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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戎香戬15:00】不若桃李嫁东风

作者 : Ustitian7077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新神榜:杨戬 杨戬 , 沉香 , 姚公麟 , 康安裕 , 哮天

标签 新神榜杨戬 , 新神榜沉戬

状态 已完结

275 8 2022-10-3 08:08
【_Summary_】
     沉香有个骗子舅舅。
     *全文1w9+。大量私设,ooc,病句,魔改剧情,考据不足,逻辑混乱与文笔渣预警。推荐BGM《Golden Hour》_Juke。
     【_壹_】
     沉香是教颊侧一片湿凉黏滑惊醒的。
     尚有大半意识溺在梦里,他懵愣眨眼,手上动作倒迅疾,将细犬喷吐着热气儿、正欲对他舔上又舔的狗嘴推向一旁。哮天也不恼,蓦地化了人形,蹲坐在他床边,以不知哪来的兴奋劲儿叫道:“沉香,沉香!二郎让我唤你起身!”
     “好,”他应声道,刚抬手去摸搁在床头的衣物,便见哮天一溜烟窜得不见踪影,估摸是急着去找杨戬邀功。
     他洗漱装束完毕,叼着发绳、捋着头发朝屋外走,眼见空不出手,就侧过身,用胳膊顶开了舱门。谁知才堪堪迈出半步,飞行器猛地后倾,沉香不备,在梅山老大惊天动地的骂声中失了重心、向前倾倒;下意识松手去挡,却已落入泛有淡淡竹香的怀抱。
     “小心些,”杨戬说。沉香紧贴着他胸膛,被心跳、呼吸与声带的颤动震得脊背发僵。少年人不晓得如何掩饰羞赧与紧张,耳根可疑地蔓上红来,颇紧张地抬眼偷瞧,连字句也跟着在嗓子眼里磕绊:“舅……舅舅。”
     杨戬“嗯”一声以作回应,觉着脚下飞行器渐复平稳,便收了揽他腰肢与攥住门框借力的手。熨帖在脸边儿的两块柔软骤然离去,沉香脑子略乱,竟有的没的念想那触感,旋即便遭了报应,一声痛呼——是杨戬以指代梳替他拢起头发、扎作方髻,不慎揪疼了他。
     “行了,”杨戬拍拍小孩儿的发旋,又将黏在腿边的哮天撕下、提着脖颈扔到一旁,扬声问道:“老康,混元气烧没了?”
     “嗨呀,不是!”康安裕的声音远远传来:“前面有个小子瞎开,差点撞上。放心吧二爷,至多巳时,肯定能到。”
     沉香听着这话,眉心微皱,扯扯杨戬袖口,打断他正伸着懒腰道出的一句“那好”:“你又接了什么活?”
     杨戬低头瞧他,不知自家外甥心底生出无端惶恐来,仍笑道:“是去方壶,寻个蓬莱逃犯。”
     他从怀里将悬赏令一掏,向沉香递去,又指指正细细擦拭自己那宝贝葫芦的二十贯:“值一百个他。”
     二十贯人精,耳朵也灵得很,登时扭头掐腰瞪过来,尚咀嚼着反驳话术,却见沉香目眦欲裂、死盯着黄纸上那方小像。他觉着不甚对劲,仔细一瞧,画的是个柳眉杏目的及笄女子,当即挤眉弄眼挖苦道:“呦呵,年纪不大,却有如此一段露水情缘呐?”
     杨戬莞尔,却是摸摸哮天耳朵,教她去将二十贯缠上一缠。忽略阵阵犬吠人骂,他瞅瞅自家外甥的铁青面色,关切问道:“你认识?”
     沉香摇头。他说不准心中涌动的不安的来由,只觉此情此景无比眼熟,然翻箱倒柜,也没在记忆里觅出个所以然来,仅能将一对眉蹙得愈深,道:“别接这单。”
     杨戬许久未听自家外甥这般决绝语气,似是一愣,奇道:“为何?”
     沉香迎上他目光,答:“直觉。”
     “嗯——可以,”杨戬说,却是掰开手指算起来:“让我想想,昨夜亥时混元气还剩两罐半,你那学堂一月五十贯学费,啊,对,你未习得辟谷,还有二十贯伙食钱……”
     “杨戬!”
     沉香打断道,一时心急,竟是直呼起自家舅舅的名讳。有断续画面闪过,碎砖、暮雨与流淌的金辉,绞得他脑内如焚,眼圈红了大半,揪着杨戬衣领,将“你不能去”支吾着念叨半晌,好容易才又补上句“可以接别的活”。他见那人薄唇微启,不由慌乱;料想中的拒绝落到耳里,却是声“好”。
     沉香一怔。
     “我们可以不去,沉香,”杨戬道,拨开他的手、背过身去,慢悠悠抛接着自己那只口琴,声音渐远、渐低,脚步忽地一顿。
     他心下了然,迈步跟上去,却听得那人低低一声叹,以为是杨戬可惜那两千贯赏钱,打算软磨硬泡、施苦肉计,好诓自己答应去方壶。这人平日没少用这招,被他和姚公麟堵着养伤时、意图逃喝药时,统统没奏效便是。沉香当即道:“你答应我不去的。
     “是啊——怎么?”杨戬扭头,从溢于眉目的怀疑与抗拒里瞧出了小孩儿的心思,尔后笑道:“我可是你舅舅。”
     而这话的意思究竟是“我不会骗你”抑或“我骗你又怎样”,沉香至今仍未参透。
     【_贰_】
     许是哪几只蛟龙闹了矛盾,自他与杨戬争执一遭起,雨水便淅淅沥沥不歇地落。沉香掐了个避水诀,第五次撑开窗子去看云海下的仙界景色——的确是离方壶愈远了,吊着的一颗心堪堪放下。
     杨戬瞧在眼里,好气又好笑,不知从哪掏出一包未拆封的点心,冲沉香心口砸去:“臭小子,连舅舅的话都不信?”
     他力道控制得极好,既不会撞碎糕饼、影响口感,又能激起点教人长记性的疼。沉香不吭声,只斜斜瞥他一眼,那意思是:你还少骗我了?
     那点心用麻绳捆着,也不知店家存没存着戏弄顾客的心思,打了个极为紧实的结。沉香琢磨上半盏茶的功夫,没解开。他余光里落入只正把玩口琴、修长且白皙的手,抬头是那人似笑非笑的视线;终是要面子,手上使劲儿,连同油纸包装一并扯开了。
     经他们这么折腾,糕饼外裹着的酥皮已掉了大半。沉香小心翼翼捧起一枚,一咬、一抿,豆沙馅儿的香甜在舌尖炸开,喜得一对儿凤眼都略眯起来。
     “怎么想起买这个?”他问,原以为是中秋压桌所剩,尝着却颇新鲜。
     杨戬支着脑袋,见自家外甥小狗舔食般吃净手中残渣、仔细得半粒不落,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儿,又怕他噎到,垂眸替二人斟了茶,语调倒是带笑:“沉香,我怎不知,你已到了记性差的年龄?你好生想想,明天是个什么日子。”
     “少取笑我,”沉香哼道,浅咂半口茶水来润开喉间干涩,心中却没甚把握。神仙的时间观念本就少有,往往是顺着习惯做事。他跟着杨戬一行人,不是驾船航行当赏银捕手,便是在灌江口过清闲日子,偶尔看眼黄历,十有八九是推算杨戬替他报的那学堂何时放假——能知中秋刚过不久,还是见着了桌上的月饼与桂酒。
     “怕是你也不记得,”于是他道,旋即脑门儿结结实实挨了一弹,崩出不轻的响来。
     “臭小子,”杨戬笑骂道,手离了沉香泛红的前额,又去替他理理鬓发——打个巴掌再给颗糖。尔后轻叹出一口气、似是无奈,杨戬说:“是八月二十四。我都伴你过了七年生辰,还记不住。”
     他指尖泛凉,不经意撩过颊侧、耳垂,却有烙烫弥留。分明是舅甥间的和睦景象,然而砰砰、砰砰,心跳加了速。沉香颇不自然地避开他视线,讷讷道:“……哦。”
     随后才反应过来,又想起先前支开窗子所见种种,他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却仍不晓得是哪儿有问题。颅间隐隐作痛,沉香声音拔高几分,道:“我们要上华山?”
     “是啊——去见你母亲。”
     杨戬细细地瞧,由少年人鼻梁上的疤痕至略上挑的丹凤眼尾,内嵌一对儿黑亮明澈的眸子,意气、眷意与野火似的热烈敛于其中,兴许还有匿在深处的不安及狠厉。他想自己这外甥是个性情中人,恨也好、喜也罢,总像要把一颗心剖开了供给人瞧,不知今后要吃多少苦头,难免喟叹:
     “蓬莱有禁令,每年也就这么一次。”
     本想顺道去方壶的市集,买些她喜欢的瓜果与桂花糕,被你拦下了。
     这话自然要烂在腹中,沉香却上赶着做那蛟鲔,脸上掺了怔愣与嗫嚅,瞧得杨戬头疼——自己哪来那么多气可叹,他不晓得,只道:“且让她好生看看你。”
     【_叁_】
     口琴音流淌在绵密雨声里。
     珠落玉盘或龙言凤语,沉香寻不到恰当的形容,只觉悠扬里沾着点儿杨戬的洒脱与淡然。
     他轻声喊:“舅舅。”
     杨婵像是他们间的静默键,一提及便是无言的惊涛骇浪;思念与愧疚会织就密密的网,拦在喉头,梗得人上天不能、入地无门。适才船舱里仅余轻浅呼吸——这本是二人相处的常态,却让沉香无端端窒息,攥得油纸“沙沙”响。现下他得了机会,当即扯开话题,问道:“你为何总吹这一段?”
     “想听别的?”杨戬略一挑眉,乐声戛然而止:“人间有街头卖艺谋生的乞丐,向他们点曲儿,尚且要一枚五铢钱。”
     沉香知是这人起了逗弄之意,便道:“我竟不知,二郎真君落得个下九流的境地。”
     杨戬笑道:“下九流也是你舅舅。”
     话罢,又将口琴举至唇边。
     却当真换了曲调,舒缓似风、轻均如绢,令沉香想起东海滔滔巨浪之上的月亮——是申公豹曾同他讲的,“泠泠清辉盛入杯中,独饮绿蚁浊酒亦无妨”,还佐证似的打出两个嗝来,熏得他面巾向上拽了又拽、把鼻子整个掩住。
     他盯着那人纤白十指跃动,尔后视线缓缓地移,至细密的浅棕雀斑、头巾遮挡下那方小小的阴影,最终定格于因干渴而起皱、色调浅淡的唇瓣;“血点朱唇雪作容”,忽地记起这么一句,不知是哪朝哪代、哪人所言或哪本古籍所载。他仔细想想,觉得,不是太像。
     他印象中的杨戬总慵懒又自在,着布衣、踏木笈,随性而为、不修边幅,兴许仅有一张俊朗面容与那种种传说里“仪容清俊貌堂堂”的少年将领相像。倘若后者见了前者,怕是要皱眉嫌弃道声“不成体统”,又被回怼上句“风大未听清”的。
     旋即又摇摇头,压下这番遐想:能变作“脸似桃花,异香扑鼻”的美娇娘,曲意逢迎诱捕土行孙,将其赤条条夹走送给姜师伯,如此一位二郎真君,于一身简陋常服,约莫也不甚在意罢。
     杨戬见外甥目光稍涣散、似是走神,却隐有笑意半掺,竟将少年眉眼中的锋芒与戾气柔和些许。恰逢一曲终了,便问:“想什么呢?”
     甫一出口,就后了悔。他奏的是曾盛行于人间百姓之口,哼予婴孩的摇篮曲调,从瑶姬那儿听过、学来,又教给妹妹。以为是触了沉香痛处,教人想起母亲的柔柔歌声与温暖怀抱,杨戬心下沉沉,刚要找补,却听小孩儿兀地开口:
     “我在想,有人将日月都摘下来,在地上打滚撒泼,任谁说都不归还,后听得它们能催人老,还急得直哭。”
     “停,沉香,停。”
     千年前的荒唐行径冷不丁入耳,提起的人还是自己外甥。杨戬的面皮虽经千年磨炼也架不住招,臊得耳根发烫,抬手捂脸,涨红却难掩:“饶了我吧。”
     沉香却仍定定看他,不紧不慢道:“相当幼稚,对吧?舅舅。”
     “……臭小子,”杨戬扶额道。他送沉香上金霞洞时,对方尚在襁褓之中,连含糊不清呓语着喊“娘”都不会,实属挑不出糗事来回怼,只得问道:“申公豹同你讲的?”
     小孩儿倒挺实诚:“是哮天。”
     顿了顿,他补充道:“她同我比试,谁更了解你些。”
     杨戬听着头大:“你又说了什么?”
     “说你觉得细犬掉毛太多,还粘人,每晚都要清理衣裤上的狗毛,不如京巴,”沉香挑起眉来:“于是,为证明是你最喜欢最亲近的狗,她便把自己开灵智以来所记的事儿,一股脑全倒出来了。”
     “……”杨戬噎得不轻,恨恨咬着发痒的牙根,不知是该嫌哮天脑子直、着了沉香的道,还是记性太好。在心中暗自记下一笔账,他对上沉香的揶揄目光,索性破罐子破摔,问:“那她赢了?”
     “没有,胜出的是康伯,”沉香道:“他连你幼时……”
     “够了够了,停,”杨戬制止道:“我真是怕了你了。”
     二郎真君的窘迫百年难遇,沉香瞧着有趣,本想再说上两句,诸如“从前你同我聊起封神之战,连姜师伯亵裤上多出个桃形破口都说清了,怎揭起自己的短便要找地缝来钻”,话到嘴边又咽回,老老实实啃他的糕点:康安裕并未参与他同哮天的口角纷争,方才那般说法,不过是诓自家舅舅。再咄咄逼人下去,可是要露馅的。
     【_肆_】
     倦意是何时攀至四肢百骸、坠得眼皮发沉,又是怎样将眼前情景模糊作色块,搅起脑中一片昏沉疼痛的,沉香记不清;恍惚里似有浓梅清香闪过,极短极快、捉摸不住。
     似乎前一刻才包好剩下的酥饼递过去,他支着脑袋,看舅舅起身、提着它们要塞入橱柜;下一秒却触到清润而微凉的水,鱼儿似的东西轻轻啄过指尖,激出发痒的闷哼来。像沉浮于渡月池的浪潮、飘飘忽忽觅不到支点,又醉卧云端、稍一动弹便自高空陨落,最后枕在金霞洞内半捆干柴上,有枯枝戳着脸颊、硌得沉香眉头蹙深。
     他半梦半醒,睁开眼来。
     或者说,眩晕间的小小挣扎。
     杨戬的眼、杨戬的笑,在视线中迸裂作无数掺着惊疑与紧张的碎块儿;“沉香——!”,如此唤着叫着,激起回声千千万万。沉香扣紧牙关、挥手拂去,它们化为烟尘,却让他跌入另一个幻境——以及怀抱。
     恍惚里贴上那人的衣襟,鼻腔间盈了皂香,他颇不合时宜地想:怎如那些不入流的人间话本一般,还来上两次。
     似乎有泪落下来、沾上去,蒸腾出咸且辣的热雾,熏得沉香眼眶愈热愈胀、迷蒙不清地低声唤“舅舅”,却像供窝取暖的小狗,蜷着身子愈靠愈近。
     一呼、一喘。仿佛置身那劈山力竭时,他便是如此偎着杨戬颈边儿、累得近乎睡去,闭目是母亲瓦解作万千星粒的元神,耳边是随呼吸而断续的允诺。杨戬每字每句都沁润着铁锈味与尘土气,不知头巾扔到了哪处,只能由着血自天目淌下、蜿蜒,蔓过鼻梁与下颌,啪嗒、啪嗒,滴在喘气的当口。
     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回灌口,去我从前的道场。那儿不比当年,没什么香火供奉,但也算个住处。
     如果你愿意,沉香。
     我会给你一方安身之地……一个家。
     一个家?他想这样质问,以悲愤与讽笑的语气,将落空的夙愿化作锋利的矛、压在杨戬肩头的担。十二年,你未曾见我一面,二郎真君可曾想过,被称为“没爹没娘的贱种”,稍一反驳便会博来毒打,淤青遍身坐卧难安的滋味?千载前便有一场劈山救母,你既知玄鸟飞跃之日即我母亲消逝之时,又为何隐瞒于我,让我同你一般,生生瞧她破碎成光点飘散?
     我的家是山腰那间小屋,房梁木已朽,人去楼已空。
     杨戬,舅舅。你用什么给我一个家?
     然而张口欲言,涌出喉头的,是啜泣与呜咽。
     他像是丢了糖的孩子——也的确是个孩子。无论如何都讨不回母亲,他明白,那山劈与不劈,不过是阐教为封神榜设下的棋局;若玄鸟不出,朝代更迭将停、人间疾苦不断,他知道,将辜负于杨婵。眼泪无用,但十二年积怨溃堤倾泻,终有人能予他无理取闹的资本,不必再咬碎了牙往肚里咽,他如何能不枉?如何能不泣?
     “……你骗我,”沉香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含糊,鼻音浓得像煲了三夜的粥。他惶然抬手去蹭杨戬额上那血流,只抹开一片殷红,截断处顷刻便被填补:“你又骗我。”
     “傻小子,”杨戬咕哝着:“我是你舅……”
     “——沉香!!!”
     急而厉的喊截断喟叹,溺水者揪住了救命稻草。沉香瞳眸游移半晌,才凝于杨戬颤动的眼睫。没有血、也没有灰尘,他迷迷糊糊想;“……舅舅,”片刻后哑声应道。出于盘桓不去的忐忑与少年人旖旎心思带来的窘迫,沉香支起身来,不愿再枕着杨戬的胸膛,才觉出浑身上下都教冷汗浸过。衣料湿后发紧,箍得他呼吸略滞。
     余痛未销,沉香晃晃脑袋、以寻灵台清明。他张口,想告知杨戬自己适才所感所见,话到嘴边儿却鬼使神差转了弯:“我……我没事。”
     杨戬不语,眉目中似有恼火,一对漂亮的凤眼阴沉下去,像淬过火、没入冰水冷却的铁。沉香跟着申公豹行走江湖,早练就一身天不怕地不怕的狠厉劲儿,教杨戬这么一盯,竟久违地心里发了慌。他干巴巴又叫声舅舅,正欲解释,却听杨戬沉吟:“……不能再烧了。”
     什么不能再……
     破空声陡然而至。
     沉香瞳孔骤缩,本能地向后躲去,然而这一掌迅疾且灵活、分毫不差劈在颈后,他身子微僵,旋即便软软跌回杨戬怀里去;“抱歉”,意识弥留之际似乎听着这么一句,语调极轻极缓、余音发颤。
     电火石光间,沉香无端端地想,说者应是笑着的:眉舒展开,下垂的眼尾挤作狭长褶皱,勉力喘气,于是露出四颗虎牙来。
     可胸腔中灼烫的,烈得燎得、近乎要将自己烧穿烧尽的,那浪潮般汹涌席卷的,是什么?
     杨戬,舅舅。
     你瞒了我什么?
     他来不及猜测。
     【_伍_】
     没有天旋地转或古怪的幻象,也没有哮天奉命前来、用口水替他洗脸。这回,枕在清淑梅香里,沉香做了个美梦。
     实打实的美梦,梦的是七年前上元佳节,窗外絮雪漫漫、屋内柴火噼啪。杨戬帮着姚公麟端盘拿碗,又没三太子那三头六臂,只好由着哮天偎在脚边儿,自己颇费劲颇滑稽地大跨步向前。沉香提着药包回来,抖落一身寒霜,推门便见那人眉眼含笑——起先是无奈和悠然,又缀上惊,最后统统变作瞧不出成分的高兴:“回来了。”
     “……哦。”
     他短而闷地应道,不大适应这种略显日常——或称亲昵的对话,继而在杨戬骤然愁苦的目光里、近乎明示的叹息中寻来煎药的小炉。下华山一月有余,沉香已堵着自家舅舅灌了六十碗伤药,对这人的各种耍赖行径也习以为常,权当自己瞎了聋了,不言不语、埋头添水。忙着颠勺的康安裕听见外边儿的响动,吆喝着帮腔:“二爷,过节喝药,这两不误嘛!”
     杨戬又是真情实感一声“唉”,轻轻将两碟烧饼搁上桌,扭身钻入伙房,也不知是去捣鼓什么,博来二十贯音调拔高、掐腰跺脚的几句“你干嘛”。沉香没听清后续内容:哮天的挠门声盖过了它们。因正值换毛期而被拒在外的细犬汪汪呜呜、哼唧许久,其委屈之程度像是无缘无故被扫地出了门。沉香觉得好笑,嘴角不由自主向上勾。
     火光灼灼,摇曳于炉膛与桌上油灯,笼得小屋里一层黄橙薄纱,似乎连铺地的青石砖里都蕴着勃发的暖意。冻僵的鼻子微微堵塞,沉香后知后觉去揉,空气中饭香酱香寻见破口、一股脑儿地贯入,他肩一抖,被花椒味儿激出喷嚏与眼泪来。
     “着凉了?”他听见杨戬的声音由远及近,哐,泪眼婆娑里瞧见一只粗瓷碗落于面前:“不应该呀。”
     额前碎发教人撩开,沉香下意识摸向怀中匕首,那人温热指尖却已捻过眼角湿润,其间薄茧脉络粗糙、令他呼吸乱了一拍儿,动作卡在半空,唯留脊背微僵微躬。“摸着不烫,”杨戬纳闷道,语气里掺上几分讶然与担忧:“怎么还哭了?”
     “……没有,”沉香答道,不设防吸进一口沁满辛辣味的空气,喉咙也发起痒来:“我是被……咳,呛到了。”
     他尽力将咳嗽与喷嚏抑在喉咙,憋得脸上两坨冻出的酡红愈深,余光里见康安裕捧着蹴鞠大小的盂走来,以为盛着什么重辣的羹汤,忙不迭合上嘴巴。
     杨戬了然,转而将那只粗瓷碗冲他推近。沉香一瞧,圆滚滚六个汤圆躺于乳白热汤,面皮近乎兜不住芝麻馅,流沙般的灰黑若隐若现。“喏,”那人分发下六双筷子,又递来一柄汤匙,道:“正好,这个解辣。”
     沉香微愣,不等他抬手去接,众人已落座。姚公麟替杨戬斟酒,不至半碗便停了手,半提醒半说笑道:“二爷,您重伤未愈,多饮不宜,还是留着肚子等药熬好罢。”
     “好好——”杨戬蔫声蔫气儿应道,合眼舒眉,近乎要将“不情不愿”四个大字儿烙在脸上:“可叹昔日堂堂二郎真君,如今连口酒都喝不上。”
     “落魄神仙不如狗,”二十贯双手环胸,目光于杨戬、沉香及那碗汤圆间游移,腮帮子鼓起老高,幽怨不甘道:“此话暂且不提,为嘛把我的汤圆盛给你外甥?”
     “咦,”杨戬奇道:“你都多大的神了,还和小孩儿抢东西吃。”
     二十贯憋屈道:“嘛叫抢!本来就是我的!付过银票的!”
     喧闹阵阵。杨戬叩着桌板,细细算起二十贯跟来灌口后的各项花销,吃穿住行、样样分明,又在二十贯瞪眼反驳的当口背过身,教沉香“先下口为强”,还不忘替他布菜,挑去刺的鱼肉、浇了蜜的莲藕,顷刻便在碗里堆起厚厚一摞。
     碰杯对峙、咀嚼欢腾。药炉水沸,咕咚咕咚顶得壶盖震动,氤氲热气弥散——来自菜肴与周边人的吐息。沉香谢过姚公麟的果汁、康安裕的蜜饯,忽而语无伦次、不知所措,竟寻不回彼时杀人不眨眼的半分决然。
     小屋,灯火,人声。几个词组合搭配,如杵击钟,不偏不倚、撞得他心头鸣声阵阵。一方安身之地,一个家。仿佛着了魔,沉香将曾于杨戬口中沁满血气的字句逐一念过。原来他也能安稳吃上一口热乎饭食,不必忧心仇人追杀、下顿出处;原来他也能在归家时拥有一句问候,而非鞭笞辱骂、冲天酒气。
     孤舟得岸,难免喜极。
     近乎是仓皇地,他舀起一枚汤圆。香而腻的馅料同预想般滚烫,滑进喉咙的过程恰似炭火蜿蜒、烧入胃腑,堪称折磨。沉香这才胡乱抹了把脸,欲以“心急”掩饰少年人那小小的矫情,然而烫麻了舌头,只好张口散热吸气;酸楚梗塞了鼻头,还要瞅准间隙呼出。
     杨戬瞧着他这副堪比夏日哮天的狼狈摸样,酸涩又好笑。于他而言,猜出小孩儿的别扭心思不算难题,如何应对并加以宽慰却是。思来想去,决定顺着现有的台阶来走,道:“又是呛的?”
     却没给应答的机会。须臾间暗色涌现,湮没灌口旧宅,沉香双目一合、一睁,再映入即帐幔垂帘、雕花屏风。他脑袋晕胀得很,眼也干涩刺痛,倒仍能辨出这是个陌生地界,本能性握紧匕首。然而还未撩起帘子探看,颇懒散一声“醒了?”便已跃入耳中。
     随之而来是倾入帐中的昏黄灯光。沉香望着杨戬微挑的眉梢,哑声唤了句“舅舅”,才觉颊侧皮肤发紧,茫然抬手抿过,湿的凉的、却是新鲜的泪。
     好奇怪。
     它们就那样绵绵无声涌出来,抑不住、擦不净,仿佛奔腾川流,不停不息,所经之处蔓开风干的冷意。咸涩滑入嘴角、滴落下颌,他要一刻不歇地抹,烙烫的眼方能盛下一个杨戬。在那人触及他发旋时,沉香不无惶惑地想,我为什么要哭呢?
     那分明是个美梦,真真切切的美梦。他偎在杨戬怀里啜泣,任由那双手轻拍自己脊背、逗狗般捋过头顶,只觉心口空得发慌又堵得厉害,宛如幼时囫囵吞下干硬馒头,胸腔处被划被噎所徒留的那片酸胀。沉香不知答案,却能猜出自己忘了些什么:他是如何睡下,又是怎样从船舱被搬来此地的,那些记忆模糊不清、疑点重重。可砰,砰,杨戬的心跳就落在掌心,他听着、攥着,忽然没了发问的勇气。
     如此有力,如此鲜活。沉香赌过太多,从师父的喜爱到母亲的拥抱,筹码逐渐加深,由一通鞭打至欺师灭祖之祸名、劈山所丢去的半条命,所博来不过竹林惊鸿一瞥,七年风雨同舟。他不敢再赌,他不敢,只能将那须臾温存捏在手心、死死不放。
     纵大梦一隅,纵拂晓再难寻迹。
     “……舅舅,”于是低低唤道,语速和决定的过程一样缓慢,却也不过两个念熟念烂的字,尾音落下时,他甚至没喘匀一口气。出于某种直觉,沉香大脑空白地顿了顿,又道:“你不能……你不能骗我。”
     “好,好。”
     杨戬应道。相同的答语,倒比梦中更轻快、简短,轻得近乎要教沉香把那当作叹息:“我梅山杨戬在此发誓,日后若对沉香有半分谎话,便天打雷劈不得善……”
     “舅舅!”
     见这人愈说愈扯——还是向自己忧虑之处扯,沉香匆匆挣开他怀抱,一对儿通红的眼怼上来、愠恼且警惕。杨戬替小孩儿抹去脸上的泪痕,也不知端的是问心无愧或顺其自然,开口一派于事安然:“先前还说要正月里剪头,怎么,现在倒舍不得我了?”
     沉香微怔,在脑中细细滤过一遍,才知杨戬所翻的是什么旧账,嘴角一扯,说:“……那都是五年前了。”
     “你拿我三岁的癫事取笑时,可没顾及是千载五载。”
     杨戬侧身让路,看着沉香下了床榻、蹬上木屐,对着墙上的铜鉴梳理乱发。他将口琴一抛一抛,打着哈欠等那双略浮肿的眸子再度移来,尔后道:“走吧。”
     旋即抻抻胳膊,转身迈步。沉香眉心一跳,边理正衣领边跟上舅舅,问道:“去哪?”
     二人脚步轻快迅疾,眨眼便行至楼下。绕经空桌几张,躲过食客们的吐沫星与店小二的踉跄,沉香目光扫过柜台处敲着算盘、账房先生模样的老翁,确认此地是凡间某家客栈;又见大门外灯笼高挑、人流熙攘,汉子挑担、妇女挎篮,将七零八落的小摊子簇拥,从而汇聚作长龙似的草市。杨戬这才悠悠然道:“方壶去不得,也总要替你娘选些吃穿物件。”
     他说的轻描淡写,面上也没多大波动,然而五官轮廓教薄暮日光与点点灯火勾勒、镀上金边儿一层,虽未含笑,亦柔和似潭。沉香瞧着,心上一动,隐约记起自己曾在哪儿见过这样一双眼:润亮、澄澈,微眯而眶角下垂,浅棕瞳眸教霞晖晕开;却不能以“漂亮”来形容。
     又仔细想想,是黄沙而非彩霞。
     沉香斧劈华山的那年,玄鸟出世、朝代更迭,然而福祸因果复杂,非一夕能改。战乱依旧,饥民们呕出仅余的胃液与胆汁,抢掠田间蟋蟀、掐光榆木枝叶。在掘地三尺寻不见半寸草根的当口,有人咽下土壤,有人自缢于梁,有人将手伸向他们余温尚存的身体,撕咬,再麻木地淌出干涸的泪来。他和杨戬再回人间,所闻是老妪哑声哭嚎,所见是残瓦饿殍枕藉。沉香喉头翻滚,只觉脚下不知踏着谁的碎骨,杨戬的手却越过遍地尸骸,遥遥指向路旁一撮嫩黄野草。他说:沉香,你看。
     春日已至。
     杨戬很缓地眨眼,似在瞧它,眸中却未映一物。他攥着口琴,手指有意顺着其上图案无意描摹,眉宇间或有淡薄的悲悯与欢欣;是为谁,沉香不得而知,却能将面前这个杨戬同庙里金身塑像联系一二。
     梅山杨戬,灌口二郎,清源妙道真君。沉香默念道,奇异于心头迸发的疏离感,孩子置气般,在最后缀上个“我的舅舅”。
     ——“而万物生生不息。”
     【_陆_】
     时值晋代,民风开放。杨戬生的高挑,又有张神界公认的俊脸,走在街上,不知勾去多少人的视线;这位姑娘含情脉脉,那个老汉啧啧称奇,沉香甚至听闻一稚嫩女童声响:“娘亲,你看!神仙哥哥!”他心中五味杂陈,像高兴,又带着点莫名的不爽,刚要去扯舅舅的衣袖,却反被揪着走,跌跌撞撞进了道旁一家屋舍。
     仔细再瞧,粗布绫罗、胡服长袄,挂得满墙、堆得满桌,大堂悬匾“云裳坊”,分明是家布庄。许是生意太过冷清,好容易有了开张的机会,那原本撅着屁股、埋头裁布的店主蓦地蹦至二人面前,挤出颇谄媚颇恭维的笑来,操着一口不大流利的长安话:“二位,要些啥?”
     “随意看看,您忙您的。”杨戬答道,却是教人缠上,什么新鲜款式、潮流设计,杂七杂八混着店主口中的韭菜味儿倾入耳朵。他抽不开身,只好暗自掐个传音法诀,对自己那皱眉旁观的外甥道:“去瞧瞧有没有你喜欢的,明天上山穿着,免得你娘说我待你刻薄。”
     这倒是个旧俗,年年节日生辰,杨戬都要替他张罗新衣。然而他穿惯了自己那身行头,每每去挑,也是相差无几的颜色款式。现下张望,却是绛紫丹彤、缃色杏黄,统统艳比春花,晃得沉香眼皮直跳,牙磨得“喀喀”响:“是啊,顺便让我母亲见识下二郎真君的品味,如此曲高和寡,出尘脱俗。”
     他将后四个字咬得极重,杨戬正有一搭没一搭应着店主的高谈阔论,脑海里绘出幅小狗哈气图,险些“噗”得破了功。“人间大难刚过,华山方圆五十里,这是唯一的布庄,”他心中应道,见外甥幽怨瞧来,向一排白袍挪了挪:“你若嫌艳俗,喏,也有素净的。”
     “谢了,”沉香哼道。他搜寻半晌,终于在层叠鲜妍间寻得一抹玄色,当即将其扯出,觉得大小还算合适,也没瞧瞧款式细节,便说:“就它吧。”
     “这……”那店主前一秒还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教他这么一喊,倒瞠目结舌、吞吞吐吐起来:“可是……”
     “无妨,无妨。”
     却教身旁的杨戬打断。他搭上店主肩膀,却是冲沉香眨眼:“价格不是问题。您看,有没有隔间,能让孩子穿上试试?”
     “有是有,第二排货架左侧的小门,推开便是,”店主面色古怪,不知是还想将价往高里抬,还是对弱冠之年的沉香被称作“孩子”而略感诧异,道:“可那件……”
     “孩子大了,眼光总要理解嘛,”杨戬笑道:“沉香,还不快去。”
     接连两次截断别人的话头,这可不像杨戬。沉香狐疑地望去,总觉自家舅舅没安好心,到底是听话,不作声地走入隔间;途中听见杨戬向店主又交代了什么,扭头看,只瞧见后者点点头,忙不迭进了里屋。
     轻轻合上门,抖开团在手里的衣服,他皱眉打量,发现袖口肥大,下裳裙裤多褶,且长得过分:穿上身去,要将束腰之处提至胸膛,底端方能不与地面摩擦。沉香愈想愈怪,灵光一闪、忽地大怒,将传音诀全然抛诸脑后,直直厉声叫道:“杨!戬!”
     他气得发抖,近乎要将一口银牙磨出火星,只待那人应上似是忍着笑的一句“怎么”,便提着绊脚而碍事的裙摆冲出隔间。继而恨恨扯起那人衣领,又愤又羞、耳根红了大半,震声道:“你诓我?!”
     杨戬耸肩眨眼、腮帮微鼓,像是遭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嘴角却是抽搐着向下压的。他佯作无辜,明知故问道:“冤枉,我诓你什么了?”
     “这是女子的多折裥裙,”沉香愤懑道,面色几近二人船坞相认时的阴沉:“你早知道,却拿我取笑!”
     话罢,朝杨戬颈间袭来的却不是匕首,而是他修剪不久、尚存微微毛刺的指甲。杨戬本就憋得艰难,又教人半挠半搔在痒痒肉上,朗润笑声登时开了闸,明媚且快活地盈于室间。“姑娘饶命,”他连声讨饶道,眼角沁出泪来、不由自主向后躲去,脚下一滑,由沉香护着后脑跌在地板上。
     见外甥撑在身上、不再动作,只用湿漉漉的眸子瞪他,约莫气消了七八分,杨戬正要再调戏两句,刚张口,余光里落入那取货回来、不知该不该上前的布行老板,福至心灵,冲人一勾手,又将抛来的东西稳稳接住。他抬手向沉香头顶一插,旋即凤眼略眯、仔细端详,笑道:“是哪家的姑娘,如此俊俏?”
     半是逗弄,半是真诚。沉香面上发烧,皮肤教绯色蚕食、眼神闪躲,一张嘴倒仍是硬的:“总归不是你杨家的。”
     杨戬颇揶揄地“噫”上一声:“可姑娘很合我眼缘。”
     他一口一个“姑娘”,听得沉香憋屈又牙痒,边扶杨戬起身,边道:“想来是上辈子的孽缘。”
     这才去摸发间多出的物什,拔下一瞧,是支精美木笄,末端雕有重瓣莲花、漆上朱砂,缀下两缕青色轻纱来。沉香没想出所以然来,问道:“你真打算让我扮成女子?”
     杨戬拍拍衣袖,拂去灰尘,答曰:“那是给你母亲的。”
     未待沉香回味完全,他便掏出钱袋,几枚比轮交出、二三件常服拿回,底色或青或玄,原来是顾着小孩儿的喜好,教人挑了些适合的货。正等店主找零,忽听一声“二郎”,两人齐齐看去,是哮天在门口探头探脑:“沉香!”
     她手里或提或攥着不少吃食,嘴里塞着半块胡饼、腮帮上沾了几粒芝麻,化形匿去的尾巴近乎要无形地摇开花;然而身处人间、有所顾忌,不能如平日般黏到主人脚边左蹭右蹭。“都买好了?”杨戬或多或少欣慰于自己那免遭狗毛油渍之刑的白衣,又不便过多展露喜色,只将眉略略扬起,问说:“老康老姚呢?先回客栈了?”
     “是——的,”哮天点点头,挤出酒窝与犬牙,颇自豪、颇满意:“老康说我一准儿能闻见你们在哪,他们就不必跟来了。”
     “也是,”杨戬应道,接零钱的手又用以拍外甥的肩,铜币叮当闷响、在他指隙间摩擦:“走着。”
     仲秋昼短,二人一狗踏出门来,已是天染群青、残月皎皎。行人大多归家,街上稀疏零星,唯余三两讨饭乞丐,四五收摊商贩,以及哮天最前、杨戬其后,沉香缀在队尾的他们。
     当下繁华褪尽,灯火阑珊,沉香得以借月色瞧清路缘石上苔痕裂纹。那是除生者记忆与林立的无名坟包外,曾有铁骑兵临这城下的唯一印记。寒风沁骨,声如马嘶,沾有淡淡梅香、贴着衣料与皮肤疾驰,他像是被忽地卷入暗潮或漩涡,双耳双目灌了阴凉混浊的水;“舅舅”,如此喊道,张口却有无数气泡四溢,将他声音与视野剥离、粉碎。
     似乎什么都看不见,又什么都看见了:青石砖,琅锵响,远去的脚步与抽噎声填满巷道,斗笠散落、白袍间生出密簇的锈色。杨戬的目光快散了,碎发黏在颈上,喉中挤出的每个字都近乎气音;有人跪在他身旁,无声地、缓之又缓地摇头,满面水痕不知是雨是泪。
     别、哭。
     那人费力喘道:你别哭。
     “杨戬……”
     “没大没小,”嗔怪近在身侧:“叫舅舅。”
     沉香颇夸张地一耸肩,猛地从溺亡感中挣脱。他茫茫然向前走了一段儿,才觉手上冷汗蒸干、湿凉一片,掌心却仍暖和,是杨戬指尖抵住他虎口,体温源源不断渡来。
     错愕,以及泛着麻痒与酸涩的喜,在他试图上攀、扣住那人脉搏而并未得到回绝时,悄悄地流淌开来。“舅舅,”他不禁喊:“杨戬。”
     他很少握住一只手,那于意味着无法在第一时间抽刀,约等于“放松警惕”或“不设防备”。现下却攥得牢靠,生怕那人逃了似的,细细摩挲、细细描摹,像要记下每寸每毫皮肤的纹路,博来杨戬一声不轻不重的“啧”:“怎么——别弄,痒。”
     杨戬没回头,也没停下。幽幽凉风掠动他衣袍,残影晕开,像石子儿在满塘月影中溅开的涟漪。沉香忽有那么一种冲动,想挣开杨戬再扳过男人的脸,去瞧瞧究竟是怎样的神情:无奈、厌恶及歉疚,还是如往日般淡漠,疏离而置若罔闻。
     或者,会有伤感么?
     会有……那么零星半点的爱么?
     神怜世人,神渡众生。我若离去,会被额外地、吝予一两滴泪么?
     若不能,又为何赠我黄粱美梦,余我掌心温热?
     沉香心乱如麻。
     他不是杨戬,他不懂杨戬。千岁的神蜗居在柔韧的茧,翅上斑斓色彩若隐若现,沉香用滚烫的偏执与等待来燎,也不过剥去几缕浮丝。当岁月漫涨,“沉香”渗入“杨戬”的每寸呼吸、“杨戬”占据“沉香”的所有目光,“亲”与“恋”间模糊不清的界限尚未湮没,他已不能分辨手中蝶翼的真假;爱爱我吧,于是不无悲怯地索求,却不晓得怎样才算作被爱。
     是倾囊相授吗?杨戬早将八九玄功教与他。是无微不至吗?杨戬总记着他的喜好,怀里揣着小块儿的酥糖。是容忍迁就吗?杨戬允他共枕而眠,允他直呼其名,长幼固有序,那人却极少提起。是朝暮相依吗?杨戬在他练功间隙讲起往事,什么三太子与黄天化战败互嘲,石猴监守自盗吃尽了仙桃;什么女娲娘娘赠予李夫人的蘅芜香味若寒梅,燃之可使生者大梦三千、夙愿了解,如今在仙界供不应求、半厘千金。封神榜上三百六十五位正神要将喷嚏打遍,才得以填补七载光阴。他还想要什么,他还能要什么?是罔顾人伦的吻,还是丹书铁契的“爱”?
     可欲念无穷无尽。他得承认自己狼子野心。
     他想赠予杨戬沾着晨露的黄蔷薇、凝霜的火红的枫叶。他想同杨戬漫步在无际稻浪中,或去观那海天交际处骤现的万道金光,鸥声浪声会与口琴调子相融,轻快又悦耳。
     他想踏遍人间,听杨戬将每一处的传说讲述,到茶肆点上香茗一壶,看说书人如何编排各路神仙。杨戬醉时会懒懒卧于谁家的屋顶,将它们翻出又篡改、当作谈资,水汽淋淋的眸子含笑而熠熠,近乎要将天上皎月与群星比过。
     他想要杨戬牵起自己的手,无言且自然。他想要踮起脚,在如擂心跳中,指节轻刮那人的眉骨。他想要使夜间偷吻正大光明的权利,他想要永不缺席的“回来了”。
     他想要杨戬的眉,杨戬的眼,想要杨戬不为人知的秘辛,曾身披战甲的辉煌。他想要杨戬轻抚过他发旋,想要杨戬抹去他颊边的泪,想要杨戬的拥抱与脉搏,想要杨戬存于世间的所有印证。
     ——他想要杨戬。
     梅山的杨戬,灌口的二郎,玉鼎真人座下清源妙道真君……无知幼童的“神仙哥哥”。
     我的舅舅。
     我想要你。
     而你对我,可有那么一瞬的心弦颤动?
     “轰隆————!!!”
     仿佛某种回应,霎时间天地崩裂、沙石四扬。周遭景物坍塌,连同队首呆滞不动的哮天散作万千粒子,飘扬、飞逸,又重组相构。不过眨眼,已是水雾氤氲、湿热浓稠;虽携有淡淡梅花清香,蓦然吸入肺脏,仍糊得人气短。
     沉香咳嗽着张望,梅木筑墙、青砖铺地,哪里是华山脚下小城?再低头,腕间烧伤痕迹未销,指甲边缘不齐、印着毛刺刺的白边,是自己啃出来的惨状;可杨戬又是劝诫又是哄诱,向二十贯讨了十余瓶黄连浆水,早在四年前便将他这毛病扳过。他正愣神,忽听低低一声唤:“沉香。”
     是自屏风后远远传来,嗓音嘶哑、有些失真。“舅舅?”沉香认得倒快,忙不迭走去:“你……”
     后半截话咽在他无意识的喉头滚动里。
     杨戬枕在罗汉床上,衣领微解,如瀑墨发散下、半飘半沉漾在木盆中;也不知是不是被灼热的水汽蒸得太久,眉梢、脸颊乃至颈项都透着蛛蚌似的粉。“过来,”那人笑道,眼睫凝了水珠,在灯火下一颤一颤、熠着橙黄的光:
     “再替我沐发一回。”
     【_柒_】
     若非那个“再”字,沉香大抵会以为自己又入了一个幻境。
     手上触感滑若锦缎,他舀水打湿又捻来猪苓揉搓,只觉自己摸着抚着的不是发丝,而像仲春里柳条抽出的新绿。结发礼、共白头、“动心一瞬”,糟七糟八念头涌上,沉香的心同十六岁时一样雀跃,震得胸腔一片欢欣兼羞意的麻,迫使他开口唤道:“舅舅。”
     那人懒懒应声:“怎么?”
     许是怕水迸溅或乐得闲适,他三目合拢、唇边带笑,看得沉香愣上片刻,才道:“你说‘再’,是为什么?”
     “年纪轻轻,记性怎的比我还差,”杨戬奇道,语气却并无半分嗔怪意味:“四年前你提出要替我沐发,结果临阵脱逃,草草漂洗一通了事便端着水盆浴巾夺门而出,教我顶着一头湿发自行晾干。你不记坏事,自然不识‘再’。”
     后两句显然是逗弄,沉香却偏吃自家舅舅这套,被稍稍夸大其词、扣上如此一顶“不记坏事”的帽子,当即要开口反驳:“那是因为……”因为的是什么,其后内容便湮没在他企图藏好大逆不道之思、欲盖弥彰组织措辞的支吾声里:“因为……”
     “因为你心仪于我,不敢多瞧,可对?”
     一缕青丝自僵直指尖滑落。
     平地惊雷起。沉香口干舌燥,下意识吞咽,润开喉管的除却唾沫,便是晃神间咬破舌尖所渗的血锈。他定定地,手足无措地,宛如孩童打碎器皿、朝大人求助般地看向杨戬——实际上摔了东西的人。于是对上一双明若铜鉴的眼,亮如烛焰、清晰映下他薄红未褪的耳根,晃的沉香一阵惶惑:“……舅舅。”
     杨戬却笑起来,颇轻松颇自在,仿佛揭了那层遮羞布的人、外甥所心驰神往的对象统统不是自己。他拨开遮了沉香视线的碎发,直视着两团跃动的野火,道:“敢想不敢认,非丈夫之为也。”
     非、丈、夫、之、为、也?
     沉香暗暗咬牙,将六个字儿逐一述过,愈念愈重、愈深,全无原话那“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淡然。我是为了谁,我是爱了谁?委屈——愤怒——不甘——都是或都不是,如千钧之斧破开他胸膛,磨得字句尖锐且刻薄:“是,我凡夫俗子,不及二郎真君坦荡磊落;将‘一瞬心动’示人,还能如此安然自若。”
     “这有什么?”那人却道,伸手去扳沉香别到一边儿的脸,毫不意外地瞧见他眸底血丝与水光:“又没死心塌地的爱。”
     林梢雀鸟啾啾也好,城中市井繁华也罢,人可以轻易地对世间万物动心,或说憧憬与向往。许是那时杨戬望着少年由灯火映暖的面庞,闪过诸如“如此也不错”的想法;于千岁的神只漫长岁月里微不足道的一念,便兑来现下场景与他适才的心神荡漾。沉香想得通,却仍像从头到脚教冷水泼过,红着眼盯了杨戬半晌,才道:“这不公平。”
     感情上的事哪有什么公不公平。共枕我允了,偷吻我认了,还想哪天我主动来索鱼//水//之//欢?是认准了舅舅不会让你挨一顿戒尺。杨戬在心底摇头,想笑沉香孩子气,转念再想,他在自己这儿可不就是个孩子,只说:“那,依你之见,怎样才算公平?”
     那你可要赔上许多。沉香想,答得倒快:“……告诉我你在哪。”
     “四下天海,哪都是我,哪都不是我,”杨戬应道:“我的神魂散在各处。此刻同你相见的是哪一缕,得以转世逢生的又是哪一缕,没有定数。”
     沉香闷声道:“那岂不是要找上好久。”
     “是啊,”杨戬说。他觉着水凉,又见沉香并无继续洗的意思,便拢发起身,眯眼以躲过下淌的水:“要找上好久。”
     “所以,你若半途教哪家的姑娘迷了心神,快快乐乐做新郎官去,舅舅也是不会怪罪的,”他故作叹息:“只遗憾不能替你置办彩礼。”
     “……”沉香没绷住,抵在下牙膛的虎牙一滑,险些使自己的舌头伤上加伤:“你这是劝我,还是气我。”
     杨戬笑道:“你心中自有答案。”
     “我是有,”沉香反问道:“那你呢,舅舅?”
     他目光灼灼,炽热如玄鸟羽翼间足以破开长夜的辉光,烫得杨戬眯起眼来:“你同我讲过,蘅芜香燃,可拘亡魂入生者梦,以了其夙愿。可八九玄功乃世间至法,自能护你灵台清明,你又为何允了它,被拖入这幻镜之中?”
     ——是为了渡你。
     他迎上沉香认真且细密的注视,期许与紧张近乎要从中溢出;砰砰、砰砰,杨戬听见那心跳,仿佛小小的人儿要踮起脚来揪住他领子,不无渴望与颤抖地问:我不止那一瞬的分量,对不对?
     什么傻问题。他近乎哑然失笑,想,七年与一瞬,怎么连这都算不清。
     “三月以来四处游荡,见着‘眼熟’的阐教人士便不管不顾地杀,教你婉姥姥闷棍打晕,绑回巫山去,燃了蘅芜香来让你忘我——”
     杨戬一顿,眉目仍是柔的,唇边儿弧线却渐平:“我若不应,怕是还没想好如何同你母亲交代,便要被十殿阎罗找上门来问责了。”
     “只有这样?”
     “只有这样。”
     他看着小孩儿骤然黯下去的瞳眸,颇无奈地扯扯嘴角,补充道:“但,阎罗殿的事,又与我何干。”
     “我渡的是沉香,应的是沉香,”杨戬轻声道,弥留有湿意的指尖抚上少年人额头,“嘣”,略重地弹了一下:“因为你是你,沉香。”
     “所以,我才会在这儿。”
     沉香吃痛,却顾不得泛红的前额,如狼见血、直直瞪过来。“真的?”他唇瓣翕动,表现得还算淡定,然而尾音抖动,教人不得不窥见那由衷狂喜:“因为我是……”
     又忽地低下声去:“……因为我是你的外甥。”
     “身份称呼而已,平日也不见你有多在意,”杨戬好气又好笑,盯着小孩儿的发旋,不合时宜地入了神。从彼时不愿唤他一声“舅舅”,到后来偶尔夹带的“杨戬”,沉香投诸于他的视线如何沾了眷意、浸了爱慕,又怎样演变为那烈的怯的、滚水般沸在身上的欲念——自己觉察的那样慢,会不会被暗地里恶狠狠骂作“木头”,骗去他好外甥不少的泪?
     “况且,”他鬼使神差地跟上了这么一句:“待你寻到我,我也不再是你舅舅了。”
     沉香一呆,脑子在短短数秒内过上十八道弯,便是连掩盖都不屑了。他猛然抓住杨戬小臂,结巴道:“你,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找,找到转世的你,我,我们就可以……”
     “还挺会钻空子,”杨戬见状,知道沉香半晌也支吾不出个所以然来,当即打断道。他看过去,只觉这人眼眶盛着两轮燃烧的旭日;如此光明,如此闪耀,仿佛未将坠落:“我有夸过你眼睛很亮么?”
     “你发誓,”沉香却不理会那后一句,近乎要将指甲嵌进杨戬的皮肉。“杨戬,你不能骗我,”他说,眸间通红一片,也不知是笑是哭:“对着天地,对着我母亲,你发誓。”
     “我可还没应下呢,”杨戬逗他:“这不成——”
     唢呐齐响,《百鸟朝凤》盖过余下语句。红绸锦缎挂上房梁,殷色纱幔坠于其间,一并由曳曳烛火映暖、镀上喜人光彩。花香酒香袭人,熏得杨戬皱眉,循着衣料摩挲拉扯声看去,却是沉香手忙脚乱,在撕头上落了金色“囍”字的盖头;再定睛,多褶裙摆及地、红底儿绣上鸳鸯花凤,款式与那误打误撞挑来的多折裥裙相差无几,他又看看自己,一身白袍也换作婚服布料。
     准是这孩子又动了什么鬼念头,却把自己坑作了新娘。“别动,”杨戬好气又好笑,抬手帮沉香去掀,才发现外甥发间别着那支莲花木笄,将盖头半缠半挂、不大好扯:“这是新郎的活儿。”
     他凝下心神来解,终让沉香挣开、见了光明,迎来的第一句却非羞愤的回嘴。“杨戬,”沉香说,面上的胭脂教盖头蹭去一点儿,显得不大均匀:“你要发誓。”
     “发誓发到婚床上来?”杨戬笑道:“这算盘打得好啊,沉香。天地、高堂,再添上一个你,三项全齐,一举两得。”
     “也不用替我备彩礼,”沉香闻言,眼神似笑又似剜,竟是附和着揶揄了一句:“和你的嫁妆两相抵消,一举三得。”
     “是你的嫁妆,”杨戬纠正道。
     沉香也不驳,只将眉一横,故技重施、挠向他痒痒肉:“快点,你发誓。”
     “怎么还强取豪夺上了,”杨戬诫曰,倾身向后躲去。两人扭在一处,笑着闹着,他象征性推搡两下,便由着小孩儿枕上胸膛,有一下没一下顺着自己未干的头发。“沉香。”他忽地说:“还记得我同你讲,蘅芜香所烧的是什么吗?”
     “记忆——烧尽则可忘忧。”
     沉香声音略低、略糊,震震传入他胸腔,激起得一阵儿涟漪似的痒麻。杨戬不大适应,侧过头去,接着问:“若记忆烧尽,仍未忘夙愿呢?”
     “……便烧魂魄。”
     那人抬起脸来瞧他,环他腰环得更紧了些,箍得他喘不过气:“你要赶我走了。”
     “这算什么话,”杨戬道:“不是你说要来寻我。”
     “那,你答应了?”
     到了还不忘这些。杨戬腹诽道,长喟出一口气,眉梢眼尾含着化不开的无奈。我在消散了,他想,看见指尖熠熠着破碎作点点星火,是幻境坍塌的前兆。如曾应下少年共枕之求、有悖伦常之吻一般,却笑起来,抚着沉香脑袋,说:
     “好。”
     【_捌_】
     我想,总有人在等候春天。
     【_玖_】
     四月十一,已是别处赏牡丹芍药的日子,小村坐落山间,却是刚得来春神句芒的眷顾。杏树桃树枝头缀上粉白玲珑的花苞,空气中溢满香甜与脆生生的草木味儿,我哼着歌、挎着竹篮,推门见他正捧了邻居相借的经卷在读,便问:“阿清,要不要出去走走?风都是暖的。”
     他抻抻坐僵的筋骨,接着扭头看我,眉眼静里含笑:“谢谢攸姐,但我还未读完这一卷,便不去了。”
     我应声“哦”,转身去清理篮中尚带的蔬菜。阿清想做什么,愿做什么,哪怕是要同某个野男人私奔,我做这个姐姐的——至少是名义上的——也无权干涉,只奇怪他从前唯唯诺诺,怎的一年前忽然转性,不单能说会道、遇人不躲,还无师自通地会了识文断字。
     什么年少有为,必将荣登麟阁;什么颖悟绝伦,果真天赐之子。村里人常常如此夸他,我每每听见,虽不懂具体意思,也要骄傲地将胸脯挺上一挺,却同样怀念那个总瑟缩着躲在我身后、只留出一对潋滟凤目来瞧生人的小阿清。
     彼时有木箱载着襁褓顺溪水飘来,教我捡回家去,替自己添了这么个弟弟;要取个名字,觉得邻里乡亲口中那些“好养活”的“狗蛋”“驴蛋”都不好听,便跑到村里二郎真君庙去求,见着木牌匾上高挂的“清源妙道”,想要这孩子如祂一般英明神武,说敬也有点不敬,唤他作了“清”。
     我向灶里添柴添米,烹煮今日的哺食,正擦手拭汗,看见他收了竹简、堆到桌边,颇有些得意地想,这名没取错。
     又叹道:光阴似箭,光阴似箭。
     谁能料到总偎在裙边儿,白嫩面颊一掐就红,吃痛也不挣、只微微“唔”后糯声叫我“姐姐”的小豆丁,长成了如此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这才八岁,身量就快超出十五的我。我不由咂舌,想起从前带阿清去拜二郎真君,庙里神像星目剑眉、威风凛凛,一柄三尖两刃枪在手,吓得他不敢抬眸。我讲祂担山赶日、斩蛟治水,讲祂挫败阐教阴谋、释玄鸟以救苍生,讲祂遭恶人记恨、趁危而攻,神魂碎尽而陨,讲得口干舌燥、唇边挂了白沫,才哄走阿清眼尾挂的泪,却是怯怯出声问,既已陨落,那,我们为什么还要拜祂?
     那时我一愣,答,因为二郎真君还有个外甥。
     他会替祂游走世间,去观旭日东升、玉蟾西落,再渡世间众生。然而没人见过他斗笠下的真面目,都说外甥像舅,拜二郎真君,也就等同于拜他了。
     这是大人们的说辞,我复述予阿清听,心里却不太信——应是重新塑像太贵,他们节约惯了,舍不得换才对。我出神地忆,缓缓揭开锅盖,被兀然而至的叩门声吓得一抖,险些松开手来、砸到自己的脚。“谁呀,”我问,忙不迭要走去,阿清却已立在那儿,打开了门。
     那是个高大的男人,青衣上缀着补丁、身后斗笠年头颇久,教胡须密密地爬了满面,眉宇间或有疲惫,似乎是赶路许久的旅者。请问……他说,声音是与沧桑外表不符的年轻,尔后像被什么哽住,蓦地顿下来。
     我从未见过那样亮的一双眼。
     滚烫若锅灶间灼热氤氲,又仿佛祭台上不熄的火光,它们泛红地、发颤地盛下阿清的影子;那爱意不假掩饰,如此烈、如此冽,足以让我联系起种种话本里的故人相逢——时隔多载,或甚千年,万语万思万愁,终化作一声再简单不过的问候。
     理智告诉我,你该挡在阿清身前,拦下这个来路不明的家伙;可冥冥之中又有种预感:这是属于他们的事,我无权插手。
     “敢问,这位……小友,如何称呼?”
     我听见那男人问,语句很抖,像笑,也像哽咽。阿清却是实打实的勾了嘴角,眼睛半眯、挑起眉来,四颗虎牙在屋外阳光下熠着晃人的白光。
     【_拾_】
     “谁知道呢,”他说:“梅山杨戬,神仙哥哥?总归,不是你的舅舅。”
     (——The End——)
     感谢阅读至此的你。
     上一棒:下一棒:
     文末彩蛋是沉香说要正月剪头的原因。
     实打实地写了一个多月……期间大纲删改过许多,前前后后废稿加起来约5k+,也导致前后文风差了不少。
     有关蘅芜香在本文中的设定:燃烧能让生者入梦,在梦中失去【夙愿】部分的记忆,并历经自己想要去做或曾经做过的事。如果该生者的【夙愿】中,某个人起了重要作用,且这个人死去,蘅芜香会使其魂魄一同入梦(前提是该魂魄无法抵抗或自愿)。如果生者感受不到对【夙愿】的遗憾,会在醒后彻底忘却这部分记忆(文中没有体现),反之,若蘅芜香燃烧时间超过该段记忆的长度,该生者仍未满足,则开始燃烧该生者的魂魄。
     有关剧情:沉香和杨戬过了七年,杨戬被阐教刀了,沉香复仇仨月,被婉罗敲晕了带回巫山。她想用蘅芜香帮沉香忘却杨戬,结果沉香到了预定期限还没忘,再沉溺于蘅芜香造成的幻境之中会损害自己的魂魄,【肆】【陆】中跌入从前记忆,【伍】中昏睡做梦,都是魂魄损坏的表现,标志为梅香。幻境中的杨戬是他的一抹神魂碎片,陪沉香走完幻境中一遭又戳破了窗户纸。沉香夙愿未结,但愿意醒来,游荡一年后,在【玖】中寻到了杨戬的转世。
     有关情感线:大概是沉香热烈地爱着杨戬,但只敢偷亲,藏着掖着但藏得不太好的那种。至于本文中的杨戬……我不知道有没有写出自己想要表达的感觉,他对沉香的动心更偏向于亲情。神仙们并没有太多伦理道德,兄妹亲戚苟合的到处都是,杨戬若和沉香再一起,可能也只会被说“卧槽,牛逼”,他是过不去自己这关。转世之后,没了舅甥关系,他或许会有机会爱上沉香,或许无论如何也不能迈过这道坎。
     有关部分情节/灵感来源:洗头发的文梗来自荼汐老师(已授权),彩蛋里的文梗来自popo老师(已授权)。在写作期间循环了许多歌,大婚场景对应《青丝》,两人牵手对应《鸳鸯债》,“他想要杨戬”对应《Golden Hour》。
     一些渴望被注意到的点:
     ①summary与文中多次提到杨戬骗沉香,但从某种意义上讲,整篇文章都是沉香骗自己。
     ②文中杨戬沉香相伴七年,他们的分别为【柒】。杨戬转世被沉香找到,对应为【拾】。
     ③沉香视角“他想赠予杨戬沾着晨露的黄蔷薇”,其花语是永恒的微笑,不光是表示将微笑送给恋人,还可以表示将微笑送给朋友、知己、亲人。
     ④瞎编的那位姐姐的名字,U谐音攸。
     ⑤有些牵强,但尽力暗示杨戬的伤没好全了。喝药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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