帽子压低、戴着口罩的清洁工出现在监控画面中时，屏幕前的所有人都吊起了一口气。正如御剑怜侍在整合搜查线索之后推理的那样，由于勇盟大学对其人员疏于管理，真凶利用这一点轻易伪装成了清理垃圾的校工，借着近期校内剧场大范围清理翻新的机会，将被害者的尸体藏在事先准备好的垃圾桶中，大摇大摆地骗过了所有监控探头完成了抛尸。
凭着先前调查时的印象，检察官很快推知下一次校内垃圾清运即将结束，为了拿到可能未被销毁的确凿证据，他们必须争分夺秒。他话音未落，身旁的大个子刑警已经像嗅到目标的猎犬般干劲十足，向他敬礼之后便匆忙离去，似乎全然不觉得翻垃圾堆是什么苦差事。
刑警不负众望，在散发着异味的垃圾中找到了半卷背面带血的废弃喷绘布和其他关键证据，成功锁定了最后的嫌疑人，案件便就此告一段落。然而正当检察官准备收工回家，刑警却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为难模样，眉毛皱了又松，松了又皱，支吾铺垫了半天，最后只说您要不要再看看那卷喷绘布的正面呢，虽然与案件大概没有什么关系。
御剑不知废弃喷绘布上除了最重要的血迹之外究竟还有什么可看的，但既然刑警这样说了，他的好奇心也需要得到满足。他重新拿了手套，缩着鼻子接过卷成一团的喷绘布，这东西年岁久远，先前一直挂在勇盟大学剧场外，上面无非是各类代表性文艺活动的照片和简介，设计和文案上带着鲜明的十年前的特征，实在没有任何特别之处。被害人的血迹从背面透出来，污染了正面印刷的大半照片，让上面本就看不太清的人脸更加面目全非。御剑隔着手套把布一路展开，正疑心这是否又是刑警脱线的灵光一闪，却在瞟到角落里一张剧照时被烫到般缩回了手指。
那是成步堂龙一的照片，他一眼便认了出来。年轻十岁的成步堂龙一，在被血色侵袭的城堡阳台外倾身向另一人伸出手，仿佛下一秒便将化身一去不返的飞鸟，穿越重重阻隔，不管不顾地投入心上人燃着爱火的怀抱中。

御剑并非不知道成步堂最初是艺术生，但他们重逢后的交流极少涉及这类内容，因而他对此事一直缺乏实感。法庭之下的成步堂对这些似乎兴趣寥寥，被强拉着才肯赏光陪同绫里家的姑娘们去看看大将军的舞台剧表演，半点看不出此人曾经也是定光灯下的一员。
这也并非御剑初次见到这张剧照，而他对成步堂的艺术生身份头一回有清晰的认识竟也是因为这张照片。当时正是他们关系更进一步之后的第一个年末，也是他自DL-6号事件落下帷幕后第一次能应邀来事务所和大家一起跨年。检察官难得换了一身衣服，用心准备了新年礼物，在约定的时间前十分钟到了地方，打开门却发现事务所里只有正在奋力清扫厕所的成步堂一人，这才意识到自己大概率是上当受骗——就算刺猬头律师怎么辩解这样做是想和他独自相处，也不能掩盖只有他白天就被骗了过来因而不得不帮成步堂大扫除的事实。
在杂乱的文件里翻出几本相册像是大扫除的保留节目，御剑摘了口罩顺了顺呼吸，随手打开其中一本粉色封面的，立刻被里面满满当当的自己的照片烫得差点把整本剪报集扔了出去。成步堂眼疾手快，越过半个事务所冲过来才堪堪救下剪报集，又把它当成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似的重新藏进了抽屉。对这东西成步堂懒得多做解释，只是挠了挠后脑的头发盯着御剑傻笑，目光却热得吓人。御剑感觉脸颊有点发烧，手上不自觉地翻开了另外一本，没有在里边看到一堆自己的脸着实令他松了口气。
相册里大多是成步堂的旧时影像，掺杂着零零散散的绫里家女孩子们的照片和一些合影。相册的主人似乎是被人撺掇着才不情不愿地整理了这些东西，所以照片根本没有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在好几个衬衫领带、表情各异的成步堂之中，那个阳台之外一身蓝衣的成步堂十分突兀。20岁的年轻人拥有舞台妆遮不住的青涩的面部线条，向另一人伸出手时仿佛能够握住整个世界。时间定格在青年男女的指尖拼命靠近而尚未相触的瞬间，像是下一刻两人便会一齐翻落围栏相拥着坠落。
那是成步堂参与的最后一场校内演出，他已经打算成为律师，便决心不再留恋过去，所以也没有保留其他任何影像资料，现在看来，这张照片就变得格外珍贵。御剑在成步堂语气轻松的解释中微微出神，抚过照片的手突然被人捉住，他有些惊讶地抬眼，但没有挣开。成步堂隔着相册凑上来笑着亲了亲他的嘴唇，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光，让他想起法庭上成步堂凭着信任二字便一往无前的执着眼神，但又比他所熟知的样子多了一些天真和狂热。
这是属于当事人的真实还是属于旁观者的表演？御剑来不及细想，因为成步堂突然来了兴致一般退了一步，抽去了他手里的相册，踩着轻快的步子将他带到会客用的沙发后，自己则绕到前面背对着他坐下，每个动作都干净利落。
是哪一颗星星，哪一位神明，赐我你眼中的爱情？
像是练习过千万遍一样，在唱到某一个词时，成步堂忽地转过身，像剧照拍到的那样朝他伸出手，不过他们之间并没有隔着阳台的围栏和家族的仇恨，御剑只需要稍稍抬起手，就能轻易得到这一浪漫许诺。但成步堂甚至没有等他有所动作，便主动倾身抚上了他的脸颊，他晚了一步，于是抬手覆上成步堂的手背。
命运早已经注定，让罗密欧爱上朱丽叶。
歌声回荡在静谧的事务所里，细小的尘埃在冬日午后的阳光中浮动，御剑倚着沙发靠背低头注视着成步堂，成步堂也自下而上注视着他，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似乎感觉到指缝间轻轻流过了成步堂龙一20岁那年夏天毫无阴霾、充满希望的光景。
那个年末离成步堂落入冰冷的吾童川之日还有两个来月，御剑尚不清楚在20岁那个夏天的尾声成步堂是怎样因追逐他的身影而开始了一段错综复杂的初恋历程，也就无从得知那些轻盈飘浮在空中的东西如何在一夜之间带上了痛苦的重量，如何沉入海底，最后在深厚水面之下变成了如今热烈燃烧且永不熄灭的火焰。

向剧团索要演出录像只是掠过他脑海的一点想法，然而为了感谢检察官在案件上的倾力相助，剧团的现任负责人真就从杂乱无章的资料里把那场演出的录影找了出来。十年之后，剧场外常年不换的宣传喷绘也被彻底废弃，沦为凶手藏尸的工具，而御剑在口袋里揣着属于演员成步堂龙一留在世界上的最后一点痕迹，连自己怎么安全回到家的都不甚清楚。
房间里没有开灯，电脑屏幕成了唯一的光源。御剑挂着耳机，打开了完全不讲拍摄技术的录像。没有字幕，即使集中全部精神也无法完全听懂念白和歌词，起初他还有余心关注演出上的瑕疵或是推算一下校内演出在道具与布景上的预算限制，此后便被成步堂完全吸引了注意力。舞台上的成步堂眼神纯粹，声音明朗，尽管还不够沉稳老练，但举手投足之间已经可以窥见那种坚定、固执和极度自信的模样。轻飘飘的蓝色长衣穿在他身上，显出一种青年人独有的魅力——没有人能逃脱聚光灯之下的成步堂龙一的吸引，就连他额头上亮晶晶的汗珠都可爱非凡。
黑暗之中，御剑忽然感到右肩一沉，他本能地僵硬了一瞬。鼻尖捕捉到一丝葡萄的甜香，随后有粗糙的胡茬蹭了蹭他的脖颈，令他渐渐放松下来。他右耳的耳机被轻易扯去，一个熟悉的声音贴近了他的耳廓，与左耳耳机里传来的十年前的那个声音同时唱道：
命运早已经注定，让罗密欧爱上朱丽叶。
画面里的罗密欧握住了朱丽叶的手，翻身爬上她的阳台，而成步堂偏了偏头，吻去了御剑不知何时落下的眼泪。
“真厉害啊。”
成步堂龙一从后面抱着他，边说边打了个小小的呵欠，理直气壮地把重量全部压上他的肩膀。
御剑稍稍平复了一下呼吸，再开口时已经恢复了平静。
“是啊，想不到你当年还挺厉害的。”
“我是说，这东西都被你弄到手了，真厉害啊，我都没看过。”成步堂笑了两声，从毛线帽的缝隙里戳出来的黑发蹭着御剑的肩窝，“不过呢，连御剑都夸奖我了，我果然还是更适合当演员也说不定。”
“……”御剑顿了一下，随即转头躲开恼人的胡茬和发丝，“不可以。别得意忘形了。”
“啊，”成步堂发出了一个为难的单音，但态度转得飞快，“那就只好拜托御剑检察官继续养着我了。”
“……我不是在和你说笑——我从不说笑。”御剑握住毛线帽男人随意搁在他腿上的手，沉下声音，“成步堂，别离法庭太远。”
屏幕里的青年男女开始在狭小的阳台上互诉衷肠，女孩的白色长裙几次挂在雕花的围栏上，又被两人配合巧妙地解开。成步堂枕在御剑肩头，带着倦意的眼睛将合未合，他反手与御剑手指紧密相扣，从喉咙里含糊地应声。
“不会离你太远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