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退》前篇


《听海》


夜晚。桑海附近，墨家据点内。

赤练将手中的药碗递给端木蓉，看她一脸平常的接过去，口中轻漫道：

“……你体内经脉周转已无大碍，只是气血亏虚太多，身子还得再养一阵。寻常的补药对你没什么用，我在药里添了几剂……辅方。之后每日的饮食起居，你就自己看着调理吧。”

端木蓉闻了闻手中的汤药，抬头看了赤练一眼，默默点了下头。

赤练看她一口一口的把药喝下去，也没再多说什么。

原来雪女在旁守着的时候，赤练少不了要多说几句，她在药里都加了何种何种销筋蚀骨的珍稀蛇毒，雪女妹妹要不要也来一碗云云……可惜，今晚雪女在外守夜，屋里只有她和端木蓉在，两个人无声对视了一眼，这些风凉话自然也就省了。

都是常年在药毒堆里泡着的，谁能唬的住谁。

端木蓉半靠在床头，慢慢把碗里的补气灵药喝完，将空碗放到了床边。赤练无心多待，随口留下一句“早点休息吧”便要走。

不料，就在赤练转身之际，一直冷不吭声的女人忽然开了口：

“你听过海声吗？”

赤练目光一闪，回身看向端木蓉。

端木蓉却没看她，双眼只盯着窗外黑漆漆的海面。


“我第一次听到海的声音。”


波浪奏起的声响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壮阔浩荡、震撼人心，相反，回荡在耳边的海浪声低缓而又平和。尤其是在这静谧的夜里，浪花像包含着细小的问候一样，闪闪烁烁的扑到岸边，转眼又在松软的沙粒间温柔流逝，安声抚平人心中的千头万绪。

赤练没有说话，目光淡淡的往那海面扫了一眼，转身径自走了。


近处的浪花不时涌上岸边，断断续续地拍击着礁石和栈道，偶尔听到远方渔夫撒网的声响，眼前仿佛看到海浪拍打到船桅上，那船又细又小，却能像跳舞般纵身越过大风大浪，即使遇见黑暗也不会迷失方向，就算是逆水横流，船头也会向着前……

深夜，赤练躺在墨家据点外的平石上，听着耳边隐约起伏的海浪声，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也是第一次听到海的声音。


——————


天边挂着一轮满月，银白色的月光璨然撒在海面上。不远处外，几排浅浪冲刷到岸边，抹平了沙滩上那些散碎的小脚印。

红莲提着一袭粉裙，光脚踩在清凉的沙粒间，自顾自地踩着浪花玩了一会儿，偶尔有些小螃蟹从她脚边蹭过，她也不怎么在意，脚下轻闪着绕开它们，接着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还没回来吗？

海岸上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红莲左右来回望了半天，还是没能看到任何人影，索性放下裙摆，回身往岸边走去。

……等他来了以后，做些什么好呢？

红莲背过手，漫不经心地踩着脚底的沙子，也不去想自己现在这是在哪，只在心里没头没尾地盘算着，一会儿见到对方要做些什么……

抬头往天上看了一眼，皎洁的明月像悬在空中的玉镜一般，把人心底的想法都明晃晃的照了出来。红莲盯着那轮满月看了一会儿，低头再往前方看去，黑乎乎的海岸边仿佛出现了两个人手拉手在海边散步的身影……

红莲皱了皱眉，唔……这个好像太简单了吧……

如此想着，眼前的场景忽然又发生了变化。黑乎乎的海岸边逐渐浮现出一个白发男人抱着粉衣少女的背影……

红莲眨了眨眼，接着小脸一红，迅速晃了晃脑袋……不不不不不……这、这个太不高贵太不优雅了……让别人看到本公主还要不要面子了！

满月下的海风一吹，海岸边的景象又开始发生变化……

红莲微微红着脸，还没来及看清前方的人影，脚边忽然传来一丝异感——

低头一看，一只小螃蟹停在了她脚边，正举着蟹钳戳了戳她的脚背。

红莲吓了一跳，连忙跳起来闪到一边，不想脚下的沙子太软，她落地时没太注意，左脚一不小心打了个滑，身体登时一歪，眼瞅着就往浪花里摔去——

“欸欸——”

眨眼之间，一抹黑影从前方闪到了红莲身侧，动作极快地伸手拦在了她腰间——

“？！”

“……”

“——你、你来了？”

红莲睁大眼睛，愣愣地盯着面前的白发男人看了半晌，确定这个是本人后，身体在不知不觉间放松了下来：

“什么时候回来的~？”

卫庄没说话，手上微微用力，一把将人扶了起来。

红莲扶着卫庄的胳膊站直，低头又看了看自己的脚背，一边甩着上面的沙子，一边小声嘟囔着，地上的那些笨螃蟹看见人都不会绕弯，就知道横着往人脚上撞，麻烦死了……这边的沙子还特别软，一点都不好走……

卫庄单手环着红莲的腰，低头看她把脚背上的沙子一点一点地抖落下去，然后在脚面重新沾地的时候又踩了一脚新沙子上来……

“……”

红莲暗暗咬了下嘴唇，看着脚上怎么都抖不干净的沙子，琥珀色的眼睛闪了两下，接着飞速地抬头看了卫庄一眼——

他好像刚从很远的地方赶过来，之后也没什么别的事要做，就准备一直站在这抱着她看她踩沙子。

卫庄也不说话，深夜般的黑眸同样看向红莲——

不然呢？


看着那双深黑色的眼睛，红莲犹豫了一下，接着低头缓缓吸了口气，就着两个人面对面的姿势，轻轻抬起两只小脚，分别踩到了卫庄脚背上。


卫庄眉间一动，双脚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两手牢牢地握住红莲的腰，扶着她在自己的脚面上站稳。

站好之后，红莲抿了抿嘴，抬眼看向面前的男子，小声地问了一句，重不重？

卫庄没说什么，低头引着她扶住自己的腰，慢慢地抱着她走了两步……


海浪拍到岸上的哗啦声响体贴的盖过了心跳的声音，红莲紧紧攥住卫庄的腹带，低头看着两个人同起同落的脚面，脸颊莫名的开始发烫，甚至不好意思抬头，不久干脆把脸埋到了卫庄怀里。

卫庄勾起嘴角，好像低低的笑了一下，之后也不急着往别的地方走，反而就这么一步一步的抱着她在原地转圈。

黑乎乎的海岸边，两个人如胶似漆的站在一起，身体仿佛黏到了对方身上，偌大的海岸边只留下了一圈脚印。

不久，就在海浪暂时退去的罅隙间，红莲听着耳边的心跳声，想到自己刚刚没来得及看清的场景，心里默默给自己鼓了鼓气，然后松开双手，蛇一般的手臂逐渐盘到了卫庄肩头……

卫庄脚下一顿，察觉到怀里人的动作，双手微微用了些力，把人往自己身上抬了抬——

一轮满月之下，红莲脸颊绯红的抬起头，两手扶住卫庄的肩膀，慢慢踮起了脚尖……

——————

察觉到脚尖传来的刺痛感，赤练倏地睁开了眼睛——！

……

看着头顶只露出一线的弯月，赤练眨了下眼，随后直起身子，双眼看向不远处外黑乎乎的海岸。

哗啦哗啦的水声扑打在岸边，又有几只螃蟹被海浪冲到了岸上，然后沿着沙滩一路横行，留下了好几排直愣愣的脚印。

赤练坐在墨家据点外的平石上，默默听着耳边时近时远的海浪声……大概是因为梦中的场景过于逼真，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嘶——！”

赤练眉头一蹙，等到脚边再次传来了一阵切实的刺痛感，这才想起来现在是什么时候自己这是在哪。

低头看去，光洁的脚边不知何时停了只小螃蟹。那螃蟹好像还挺有礼貌，举起小钳子戳了戳她的脚趾，意思好像在说不好意思打扰了，劳驾姑娘让个路。

赤练眼角一跳，蹙眉看了看脚边的小螃蟹，脸色渐渐变得有些复杂……

即将破晓的夜里，等候在海岸边的人好像被月光映照出了心底绝对不能暴露出来的秘密，尽管那秘密早已随风传到了海里，又被贴心的海浪送回到了海岸边，她却还是咬紧牙关不松口，听到耳边一浪高过一浪的海声，只当自己心里没什么秘密。

……开什么玩笑。

赤练暗暗咬了下嘴唇，不顾胸前起伏的心跳，抬脚把那只螃蟹踢回到了海里——

她、她从来都没想过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好吗！



“……梦到什么好事了吗？”

荒野之上，卫庄单手枕在颈下，慢慢睁开了眼睛。

盖聂坐在火堆旁边，见卫庄醒了，口中又淡淡道：“……难得睡得这么踏实，不如再多休息一会儿。”

“……”

卫庄没有说话，抬头看了眼天边的弯月，随后直起身子，伸手拿过了立在火旁的鲨齿。

大概是在火边放久了，鲨齿刃上闪过的剑光并不似往常那般冷厉，坚硬的剑柄握上去甚至有些温热，像是主动放松了自己，慢慢贴到了他的手心上……

盖聂坐在卫庄对面，默默打量了一会儿自家师弟的表情，见他脸色渐渐变得有些复杂，不由缓声道：“刚刚你在梦里……”

卫庄目光一沉，手中握紧鲨齿，反手用剑牙掀起一捧土往盖聂那边扫了过去，直接灭了火堆。

“废话就省了吧。”

盖聂神色不变，稍一偏头便躲过了飞溅到他面前的石子，之后一脸平常的看向卫庄，继续道：

“你在梦里笑了。”

“……”

不想再搭理那边无聊找事的人士，也不想再看天上的那弯冷月亮，卫庄单手撑住鲨齿，径自站起身来，口中冷冷道：“挑最快的路走，还有多久？”

盖聂不动声色地逗够了自家师弟，也不急着起身，反而先抬头看了看天边的弯月，之后好像想起了什么人一般，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

淡色的月牙清清冷冷的，像是抿成一线的冰唇，乍一看上去似乎很不近人情，可仔细看久了又会发现，冷色的月牙即便只有一线，却依然坚持着悬挂在夜空中，带着一抹轻浅的笑意，给行走在黑暗中的人送去一份坚韧而又柔软的微光。

盖聂低下头，微微沉吟了一下，道：“十天。”

说完，盖聂拿起自己的木剑，也慢慢地站了起来。

荒凉的旷野上，两名纵横剑客同时攥紧手中的长剑，转身一同面向了太阳即将升起的方向——


“十天之后，满月出时，我们就能到桑海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