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tes:
来自兔子洞妈咪的约稿,谢谢老板让我带薪做饭。
本文内含概念滥用、设定冲突、远亲骨科等要素,敬请留意。
角色名使用:
黑键(Ebenholz)=弗朗茨;白垩(Kreide)=克莱德
正文:
1
“一蓮……托生?”
“好像是同生共死,分享命運的意思。”弗朗茨說,“克萊德,你不覺得這說的就是我們嗎?”
2
“……呵呵。”
“怎麼了,克萊德?”
“不,沒什麼。”
克萊德搖搖頭。他一如往常,微笑柔軟又憂鬱。
修長的手指觸摸過弗朗茨泛著疲倦的眼角:“我想,也許你應該先睡一覺。”
黑頭發的青年皺著眉揉揉額角,搖頭。
“比起那種事,”他壓在克萊德身上,卻像只是索取一個完全包容的擁抱,“……就這樣讓我待一會。”
於是克萊德的手臂又伸了伸,抱住弗朗茨,緩慢地拍拍他後背。
“下次叫我去做就好了。”
“你也知道,那只會變成我們兩個一起坐在那間破書房裡看那堆垃圾文書吧。”弗朗茨把臉埋在克萊德白色的絲質睡袍領口,聲音悶悶的,“就是看我不順眼而已……你不要去找不痛快。聽我的。”
“明明我是哥哥……”
“正因為你是我哥。”
所以他們一直都知道,你對我有多重要。
宮廷的熏香氣味繁複,沉重地浸透了四柱床垂下的厚厚床幔流蘇。他們嗅著這個味道長大,一成不變,古老陳舊,無處可逃。像某種枷鎖,將他們羈絆在這座華美的箱庭中。
只有他們緊緊貼在一起的時候,弗朗茨才能從克萊德身上,汲取到一絲僅屬於他們彼此的氣息。
距離他們兩人被推上那張冰冷的王座已經過去很久了。幼時便失去的父母面容也在長久的時光中變得模糊。本來遙遠單薄的血緣關係,也在漫長的依偎中,轉化為如今的模樣。
與起居室相連的露台沒有合上門。夜風吹進來,綢緞製的垂簾以細微的幅度窸窣作響。泰拉的雙月依舊冷然地懸掛在天空之中。那沉重的熏香氣味被稍微吹散了一些。
“沒關係的。”弗朗茨不知道是說給自己還是克萊德,他又重復一遍,“沒關係。真到我不爽的時候,我就把那些過時文書砸那幾個長得像馱獸的老頭臉上,然後開溜。明面上他們又不能怎麼樣。”
是不會怎樣,只是用不了到第二天,瘋癲的黑王那堆光榮事跡就要在輿論場裡再被重重加一筆了。
克萊德歎了口氣,他們都清楚。
“你也該習慣了。”弗朗茨抬起頭,他的手指移到克萊德絨毛柔軟的耳朵上,揉搓幾下他哥的耳尖,“反正被外面的人說幾句也不會少塊肉。”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神略微下垂,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態度來。克萊德跟他待在一起這麼多年,早知道他沒看起來這麼不在乎。只是勉力在這過於寬闊空蕩的宮廷裡存活已是不易,他們哪還有心情管理外面的風言風語。
“克萊德,別那副表情。”
弗朗茨的手指這下挪到他臉上,揪著白羊的臉頰捏了一下。
“幹嘛總用明天我就要死了的表情看我。”
他刻意講得誇張,證明兩人血脈同出一源的紫眼睛微微瞇起來,偶爾顯示出符合年齡的使壞笑意。
“我不能死。你也一樣。”
就像很久以前我們說好的那樣。
3
萊塔尼亞的宮廷在午夜堪稱寂靜。白日裡就寥寥無幾的傭人,在夜裡更是不見蹤影。不過這倒是更好,反正在這大籠子裡,除了他跟克萊德,每個人都多餘。
堆滿羽絨軟枕的床榻十數年如一日地鋪著烏色的床品。平時對兩個年輕人來說顯得有些沉悶,這種時候卻剛好。
弗朗茨的手收回來,俯身去親親克萊德的嘴唇。克萊德的長髮色澤很漂亮,帶有光澤的白色柔軟卷曲,像漂浮的雲霧。他的頭髮散在黑色的層疊軟枕上,對比鮮明,如同發光。
而跟弗朗茨給人的那種尖銳多刺印象不同,他給克萊德的親吻總是輕輕的,像雛鳥的羽毛。
他親吻克萊德柔軟的嘴唇,親親他的鼻尖,吻過他微微顫抖的眼睫。蝴蝶振翅是不是和這觸覺相似?他不知道。萊塔尼亞的高塔上沒有蝴蝶,他們從沒見過活著的蝴蝶。
那也無所謂。
有克萊德就夠了,他今日仍然鮮活生動,仍然會微笑著牽起自己的手。那就夠了。
弗朗茨將自己的手指放在克萊德掌心。他的掌心有長長一道疤痕,歪歪扭扭,愈合後的增生讓它輕微凸起。弗朗茨緩慢地觸摸著那道傷疤。那不是樂器演奏者的手上該有的傷痕。
“弗朗茨,這樣很癢。”
克萊德小聲說。他踡起手指,將弗朗茨的指尖握在手心。
他們就連手心的疤痕都對稱,
施術單元的杖尖抵在年輕的黑王的手心,那裡同樣有著歪歪扭扭的傷疤。亮起金色輝光的杖尖如同刀鋒,沿著傷痕移動。愈合的皮膚一點點被割開,血液滾落出來,沿著掌心汩汩流淌。鐵鏽味的腥氣覆蓋了沉重腐朽的熏香,他的嘴角終於浮現出一點鬆緩的微笑,用自己綻開的傷口與克萊德的手緊緊十指相扣。
他額頭輕輕去碰克萊德的額頭,卡普裡尼的角也碰在一起。
血液淌下來,混雜在兩人緊密貼合的掌心,紅線般流過手腕。絲質的袍子被浸濕,血滴進黑色的床褥,而克萊德的手心,也同樣鮮血淋漓。
兩處綻開的舊傷疤親暱地貼在一起,萊塔尼亞如今那愚蠢的雙王笑著吻在一處。湧出的血腥氣裡,他們的血淅淅瀝瀝沿著彎起的手肘滴落。法術撕開弗朗茨也破壞克萊德,他們傷口的血肉彼此緊貼,滾燙滾燙的,鮮活到驚心動魄。
像是他們在這血液交融間,也融為了一體。
4
人們看見花就會想起夏季,想起小夜曲、仲夏,玫瑰與婚禮。弗朗茨看見花卻會想起孩童掌心橫亙的割傷與滴落的鮮血。溫室的花香與血的鐵鏽味混在一起,而幼小的克萊德踡起受傷的手藏在身後,乾淨的那隻手摸摸他的臉頰,輕聲對他說:
“——弗朗茨,別哭。”
殿下。這都是您引發的失誤啊。似乎有人將手按在他肩上,輕聲說。
得不到治療的傷痕,漫長孤獨的禁閉。不聽話的是黑髮的幼王,受刑的是白髮的羔羊。名為教育的刑罰加諸在白羊身上,而永遠不肯低頭的黑羊,終於屈服於了他半身所代受的痛苦。
那好像也不夠。
他們也許對哭和笑的定義搞反了。受傷的孩子會彎起嘴角微笑,被兄長擁抱的孩子卻大哭出聲。直到他笨拙地劃開自己的手,握緊他兄長未愈合的傷疤。
血液滴滴答答落在藏書室花紋繁複的地面上,孩子們的血融在一起。疼痛似乎在緊貼的傷口間相互傳導,就像彼此共享了痛覺。
克萊德想自己該抽回手的,他應該訓斥弗朗茨這毫無意義的自傷行為……可他看見幼弟眼神與笑容,終究只是伸出另一隻手,輕柔拭去了黑發孩子額角上因疼痛而沁出的冷汗。
然後回以他一個微笑,握緊痛到要失去知覺的手心。
就像他們被迫分享了一頂金枝葉冠,他們選擇了共享痛楚。
5
比起術法,這也許更應該被稱為一種“詛咒”。
傷痕共享,痛覺如影隨形。但十幾歲的弗朗茨在他眼前攤開那本厚重的術法書時,眼神閃閃發光。
萊塔尼亞的藏書室總與樂譜密不可分,與音律無關的書籍都難得一見。弗朗茨不知道從哪個角落找來了這個古怪的咒術,要將他們的生命綁在一起。
那也是一個夏天。
狹長的落地窗外透進金色的光線,從高處一直落到他們中間,耀眼得發燙。弗朗茨的杖尖慢慢劃開那兩道愈合多年的傷疤,他們的手握在一起,手指用力過度,緊緊糾纏。
金色的術法流出,絲線般織進相融的血液中,泛起輝光。
對於一個詛咒而言,美得都有些多餘。
溫暖得也有些多餘。
相似的紫色眼睛越過輝煌的術法光輝,望向彼此。
弗朗茨以為自己在這一刻本會想說什麼的,話到嘴邊卻找不見什麼詞句可用。於是他保持沉默,而術法起效的溫度在他們緊握的手心裡逐漸攀升。仿佛共同握著一顆滾燙的苦果。
他突然想,克萊德是否願意與我共享這份苦果呢。
他沒有問過,而他的兄長從頭至尾只在全盤接受。他總是這樣的。對痛遲鈍,對恨也遲鈍。克萊德有哭過嗎?他好像總是帶著柔和到虛無縹緲的笑,總在說沒關係,弗朗茨。
即使撞南墻的是自己,頭破血流的是他。
弗朗茨也想在最孤僻叛逆的年紀對克萊德大聲質問說我沒求你這樣為我,可最後還是會握住他的手,哭著說這都憑什麼。
沒事的,弗朗茨。而克萊德這時會擁抱他,拍拍少年瘦削的後背。哥哥還在這裡。
為你的話,我什麼都做。
弗朗茨想,可我最怕,就是你為我什麼都做。
“弗朗茨。”克萊德緩慢地眨了一下眼,輕輕抵住弗朗茨額頭。白色捲髮碰到他側臉,癢癢的。術法的輝光漂浮著,作為詛咒起點的掌心依然滾燙。弗朗茨聽見他的兄長用他從未聽過的語氣說:
“我只會選擇和你一起的命運。”
6
他本想說我們的命運又不是什麼好東西,可克萊德聲音太堅定,篤定到有點乾澀又拼命。他從沒聽過克萊德這樣講話,故而從背脊升起一陣戰慄。
掌心燙得幾乎令人難以忍耐,與之相比割傷的痛楚都無足輕重。然而他們的手仍然緊緊握在一起。如果這樣握得太久是否我們的傷口會融為一體呢,然後血肉就這樣連結起來,把兩個人的皮膚、血管還有神經混雜到一處。
永遠觸摸著對方的脈搏。
獵奇的想象天真地浮現在少年的腦海。明知不可能也不可為,卻依然對它的詭異與刺激傾心。弗朗茨覺得自己真是腦袋出問題了,可他在這一刻無論如何都想再進一步與克萊德聯繫。他們已是血親兄弟,也是唯一分享命運的摯友,是在同一座監牢裡的受難者,他們還能怎麼做?
對命運的回答可以是一個吻嗎?
他的心怦怦跳起來,在屏住的呼吸裡慢慢側過頭用嘴唇蹭過克萊德的唇角。
維杜尼亞的鐘聲嚮起,沉重緩慢地迴蕩到高塔中。斜射而下的陽光原來是夕陽,難怪色澤這麼濃郁。克萊德的小羊耳尖顫了顫,他閉起眼睛,像是一瞬間的顫抖只是因為不告而來的鐘聲。
他們在淹沒封閉空間的鐘聲裡顯得渺小起來了,隔著高高的玻璃窗傳來的迴響顯得有些失真。在夕陽開始散發出涼意的前一刻,術法的光芒終於宣告結束地消散而去。
象征苦果的滾燙也一並冷卻。
但弗朗茨感覺它仍然存在於那裡,只是融化進了脈動的血管。他沒有鬆開克萊德的手,而克萊德許可了一切。
一如他素來的包容。
7
施下術法的傷痕白日中都藏在絲質的手套下,王座廳裡裝飾性質的年輕雙王高坐在帷幔與台階之上,遠離並不真正屬於他們的臣民也遠離高塔腳下的萊塔尼亞。他們連自己出生於哪個地塊都要記不清楚,只知道某個叫做烏提卡的領地是他們共同的血脈起源。
那又如何。
已不重要了。
所有傾向於涉足政治的行為都可能招致無謂的清洗與動蕩。八音盒上的芭蕾人偶也許都更加自由,至少音樂裡她還會旋轉起舞,而在宮廷舞會上他們連跳支舞的權利都沒有。
不過這也不是說他們什麼都不做就萬事大吉安然度日,畢竟針對著目前這微妙而脆弱的王室平衡而來的衝突要多少有多少。所以當第十二次舞會上突發變故的時候弗朗茨只是撐著頭很無聊地笑了兩聲,而克萊德歎了口氣,顯然對自己兄弟毫無緊張感的態度並不認同。
“這次居然連能源係統都能拉閘,我看說不定真的會變天。”
弗朗茨事不關己地評點。金碧輝煌的宴會廳隨著能源斷供已經陷入一片昏暗。無關捲入的受邀小貴族驚恐尖叫,有人倒下來,花瓶傾倒破碎。樂器發出沉悶的撞擊音。術法的光芒閃過。大門被撞開,家僕與侍衛合理地闖入會場,正式開啟混戰。
“不過,看起來這跟街頭斗毆沒什麼區別。都一樣沒品,對吧,克萊德?”
反正沒人在意帷幔後名不副實的王。
克萊德搖搖頭。“走吧。”他拉起弗朗茨的手,“留在這很危險。”
“也是,反正拙劣的焰火演出也看膩了。”弗朗茨解開肩膀上礙事的披風,丟在主位的椅子上。他反手握住克萊德的手:“你覺得他們今晚要鬧多久?”
這並不是出於權力意義上的關心,只是想知道他們今晚有多久的時間可以隨意遊蕩。反正一切到了清晨總會安定下來,他們照樣要出現在王座廳的高處,彰顯虛偽的統治與安寧。
克萊德眨眨眼,他的睫毛色澤淺淡又纖長,在落地窗的月光照耀下如同被雨水濡濕。
“……如果能到雙月沉下去之後的話。”
弗朗茨很輕快地笑出聲:“那我就祈禱月亮別落下去吧。”
他拉著克萊德的手,两个人钻进主位背後的密道,七拐八拐之后從昏暗的拐角離開,宴會廳的戰火全拋在身後了,不過本來也與他們無關。雙月懸掛在一扇扇沉默的落地窗外,纖細的窗框以絕妙的角度將光線切割,斜斜鋪在地毯上。
兩個年輕人拉著手跑過高塔的長廊。
宴會廳的樓層向來適宜觀月。燈光熄滅了,漂亮的月光就灑在他們飄動的發梢上,像團冰涼的火焰,閃爍飄搖。
8
萊塔尼亞的高塔並沒有太多有趣的好去處。黑白的雙王如同幽靈一樣在這遠比外觀看起來複雜的建築裡遊走。名義上屬於他們的宮殿只是限制了出行區域的籠子。不過既然是籠子,那自然上上下下沒什麼分別。
戰火似乎並不局限於宴會廳,顯然還有更多地方也陷落在了爭鬥中。權柄的聲音真是迷人,為此付出多少哀鳴,看來也只是可以在結束後隨手拂去的雜音。
第一次遇見這種事的時候他們還很小,甚至記不起那是幾歲時的事。那時候踡縮在王座上帷幔后的克萊德伸了手捂住弗朗茨還小小的絨絨的耳朵。年紀小一點的這孩子被這不熟悉的兄長抱在懷裡,聽不見模糊的爭鬥聲後,清晰的是另一個孩子急促的心跳。
在恐懼與不安中他們第一次達成了共情。弗朗茨想原來他也很害怕,這認知反而叫他奇異地安心下來。縮在克萊德懷裡的他想著原來這個人也會怕到顫抖,那麼我們是一樣的。於是他掙開克萊德緊緊護住自己的手臂,學著他的樣子將手壓在他白色柔軟的耳朵上。
他們的紫色眼睛好像啊,而弗朗茨小聲說:“你不要怕。”
十多年來弗朗茨幾乎沒見克萊德哭過。他柔軟鈍感得像能消解所有痛楚,反射不出零落鋒利的眼淚。可他記得克萊德在幼小時的這一刻是掉了眼淚的。小小的白色羊羔咬著嘴唇,紫色眼睛裡流下透明的水滴,眼淚流下來像有清脆的破碎音。他雪白的睫毛打濕了就像雨中的羽獸。他看起來那麼傷心那麼疼。
於是弗朗茨加重捂住他耳朵的力氣。他這一刻感覺自己勇敢起來了,甚至忘記了害怕而有些自豪。
而克萊德只是咬著嘴唇沉默著再次抱緊他,兩隻幼小的羔羊踡縮在一起。他沒有說話,只是將這黑髮的幼弟抱在懷裡。他最後的眼淚掛在顫抖的眼睫上,那雙紫眼睛已停止了哭泣。
也許我在這裡,就是為了這孩子。
樸素的使命感降臨在克萊德尚且幼稚的腦海。他想,既然我只有他了,那麼,就把我全部給他吧。
這才公平。
我只有你了,我永遠是你的。
9
王室的花園同樣建立在高塔之中,懸浮於土地之上。或者說那是座巨大的溫室花房。
偶爾他們坐在這裡喝下午茶與倒胃口的各路老山羊禮節性會面。而那時弗朗茨腦子裡想的總是很久以前克萊德掌心的血液就在這裡,毫無辦法地一滴滴落進草地。
他討厭血、青草地、濡濕的土壤混合的味道。
克萊德卻似乎沒留下心靈上的傷疤,照舊對花房情有獨鐘。挑高數層的層頂保證了花樹的生長,經由過精密調節的溫度條件創造出了本不屬於萊塔尼亞的生長環境,來自於各處的植物錯雜繁茂地生長,像一部異域風情的交響樂。
好吧,這總歸是唯一一處有點不像萊塔尼亞的地方,弗朗茨也只好承認自己並不討厭它。
穿過彎曲的小徑,繞過高大的南方綠植,有點過於恣意的寬大葉片垂在道路中央,倒真有點自然生長的野生感。克萊德伸手輕輕撥開擋在面前的枝葉,植物特有的清香拂過他手腕,散在濕潤的空氣裡。
一片不該出現在建築內部的水體顯現在盡頭。并不常见于这个国度的水生植物铺展在水面上,睡蓮開得那麼美,在垂落的月光裡像散發著幽光。
“他們怎麼想的,能在塔裡搞出一個池塘?我都快有點佩服那份窮奢極慾的想象力了。”
當然,這份窮奢極慾最終會被算在塔裡的瘋黑羊與無能王頭上。而且能編出七八個版本來。
不過他們不在意。雜七雜八的流言太多,多一個池塘實在不是什麼問題。弗朗茨踩著斜斜的草坪坡面滑下去,停在睡蓮池邊的平緩地帶。水面略低於池岸,他探頭看了一眼,承認比他想象裡清澈。
克萊德借了一下弗朗茨伸的手,也輕盈地從緩坡上滑下來。他們沒什麼地方好去,遊蕩至王室的花園實屬無奈之舉。樂廳裡打得不可開交,他們也沒那個閒心去給小人的爭鬥拉琴伴奏。
好在睡蓮池上的月光很漂亮,淡紫色的水生花朵在昏暗與微光裡綻開了花瓣。葉片貼著微動的水面,在粼粼波光裡顯得寧靜還沉寂。
弗朗茨望過去,甚至有了自己和克萊德在某個陌生時空的錯覺。
他沒帶樂器,輕輕哼了一段旋律,克萊德微笑起來,接著他斷開的地方續上另一段。他們夠默契,這樣的遊戲從小玩過不知多少回,幾乎要成為一種孩童間獨有的複雜暗號,一直到如今長大成人,依然沒有忘掉。
弗朗茨哼了一段從記憶角落翻出的圓舞曲。他沒穿王的繁華著裝,卻像個真的貴族,漂亮彎腰伸手,邀請自己的同行人共舞。
克萊德將手輕輕搭上去,他並未學過女步,輕緩作出的回應有種純潔的稚拙。弗朗茨卻開開心心握了他的手扶住兄長的腰,帶著他邁起舞步。月光垂著代替了舞廳的吊燈,睡蓮散發出夜晚的幽香。草葉在他們的靴跟下發出窸窣摩擦聲,嚓嚓地嚮,幾乎像起了羽獸振翅的聲音。
弗朗茨只給了一小段開頭的旋律,然後樂律就在他們的腦海裡共鳴。他們什麼都對稱什麼都合拍,節拍不需要真的去聽也分毫不差。我們是不是天生就應該這般融為一體呢?弗朗茨看著克萊德就覺得自己胸腔裡空蕩的地方都填滿了。他不知道克萊德是否也有這感覺,可他這見不到眼淚的兄長眼眸微笑起來,他便不去想了。
若是和月下的睡蓮相比,克萊德的紫眼睛更加澄澈柔軟,流光溢彩。他溫柔的紫眼睛和自己的太像了卻又完全不一樣,用海用花用寶石形容都太片面庸俗。也許那是某種星體,遙遠恆久,總是寂靜溫柔。又或許那就只是克萊德的眼睛,這麼說就夠了。溫柔與愛和包容都在這裡面了。
他感到眩暈起來,而克萊德踩著最後一個舞步,輕輕擁抱過來,在他嘴角留下一個親吻。
弗朗茨很不爭氣地踉蹌一下,帶著夜間露水的草葉終於發揮作用讓兩位王的靴底不看眼色地打了滑。他拉著克萊德摔下去,跌在柔軟的草地上。
這太不體面,可弗朗茨躺在草葉上卻笑出了聲,而克萊德也一樣無奈輕笑起來。
“……好蠢。”弗朗茨自嘲,“我會不會真的沒有運動神經?”
“但弗朗茨你舞跳得很好。”克萊德真心實意,他的女步錯漏百出,全靠弗朗茨靈活應變救場。他們素來沒有得過下舞池的允許,但沒完沒了的社交舞蹈課程也是必修之一。弗朗茨顯然做得很好。
“真的?”
“我又不會騙你。”
“也是。”弗朗茨不太貴族風范地動了動挪到克萊德身邊,“我唯一的舞伴都這麼說了,那一定不會有假。”
他半撐起身子,太近的距離會帶來親吻的慾望。克萊德在被吻時輕輕閉了眼睛,月光落在弗朗茨背後,他的義弟在這光芒裡美得過於鋒利,他怕自己再看下去,會被刺痛眼球。
他若是有著更適宜他的美好命運就好了。克萊德想,哪怕沒有我呢。他沒有自己也應當會過得很好,因為弗朗茨總是鋒利又勇敢,他眼睛總像燒著火,對一切不公憤怒又不屈。可自己沒有他會如何呢?大約是空蕩蕩的吧,他想不出那會是怎樣的人生,就像已經想不起見到弗朗茨前自己是否也曾有著普通的生活。
不可分離算是愛嗎?相互依存算是愛嗎?普通人會怎麼定義這種感情呢。他們好像已經不能用普通人的辦法去定義了。年幼時就會舔過對方臉上的淚水,未成年時就已學會用親吻擁抱排解對彼此的渴求。如今身軀雖是兩人精神卻好像在某種意義上溶化交纏在了一起,想再分開無異於天方夜譚。
比同生共死更嚴重,比共享命運還不幸。
“……一蓮托生。”克萊德喃喃。而弗朗茨的舌尖觸過他濡濕的下唇,輕聲重複。
“——一蓮托生。”
10
弗朗茨摘下他們頭上對稱的金枝葉冠。華美的枷鎖滾落在露水沾濕的草叢中,撞擊在一起發出清脆的金屬聲。他的手撫摸過克萊德的側臉又拂過他亂掉的捲髮。生在岸邊的淡紫睡蓮被王選中摘下,他虔誠般選出最完美那片花瓣,輕柔小心別在他的半身也是他的愛人髮間。
這花朵在異國好像有著某種宗教的象征意義。弗朗茨有點模糊的印象,可更多的他也不知道了。他將摘去那片花瓣的蓮花放在克萊德手心,又將手退開。克萊德便垂下視線去看離了水的蓮花。弗朗茨看得有些呆住,心說王宮那群人若要做塑像就該做此時的克萊德。
白色的王托起那朵淡紫的蓮花,缺了一瓣的花朵仍舊潔淨美麗,只帶一絲缺憾。克萊德端詳著睡蓮又看向弗朗茨:
“和弗朗茨很像呢。”
“什麼?”黑羊懵了一下,“我嗎?”
他堅持以為這花與克萊德天生相稱。他的半身美得太超過,適宜以任何美麗之物相喻。睡蓮與月光,紫水晶與白珍珠,染上霞光的雲霧,他的克萊德。可是這一刻被稱讚的人換了自己,他啞口無言。
“……哪裡像了?”
“很多地方啊。”克萊德捧著紫蓮花,微笑起來,“開得很美,花型鋒利,在暗處都像在發光。嗯,同你眼睛顏色也相稱,不是嗎。”
他垂下頭吻著那朵淡紫的蓮花,就好像那雙唇是在吻著弗朗茨的紫眼睛了。
弗朗茨想,如果這蓮花是我,你就是那片被摘下的花瓣。沒了你就是殘缺。殘缺還說得上美嗎?我們是應該合在一起的。所以他握著克萊德的手又吻上去。摘下手套後掌心的傷疤隱秘親密地摩擦,傳遞出癢意與熱量。
克萊德手指踡起,弗朗茨便將五指擠進他指間,牢牢扣住。
睡蓮的花又生在了一處,才顯得圓滿。
11
這第十二次混亂比他們想象的還要久。雙月落下去而朝陽升起,鬧劇仍未落幕。圍繞著高塔的戰火卻越燒越旺。不如說這似乎是火焰最後蔓延的終點,在那之前混亂早有預兆。
可這與手無實權的傀儡雙王有什麼關係呢。不用早起往返王座廳弗朗茨甚至樂得清閒,混在克萊德寢室裡不肯走。
受各位貴族安排進來的傭人下僕顯然比他們焦急得多,而弗朗茨選擇冷笑一聲甩上雕花大門留下一句想走的趕緊滾,然後返回克萊德身邊。克萊德或許在沙發上看書又或者在睡覺。他們晚上總是鬧得太過,身體疲倦不已精神反而越發清醒。白日裡補眠好像是理所當然的選項。
弗朗茨將克萊德手裡的書拿走。他顯然在閱讀時沒抵抗住困倦與睡意,而弗朗茨打個哈欠也躺下去,心滿意足在克萊德胸口找個好位置睡下。他的兄長似乎被弄得半醒過來,迷迷糊糊抱住不符合年齡地蹭到自己懷裡的義弟,閉著眼親親他發頂,又陷入沉睡。
坊間傳言都太保守,弗朗茨暗想,誰會知道黑色的瘋羊要愛著自己兄長呢。沒有小報寫得出他們駭人聽聞的夜晚。最暢銷的情色小說也寫不出王座上那些下流的勾纏。而眼下外面打得不可開交他們卻更願意在床榻軟枕裡索取彼此。萊塔尼亞最滑稽的諷刺劇也沒見過這爛俗橋段。
就這樣好了。就這樣雙雙墜落下去,雨水會落進江海花會落進泥土。蓮花枯萎時花瓣會沉入水中,最終化為淤泥。既然如此那也沒什麼好怕,把別的都忘了不要想了,只要碰觸親吻撫摸,只要能夠將彼此的存在言說。
他躺在克萊德懷裡又睡不著了,於是抬著眼看兄長睡臉。白羊儘管睡著眼角卻還泛著疲憊,臉頰泛出溫暖的淡紅,弗朗茨又覺得胸腔裡充盈起了某種柔軟滾燙的東西。他伸了手指小心描過克萊德的臉,觸摸過他合上的眼睛,用視覺聽覺觸覺嗅覺盡己所能把克萊德都刻進記憶。
也許明天就會迎來生活的終結,也許明天一切又會回到原來的模樣。外面狂風暴雨或者電閃雷鳴,那都沒關係。年輕的戀人依偎在一起,將彼此封閉在溫暖的殼裡。明天是什麼都沒所謂,只要我們還能生死相依。
他動了動,方才從克萊德手裡收起的書從被夜間活動擾亂的床榻上滑下去,摔在地毯上。弗朗茨伸手撈起來,百無聊賴地翻閱起來。
克萊德並不是有什麼閱讀嗜好,比起唸書他更喜歡拉大提琴。他確實是個萊塔尼亞的孩子。只是這混沌的生活裡總不能每天除了搞音樂就是做愛,偶爾看看書也沒什麼不好。
趴在被子裡順著撿起時翻開的頁數往下看,弗朗茨對克萊德選書的品味有一絲咋舌。誰會想不開看宗教哲學書當做消遣?難怪會睡這麼熟。他偷偷給自己開脫,假裝讓人累成這樣的主因不是昨晚的自己。
雖說是哲學書,但估計是入門的淺顯書籍,在大段理論間還是會加些故事給讀者醒神。弗朗茨只看這部分,跳過所有看起來艱深晦澀的段落。書裡講真與幻,講梵、個我、自在天。弗朗茨看不進去,把書翻得嘩嘩響。
他又往下翻,看見有故事裡出現蓮花池,就停下來讀。
故事是講何為摩耶。羅陀問毗神,毗神要他先沐浴淨身。而羅陀踏入蓮花池就忘卻自己是誰,變成少女塵世凡俗走了一遭。愛過了痛過了,絕望裡要投火殉情,火里伸出一隻手拉他。
毗神笑問:“你怎麼洗了這麼久?”
四周何來烈火宮殿,僅有蓮池依舊。
而故事最後結語說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要到回首時那一刻看到蓮花才是真實。弗朗茨也不知道自己看沒看懂,只想起幾日前午夜蓮池邊自己握著克萊德的手跳舞。生命裡灰暗反復的無趣日子太多,只有克萊德為他鍍上一層眩目的光彩。
弗朗茨想,那麼克萊德就是他回頭看見的蓮。
12
一切為有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弗朗茨意識到克萊德床頭書籍隨手翻開的故事竟然對他們的結局一語成讖時,沒來由覺得有趣好笑。
他決定好這事時正是凌晨,克萊德在他身旁陷入微睡。冰冷泛白的晨光從幕簾間流進來,慢慢爬上房間裡裝飾用的落地花瓶。他手指虛虛劃過克萊德側臉髮梢,撫摸過他帶著微紅的眼角。
這是他的克萊德。到最後,這世界上唯一真正徹底屬於他的竟是另一個人,多不可思議。
他們總歸是要走向同一個終點的。
克萊德。
他小聲叫自己兄長的名字。慢慢在腦海裡思索接下來要說什麼。而克萊德睜了眼睛,那雙總是溫柔的紫眼睛慢慢醒來,望了未能說出下一句話的他一會。
他坐起身,如每個難以入睡的夜晚那樣,伸出手臂,將自己這堅硬又易折的弟弟抱在懷中。
好吧。弗朗茨想。那就什麼都不必說了。
“……都想好了?”
“嗯。”
弗朗茨閉上眼睛靠在兄長頸側。腦內慢慢描繪他們逐漸鮮烈耀眼起來的終點。他們一定很久之前就在某處走錯了,如今才會是這樣的結局。可他想也許這並不算最差的呢?
至少他們在抵達最後前,都能牽著對方的手。而他甚至不需要說出哪怕一句請求。
沒有天各一方,沒有生離死別。沒有得到又失去,望著無法折返的冥途熬過餘生。而這就已經足夠令他心滿意足。
他感覺輕快起來,仿佛一切沉重枷鎖在這一刻都化為齏粉。他抱著克萊德先是輕聲低笑,卻又很快變成大笑,心臟像變成一團羽獸的絨毛,蹦跳著要從喉嚨裡飛出來。他當然要笑了,為萊塔尼亞,為維杜尼亞,為正義的聯軍,為每一個將死的貴族,為該死的弗朗茨與克萊德。
而克萊德只是拍拍他後背,側過頭吻去弗朗茨臉頰上不知何時起佈滿的淚痕。
三日後,維杜尼亞燃起了百年間最大的一場火。
高塔在烈到幾乎將天空燒紅的火中覆滅。鮮烈的大火在所有人未來得及反應時,就如海潮般撲向了這個王朝中最雄偉壯麗的建築。火焰無情地攀上高塔,也湧過與這權力象征最接近的那些華貴宅邸。這火起得莫名,擴散之速度也快得莫名,無盡的燃燒裡湧出的熱浪有如巨獸咆哮,令接近都顯得天方夜譚。
於是那個黃昏中,無數人在遠處,見證了赤紅雲霞下,舊王高塔於熊熊烈火中的傾塌。
慘烈宏大,幾乎品味出一絲扭曲的美麗來。
那片火海燒了三日,連夜空都被火光照得發亮。直至新王的聯軍踏入這片萊塔尼亞最核心的土地那個清晨,火焰才終於在金色的晨光中緩緩退卻,只留下大火過後,再也看不出一絲原樣的廢墟殘垣。
這慘烈的大火就如覆滅王朝的重重尾音,在終結前大笑著對所有人宣告,這裡曾被劃下一道永不磨滅的傷疤。
所有人都認為那場災難般的大火前,來自於新王勢力的緊急疏散是最及時的應急措施。這足夠新的雙子女皇建立起在上位後於民眾間的第一座傳說豐碑。
而在頌歌傳唱之下同樣有無數虛實難分的小道消息流傳:關於是誰施下這烈焰的術法、又有誰在這火海中覆滅或得利;有人將這場大火視作舊王黨的最後體面,也有人信誓旦旦這是某種金蟬脫殼的手法,還有人說這不過就是塔裡那個黑色的瘋羊最後發的一場瘋……總有人堅信某些隱藏著的真相就藏在那些小調樂音裡,而不是新的萊塔尼亞報上。
當然不在了。
真相在火中,已徹底消失無蹤。
只是有時候,在某個如火焰燃燒的黃昏中,赫琳瑪特與伊維格娜德的腦海角落,會想起那雙與她們鏡像般的黑白舊王。
術法運轉,如同陽光裡的金色雨絲,杖尖劃出的血痕顯現在黑王頸上,緊緊與他牽著手的白王頸上同樣綻開流血的傷痕。大火沿著溫室中茂盛植物熊熊蔓延,幾乎要變成滾燙的漩渦。
鮮紅的、蝴蝶模樣的火焰周旋翻飛。他們使用了這座高塔搭建這個火焰的法術,卻是為了毀滅它。
尚且年輕的雙子後退間在躍動扭曲的火焰外望過去。那對要她們勸離無關人等的舊王在湧起的火墻之後,似乎正輕輕將額頭貼在一起無言地微笑。
額角的捲髮在熱風吹拂間飄動,他們吻著自己半身的嘴唇,脖頸上血不住地流下來,如同獻祭的幼獸。
火光閃動,劈啪作響。瀕死的蓮花終於要融為一體。而大火終究會燒卻一切。
那些本不應存在於萊塔尼亞的綠植鮮花皆盡在濃煙中化為灰燼,就像那雙不該存在於王座上的舊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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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政權建立已久,當年那場大火逐漸也變成沒什麼提起的過往。在傳說中那場火終究帶上了各種或神秘或古怪的色彩,而流傳最廣最瘋狂的一個說法是那是舊王為了轉世重來而施行的詭異術法。只是人們總是喜歡新的更好的,這個話題在流行數年後,也終究慢慢趨於沉寂。
高塔迎來了廢墟上的重建。雙子女皇建立起了黑與白的雙塔,金律樂章有了新的掌控者。維杜尼亞正式更名為崔林特爾梅,一切都過去了。只有高塔下某些未能徹底除去的大火焦痕,提示著此處曾有的一道傷疤。
對連高塔都分列兩座,並肩而行的雙子女皇而言,那對舊王的愛太過荒唐。也太過不適宜。
——但若以個人而言呢?
——那我願如他們所願。
一蓮托生。於淨土的同一朵蓮花上,輪回轉世。
就如那座已然毀滅的,一體雙魂,黑白共生的高塔。
而或许此刻,年幼的雙子正牽著手從嶄新的崔林特爾梅街道上跑過。
鮮紅的蝴蝶落在白髮的孩子肩頭,又飛向明澈的天空。
END.
Notes:
贴一下来自大辞林的词义解释。
无责任翻译:我。
一蓮托生:
①不论结果如何,直到最后行动与命运都要生死与共。多用于共同经历不好的事情。
②[佛]死后于极乐净土的同一朵莲华上轮回转世。并不来源于佛教经典,而是诞生于日本的净土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