肩上轮廓优美的头颅却一动不动,在耳旁一边又一边用俄语也重复着他的名字:яо,Иван;Иван,яо……仿佛这是尘世间最动人的情话。  

夜下的潮声此起彼伏,不动声色。  







通往海边的小径上,有两个人的身影由远至近,没有路灯和星辰。  

远处依稀传来琴声和歌声,是惯常的夜晚余兴节目。  

“嘿!等伊万恢复了,大家伙儿再来一起庆祝吧?”拉着手风琴的菲利克斯大喊,“到时也要叫上爱德华他们,就像以前一样……”

许多人拍手赞同,有人高喊着让菲利克斯起个新曲子的调子,活泼的青年一拍脑门,熟悉的旋律流淌而出。于是年轻人继续着晚间的狂欢。他们信誓旦旦,到处欢声笑语,他们无歌不欢,无酒不尝,他们坚信度过今日明日就能看见曙光。即使旧世界崩塌,新世界才刚刚启程。  



“唱啊,朋友们,   

  明晨要启航,   

  驶向雾蒙蒙大海洋。  

  啊,别了,亲爱的海港,   

  明晨将启程远航。  

  今夜好时光,   

  海风轻吹荡,   

  怎能叫我们不歌唱……”  





夜色中的灯塔是海上唯一的光源。在已废弃的工作架前,东方人清瘦的身影伫立在那里,久久凝视着海面,不发一言。  

沉静的海下,游鱼和海豚在欢快地转圈子,因见到久违的老友而高兴不已,一盏幽蓝的灯光径直向下,继续向下,直到变成一个微小的光点,消失在深海之中。  

没有黑暗,没有恐惧。  

最后出现在潜水人视野里的,是纯正的红色。不同于被抽离水面的遗物的斑驳颜色,炽烈而明亮。  

他笑了,最后一次呼唤出她的名字,Utopia.  

海上的灯光无声无息地熄灭,码头上空无一人。  











==  





雪中,一位面容温和的中年人独自站在帕罗斯港口,白色的灯塔如今已斑驳陈旧,有些原本浸泡在海水中的部分已慢慢露出水面。  

“伊万,耀……无论你们身在何处,愿主保佑你们。”  



他回忆着几小时前叩响某间屋门的场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探出头来问他有何贵干。  

——您好,我来自加拿/大,我的名字是马修•威廉姆斯……我是受我哥哥之托来寻找他的朋友的!请问这里有过一位海上灯塔管理员和潜水员吗?  

——嗨,这里哪还有灯塔这种玩意儿?海边倒是有一个,但十年前就废弃了,之前好像有过一支探险……不,是考古学家队伍到这里来过,最后也没找到什么成果就走了。我是来走亲戚的,年轻人我可不熟悉,您要是问问当地人说不定还知道些,不过那时候还在村子里的姑娘小伙子们,现在也大多都搬到城里去啦……我能问问,您找他们做什么吗?   

——转达我哥哥的口信……他现在身体不太好,不能到处跑,但他很惦念着年轻时候失去联系的朋友。  

——真是个善心人!只可惜您怕是要白跑一趟啦。您要是还有空,不妨到那个废了的灯塔那里去转转,看一眼?  



“很遗憾,这一次又没能找到……”他轻声说,“最后一次锡拉CMAS时,你们甚至没正式道个别就离开了家乡。阿尔弗雷德当时也因为身体原因无法再对你们多提醒什么,事后他总说,他很后悔……这可真难得,是不是?”马修微微一笑。  

“虽然没有机会当面说,但我哥哥拜托我,说一定要转告你们这些话,尤其是伊万,他很了解你。”  

“他说,‘你所说的,确实是一个更好的世界……但毕竟只是幻景中的世界,太久沉湎,就容易忽视真实的生活。请回到现实中来吧,我的朋友。’”  

“是的,他很想念你们……人年纪一大了,也就变得恋起旧来。阿尔弗雷德已经决定继承叔叔在希腊的产业,再过不久就回故乡去。他说,希望能在锡拉再次见到你们。那个美丽的地方最后避过了经济危机真是太好了。”  

“那么,祝你们平安。年轻时,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多么美好……”  

他凝视了灯塔最后一眼,准备离开。  

但那浮出水面的,若隐若现的文字是什么?  

马修挽起裤管,好奇地凑近灯塔曝露在水面外的基座,那里有着一行浅刻痕,他目测了一下废墟倾斜的程度,断定这行字在灯塔完好时必定是刻在水下的。  

“会做出这种事来的人想不出第二个了吧……”微笑再一次浮现,他俯下身去看那歪歪斜斜的文字。  



我最后的渴求紧抓住你如同紧抓住最后的绳索 / 在我贫瘠的土地上你是最终的玫瑰。  



他在心中默读着,最后对着海上划了一个十字。  

“愿你们平安快乐,我的朋友。”  

孤单的脚印在冬日的海滨之上,马修•威廉姆斯远去的背影在帕罗斯的栅栏外逐渐变小,最终消失不见。  



没有人听到那天夜色中的海潮,曾如何寂静地唱出作别的歌。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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