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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警示 过激/暴力 , 脱离原型
原型 偶像梦幻祭 朔间零 , 羽风薰
标签 零薰
状态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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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12
70
2022-3-12 13:55
- 导读
- 本文又名《纯情若头俏老大》,灰头土脸极道au,语言相当本土化且ooc,羽风薰第一人称,注意避雷。
除了板全员工具人,有轻微掉san描写,伪科学必有bug,不接受捉虫。
1.
我出生于迷信家庭,整个家族秉持一派神神道道,祖宅设有宗祠,山间供奉神社,我却行差踏错,出门之前没看六曜,导致这一路上磕磕绊绊,诸事不顺,可谓马失前蹄。
我大哥一大早亲自将我送到羽田机场,正赶上东京航空管制,航班延误两小时起飞。我昨晚通宵rush b,此时正饿极了,机场餐厅却因为流行病关停,我蹲在VIP候机室吃了两桶泡面,终于熬到登机。一路上气流颠簸,七上八下,力求把我吃下去的泡面摇匀,我强忍不适补觉四小时后,终于在成吉思汗国际机场落地。由于飞机延误,我没能赶上唯一一趟大巴,只好打车,又由于语言不通,我惨遭暗算,被黑车司机坑了九万块钱蒙币,我据理力争,和他吵吵了起来,我俩各骂各的,他一气之下将我扔在县城让我滚蛋。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人活一口气,我表示再不相信黑车司机了,决定转坐摩的,却发现随身包落在了机场。那包里有身份证件、护照、临时兑换的少量现金和关联着家族信托账户的银行卡,兼有我从小用到大的三丽鸥抱偶,没有它我简直没法活了。
人在县城,再回去取包已不现实,我痛定思痛,继续赶路,黑车司机好歹支持移动支付,摩的大爷却只肯收现金。跟大爷连说带比划半天,我后悔了,想把那宰客的大哥叫回来再请他吃顿好的,他却早已大隐隐于市。我急得抓耳挠腮,啃着摆摊大婶施舍的哈达饼充饥,蹲在路边等好心人来捡我。饼又冷又硬,我啃得满嘴是渣,几欲流泪,寒风毫不留情地钻入我有价无市的秀款大衣之内,在这里,保命是硬道理,帅不能当饭吃,更不能御寒,我垂头丧气,后悔极了,摆摊大婶则穿着大棉袄二棉裤,揣手关怀地望着我。
羽风家的二少爷,精诚会若头,东京最大暴力团伙的继承人之一,我羽风薰,此时正蹲在蒙俄边境接壤之处,在西伯利亚平原之上等待戈多,只觉得豪情万丈,壮志齐天,实在是这西北风要把我给送走了。我的肢体全给冻硬,两股战战,一屁股坐到了马路牙子上。等我终于遇到心软的神——一位淳朴的农民大叔,坐上了我命运的驴车,手机已经给冻成了一块砖。
大叔怕我死在驴上,给我裹了一身棉絮败露的棉被,又脏又破,可我热泪盈眶,紧抱着不肯撒手。如果三丽鸥和破棉被同时掉到河里,我一定救破棉被。不知在驴车之上晃荡了多久,只觉得天黑了又亮,大叔偶尔分我口吃食,沿途人烟越来越少,针叶林植被越来越稀,我这才警觉起来——这地方天高皇帝远,几乎是无政府状态,大叔不是要把我的人体器官给摘除倒卖了吧?
我是极道家庭出身,内亲外戚全是一些暴力团伙,虽然这些年我人在国外念书,但从小被灌输的自我保护意识还是很强的。此时我势单力薄,身边半个援军都没有,稀里糊涂就被人家往驻地里拉,宰我比宰个牲口还容易,此事不堪细想,我细思恐极,打了个冷战,趁大叔不注意,一翻身跃下驴车,挂在了一团败落的灌木植被之上。好在我平素爱好游泳健身,身手勉强可算矫健,并未搞出太大的动静,也没出什么洋相。我顶着片枯叶蹲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喘,见大叔仍举着烟袋吧嗒吧嗒地抽,驴驮着他悠悠远去,我眼巴巴望着,待这一人一驴的背影全然消失,才从这一团枯树之中爬了出来。
我面朝一片荒芜,饥寒交迫,以腿当车,在这林海雪原之中艰难跋涉,一心投奔我家旗下的黎明会。走了一会儿,我晕头转向,四下不见人影,唯有一行土雀上西天,我想我是要折在这儿了,天妒红颜,也不知道我这个岁数能不能入得了家里祠堂。
我瞎想了一会儿,远远看见雪中一人向我款步而来,沿着脚印一路找我。此人越走越近,我得以将他细细打量,他穿了一身狼皮做的袄子,带着个狗皮帽子,个头跟我相仿,但体魄威武雄壮,肤色也深,显然和我不是一个人种。以我贫瘠的地理学知识储备,实在分辨不出这是不是本地土著的色号,但他和善极了,一见我就笑了起来,因此我愿称之为大黑。
在这荒野求生了小半天,此时我已敌友不分,胡乱认为身边有个能喘气的活人即是好的,管他什么种族什么来路,就算将我一枪崩了我也认了。大黑朝我伸出援手,一张口竟是流利日语,我热泪盈眶,跌跌撞撞就往他身前凑。我已风餐露宿好些天,此时灰头土脸,估计早就没有人样,但大黑并未嫌弃我,扶持着我一路向西走去。
赶路途中,为打消我的顾虑,大黑首先进行了一番自我介绍。此人名叫阿多尼斯,供职于黎明会,效力于朔间零,他告诉我送我来的大叔其实是帮会的线人,人家快驴加鞭,带我避开边防一路偷渡,从蒙古出发,途径哈萨克斯坦,最终将我辗转到了俄罗斯境内。而大黑此行的目的就是前来接应我的,听线人说我丢了,他急得黑脸透红,在我下驴的地方找了好半天,最后才顺着雪里的脚印将我抓回。说到这里,阿多朝我笑笑,虽是异域风貌,却毫不显得尖嘴猴腮,反有憨厚之相,他嘱咐我下次务必要听线人的话,原地等待接应,不要再满地乱跑,给他的工作增加困难。我回想驴车之上发生的故事,想大叔嘴里的鸟语和华丽的手部动作,登时倍感无语,深刻认识到提高员工教育水平的重要性。就怪大叔不会说一门国际通用的语言,我俩交流起来是狗屁不通,我要早知道他是给我们家打工的,绝不会害我,我还跑什么跑。
我和大黑这么跋涉了一阵子,身畔渐有人烟,一群高鼻深目的村姑在半化不化的冻河里洗菜,水温估计零度上下,姑娘们高大威猛,个个撸胳膊挽袖子,颇有战斗民族风范。我们一路进村,大黑一一和沿途的村民打招呼,我跟在他身后,狐假虎威,甚感欣慰,如此看来我们家的下属帮会还是颇有点群众基础的,我完全没认识到大黑人缘好只是因为他值得,而精诚会的名声早就垃圾堆插旗般臭名远扬了。
阿多带着我从村头走到村尾,停在了农田和荒山的接壤之处,我站定一看,一座小院映入眼帘。小院没有院围,之所以称它作院,是因为面前支了一扇湛蓝色的铁皮大门,大门总体情况很是敷衍,还没有我高,四周以铁丝固定,随着二级微风呼啦作响,摇摇欲坠,肯定是为迎接我下乡而特地搞的面子工程。我定睛一看,那门上还挂了一块匾,上书“黎明会”三个汉字,倾耳细听,院内隐有磨刀霍霍之声和一两声狗吠。
太艰苦了。我联想到由精诚会管辖的纸醉金迷的风俗街,现下这么一对比,不禁心酸不已,这些搞外拓的同志为了我家的繁荣出生入死,生存条件却是如此之恶劣,这叫我于心何忍!等我回去高低得跟我爸提提建议。
阿多直接绕过铁门进院,我紧随其后,只见院里停了一辆不知几手的破皮卡,另有砖房两间,玻璃外都裹了塑料布,看来保暖效果尚可。偏房前蹲了个人,穿飞行员夹克,脚边摆了一碗水,他垂着一颗银灰色的小脑袋,正在低头欻欻磨刀,嘴里还振振有词的,在这数九寒天之中磨得满头是汗。他磨的是一把仪刀,足有一人高,保存完好,像是古物,在他身畔,一条恶犬兴奋地围绕着他来回转悠。
此人听到我的靠近,警觉抬头,拿下三白眼看我,自以为凶神恶煞,实则脸上的肉显得他比那条柯基狗还奶,因此我愿称之为小狗。至此,黎明会的主要成员已被我一一面见,惟余那领头首座还未露面。眼下小狗仍用他那仇恨的眼神直勾勾看我,我被他看得发毛,他却朝阿多一伸手道:“拉本大爷一把,腿麻了。”
我没憋住哈哈大笑起来,小狗很不乐意,朝我凶相毕露,磨牙吮血,我很怕他扑上来咬我,忙后退几步,阿多也将他往身后拉,其实我看得出来,那是个下意识的保护动作,他们俩的关系还是挺好的。
阿多叫他:“晃牙,羽风君是我们这边的人,你别吓他。”
小狗不听大黑的话,在他背后跃跃欲试,大黑仍是安抚,正当他们俩在一边兄弟情深之时,我注意到正房的门敞着,门前挂的帘子掀了开,紧接着,一位佳人款步而出。此人与我年纪相仿,个高腿长,穿了条行军裤,脚蹬马丁靴,体态十分年轻,皮肤白得泛冷光,想来这位就是黎明会的头目朔间零了。
朔间零迈开长腿,笑着朝我走来,我登时就看呆了。说实话,我对男的并无兴趣,但关于朔间零的容貌,想必各位都已了然,无需我在这赘述了,言以蔽之就是帅得和我不相上下。朔间零跟我说话,调子温温吞吞,很难想象这是个出生入死杀伐决断的黑帮头目,主要他也太年轻了,再加之这张好脸,使他在我这里的信服力直接归零。
我甩掉私人情绪听他说话,他说的是:“薰君,算算日子你也该来了。”
这声薰君给他叫得亲亲热热毫无分寸,我登时腰眼发麻,身子不自觉抖了一抖,还算算日子,你当我是大姨妈呢?
暴力组织藏污纳垢,那档子事也多,我越看朔间零唇红齿白的小脸越觉得他像个禁脔,许是被养他的高层扶上兄弟帮会首座之位,想来这一切都太腌臜龌龊了,导致我对朔间零印象很差。我正悉心地琢磨朔间零,全没有注意到大黑不知何时移动到了我的身后,我尚未来得及有所反应,便只觉得耳边一阵罡风扫过,转瞬之间,我已被两招撂倒,五体投地,背后兼有铁臂死死压制,使我像个被踩到鞋底的虫子般动弹不得。
我心里一惊,猜测他们或许早就图谋不轨,只等我来自投罗网,仗着人多势众将我拿下,便于挟天子以令大王,拿我当人质去和我父亲狮子大开口。为此,他们甚至提前安排了线人,用驴车和鸟语蹉跎我,跟我打消耗战,以防中途节外生枝,实在是太恶毒了。我在脑袋里天马行空,思路已经拐到尼日利亚去了,又想起从前那些岁月静好,我爱好游泳健身,兼修自由搏击武术训练,身手虽不如阿多这种练家子,却也是有点功夫傍身的,但现下已然饿了太久,我几乎手无缚鸡之力,遑论一打三,只能哀哀鸣叫,让阿多放开我,多少钱我都愿意给。
朔间零抱臂站着,面上笑容很是欠揍,只见他朝小狗撇一撇嘴,小狗便颠颠跑来蹲下,表情穷凶极恶,伸出双手在我身上一顿乱摸。我屈辱极了,咬牙瞪视朔间零这个贵物,朔间零全不在乎我的情绪,甚至朝我抬了一抬眉毛,摆出一张惹是生非的贱脸,我目眦欲裂,气得直要吐血,而朔间零不再看我,朝晃牙一摊手,转眼之间,我身上包括电子烟在内的一切电子产品就全被他给缴走了。
我气得跟胖虎似的,朔间零这盏大绿茶一看就是战五渣,我一脚能踹飞十个,奈何他有两个得力帮手,堪称左膀右臂,我猜测这狗黑二人皆是被他的狐媚所惑,猪油蒙心,指哪打哪,别无二话。我寡不敌众,蛟龙失水,这笔账暂只能先记下了。
胡思乱想了一会,我听见大黑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他说:“不好意思啊羽风桑,我们只是想测试一下您的反应能力和身体素质,实在唐突了,抱歉抱歉。”
纯属放屁。我都这个德行了,你们还要考验我的身体素质呢,这和高中生欺负小学生有什么区别。我正在心里唾骂着,朔间零则几步走近,蹲在我面前摸我的脸。他像个没有体温的人,肌肤乍贴,我被冰得一激灵,紧紧闭目,并不看他,朔间零却很是留恋于我绝美的容颜,摸起个没完,我仿佛被冷血怪物来回舔舐,恶心得够呛,暗骂变态,他则边摸边说,为守护我接触家族事务的机密,在我插队黎明会期间,绝不可以和外界联系,因此收了我的手机暂为保管。
我已放弃抵抗,软绵绵趴在地上,一切听之任之,卧薪尝胆,只等一个反杀的好时机来一雪前耻。这三个人欺负完我,仍没有要走的意思,我抓住机会,待阿多手肘一抬,便势如破竹,用尽浑身的力气,一个鲤鱼打挺支棱而起,想给他来一个出其不意的锁喉抛摔,而阿多反应迅捷,在我摔成狗啃泥状之前及时拽住了我。我一阵头晕,偷袭不成蚀把米,也觉得很没面子,可我实在到了强弩之末,身子软得像被抽了骨头,只能在阿多怀里昏了过去。
2.
等我再醒来,上下里外的衣服都置换过,人也给洗得香喷喷,不知道是哪位大佬纡尊降贵动的手。屋里水汽缭绕,使人仿佛置身什么仙洞,而朔间零就是那盘于洞中的千年蛇精,行云布雨颠倒众生,且不吃人心就会老。
我越想越觉得这比喻有一定道理,此人低温有毒,若要将朔间零拟物化,那便只会是蛇。我躺在床上四处侦查朔间零的动向,费力翻身一看,窗外正邪风大作,窗户纸呼啦作响,大雪下得不辨昼夜,而这屋内炉火通明,暖光遍洒,房间正中摆有一张圆木桌,桌上支了一口铜锅,正往外滚出袅袅热汽。
黎明会这几人沿锅分布,阿多端坐锅北,正在擦拭写有帮会名称的那块大匾,晃牙蹲于锅南,挥着一把小刀在烛火之上来回灼烧,而朔间零则百无聊赖驻守锅东,正对于床,支着下巴含笑看我,此情此景暖意融融,我觉得他们是要吃我。
看我醒来,朔间零便起身朝我逼近,这点弹丸之地不消几步就给他走完,一转眼他便降临到了我的床前。我尚未思及对策,吓得直往后缩,怕他损招频出再来整我,好在他只将我扶下了床,又叫了一声小狗,小狗点一点头,掏出一块冻肉用小刀唰唰地削,看得出他是有点手艺傍身的,那刀工简直把我给看呆了。肉在铜锅之中浮浮沉沉,我吃糠咽菜好些天,此情此景活将我看饿了,我才不跟他们客气,坐下就捞,吃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等我略有些饱腹感,人家才将将开席。
大黑放下匾,我也撂下筷子,腾出了嘴来说话,我于是问他:“这匾是从门上拆下来的吗?”阿多说我说得对,他连着门都给一块拆了,门可以不要,这匾夏天去东南亚搞走私的时候还得带着呢。我们就这么边吃边聊,小狗也板着一张小脸欣然加入话题,他仍是对我很不待见,但我羽风薰自有人格魅力在此,再加上大黑的搅和,我们仨也算相谈甚欢。席间我夹带旁窥,旁征博引,试图把话题往朔间零身上扯,他并不上钩,只默默帮我们捞肉。我在对面偷偷地琢磨朔间零,发现此人很是遵守餐桌礼仪,不接什么话茬,只偶尔笑笑,吃得也少,一顿饭下来,我未能从他口中套取任何情报,这盏男绿茶的城府真是不知深了几许了。
我们吃了好一阵子,小狗提议喝点,阿多对他言听计从,马上离席取了酒来。东斯拉夫人嗜酒如命,大学期间,我曾亲眼目睹隔离中的俄罗斯同学喝光存酒,往酒杯里续汽车防冻液,最终喝进icu的惨案。黎明会再不成规模,那也是充斥雄性气息的暴力团伙,这伙人入乡随俗爱好喝点,我是没有意见的。
只见阿多不知从哪拎回一只大玻璃罐子,里头装着棕红的半澄清液体,大概是самогон——我曾听我的俄罗斯校友讲过,这是一种流传于民间的自酿酒,虽有法律明令禁止,但由于昂贵的消费税和重度的酒精依赖,使得这玩意在穷乡僻壤也是颇有市场的。我能理解边境线上物资稀缺,但这酒少说也有百八十度,一掀盖子便四处挥发,屋里除了火锅味就是这股令人上头的味道,简直不知从何下口,我看还不如喝点汽车防冻液算了。
我爱惜生命,又不好推脱,怕给人看扁了,只猫舔似的细抿,而另几位大哥则是真喝,我想这就是我与黑社会的差距了,我初出茅庐,算是个极场新人,总还当自己良民呢。此时酒过三巡,我微微上头,朔间零也粉面含春,耳朵小脸全都红了,阿多起身将锅撤走,小狗随之颠颠出了门,钻入了另一间小砖房里。
待到桌上只剩我与朔间零,他终于开口说话了。朔间零通知我,由于黎明会的现有不动资产只有这么两间小破房,所以我须得跟他同住,又由于黎明会的现有固定资产只有这么两张小破床,所以我须得跟他同床。我一听就急了,自打青春期以后我就再没和人同过床,我有心理洁癖,这实在太不阳刚了。但碍于他们仨(主要是朔间零那两个得力干将,我才不怕朔间零这种不事生产的弱鸡。)的淫威,我只能忍气吞声,主动向朔间零提请睡地板的方案,并请求他的批准。
我屈辱极了,堂堂的东家太子爷竟跑到伙计家里睡地板,况且这屋里根本就没有地板可言,脚下只有凹凸不平又冷又硬的水泥地。好在我游学多年,不是从没吃过苦,水泥地铺上被子也尚能一睡,我羽风薰向来可以的。
朔间零表示全听我的,绝无二话,但他又通知我,黎明会的现有固定资产只有三床棉被,阿多小狗怕我叨扰到朔间零的睡眠,给我匀了一条,他俩则表示愿意挤挤,我听了很是感动,他们俩这手足情谊真是情深似海。据朔间零所说,西伯利亚平原夜里干冷,而我只能将这唯一一条被子半铺半盖,苟且着睡,还请我多多保重。
我这一晚喝酒吃肉,并未觉出干冷,吹牛说肯定没问题,这时候小狗颠颠地捧了一个布包回来,往桌上哗啦摊开,臭着一张小脸,一屁股坐下搓了起来。一旦接受了这种设定,我看小狗便总有一种诡异的萌感,朔间零也伸出双手加入其中,麻将牌在四只手下哗啦作响,而这黎明会目前总共就我们四个活人,虽没有人向我征求意见,我也只好跟着他们码起了牌。
大黑洗了锅回来,指关节都冻红了,他坐到了我的下家,边码牌边告诉我,在我来之前,他们只能三家拐,节奏快不说,他还得一个人码两个人的牌,游戏体验极差,可见我来的正是时候。我无语极了,看来这帮人是一点没拿我当准领导对待,处得像认识了多少年的兄弟一样,我并未细想,只当他们都在边境线上混野了,不懂人世间的规矩,丝毫没有看出其中的异样。
我打出一张三元,心想你们这又是涮肉喝酒又是打牌养狗的,退休生活都没这么滋润,哪还有一点黑帮的样子了。谈笑间我的上家朔间零也跟了一张三元牌,自此,北风四张已被打臭,而我初做东家就被烧庄,内裤都给亏进去了。
我们四个酒气熏天,兴高采烈战到半夜,朔间零颇有赌运,抓大放小,赢了几盘大的,筹码几乎全给他赢走了。我惨被做空,腆着脸跟朔间零买了两轮,现在手里仍是一个子也不剩。算总账的时候,我共欠他们仨四把筹码,其中晃牙阿多各半把,朔间零独占鳌头。那两位兄弟仁义得很,可能觉得欺负我这菜鸡没什么意思,意兴阑珊地双双回屋睡了,朔间零倒是不依不饶的,眯着眼睛非跟我要点战利品。我边往地上铺被子边说,天皇祖宗,我都把床让给你了还不行吗,我手上用力击打着被子,心道朔间零这个逼人,我可真是烦死他了。
朔间零支着下巴看我在地上忙活,我拿余光瞟他,觉得此人可能在发呆。房顶的大灯泡已经灭了,朔间零就着桌上烛火呆坐,光源跃动,他眼帘微垂,目光并未对焦,心中似有回忆,整个人往外散发一种又丧气又悲伤的emo氛围。朔间零是好看的,我必须得承认,他在这破屋里美得像要飞升了,他就这么不管不顾地美着,周遭都因为他的存在而变得温柔宁静。此时西北风猎猎作响,我看着朔间零吹灭蜡烛,在穿过塑料布的月光之中走向我,越过我,怜悯地在我面前蹲下来,像摸小猫小狗一样摸我的脸,而我紧张地暂停呼吸,没有躲避他冰冷的触碰。他摸了一会,悲伤地对我说:薰君,好可怜,你会被最爱的人杀掉。
我心脏狂跳,其实已经给吓傻了,大脑空白惟余莽莽,浑身血液顿失滔滔。我猜测朔间零有精神疾病,或许是被豢养他的精诚会高层所逼,日夜折磨培养出来的毛病。和朔间零共处一室实在危险,我不禁胡思乱想,朔间零是否爱好梦中杀人,他会不会半夜爬起来拿砍刀把我给宰了?
我发着抖,将他的手摘下来,插科打诨道:“老大,不就输你几轮牌没给钱,至于这么咒我?”
朔间零拍拍我的头让我睡觉,我识变从宜,马上钻进被子里挺尸,而朔间零也上了床,在西北风和塑料纸的合奏里,我俩的呼吸声微不可闻。
这一晚我睡得不好,从前半夜就开始做梦,梦里我父亲着一身改良道袍,左手捻菩提手串,右手持玻璃水晶,一身的封建迷信全叫他给学杂了。他搓着手里那两柄法器,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写写画画,嘴里振振有词,我倾耳细听,他满口说的全是朔间零。什么朔间零是他的天钺之星,是他的夜明珠,能化解他命里的空劫,又说此人有些慧根,能预见人未来的痛苦,语气之中不乏迷恋。我吓坏了,眼前尽是朔间零坐在我爸爸腿上搔首弄姿的恐怖画面,他还朝我招手,媚眼如丝道:“薰君,汝醒啦?快把药喝了罢。”
我闭上双眼,不忍卒看,再一睁眼,朔间零竟瞬移到我的身边,掐着我的下巴往我嘴里倒一碗血色浓稠,嘴里不停哄我,薰君,快把药喝了罢,忘却尘世之忧,来与吾辈共赴极乐喏。
我宁死不从,那碗血水顺着唇缝淌到衣襟,而我爸爸唱念做打,袖手旁观,毫不帮我,想必已随朔间零勇登极乐去了。朔间零这头魔物手劲奇大无比,双眼放光,舌头也吐成了信子,在我耳边嘶嘶作响,像要化形,我被他缠得通体冰凉,以命相抵,可我全不是对手,那血腥的汤药终是给灌到嘴里,我尝了尝味,妈的,番茄汁,就在此处,我一个冷战猛然惊醒了。
此时才觉得如坠冰窟,我冻得像一具陈尸,喉咙干得要喷血,朔间零诚不欺我。院里静如死水,无风无浪,狗都睡了,只剩我还活着。模糊月色之下,朔间零睡得像没有呼吸,而我什么面子里子全不要了,活命要紧,我蹭到床边推朔间零,想叫他给我腾个地方,朔间零眼都没睁,往里挪了挪,掀开被子就把我裹了进去。他真暖和,我缩在他怀里,闻他身上的香味,朔间零抱着我拍睡,还轻轻哼歌,想必这就是温柔乡吧。半睡半醒之间,我想起梦里我爸爸说朔间零有慧根,能预见人的痛苦,我半信半疑,只因他预言我会被爱人杀掉,可我最爱的人早已不在了,她是我的至亲,又怎么会杀我。
我还没睡多久,院里便传来一阵吹拉弹唱之声。此时天刚擦亮,约莫凌晨四五六点,我刚从被子里伸出一条胳膊就被冻得一个激灵,只得缩了回去。朔间零被我这么一闹,也并无醒转的迹象,而是条件反射又来抱我,将我的脑袋搂在怀里轻轻安抚。他手还是冷的,脖颈却热,此时天光半明,我不乏依恋地贴着他雪白的脖子,在窗外的广播体操之声里面红耳赤——朔间零的生理反应直顶着我的肚子,跟我的生理反应互相打架,他闭着眼睛哼哼,狗熊蹭树般拿那个玩意顶我,使我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同为男性,我能理解他的无心之举,但这实在太不阳刚了。
我在精神上被他强女干了好几下,更加难受了,赶紧从朔间零妈一样温暖的怀抱里钻出来,跪在床边看向窗外,以辨何人喧嚣。可惜隔着一层塑料纸,我只看得茫茫一片,那广播体操之声倒是中气十足,愈加洪亮。他们放的是:“闪闪发亮的爱抖露,你也可以哟!精神昂扬,帅毙了!摆出漂亮的姿势!”
这都什么玩意,我穿好衣服推门一看,地上摆着一个小蜜蜂,主要就是它负责扰民,而晃牙阿多则排成一排,间隔两臂,整齐划一,正在做操。我看乐了,这黎明会到底是个什么组织,晚上喝酒吹牛半夜搓麻团建,老大能在80分贝噪音里酣然大睡,核心成员凌晨五点做偶像体操,这一切实在太诙谐了。
他们俩做得挺认真,嘴里还喊着号子,百忙之中,阿多也不忘热情地邀请我加盟,我婉言谢绝,边摇晃双手边倒着走出恨不得八百米。他们俩做完了操又去撞树,撞完了树又带着那只叫Leon的柯基满院子晨跑,在好一通鸡飞狗跳之中,黎明会的日常操练圆满结束,而朔间零业已起床,打着哈欠掀开门帘钻了出来。他穿了一条黑色运动裤,重点部位隐约总有弧度,随他或站或走的动作时隐时现,我又闹了个大红脸,想到他早上顶我那几下,简直没脸面对这个狐媚惑主的东西了。
3.
我顶着两个黑眼圈,朔间零倒是睡得挺香,神清气爽地溜达到了我们面前,指挥二位手下教我认路,譬如遇到紧急情况应该如何逃跑等事体。晃牙说,斯是陋室,但这破院坐北朝南依山旁水,风水讲究不说,主要胜在四通八达,方便跑路。这儿西通哈萨克斯坦,东至外蒙古,南临中国边塞,北延广袤的俄罗斯大地,以上几处驻地都分布着我们家的线人,随时等待接应。最近时局动荡,哈边境线上设有暴力武装,一旦交火,指不定就给我们全突突了,如若情况不妙,我便带着朔间零往南跑,能一路跑到中国境内,那是最安全的处所。如若当地地头蛇买通村民,率领雇佣兵前来黑吃黑,我便带着朔间零往东跑,等到了蒙古他们就全管不着了,如若……
通过细致入微的观察,我注意到,朔间零朝小狗使了个眼色,他便马上缄口,一个字也不再多说,这不禁使我产生疑虑,难道还有哪种危急情况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届时他们不会自己逃跑,把我扔这自生自灭吧?我咽下困惑,心中尚有三点疑议等我一一盘问。第一,我问道,“什么叫我带着朔间零逃跑,那你们俩呢?”这次是阿多给了小狗一个眼色,他微微拦着晃牙,告诉我:“他是口误,我们当然也跑。”
行吧,我不纠缠这个,又问:“那如果遇上地头蛇欺负人,直接联系大使馆不行吗?”此话一出,小狗他们俩全都乐了,我自觉露怯,很没面子,暴露了我遇事先找妈的学院派思维。朔间零也听笑了,抱臂讽刺我道:“薰君,大使馆在莫斯科,直线距离比日本还远喏,况且你的身份可是黑帮,是威胁全球社会安全的不稳定因素,还当自己留学生呀?”
我点头称是,在心里痛殴朔间零,嘴上赶紧转移话题:“确实是我欠考虑,那我们到时候该怎么跑呢?我身份证件都丢了,买不了车票,难道还坐驴车?”
好家伙,家里让我来实习,我光跟着他们几个学逃跑了,这怎么能行,而他们闻言又笑起来,我脸都红了,想想也是,都混成黑帮了,还琢磨买票呢,不劫车就不错了。朔间零一抬下巴,阿多便走向那辆破皮卡,将车斗之上的塑料布掀了,我凑过去细看,只见底下藏有腊肉香肠土鸡蛋、玉米白菜动物皮等农副产品,阿多环顾周围,见四下无人,便移开了那堆东西,我霎时就惊呆了,那车斗里还藏着土枪弹药等军备,兼有匕首砍刀甩棍指虎等管制物品,想必这就是黎明会的日常工作内容了。
此团伙在我们家专搞走私,秋冬负责从西伯利亚这条线倒腾军火,春夏则飞往东南亚倒卖违禁药品和黄金。别看黎明会这组织规模袖珍,轻装上阵,却是精诚会违法犯罪链条之中最举足轻重的一环,向来很受重视,因此我实习的第一站就来到了这里。
朔间零告诉我,车里这点玩意只作应急之用,村口另有一处山洞藏有大货,数量占巨头,只等开春运河化冻,用淘金船伪装而成的货轮分批拉走即可。
见他们不仅喝酒打牌,正事也没少干,我心里踏实多了,这时晃牙从院北的小仓库里钻出来,通知我们说家里存酒已经喝光,今晚的麻将只能干搓,朔间零哼了一声,好像很不高兴,拉着我就出了门。
我感觉朔间零并不是酗酒之人,我家里那些喝大酒的长辈,个个嘴歪眼斜脸红脖子粗,两个眼珠子各自为政,看起来跟大聪明似的,而朔间零这小碧池五官端方秀美,脑子看着也还行,且x功能正常,不知道哪来的这么大酒瘾,还把二位手下给带坏了。
我一路随他出村,待遇和进村时截然不同。朔间零穿条行军裤,脸上扣了一副蛤蟆镜,走路带风六亲不认,沿途村民各行其事,毫没有搭理他的意思。朔间零浑不在乎这个,带我七拐八拐,拐到镇上一处窄小的门脸之内。我曾跟俄罗斯校友厮混一时,有幸习得几个贫瘠的俄文,认出招牌上写的是“幸运面包屋”几个大字。
朔间零跟回老家似的,门都不敲,掀开帘子长腿一迈就跨了进去,此时恰有一妹子从柜台里钻出,冲着我们迎面走来。那妹妹比我还高,金发碧眼丰乳肥臀的,顾盼生姿,娉娉婷婷,实在很有风情。她为人热情,倒屣相迎,嘴里一通叽里呱啦,且不断给朔间零暗送秋波。我袖手看戏,只见朔间零带着惯笑,嘴里往外迸出几个寒碜的俄语单词,什么酒面包卢布,我也听不大懂,那妹妹跟朔间零掰扯几句,红着脸扭头就来拉我,令我没想到的是,她浑身有把子力气,撼地摇天的,我猝不及防,一下就给拽到了装有列巴的柜台之后。
妹妹颇有些自来熟,亲热地跟我咬耳朵,我鸭子听雷,半句没懂,向朔间零投以求救的神情,而朔间零只管掏钱,排出几文大戈比,权当没看见我的窘境。我在心里给予了朔间零好一顿辱骂,专心应付这个列巴妹妹,她见我神色又痴又傻,显然没懂她的话,先是大吃了一惊,再用磕磕绊绊的日语问我:“烤炉酱……你、怎么、回来啦?”
我震惊极了。这妹子竟认识我,叫我叫得比朔间零还亲,而她说的“回来”又是什么意思?我百思不得其解,却见朔间零神色有一瞬的诧异,似乎对妹子为他苦学日语这事始料未及,百密未免一疏,朔间零估计也没想到这一出,他打断我们,悠悠开开口问价,我看他那慢条斯理之中不乏强作镇定之成分。妹子算了账,钻进小屋搬出一桶самогон,我怕言多必失,闭嘴抄起了列巴,朔间零则拎起酒桶,我俩抱着物资就出了门。
返程路上,我百虑攒心,纵使这朔间零再善于矫饰,我此时也该察觉这伙人有事瞒我了,但我不好挑明,万一撞破了什么不该我知道的秘密,这地方穷乡僻壤,几乎是无政府状态,杀个把人就跟宰牲口一样容易,导致我一看见小狗磨刀就浑身发冷。何况我又和家里失联,包都丢到蒙古了,本来众口铄金三人成虎,他们若想将我伪造成失踪人口,那也是易于反掌,此时我就像一本封建统治下的史册,命运如何全凭人家一张嘴怎么编了。
我的处境极其不利,出于生命安全的考虑,我更得夹着尾巴做人,不能头铁。为了活命,本着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的基本原理,我决心要把朔间零舔得明明白白。
我故意和朔间零走得很近,恨不得全贴到他身上,我有必要拉各位村民做我存在的见证人,若我不测,当有人问起,他们还能大体有个印象,一个黄毛小伙曾跟小脑萎缩患者一样,一路粘着一个男的回了家。
此时日头高挂,朔间零有可能被晒烦了,耷拉着脸一路走位,不给我碰,这下我可来劲了,非得蹭着他,还狗一样闻他的脖子,在人家耳朵边上贱嗖嗖地调戏道:“老大,你用的是女香吗?怎么这么香啊?”
朔间零毫不理我,一味只是躲,而我都如此的放浪形骸了,眼看着我们两个美男在这仪态狎昵,村民们却见怪不怪似的,一个眼神也不多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我来的时候根本没发现这村子如此的lgbt。
我强行和朔间零比翼双飞,他跟唐僧似的,就差叫我一声女施主了,我还不忘旁敲侧击,问他这列巴妹妹怎么会认识人家呢,老大,你不觉得很神奇吗?想也知道朔间零不可能说实话,他随口告诉我,由于这妹妹父母酷爱网球运动,因此给她取名莎拉波娃,是前些日子阿多晃牙跟她聊天的时候,听他们俩说起我的。我没再追问,知道许多真相只可发掘,而不能刺探。我另起话头,又让朔间零训练我,经过阿多那么一撂,我面子水银泻地不说,也直观地认识到自己功力尚浅,上不了场面,连基本的自保能力都没有的事实,若真到了危急时刻,估计跑路都跑不利索。朔间零呵呵一笑,让我早上起来做偶像体操,锻炼身体素质,我呸了一声,又埋到他脖子里闻那股甜味。
我闻得直上头,他用的大概是某款知名女香,前中后调全是花香味,我刚送了女同学一瓶,她天天喷得到处都是,闻起来却远没有朔间零甜,由此可见朔间零果然是个狐媚东西。我挂在他身上,这股香味有如蒙汉药般令我五迷三道,直想咬他,我甚至走不动路,左腿右腿相互搅拌,差点给他跪下,而朔间零反应迅捷,腾不出手来扶,便拿背顶我,生生将我支了起来。他看着挺薄一个人,不知道哪来的这么大核心力量,我心里有了预计,更不敢趁夜深人静搞偷袭,跟他硬碰硬了。
朔间零让我好好走路,不要再往他身上挂,他又不是印度火车,我说我这么喜欢你,你躲什么躲,你是不是恐同啊老大。我鬼迷了心窍,浑话张嘴就来,本意只想贱他一下,话一出口我便有些后悔,首先这帽子扣得太大,我俩的关系远没到胡乱开玩笑那个份上,其次我更怕他当真,拿我当变态对待,再扔我去睡地板,那我爸爸就只能不远万里前来西伯利亚给我收尸了。
朔间零的反应超乎寻常,他不再前进,停下脚步悲伤地看着我,好像我对他犯了什么弥天大错,生生把我给看疼了。在自我检讨之余,我很容易就被他的情绪给席卷,也随之悲伤起来,且这千愁万绪都毫无来由,大水漫灌一般涌上心头,实在奇怪,我明明是一个缺乏共情能力的人。我看着朔间零的脸,倍感心碎,很想说点什么,让我和他都不再难受,于是我不乏尴尬地告诉他:“老大,你昨晚还抱我来着。”
碍于面子,早上那些野蛮行径我就不提了,而朔间零也不深究,只用手肘轻撞了我一下,说“走吧”,我这才注意到,眼下已行至一处田埂,四下渺无人烟,我便没再往朔间零身上贴,就这么一前一后走回了小院。
到了晚上打牌之时,我假意奉承朔间零,对他的核心力量赞不绝口,而朔间零漫不经心听着,随手拿一枚面值十块钱的戈比,百无聊赖地捏来捻去。我的注意力全被他吸引,眼看着那合金铸币竟给慢慢对折了起来,而朔间零面色如常,脸上毫无吃劲之痕。我本来还在说笑,直接被这一幕吓傻,笑容僵在脸上,更深刻地领会到对于此人只能智取,不可力敌的战略方针。
我那床被子糟蹋在地上,只能跟朔间零同床共枕。其实不怪他抱我,这床本就不大,睡我们俩男的多少略显拥挤,而四周环境干冷,搂在一块确有保暖之效用。但朔间零在意这个,直挺挺躺在里头,恨不得跟我中间画条分界线,我那个贱劲儿又上来了,故意躺得四仰八叉,还要装睡,胳膊腿全压在他身上,我听见朔间零轻轻叹气,但还是把被子给我掖好了。
过了好一会儿,朔间零好似睡着了,但没有完全睡着,我稍微一动,他就无意识地又来抱我,手上轻拍,嘴里哼着耳熟的调子。我大气不敢出,怕他醒了,更怕我沉在他又暖又香的怀里,从精神上开始溃败。我凑到朔间零面前琢磨他的容颜,满脑子尽是昨晚那个梦,十分想从他脸上看出个蛇样,可见对于朔间零是蛇精所化这件事,我已是深信不疑了。
我看了半天,仍是毫无头绪,联想到朔间零一早的兽行,我还是决定跟他各睡各的,拧着半边身子就往外蹭,而朔间零察觉到我的离开,小脸微皱,两臂一捞,我一个猝不及防就又给他裹进了怀里。那手劲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像个大蟒缠身的倒霉书生,被擒在方寸之间,前胸跟朔间零紧贴着,我们俩的心跳之声交杂鼓动,在静谧空洞的夜色里此起彼伏。我在一片有力的温柔之中插翅难飞,可见朔间零是蛇精所化这一猜测,绝不是我空穴来风的。
我放弃抵抗,不再挣动,在朔间零如梦似幻的香气之中昏然睡去。而这一夜我睡得不好,夜理万机,胡乱作梦,跟看西洋景似的,故事片段鸡零狗碎,艺术气质趋于后现代包豪斯,拍摄手法较为蒙太奇,bgm是朔间零哼哼的那首曲子,兼有他闪回的大脸穿插其间。我俩一会牵手漫步于叹息桥之上,一会蹲在城乡结合部叫卖红薯,一会我砍人他埋尸,一会又末路狂奔,从不回头看爆炸。在梦里,我俩大都灰头土脸,足迹遍布大江南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却也偶有在高档餐厅吃饭,在星级酒店相拥的体面人生。
这都什么跟什么,难道我潜意识里把朔间零当作配偶?这实在太恐怖了,我神经突突直跳,心有余悸,而此时天光半明,我魔怔般睁开双眼,看了朔间零好一会。他呼吸浅慢,睡得跟驾鹤西去似的,由于此人热爱睡觉,因此小脸正显得格外恬静温柔,与我梦中别无二致,我无知无觉,痴痴看了一会,窗外广播体操之声乍然作响,朔间零抱着我狗熊蹭树,在洪亮的噪声之中,我产生幻听,他哄我那首曲子越发清晰地响彻在耳畔。
那首歌原是这么唱的:
Little do you know
How I'm breaking while you fall asleep
Little do you know
I'm still haunted by the memories
Little do you know
I'm trying to pick myself up piece by piece
Little do you know
I need a little more time
……
4.
早上五点,我艰难地起床了。
此时朔间零在梦里蹭树,那两个贵物在院里做操,而我这贼人趁火打劫,暗暗将手机偷了出来。
我没行过偷鸡摸狗之事,因此偷得光明正大,好在朔间零也根本没有深藏,无需多高超的盗窃技术即可得手。我的手机就被随手扣在一扇木斗柜里,斗柜是很旧的杉木材质,平时根本没人碰动,因此我一拉开那抽屉就簌簌掉渣,我的手机连着一些杂物被搁置在里头。
我打开抽屉就傻了。朔间零还挺仔细,将手机连接在一只充电宝上,是我在地铁口的chargespot借走而忘记归还的那只,我印象很深,这玩意白白扣了我一千五的押金,而我这次离家走得急,并没带在身上。抽屉里还囊括着我的一些随身物品,如身份证件、护照、临时兑换的少量现金、关联着家族信托账户的银行卡,兼有我从六岁用到如今的三丽鸥抱偶,一只表情贱嗖嗖的库洛米,一侧睫毛模糊不清,是被我丢在乌兰图雅国际机场的那只。
我心慌不已,如遭雷劈,浑身发抖,本能反应全不受控制。我将手机掖在裤腰里,瘫在地上琢磨这一切交杂的疑云。通过朔间零哼的歌,我推断他或有一位爱而不得之人,又通过路人对朔间零跟男人贴贴见怪不怪的反应,我推断朔间零的爱人是个男的,而我最不愿回忆莎拉波娃那句话,在一切翔实的推理基础之上,它的指向简直太恐怖了,我最后认为和朔间零搞对象的那个男的,很可能就是我本人。
我难道失了忆?或者患有什么人格分裂之类的精神疾病?又或者我只是陷入了番剧常见的时间循环的套路之中?想来都太狗血了,我连登机前夜在网吧通宵rush b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又怎么可能糊里糊涂就跟朔间零纠缠到了一块,还这么无知无觉的。思来想去,我决定先跟家里报个平安,毕竟生命安全是第一要紧的事体,至于黎明会这么个邪门组织,待本若头历劫之后风光即位,我看还是取缔为妙。
我方向感尚可,又好在这村子道路修得平铺直叙,我一路公然溜达到了幸运面包屋门外,此时也才不到六点,穹顶之上星月同辉,阳光温冷,雾里凝着冰,一呼一吸都带痛感。镇上有信号,我和莎拉波娃一人一个塑料板凳,蹲坐于柜台之后,不知何故,我俩总是以很低的姿态对话,遮遮掩掩,有如做贼。
我初来之时,卷帘门关着,她还没醒,但时间不等人,我顾不上什么风度什么素质了,咣咣的砸门,她出来的时候衣衫不整,惊慌失措,看到是我,满脸兴奋难掩,一把将我揣进怀里,嘴里叽里咕噜说些鸟语,说着说着还哭了起来。此时我俩对坐着,由于语言不通,只好连说带比划地交流,她时不时擦一下眼泪,好像备受欺负似的。
我等她肃静下来,拨通了我大哥的电话,我姐姐忙着操持家务,我爸爸才懒得理我,姐夫到底是外人,因此打给大哥最为合适。电话刚一接通,我便竹筒倒豆似的全说了:“大哥,我现在在西伯利亚,大概四国交界那个地方,隶属俄罗斯境内。我暂时安全,但这地方邪门得很,到时候联系不上我,你可一定得来找我啊。”
我大哥猝不及防,吃惊地啊了一声,他换了一处僻静之地,在海的那边把我骂得狗血淋头:“羽风薰,既然你这么不识好歹,那我也实话告诉你,你那装破布娃娃的包在黑市一路辗转,谣传里头是你的人头,现在都流传到泰国一带了,线人刚把那些东西捎回来,家里看了遗物,都当你遭人暗害,丧事已经跟爸爸一块办了。我瞒天过海把你送到夏威夷,你可倒好,又颠颠回那去干什么?朔间零给你下什么迷魂药了?你为了他命都不要了?”
我大哥说话实在太动听了,我脑子嗡的一声,耳鸣阵阵,手抖得要抓不住手机。大哥把谁送到了夏威夷,什么叫回那去,跟爸爸一块办了又算怎么回事,我那库洛米明明就藏在朔间零的柜子里,又为什么会被当作遗物送回我们家?我简直要崩溃了。
我失魂落魄地挂了电话,莎拉波娃见我这副德行,也不再聒噪,一双雪蓝的眼睛关切望着我,我太害怕了,止不住落泪,大哥打回来的电话我没有接,他又发来消息,让我赶紧跑,想尽一切办法,越快越好。
我手脚发软,心潮一浪浪往上涌,胸闷气短,几欲呕吐。此时朔间零也跑了来,见我人在此处,好像松了口气,大跨步朝我们袭来,但接近之前,他又停住,神色略有踌躇,眼神在我们俩身上逡巡。凳子太小,我跟莎拉波娃蹲坐在地,一个神情萎靡一个梨花带雨,宛如扫黄现场,我们仨就这么面面面相觑着,最后,朔间零又摆出那个要哭的表情,看了看我,转头走了。
我见不了他那个衰样,起身要追,莎拉波娃却拉住我,用磕磕巴巴漏洞百出的日语问我:“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你知道我不会找你的,但我每天都想你。”
我心想你昨天不还和朔间零暗送秋波的,怎么转头就跟我讨起情债来了,我心急如焚,全无从前哄姑娘开心的心思,事情的真相也没工夫再琢磨,此刻我只想去找朔间零,待在他身边,告诉他事情不会重蹈覆辙,我是我,而不是其他什么替身,他看起来很受伤,显然他不是第一次为我伤心了。
我的天啊,朔间零,他简直像我身上掉下去的一块肉。
我甩开莎拉波娃,一路追了出去,只见朔间零坐在村口,运河之畔,他低头凝视千里冰封,也不知道在地上坐得冷不冷。我一屁股坐到他身边,陪他看了一会远处作业的破冰船,没话找话道:“你们怎么不走摩尔曼斯克,或者海参崴那些不冻港呢,虽然路程折腾了点,但总比耗在这强啊。”
“薰君,我们是搞走私偷渡的,又不是对外贸易。”朔间零被我逗笑了,而我也愿意向他展示我的智商下限,只要他笑了就好,我趁热打铁,问他:“朔间桑,你是精诚会的核心成员,那你知道我爸爸是什么时候……”
朔间零打断我道:“现在精诚会群龙无首,上下乱成一泡污,薰君要回去吗?”
听他意思,我爸真没了,看来这老头对我颇为记挂,歇菜了还不忘托梦告诉我朔间零是大蛇精呢。我没有预想中那种毁天灭地般的难过,这行当刀口舔血,我多少早有准备,但心头还是罩着一层火山灰似的悲怆。我理所当然地说:“大哥有自己的事业要忙,姐夫又是入赘的,家里只剩我一个继承人,我当然要回去。”
朔间零抬头看我,唇畔带笑,显得温柔也冷峻,我想了想,姐夫既是入赘,改姓了羽风,那便算是我们家的一口活人,若要即位也是合情合理合法合规的,况且我已经是死人一个,毫无什么竞争力。姐夫原来对我很是关爱,回想他平素低眉顺眼,兢兢业业为非作歹的熊样,很难想象竟有如此的狼子野心藏于人后,真是人心难测。
我丧气极了,怪不得大哥让我赶紧跑,原来是姐夫要杀我。
操这个狗娘养的世界。
我突然觉得很累,宁愿回到英国躺在床上刷Tik Tok,吃披萨外卖,或者跟室友的侏儒兄弟彻夜桌球,喝点聊胜于无的科罗娜啤酒,听这个矮子吹牛自己的艳遇,这一切虽是虚无,但都来得比现在轻松多了。
我努力和朔间零聊些有的没的,问他去过威尼斯没有,卖过红薯没有,杀过人越过货没有,吃没吃过Tiffany蓝白餐厅,住没住过希尔顿等等,朔间零只说记不清了,他就这么嗯嗯啊啊地敷衍我,以他对我想触碰又收回手的态度,我几乎可以确认,他仍对从前那些回忆抱残守缺,无法前进。
我的处境已然凄惨至此,我还在这担心朔间零不高兴,使不出计谋打牌赢钱呢,说是恋爱脑都有点抬举我了。我们又呆坐一会,朔间零将我拉起来,再没放开我的手,我们就这么牵着手,一前一后走回了家。
进院之时,晃牙阿多刚结束晨跑,一个杵在院里晾衣服,一个又磨那把大仪刀,我甫一进院,小狗就抬头瞪我,眼眶鼻子全都红了,小脸也红扑扑的,好像哭过。
晚上打牌,我给上下对家挨个倒酒,手腕朝上,没人肯喝。我不管不顾,自己斟满一杯,仰头就灌,朔间零死死钳着我的胳膊,告诉我说:“薰君,手腕朝上,这是断头酒,不能喝。”
我咬牙撂下杯子,只见朔间零和阿多神色悲伤地望着我,而晃牙偏头侧目,双手捂脸,我猜他又是流泪。我偷手机之事并无人提起,但大家就像早有预谋一般,按部就班地开始蔓延愁绪。我把牌一推,整张桌子哗啦作响,小狗猛然就爆发了,拍桌子朝我咆哮道:“怎么会有你这种自私又轻浮的混蛋,上次就是你擅自联系你哥哥,引来一大批人的追杀,阿多尼斯为了救你受了那么重的伤现在都没痊愈。我们好不容易逃到这里,结果这次你又要引狼入室!朔间前辈那么喜欢你,你还四处留情跟村姑上床……唔唔……”
他话都没说完,就被阿多捂着嘴给捞走了。在小狗口中,我简直罄竹难书,我自己听了都生气,但我说到底只是一个他的恨的替身罢了,况且这无辜的替身又是失恃又是丧父,还被亲人满世界追杀,他何至于这么对我啊,真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在败坏我的名誉。
我痛苦极了,低头看地,朔间零安慰我道:“没关系的,薰君,不是你的错。”
我泪眼朦胧,咬牙看他,发出那种为我本人所不齿的脆弱声音,我哽咽道:“他是谁啊?朔间桑,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世界上会有两只一模一样的库洛米吗?”
朔间零告诉我:“他就是你,薰君。他就是没有选择学业,留在国内克绍箕裘的你。”
难怪初见之时他留恋于我的容颜,难怪睡梦之中他抱我那么紧,又难怪清醒之际他抗拒与我的亲近,我其实不大明白,难道在出国留学那一刻,我便分裂成了两个我,一个天真烂漫直到如今,一个堕入腥风醎雨之中无恶不作,还给黎明会这个组织带来了如此巨大的伤害。我曾看过一部名叫《恐怖游轮》的电影,讲的是一船人有丝分裂,无限循环,共处于同一时空之中自相残杀,永无止息的这么一个故事,因此我对这世上有两个我的这件事接受度很高。
想到这里,我似乎懂了,朔间零乃是两个我的交点,如同支流在冲积平原汇聚,再涌入湖海之中。我终于明白我对朔间零那种微妙的亏欠感是从何而来,准确来说,那是一种遇到前世债主的感觉,只缘我欠朔间零的实在太多了。我认为朔间零受了较重的情伤,于是问他:“你是分得清我们的,对吧?”
朔间零开始讲述他和羽风薰的往事了:
羽风薰的身份,乃是一家黑酒吧的老板,这酒吧从他高校时代经营至今,已有些年头,里头鱼龙混杂,不乏三教九流人士混迹其间。这些混混渐渐纠集成帮会,有了点规模,混成了地方一霸,而羽风薰作为这帮混混的领军人物,也是无恶不作,声名狼藉。后来他被扶上精诚会若头之位,这小团伙也账本上收,改换门庭,彻底被编入了羽风薰的家族企业之中。羽风薰的队伍壮大之余,药品和军火的需求量陡然增加,他只得三天两头往我的驻点跑,一来二去,我和薰君……我们就算是在一起了。
后来羽风冲(羽风薰补充:也就是我姐夫)趁羽风头目(羽风薰补充:也就是我父亲)重病之时,招兵买马,奋起造反,届时我正在东南亚搞药品走私,薰君便躲到了我那里。他在联系哥哥报平安时,不慎被线人窃听了通话内容,当晚一队精诚会的雇佣兵便与黎明会展开了火并,我们火力不敌,有人重伤,只能乔装打扮,四散奔逃。薰君是在中国境内给他们抓走的,然后彻底失联,我和晃牙阿多便来到了这里,这是你我初见的地方——啊抱歉,我是说那位薰君。
原来朔间零在此处等人,却等来了我。我不死心,又问他那个问题,朔间零说我来到这里才没多久,他只偶有混淆我和他那位薰君之时,大多时候都能区分。我以为他逮到我偷偷去见莎拉波娃,这勾起了他糟心的回忆,朔间零却喝了一口断头酒,笑着说:“你和那位薰君,当你们很没安全感的时候,都会像刚刚在河边那样,突然就爱上一个人。”
我吃了一惊,以为自己对这情愫讳莫如深,绝无可能被窥视分毫,却还是没逃过朔间零这蛇精的法眼。他一下将我看透了,我宛如裸奔在他面前,很不好意思,但架不住好奇,我又问道:“那个我对你不忠,你是不是都恨死我了啊?”
朔间零凑过来,把我搂进怀里,不是夜里无知无觉时那种带有独占欲的抱法,我知道那个怀抱并不属于我。他像个温柔的母亲,摸着我的头发,低声地哄我:“你们虽一分为二,但我能分得清,薰君。”
他的独爱宣言令我整颗心如坠冰窟,又听朔间零温柔地说:“况且我也不恨任何人,我只是有点累了。”
5.
我们四个人临时开始逃跑了。
逃跑的工具是院里那辆五菱宏光破皮卡,大体阵型是我负责开车,朔间零坐在副驾指挥位,那两位兄弟则趴在斗里,随时准备向追兵开枪。由于我毫无逃跑的经验,因此只能担任司机、保姆、后勤这种聊胜于无的小角色,而朔间零作为我们的头脑,我必须拼死保证他的安全。
我终于知道他们为何要从逃跑开始培训我了,只缘我们相聚在一起,早晚都要有这么一天的,但他们知难而进,不计前嫌,仍是接纳了我,纵使小狗看我的眼神能给我扒层皮,但他还是愿意匀出一床被子给我睡。我又是感动又是愧疚,唉,全怪我无知无觉,和那个社会人薰君相比,这点城府根本不够看的。我边开车边发呆,想朔间零爱得要死要活的那个我,人家长得不比我差,还聪明机警,既有高屋建瓴之势,又有呼风唤雨之材,更重要的是在这种种的磨砺之中,甚至还保有赤子之心,说爱就爱说牛头人就牛头人,眠花宿柳的,把朔间零pua得跟个小寡妇一样,跟他比我还能有什么优势,我只有一颗爱你的心啊,零君。
我一发呆就停不下来,思路已经飘到美利坚了,我认为这一切实在毫无道理,我和朔间零根本不熟,也没经历过什么死生契阔的场面,我却像个没开过荤的处男,光是被他抱了几下,症状就已经这样了,好像爱他这件事本是写在我造物的源代码之中,在心脑血管的主程序里公然运行,顺理成章,不讲情面,更不给我任何反抗的机会。
好在我向来宽裕律己,允许道德滑坡,允许感情沦陷,允许愚蠢犯错,也允许自己后悔,况且我从不觉得爱一个人有什么好丢脸的,纵使他是个男的,纵使他早心有所属,纵使他是无恶不作的黑社会,纵使他是一条狗。这种爱就好像股票投资,新手股民懵然入市,面对无数未知与挑战,仍一厢情愿地认为感情这东西不惧涨跌,只要持有就有希望。
隆冬未歇,车跑在冰封的土路之上,空调暖气有如春风拂面,令人情思雀跃。我从右后视镜看朔间零,此人发如泼墨,小脸唇红齿白,表情不冷不热,一股翩翩君子遗世独立的风味,真是除了不喜欢我哪里都好。当然,不喜欢我不能算缺点,充其量只是一种美中不足。我情绪泛滥,趁着车里只有我们俩,公然对朔间零进行油腻的职场骚扰,用一些大叔情话往他嘴里塞土,朔间零竟还跟我有来有回地说笑起来,我真要佩服他的心理素质了。
我在这耍着贱,毫没注意到前头一个大土坑,一不留神,车便撅了进去,振声如雷,朔间零大喝小心,后方斗里隐隐传来呕吐之声,我听见小狗口齿不清地骂道:“羽风混蛋,你会不会开车?本大爷咬到舌头了什么什么阿巴阿巴……”
他后面的话我已听不清了,在这荒败的大野店之中,不知从哪拐出了七八辆越野,全都经由改造,个个开着远光和双闪,阵型整齐训练有素,照得我前路迷茫,只能闭眼瞎开。而左右两侧又涌出新车来别我,我在土路上七扭八歪,全速前进,估计要把后面两位兄弟甩飞了。
在朔间零的指挥之下,我们走的乃是一条南路,通往中国边疆,那里治安尚可,我知道姐夫是要在入境之前解决战斗,把我们全给杀了,那土坑很可能就是一颗信号弹,听到我们的进套之声,他们便倾巢出动,给我们来个措手不及的瓮中捉鳖。
在大吉普跟破皮卡蹭出了火星子之后,朔间零再坐不住了,他放洋屁骂了句脏的,又把我迷得晕头转向,而后从屁股底下掏出一架很老的M76,他一个肘击将车窗干碎,架着枪就开始突突,一侧捣蛋的车很快不动了,玻璃全碎,黑烟阵阵,不知道里头的人是否活着,我虽无信仰,但默念阿门,朔间零脸上被碎玻璃划出血道,微蹙着眉,表情毫不狰狞,反而很美。后坐力把他的锁骨肩膀都震得变形,而他宛若铁铸,雷打不动,只管为我清扫障碍,我奋力开车,不禁胡思乱想,他不会怕吗,不觉得痛吗,他又为何如此端方有余,就连杀人的表情都悲天悯人,而他向我露出令我肝肠寸断的微微一点痛楚,那是真实存在的吗?
我想了一会儿,车玻璃骤然碎在身上,我左半边身子疼麻了,但双手万不可离开方向盘,这群孙子已然开始了反击。朔间零又从怀里掏出一把小枪,秀秀气气的,像是女人用的PPK,他指挥我前倾后仰,抬头低头,我俩明是第一次打配合,却默契非凡,朔间零弹无虚发,毫无浪费,左边的障碍也很快清扫完毕了。
我听见身后传来阵阵巨响,不住将脑袋伸出窗外,只见斗里明明灭灭,炮火连天,晃牙阿多趴在掩体之后放枪,而那几辆越野上分别挂有一些佣兵,个个身形魁梧,有的扒于车门,有的半截身子伸出窗外,招摇过市,十分没把我们放在眼里,而晃牙阿多指哪打哪,一枪一个,哪还像朔间零手底下那两个做广播体操的虾兵蟹将了。在我身侧,朔间零又往外突突了两枪,我吓得一个激灵,车都跟着抖了一抖,而朔间零拿枪点烟,凝眉抽了两口,飞手扔了。窗外是茫茫旷野,但漆黑一片,万事万物几不可辨,炮火连天之中,他将我的神智连着半截卷烟一块扔了。
我们夺路狂奔,终于在凌晨时分将追兵清扫完毕,破皮卡驶入山区之中,日头半扣于矮山之上,朔间零抱枪闭目而坐,晃牙阿多则依偎入睡。我放慢速度,以为大戏落幕,往后便万事顺遂,我都看见路牌上写着汉字了,前方突然又窜出几辆大车,并成一排,严丝合缝向我们袭来,朔间零蓦地睁眼,搡我一把,叫我下车。眼看那一排大车就要碾到头顶,我们屁滚尿流地爬下了车,我摔得四仰八叉浑身剧痛,朔间零弯腰小跑绕到我这一侧,拎起我就跑。撞车的一瞬间,破皮卡轰然爆炸,连着跟那几辆大车炸成了连环炮,它们在那同归于尽着,气浪又给我们掀出去好远,我回头一看,晃牙阿多却不知身在何处,我涕泪沾襟,发疯似的冲回去找人,而朔间零孔武有力,扛着我就蹽。我大头冲下,头昏脑涨,又被颠得想吐,昨日的折腾加之这一夜紧张的驾驶,我已到了极限,挂在朔间零身上就厥了过去。
我醒在一间毡房之内,根据我在破房里看过的世界地图,以及周围的风土人情推断,我们是来到了中国境内的阿勒泰地区,而朔间零与我并排躺着,人还没醒,我仍是睡在他的怀里。
我一睁眼就不住地流泪,从前我活得浮光掠影,爱和恨都抽象,生与死又太远,而今这些东西我都一一见过尝过了,我无力反抗,因此只能流泪。晃牙阿多再无音讯,生死不明,我不愿意自我欺骗,知道他们生还的几率已非常小了。一想到他们死在我姐夫手上,我就痛心入骨,总觉得自己有很大连带责任,真是杀人放火金腰带,仗义每多屠狗辈,我永远会记得这两位兄弟。而善似光中影,应如谷里声,我决心积德,远离为非作歹的本家,往后只要和朔间零安稳度日,其余的奢求亦不再有了。
我挥手拭泪,这么一动作,朔间零也被我给闹醒了,他一动不动,睁眼迷茫了一会儿,看的是天。这毡房挑高估计三米上下,屋顶离我们很远,红木骨架放射性地撑住拱形的房毡,我从没有住过这种地方,感觉挺新奇,从前看旅游杂志介绍这种屋子,总觉得四外漏风寒碜无比,而今躺在其中才感到熨帖舒服。我陪朔间零发呆,他突然慢慢伸手抱我,环在了我的身侧,我现今没有心思同他旖旎,只拍了拍他的手背以表安慰。我就这么被他抱着,我们俩谁也没有动,风吹得门帘直往屋里鼓,我一眨不眨地盯着看,总觉得帘子静止,是我在动,我精神溃败,差点又要落泪,这时候一只小牛犊从帘子一侧拱了进来。
它牛小毛长,颠颠的像只小狗,嘴里咩咩奶叫,摇着屁股就往我们床边拱来。我从床沿伸下一只手,它就来舔我的手心,沙沙的有点痒,一如朔间零那头卷毛勾着我的后脖子。他蹭了几下,把脸埋在我后颈上,闷声说:“薰君,太难了。”
我说你不就失个恋,我都这样了,没爸没妈,哥不疼姐不爱,还被姐夫满地追杀,喜欢的人也不喜欢我,我还没叫苦你有什么好难的。我见过朔间零手折硬币,也见过他以一敌百一枪一个,我一层层给他塑金身,他在我心里是万不可以如此脆弱的,我看不了他这样。我们谁也没提阿多和晃牙的事,潜意识里都在逃避,朔间零像那只小牛犊一样在我后颈上蹭了一会儿,叹气道:“薰君,黄口小儿自有黄口坟啊。”我喉咙发酸,当下点了支彼得一世,把小牛给熏跑了,我转身面对朔间零,红着眼睛用没拿烟那只手夹他的脸,他眼神温柔,嘴给我捏得撅起来,可爱极了,我吸了口烟,忍不住凑过去把二手烟吹他嘴里,朔间零挣脱了我的贱手,也就着我的手抽烟喷我,我俩笑中带泪,闹作一团,你一口我一口地把这支烟的二手烟给抽完了,床上洒了一片片的烟灰,明明很轻,但都飞不起来。
我把烟头转灭,扔到地上,朔间零翻身骑我,一手捏着我的脖子压下来就亲,这实在太突然了,我脑中空白一片,而他连舌头都不伸,手上倒是捏得我大脑充血,嘴唇一跳一跳地发热。朔间零没用什么力气掐我,但富与技巧,我并不觉得缺氧,只是头脑发胀,我猜他是掐着我哪条交感神经了,朔间零宛若电极,我只感到嘴唇被啃得发麻,他一松手,血液回涌,我眼前便出现走马灯般的场面,色块交杂,缤纷扭曲,兼有朔间零的小脸穿插其间。我无知无觉,放开握着他手臂的双手,朔间零就在这一刻跟我湿吻起来。
我从没磕过药,但此时却有一种嗑大之感,在走马灯的环绕之下,朔间零的唇舌又湿又软,像一片雨云。我头晕目眩,跟他亲了半天,互相吃了不少口水,我想既然都这样了,干脆就勾着他的脖子掀了衣服,朔间零半推半就,我俩就地把正事给办了。我万没想到床头抽屉里不仅放着子弹,还放了一瓶润滑,大概是当地自制产品,从包装到味道都透露一股廉价的野鸡之味,我怀疑其中含有催情成分,因为我俩沾了它,都抛却了礼义廉耻,发出那种嗯嗯啊啊之声,一遍遍地求偶,纷纷下不了床,我知道这不阳刚,但完全忍不住,等我终于从这要命的吸引力里抽身而出,天都快黑了。
我早见识过朔间零的核心力量,因此对他悍勇的表现并不太惊讶,朔间零上身湿透,此时粉着一张小脸忙碌于锅台之上,我躺着抽事后烟,美得要上天了,这可是我们俩关系的一个里程碑式的进步。用晚饭之时,朔间零告诉我,我家里不可能就此收手,猫在此处不是长远之计,自此,我们俩需得开始流亡了。
我们在阿勒泰苟了几天,每天出门就是风吹草低牛羊遍地,远近都有山,山已披绿戴翠,争先入春。月中时又下了一场雪,皑皑胜景比我老家还美,四周住的都是牧民,据说他们集体猎熊时将我们捡了回来,老乡们和善极了,每天给我们送好吃的肉干和奶酒,还牵出一人多高的长毛骆驼给我骑,我简直不舍得走了。
朔间零偶尔骑马帮老人放牧,我牵着小羊慢慢地走,看他鬓边别着小孩献给他的山茶花,穿着本土服饰,高悬于我的头上,发如泼墨,眉深目冷,宛若司天之神,能掌控生死,驭鹤去来,手起魂落,心头写满慈悲。又想到他今早赖床到九点,趴在我的肩头装死,啃我脖子上几天前被他嘬出来的印子,我只能这么架着他给他刷牙,真是比妈还妈,他是个狗屁的神明,我拿朔间零全没有一丝办法。
6.
一个晚上,我和朔间零做完了爱洗完了澡,双双倒在床上,我正腻歪着他,往他手心写元素周期表,他突然和我商量道:“薰君,算算日子我们也该走了。”
行吧,我知道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我受了打击,多少有些避世的想法,又和朔间零在此处纠缠到了一块,因此内心抗拒离开,但我知道这事迟早都要面对。我们打算明天连夜潜逃,朔间零往床垫下塞了不少现金留给牧民,一切安排妥当,我心里想着这么件事,睡得不好,夜里只听一阵窸窣之声,牛牛羊羊发出阵阵哀叫,我四点就醒了,在熹微的日光之下,我看见满地的动物尸体,那只闯进屋里的小牛犊正死在我的门前。
牧民又都出去打猎,毡房内大都没人,剩了些老幼妇孺估计也只敢噤若寒蝉,以免引狼入室,我和朔间零或许就是这么逃过了一劫,地上那小牛死不瞑目,仿若瞪视,我合上它的眼睛,声壁艰涩,难以说话,赶紧跑回床前把朔间零推醒,我俩又兵荒马乱地上了路。
临走前,朔间零看着满地狼藉,悲痛难掩,我现在已经能够从微表情之中揣测他的心思了,他不管不顾地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留在屋内,就这么带着我净身上路了。我俩本是黑帮分子,按理说不应有什么良心,朔间零也是杀过人放过火的,他却仍悲天悯人,给小牛洗澡,也给小羊擦眼泪,他身上就是有这么一股处于善恶之间、人畜以外的神性,说来矫情,我跟他无名无分,却连他的伤口都爱。
我俩乔装成当地人,一路蹭了各种交通工具,住无需出示身份证的小旅店,流窜做爱,处处留下我们爱的痕迹,朔间零一身牲口般的力气全往我身上使。他告诉我疆域这段路程需得走得小心一些,等到了市里,就全无后顾之忧了,因为中国的治安是很值得信赖的。几日后,我们终于辗转上了一辆货运皮卡,和农副产品一块坐在斗里,风餐露宿着,看斗转星移,日升月落。回想来路,我也是这么坐在驴车之上奔赴我的命运,晃晃悠悠到了今天,只是身边没有朔间零,我一个人想东想西,只觉得没劲。现在我无聊了可以和朔间零逗闷,冷了就抱他,累就靠着睡,灰头土脸,竟觉得浪漫无比。我在城市里谈过恋爱,但从未在逃亡路上、生死关头爱过什么人,朔间零带给我的一切体验都太狼狈也太新奇了,一想到他和那位薰君也曾这般流亡,我又低落起来。
我们不提过往,我也不愿意去琢磨朔间零对我抱有多少代餐的心思,我们拥有彼此的爱,这就是天大的幸事,而爱就是爱,无需细分品类。
又过了些日子,我们进入了城市之中,朔间零不知从哪搞来两本假护照,花的钱也不知走谁的账,总之我俩终于过上了人过的日子。我们且行且游,在各大景点流窜拍照,我甚至还在某商场购入了一只留学时没抢到的lv盒子包,由朔间零买单,我挎着新包眉开眼笑,而朔间零刷卡之时豪情万丈,眼都不眨,我发现花男人钱的感觉实在很爽。我现在各地旅游,感情稳定,不缺钱花还有性生活,明明身处于乱世之下、流亡之中,但我每天那个小人得志的样子,连我自己都不忍卒看。
日子虽过得逍遥,但安全隐患一直存在,盯梢之徒不少,连吃碗兰州拉面都有人跟踪,我再极力忽略,随时要被做掉的阴霾也挥之不去,这恐惧转化成为性欲,导致我和朔间零在酒店不停敦伦,他予取予求,从不拒绝,我都要给他弄成妓女了。朔间零不像我腻着他一般腻我,如果我的爱是存在感过于明显的骄阳和烈火,他对我而言就像空气和水,虽然淡如白纸,但离开他我必死无疑。
我们穿过中原,向东行进,又一个下午,我俩出了高铁站,来到了苏州。这里濒临宁波港,开车只需三小时,那是一处临海之地,港口有大船停泊。我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里,只一路跟朔间零行进,我们没有身份证件,许多场所仅凭护照无从进入,何况那护照也是假的,我没有做反派的天分,这日子过得我很不踏实,偶有怀念从前阳光下自如行走的人生,但一看到朔间零在我身边吃饭睡觉,我就什么也不想在乎了。
我俩在一处颇有古韵的中式庭院住了几天,据说这是另一位薰君的房产,朔间零还保有着钥匙。院子是好几进好几出那种,随便一个门廊都比我在老宅的房间还大。我进去四处观光打卡,摸摸这个拍拍那个,最后得出结论,那薰君品味不错,如果我有这么些钱,我也会按照这个装修置办房产的。
我在房间里发现了更多我用过的东西,剩了半瓶的银色山泉,买回一个月就吃灰的switch,沾上奶油的Burberry围巾,许多种种令我如置幻境,从前我对那位薰君的存在只流于想象,而今见到这么多的物证,我的愁绪才有实感,可能出于这里有太多回忆的缘故,朔间零很少再同我亲密,我俩像合租室友般各过各的,一人占据一间厢房,院子太大,我只能坐在飘窗上远远看他喝茶发呆,在院里的古树之下,他坐着圈椅日日夜夜,有如新月坠落,有如黎明升起。
朔间零说十天后有船,这里有那位薰君的势力暗暗守护,我们可以先在此修整,届时再漂洋过海,辗转到另一个国家。他说什么是什么,不就是修整,我绝无二话,每天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像个走不出失恋阴霾的傻逼。许多幻觉混淆在我的脑海里,我不怪朔间零突然的后撤,在阿勒泰时我们死里逃生,意乱情迷,他被我的脸所蒙蔽,再加之身处于人间仙境的避世情节,我们做点那些事再正常不过。而今回到有那位薰君存在过的地方,我才醒悟过来,一切是我自欺欺人罢了。
临行前,我用了点银色山泉,悄然夜袭朔间零的房间。他睡得跟驾鹤西去似的,屋里没有开灯,窗外竹影如潺潺流水映在他的脸上。我像个急色的鬼,掀了被子就往他身上骑,他半睡半醒,抓着我的腰动了起来,手劲很大。我趴在朔间零脸上问他:“你知道我是哪个我吗,零君?是哪个羽风薰在跟你上床,你知道吗?”
朔间零眼睛只睁开了一半,懵懂地看我,一只手轻轻地捏了捏我的脸颊,我登时不舍得逼问了,只紧紧抱住他,低喘道:“没关系,没关系的,不管哪个我都会爱你。”
我从未跟任何人用过如此直白肉麻的措辞,而朔间零在最后时刻告诉我:“你们都是你,在我眼里,你们并无区别。”
我浑浑噩噩地睡了,并且胡乱做梦,我先是梦见我混乱的学术生涯,大家吃完了饭聚在厅里,有人嗑药有人喝酒,谁递给俄罗斯校友一本书,他一翻开那书就燃烧起来,活活把他给吓飞了,再合上书,火焰便熄灭,满屋人为这个恶作剧哄堂大笑,俄罗斯人抽了支烟叼在嘴里,翻书点烟,火焰窜起来挡住他的脸,像顶尖的魔术师。我想到朔间零,他是拿枪点过烟的,我又梦见朔间零坐于我的床边,一手摩挲我的脸,柔声对我说:“薰君,我就要走了,这一切痛苦和纠缠都会结束,届时希望你尽管来恨我,不要再折腾自己,如若想念我,可以默念元素周期表,每次你往我身上写这个,我都想告诉你,你把两个元素的顺序记错了,它们很像,只差一个字母……”
我闭着眼睛流泪,很想开口问他,但像被灌了哑药似的无法发声,朔间零轻轻地笑,继续道:“薰君,走之前,我给你唱首歌听吧。”
朔间零笑中含泪,凝眉看我,他手一扬,张口便唱了起来,他唱的是:“闪闪发亮的爱抖露,你也可以哟!精神昂扬,帅毙了!摆出漂亮的姿势!”
我猛然惊醒,朔间零不在身边,墙上挂钟的时针走到五,那广播体操之声真切响彻耳畔。我兵荒马乱地下床,拖鞋都穿反了,只见院里小狗大黑在跟头把式地做操,嘴里喊着号子,而我反穿着鞋,在这诙谐之声中泪流满面。
我们四个人又凑到了一张饭桌上了。
我一个劲给他们两个夹菜,晃牙看着我和朔间零脖子上那有伤风化的痕迹,更凶狠地瞪视着我,阿多也连连摇头,好像在说老大到底还是跟你这狐狸精圆房了,好好的人又给糟蹋一回。
我问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晃牙说他们俩又没喝我那断头酒,要死也该是我死。阿多告诉我,他们早在爆炸之前就跳车跑了,为的是分散追兵的注意力,而算算日子,我们也该玩到苏州了,他们便也找了来。
这一夜我们月下大酌,酩酊大醉,四个人横七竖八地歪在各处公共设施之上。我们毫无防备,夜里虽没人前来寻仇,却遭了毛贼,我们所有值钱的物件连着行李都全给贼搬走了。
事发之时朔间零穿的是一套黑色睡衣,那睡衣颇为讲究,还是驳领的,眼下他再没第二套衣服可穿,而我们必须马上动身前往码头。朔间零倒是浑不在乎,穿着睡衣拖鞋就上了路,我笑得想死。
上船之前,我才发现这是一架赛琳娜号邮轮,在工作人员的注目之下,我们一路进了房间。我和朔间零住在晃牙阿多隔壁,船荡在海上,水波温柔,使我心旌荡漾。我本就热爱大海,身边又有爱人朋友伴随左右,我暗暗希望这海上的旅程永远不要有终点。
下船的前一晚,我拉着朔间零去买衣服,只缘今夜有船长晚宴,虽无着正装的硬性要求,但穿套睡衣肯定很不合适。我们挑了衣服,将要付钱时,朔间零的卡却到了额度预警,需得接收验证码验明身份,方可付账。我俩灰溜溜地走了,船上有位老裁缝,看我臊眉耷眼那个失落的样子,很不落忍,交给我一套客人预定未取的衣服,叫朔间零晚上穿着。
我欢天喜地拉着朔间零走了,回房间拉开那衣袋我就傻了,里头是一件长裙子,纯白的真丝面料,看着像老式的婚纱,想是老裁缝拿错了。我们拿着裙子找回去,那店面已经关门,而晚宴还有十五分钟开始。我十分想去,因此和朔间零商量,他全不在乎穿什么,拎起那裙子就往身上套,底下又蹬了一双我倾情赞助的马丁靴。
裙子是长袖款式,由于朔间零个高腿长,裙摆也不显拖沓,他头发半垂肩头,又唇红齿白的,看着倒也像位女士。我被他美得晕头转向,拉着人就啃,朔间零则掐住我的脖子,我俩黏黏糊糊地接吻,吻毕,我摸一摸他的脸,调戏道:“美女,你给我当老婆行不行?”
朔间零笑了,又来亲我,我俩纷纷倒在了床上,折腾一番后,他的嘴唇更红,裙摆撕烂了一点,倒不影响美感,只显得又美又飒了。晃牙阿多不参与此类场合,朔间零便挽着我的手上了六楼,我俩男帅男美,引得一路注目无数。宴厅有三层高,晚宴很有意思,大家喝酒唱歌,参与游戏,有人弹琴,也有歌舞和魔术表演,我拍掌拍得手心疼,仿似抓住了一点从前岁月的衣摆,而朔间零喝一杯低度数香槟,面容含笑,看戏时少,看我时多。
开始上菜,游客们纷纷落座开吃,而朔间零暗自退场,拉开侧门走了出去。门外有个平台,走下台阶就是甲板,夜里海风湿冷,有安全隐患,因此那门被象征性拦住,甲板之上亦无人踏足。我跟了出去,远远缀在朔间零身后。
此时天空开始飘雨,朔间零的裙子却不显笨重,仍被他穿得很轻盈,我都怕他随风飞走了。他注视了一会儿漆黑的海水,我听见远处传来快艇之声,邮轮已在目的地附近盘旋,那快艇蹭蹭地朝我们而来,又过了一会儿,驾艇人抛出根攀岩绳,嗖嗖爬上了船。
雨越下越大,那人穿了一身黑,头上戴着兜帽,站在甲板上和朔间零说话。相隔太远,我听不清他们谈话的内容,只看见朔间零蹲下身,从脚踝处拔出一把刀,在劈头盖脸的雨幕之中,他开始杀人了。
我僵在原地,在雨幕的冲荡之下,眼前混沌一片,只有雷鸣前的闪电让我逐帧看清一些朔间零的动作,他脸上有血,像定格动画般杀人,也有血水裹着雨水流入大海,将他的裙摆沾成粉色。我见过朔间零杀人,但没见过他把人杀得如此直观,我慢慢走近,看见那人被他杀得像一扇待售的生猪,五脏六腑掉了一地,我发着抖,徒劳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那一瞬间,我像个被插了硬盘的电脑,被迫读取了许多不属于我的记忆,那些记忆有零有整,每一段都与朔间零有关。
他说的一点不错,他和那位薰君的过去,我全数看见了。我浑身发抖,又一道闪电劈下来,映亮死去之人的脸,那人闭着眼睛,但我不会错认,那是我的脸。我见到了另一位薰君。
朔间零把我零碎的身体推进大海,我很想大喊,但我的咽喉每每很不争气,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我呕哑嘲哳地叫了几声,声音难听极了,我就这么质问朔间零:“你为什么要杀他?”
朔间零在裙子上擦了擦手,才走近,摸了摸我的脸,神色无悲亦无喜,他淡淡告诉我:“我只是帮他介错。”
我感到难以置信,因为他就是我,我想象不到在哪种情况下,我会一心求死,甚至失去朔间零也不会让我动这种心思。我只能努力读取那位薰君的记忆,一片迷茫之中,我看到他被囚禁,备受折辱,又沾了d,再加之从前为非作歹,罪孽深重,整个人走入思想误区,再苟活也只是徒增痛苦。大雨之中,我看着朔间零一步步走向甲板边缘,一屁股坐在栏杆之上。我大叫起来,失去朔间零的恐惧将我完全裹挟,我拼命往前跑,终于跑到离他很近的地方,还未来得及伸手去抓,他便仰倒下去,如雨水没入海中,砸下去的水声不如雨声大。
我回到船上,止不住流泪,而晃牙阿多又金蝉脱壳,不知所踪。我在海上游荡了一夜,靠岸之时,我走下船,就地昏厥过去,等我再醒来,人在姐姐家,我双手被缚,坐在泳池边上,而我姐夫躺在沙滩椅之中抽烟。朔间零就倚在旁边那张椅子上,面容仍然清俊,表情清汤寡水。我没想到他活着,是他的背叛令我自投罗网,船的终点竟是我家。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脑子很乱,又或者朔间零本就是奸人为我所设的圈套。但我无暇顾及这些,我仿佛有阅读濒死之人记忆的能力,昨夜朔间零跳海后,我突然被打通任督二脉,也接收了朔间零的记忆。
他和许多个我在许多个世界里都纠缠过,我们的身份背景国籍人种也次次都有不同,我们去过威尼斯,卖过红薯,吃过蓝白餐厅也住过星级酒店。我有高矮胖瘦男女老少等各种形态,朔间零就是朔间零,每次他所要面对的都是两个我,这两个我一正一邪,互不干扰,有时一个爱他,有时全都不爱,他独自带着这么些记忆一再地面对我,像在无数个平行时空之中穿梭,焚膏继晷,永无止境。而每段故事的最后,结局无论好坏,他都无法久留,永远有下一个世界,下一个薰君在等他拯救。
怪不得他要说难,原来朔间零并不是受情伤这么简单,相比之下,我那点愁绪根本不够看的,而再去讨论他爱的是哪个薰君,有没有把我当做谁的替代品,这些东西在他那么宽广沉重的生命里,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终于明白朔间零对我的爱乃是一种大爱,是神对于某个世人的钟爱。
朔间零历经磨难,在感情和人性上,都无限趋近于一个完全体,而我初出茅庐,还需锤炼。即使他在如此绝望的设定之中屡屡历劫,他身上的柔软和人性光辉都未曾泯灭,我哀切地看着他,我知道他此时在别人眼里已有诸多不堪,两面三刀也好,丧家之犬也好,他永远都是我的快乐王子,珠玉加身,金银满袍,有人往他身上漆小广告他也浑不在乎,他就用那颗金子般的心照耀着我。我很情愿做一只撞进他怀里的燕子。
四面嘈杂,许多声音汹涌而来,令我难以辨认,可那又如何,我只定定看着朔间零,这只是我们两个的事。
在他们身后,有人掏枪,我往后仰倒,倒下之前我用唇形告诉朔间零:“我去另一个世界等你。”
那泳池深不见底,我双手被缚,难以划拉,只慢慢下沉,水下有只黑猫,抬眼看我,我却无论如何都近不了它的身,我追着那只猫,整个世界轰然坍塌,徒留一片虚无。
7.
羽风薰把手里一叠打印纸丢给守泽千秋,神色复杂道:“你这相亲软件……还会用第一人称写小说呢?”
守泽千秋兴奋地说:“这是ai自动生成的,系统里还存着其他几百个故事,分别有你和朔间君两个人的视角,回头我把电子版发你一份。”
守泽千秋本是搞技术侦查出身,前段时间入伙深海奏汰的皮条公司,搞起了相亲软件,他负责技术支持,深海奏汰负责玄学理论,再加上羽风薰看在同学情谊上投了几个钱,这项目便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了。
守泽千秋介绍道:“我们这软件可是集合了星座星宿生辰八字紫微命理什么什么的,深度抓取用户的性格特征以及社会关系,给嫌疑人……不是,给用户形成最精准最全面的数据侧写。我真是没想到第一次实验就这么成功,你和那朔间君,你俩的契合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九啊,唯有一次结局抱憾,还是因为系统报错,你的其中一个程序终止了运行……好在故事本身还是足够精彩的。”
羽风薰满脸复杂,又将那叠打印纸来回翻了翻,“然后你们就用它……编故事啊?”
守泽千秋全心地钻研令本次实验美中不足的几处bug,拿笔低头写写画画,嘴里叨叨着:“第一,你的对照程序突然终止运行,这个bug目前还没找到纠错口,需要深度研究,第二,朔间君只有一个主程序,却忘了设置自动清理功能,导致整个跑下来内存差点不够用,这是一个弊病,需要再改……总体来说实验还是非常成功的,这发明有很大的社会价值,薰,你在这项研究里功不可没啊。”
羽风薰听着觉得邪门,他从来不喜欢男的,于是又问:“你这实验没有对照组吗?会不会不准啊?”
守泽千秋备受折辱似的,满脸的义正言辞:“你怎么能质疑我的专业能力,对照组找的也是高中同学,天祥院英智和斋宫宗你记得吗?他们俩不论怎么测都是你死我活,剧本印出来跟悬疑小说似的,契合度百分之三点八五,我建议你接受命运安排,不要做无谓的抵抗了。”
守泽千秋又抖了抖另一叠纸,眉飞色舞道:“这是朔间君视角的故事,他马上就到,你要先看看吗?”
羽风薰拿着奶茶的手一抖,“你还把他叫来了?”
守泽千秋嗯嗯两声,“这软件本来就是用来找对象的,不发挥点实际作用也太对不起你俩的契合度了。”
此时有人推门而入,他说“路上有点堵,不好意思。”羽风薰抬头一瞥,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比如一场车祸,一种crush,或者任何关乎于“撞”的意象。他朝朔间零招手,浑身都感到一种紧迫,他不知什么话好说,但深知必须要说点什么。
他局促地呼吸,待朔间零落座,羽风薰听见自己问道:“朔间桑,你有兴趣穿婚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