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群之中看见前，柳田没有想过会在同窗会上见到松野一松。
学生时代他们关系要好，但毕业后不联系彼此。那时候很多能称之为朋友的人，毕业以后谁也不曾联系谁。
那是柳田从前没有见过的松野一松。皱着眉，撇着嘴，与一身安抚色打扮完全不同的阴郁脸色。松野一松正被兄弟捉住手腕，挣扎着要逃走。
“十四松，放开我！”
“一松哥哥，交了会费的。”
“啊……”

第一次看见才对，却不让柳田全然觉得陌生。
分明记忆里，身着学生制服的松野一松应当笑嘻嘻地伸过手来击掌。
"wave！"击掌的同时两个人一起喊出声。
构成记忆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哼……简直像是什么信号。”

面对紫罗兰色的黄昏，松野一松嗤笑一声，突然之间说这句话，在两个人于放学的路上碰面击掌之后。
“信号？”柳田看一眼自己的掌心，把视线转向身旁之人。
听他回应，走在他身旁的松野一松猛地站直身子，瞪大那双如梦初醒的困倦的眼睛。
“那个，代表'开始了'？”松野一松一如既往地笑起来，手指胡乱比划，转而摸上后脑勺，说错话了似的，急于解释，“就像发令枪……手机铃声，呃，通讯提示音？”
“友情信号？”见他慌慌张张，柳田接过他的话。
“柳田君，天才。”挥动并起的食指中指，顺着对方的话接了下去。
“耶。”柳田竖起大拇指回以笑容。
手机也配合地应声而响。

是柳田的手机。
“一起去唱歌吧。”电话那头发来消息。
柳田还没有向松野一松发起邀约，松野一松已经站在前方，挥一挥手。影子被夕阳拉得长而畸形。
“要去参加活动对吧。回见了，柳田君，拜拜！”
一切进行得很快。太快了。似乎脑海里还没有传进眼睛的视觉暂留，松野一松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暮色之中。
 
松野一松从不参加任何放学后的活动。
无论邀请他多少次，答案永远是同一个。
“我们家门禁很严，老妈生气的样子超可怕的，抱歉啦。”松野一松边说着边双手合十做出抱歉的手势，急急忙忙地跑走。
“真是守时呢，优等生！”看着他头也不回的背影，偶尔同学之中有人揶揄他几句。
记忆里总是这副景象。

“阿一。”柳田喊住他，正争执的兄弟两人闻声停下动作。松野十四松看清来人后立即迈开脚步没入人群之中；松野一松眼看着松野十四松远去的背影，伸出手去想要叫住，又无法忽视身后之人。
松野一松回过头看柳田，如同运作不良的机器，断断续续，磕磕绊绊，只瞥对方一眼，马上把视线转向别处。
“好久不见了。”柳田说着走上前来。

像是某种信号，预示危机来临。
松野一松心里警铃大作。
右边胳膊无意识地往上抬一些，左手立即又把胳膊按回原位。松野一松唯恐对方看见这动作，尽管清楚地知晓自己的动作幅度微小得谁也不会在乎。

“一起喝一杯吧，阿一？”
和松野一松想象中不一样。
虽说松野一松并没有想起任何实质性的事情。
“啊？！欸、呃……嗯。”

柳田递来酒杯，松野一松也不看他，仅是迟钝地伸出手。
松野一松颤抖着握住杯子的手在柳田眼中生出了不协调之感。
握住酒杯之前，松野一松的手掌稍微侧了些。好像在拿走酒杯前，还想要做些什么。
是什么呢。
大概是自己的错觉。
柳田边往嘴里送一口啤酒边以余光掠过松野一松头顶。站在身旁的人是曾经称为好友的人。和记忆里那个学生时代的松野一松相比，没有太多变化的外表，两个影子重叠起来却完全不同。

人声嘈杂，依稀分辨得出大家谈论着工作或家庭，说着高中时发生的糗事。这一切和他们毫无关系般，两个人站在热闹的会场之中，都沉默着一言不发。
分明是他们二人之间不该有的氛围。却同样有习以为常之感。
为什么会这样？往日回忆连同手中酒杯里啤酒的气泡上涌又破裂。毫无痕迹的样子让柳田又想到曾经和松野一松待在一起的过往。
他们午休时候一起吃饭。
放学路上同行一段路。
假期里呢，有一同去做些什么吗？
松野一松通常聊些什么？
不大记得内容了。
大概因为是嘻嘻哈哈、无关痛痒之事，所以才会印象全无。

“阿一现在在做什么工作？”柳田看他。
松野一松双手紧握着玻璃杯，喉咙里不成型的断音，难以开口。
看起来拘谨得像是面对大人的孩子。
“还在上大学？”柳田拍上松野一松的背，“研究生？”
“不、不，不是。”
终于比难以呼吸的溺水者还艰难地说出了口。
“难不成是因为太久不见，阿一害羞了？”
“……”

说话。
眩晕之感里松野一松的声音催促自己。
他在等你回答。
不要呆站着。
不要让场面费劲又麻烦。
只需要简单地应个单音节。
为什么就是无法开口？

沉默间热闹的场景正飞速离意识远去，挣扎无果后水面于头顶升起。
松野一松沉入水底。
世界转而黑暗一片。

记忆中有片紫罗兰色的黄昏。
目之所及同暮色一样沉郁。
从未感到过回家的路如此遥远，好像无论如何也无法到达。
松野一松喘不过气，双腿沉重异常。
刚才发生什么？
刚才？
……
和柳田在一起，可能吧。
然后呢？
然后……
……
不大记得。

松野一松去不会有认识之人存在的公园。
坐在长椅上，用指关节按压僵硬的脸。
明天是毕业典礼。
从前松野一松无时无刻不期盼宣告解脱的这一天。
只要跨过明天，自己现在这劳累的生活便能结束。
那么，后天去做些什么好？
下周怎么办？
来月、来年呢？
忽然间松野一松耳鸣得厉害。

原来尚有余力期盼之时无法觉察自己盼望着的那一天不是解脱之日。
拖着无论休息多久都沉重得难以挪动的双腿重新踏上回家的道路，以为自己即将死在这漫无止境的路上，松野一松终于有所觉察。
与解脱相反，明天是死期一样的日子。
虽说是死期也无所谓。
记不起究竟身在何处的当下，即使下一秒就要死去，自己一片空白的脑中也思考不出意义所在。

“Brother，怎么一个人躲起来喝酒。”
声音唐突闯进耳底，啤酒随松野一松身体猛地应声颤抖而洒落在地。
“No No，Brother，虽然能理解你看到我空松的激动，但在这里引起骚动No plan。”
来人拿走松野一松握在手中的酒杯，将自己的手掌作为替代，塞进松野一松手里。
在手掌的主人身旁站着用手掩住嘴，表情大有“赶上了”之意的松野十四松。
“你是……一松的朋友？噢——抱歉，没注意到还有人在。不该让那边的淑女等太久，失陪了。”
不等得到回答便作势要走。

手掌重合间，麻木的手指在温热的触感里找回现实。
松野一松紧握起走在前边的松野空松的手。感应到这一点，松野空松亦加重些力道。
跟松野空松转身迈出一步，松野一松又停下来，回头向柳田抬起手。

“这个，不做也可以吗。”
像是什么信号。
走在回家路上，松野一松看着自己的手掌，无意识地自言自语。
某种信号，开启了那从没有和任何人约定过的，相互勉强的日常。
对方的笑容因疑惑而凝固的一瞬，松野一松得到了答案。
“不……什么也没有。别在意。”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