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万余年的岁月，终迎来成果。
    从月球归来的佐迪亚克封印了海德林的力量，将其反驱逐至月亮上。曾经散布在十四个世界的灵魂再度和一，以完整姿态降临于星球。那些成为水晶的生命也被剥离出来，恢复了他们应有的人形。
    “我感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那些分裂又复原的灵魂说道，“数不清的人互相战斗，是要致人于死地的战斗……好像叫做‘战争’，数不清的人就这么逝去，然后又出生，然后又死亡。”
    “我感觉很沉地睡了一觉，”从水晶里走出来的灵魂说道，“好像有什么呼唤我，可我动弹不得，也睁不开眼，闻不到气味。”
    不管怎么样，亚马乌罗提停滞的时间再度开始前行。

纪念——
    拉哈布雷亚，他的奉献使海德林永不再起。
    艾里迪布斯，他的牺牲使星球之理长盛不衰。
    叛徒维涅斯，他的独行使世界解离。

即将卸任的爱梅特塞尔克——哈迪斯，站在三人的雕像下，长叹一口气。
真累啊。
    但使得亚马乌罗提完整的碎片只剩下一块了。
    他在委员会例行会议上提出辞去爱梅特塞尔克的席位，即位者也找好了，只要找到那个家伙，十四人——不，现在是十二人委员会就算名副其实了。
    那个人，只会在……
    偶尔打开的次元裂缝中，白色的浓稠的光芒缓缓溢出。哈迪斯皱皱眉头，还是在希斯拉德的目送下进入了这个危险的地方。
    光芒的中心，是巨大的羽翼包裹成的茧。似乎是感知到有东西在靠近，羽毛抖了抖，翅膀张开，露出被保护在内部的灵光卫的身躯。尽管四肢和羽翼都变得相当畸形，但她的面容却十分完好地保存着，看到来人是无影，她露出利齿，低吼道：“爱梅特塞尔克——”
哈迪斯懒得回答，手一挥，数道锁链飞出。灵光卫大吼一声，暗以太构成的锁链被通通击飞。
    “爱梅特塞尔克！你个混蛋！”她叫喊着，扑到哈迪斯身上，对着他的手啃了下去，鲜血顿时喷了出来。
    “该死的废物！真是能添麻烦！”哈迪斯骂道，另一只完好的手汇聚出魔力剑，贯穿了食罪灵的胸膛。她惨叫着松开了牙，吐出的光液弄脏了哈迪斯的半身长袍。
无影有点生气，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摁在虚无的地板上。剧烈涌动的以太让光有了不太好的感觉。
    哈迪斯的身形膨胀起来，操纵冥界之力的他远强于仅有残缺肉体的光，无论力量还是体型。灵光卫挣扎起来，可束缚纹丝不动。
    “没用的家伙！事到如今还在反抗！”冥王的拳头重重地锤在她脆弱的翅膀根部，疼得她把手脚都抓破了，哈迪斯并不打算放过她，又揪住她的手往后拉扯，硬生生扳断了她的骨头，随后是腿，尾巴，肋骨，翅膀——无论多么重的伤，灵光卫都会在转瞬间恢复。她哀嚎着，不停地重复愈合骨折的永无止境的痛苦，直到哈迪斯厌烦地用箭刺穿她的喉咙，让她连发声的权利都没有。
    不知道过了多久，光液浸满了冥王几乎整个下半身，他才稍微休息一下，限制发生的武器也自动撤去，光此时只剩下微弱的喘息。
    “我……恨……你……”光扭过头，盯着身后的人，“我恨你……你夺走了我的一切……我……恨你！”光又一次扑上哈迪斯的手臂，然而彻底失去了啃咬的力气，“我恨你！我恨你！”一记上勾拳打在她的下巴上，让她松开了嘴。
    “我恨你！我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你！”光扒在地上，没有力气去擦脸上的化为光痕的血迹，“我不会回去的！亚马乌罗提已经回不来了！我们也是一样的！”
    “你没有资格说，”漆黑的光波击中了她，“你不过是个残片，是个垃圾，你唯一的作用就是成为希卡莉的祭品！”
    “你已经疯了！”光强撑着爬起，挥爪打碎自己的胸骨，“给我……看清楚！”
在那强光之下，确实是爱梅特塞尔克最过目不忘的灵魂。
    “我没疯，疯的是你，废物！”
    “你们全疯了！咳——”随着胸口的愈合，光再度口吐白色光液，“只有我是清醒的……我恨你恨了一万年……我清醒了一万年……你这个疯子！骗子！魔鬼！”
    “你已经夺走了我的希望，我的朋友，我爱的一切，你还要夺走我的过去，我的记忆，我的存在，”灵光卫的眼角划过一道黑痕，“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这一切的。我会恨你到永远的。”
    “你的意志根本无关紧要，”爱梅特塞尔克召换出火焰球，“你只不过是一场噩梦……等真正的希卡莉醒来，这一切都会被忘记。”
    哈迪斯带着虚弱的灵光卫离开次元空间的时候，希斯拉德被吓了一大跳，不过这根本无关紧要，就和那些分裂后的世界一样。
    光的脖子被拘束环封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求你。
不要把我献给佐迪亚克。
    她无声的言语无人听见，直到来到佐迪亚克面前。
    “佐迪亚克，我带来了寄宿希卡莉灵魂的肉体，恳请您——”
哈迪斯。
    光张开无力的翅膀，抱住爱梅特塞尔克，双爪温柔地捧住他的头颅，让他扭头看向自己。
我
爱
    她的口型缓慢变动。
    哈迪斯愣了半分，嘴上无意识地说出了接下来的祷词：“恳请您带回真正的完整的她——”
    强大的力量瞬间从佐迪亚克上涌起，那夺目的光辉转眼间便再也不见，灵光卫的嘴型静止在“迪”。仿佛提线木偶失去了操纵者，她失去了拥抱的力量，“扑通”一下瘫倒在地上，仅有微微颤动的羽毛证明这个身躯还活着。
    “哈迪斯？”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对，爱梅特塞尔克？这里是哪？我记得我应该在调查外海——”
    哈迪斯转过头——是那熟悉的耀眼的，不被任何光明与黑暗掩蔽的灵魂，是他无法放下的那个人。
    “希卡莉。”
    “咳咳，阿泽姆，你也注意下用词。”
    “你——”哈迪斯站起身，有点语无伦次，“你没事，好久不见，事情有点复杂……我们，去老地方聊吧。”哈迪斯打了个响指，被遗弃的肉体便传送到了拉哈布雷亚院。希卡莉托着下巴打量哈迪斯，有点迟疑：“我感觉忘了很多东西……而且你现在的说话方式一点也不像你，这是不是什么幻境？”
    “哎，你怎么这么警觉。总之呢，事情太复杂了，我估计也讲不清，你去问拉——，以格约姆得了。为了救你回来我累得都快散架了，结果你倒好，还怀疑起我了，既然这样那我就去休息了，反正你也不信，拜拜。”
    “喂！”不等希卡莉回话，哈迪斯就直接消失了。
    “故意这么臭脾气的吗！”她愤愤道。

    “居然是这么复杂的事情，前任爱梅特塞尔克大人。”希卡莉把鞋子一甩，就横躺到了沙发上。
    “你把这当你自己家了吗？”屋主人哈迪斯问道。
    “差不多啦，别这么在意。”
    “随你开心。”
    “对了，我也提出辞职报告了。”希卡莉接下来的话让哈迪斯差点没把水喷出来。
    “喂，你有什么辞职理由吗？”
    “至少比你那‘累了不想干了’的理由要好，”希卡莉说道，“我都辞职来陪你了，你不表下态吗？”
    “是是是，行行行，承蒙厚爱。”
沉默了一会，哈迪斯又开口问道：“你打算就一直留在亚马乌罗提了？”
    “‘死了’那么久，我觉得安稳一点也不错。”
……
    不对劲。
    这样的日子很不对劲。
    哈迪斯感到了一丝违和感。
    在他发呆的时候，希卡莉把饮料推到了他的面前。碳酸的饮料咕咕冒着气泡，这并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希斯拉德发来的新的创造理念。不想和我一起试试吗？”
盛情难却。哈迪斯端起玻璃杯，饮料刚入口就感到直冲脑门的刺痛，喝不惯。
    “额……你不喜欢？”
    “马马虎虎。”哈迪斯放下几乎没喝多少的饮料。
    “那我让希斯拉德下次别送来给你了。”女人手掌盖住杯子，再拿起时下面已经空空如也。处理完杯子，希卡莉便坐到哈迪斯身旁，抬起他的下巴，将嘴唇贴了上去，舌头贪婪地吮吸男人口腔中遗留下的味道。
    松开亲吻，她说道：“其实我也觉得味道不太好。”
    “……你口味什么时候变的？”
    “和你一起。”她又轻轻吻了吻男人的脸颊，留下汽水的痕迹。
希卡莉直起身，后退几步又说道：“话说，哈迪斯，你今天有空吗？”
    “如果你是让我陪你去什么地方加班出差就免了。”
    “怎么可能，”她把男人的白发揉成一团乱麻，“我只是想让你陪我去看看花。”
    “比如魔界花伯爵？”
    “是正常的植物啦！哈尔马鲁特院的新展品！”
    学院展示区，一处小角落是一丛不起眼的花——他们的颜色太深了，不可能在强光下生长，很明显是人工的造物，深黑的六瓣花静静地在阴影中绽放。
    恍惚间，前任爱梅特塞尔克松开了恋人的手，将她的闻讯抛在脑后，走向了那丛花。
爱梅特塞尔克。
    一个纯白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那个分裂的灵魂抱着一捧黑曼陀罗，这儿盛开的花。
爱梅特塞尔克。
    她唯一没有被光侵蚀的双眼看着男人，饱含灵魂与绝望。
我……
    “哈迪斯！”
    他头上被重重锤了一下，扭头就看到希卡莉担忧地望着她，她眼中是纯净无暇完好如初的璀璨灵魂。
    “稍微走了下神……你刚说到哪了？”
    “没事，”她眨巴着灵动的双眼，“你对这个感兴趣吗？我记得这是前段时间的造物了，很奇特的植物，对吧？”
    哈迪斯心不在焉地和她聊着。然后她又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找到了一本旅行笔记。
    “这是我写的书！哈迪斯！你看过了吗？”她像一个孩子般炫耀自己的功绩，哈迪斯感觉头越来越疼了。
    “时间太久，有些我自己都记不清了……”她随意地翻开几页，说道。
    “你不是吹嘘自己过目不忘吗？”哈迪斯终于找到东西来回击她了。
    “怎么可能嘛。”希卡莉合上书，又往哈迪斯身上蹭了蹭。
    他心里突然有了某种冲动，一种非做不可的冲动。“那你还记得，分裂的世界中发生了故事吗？”
    “我记得你提起过的一切。可你说过那是痛苦的回忆。哈迪斯，不要再去想那些让你痛苦的事了。”
    男人抱住了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方才继续：“我未曾告诉过你，那个碎片的结局。”
    “……我知道的。那时的白色怪物，就是我灵魂曾经的牢笼，而你和佐迪亚克将我拯救了出来。”
    “告诉我你看到那个时的感受吧。”
    “那是一个令人生厌的东西，”她说，“贪婪，暴戾，固执……总之用尽我所知道的一切词语，也没法形容它的可怖，我无法想象那是我曾经的模样。”
    哈迪斯没有说话，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紧她。

哈迪斯罕见地请假出了远门。
    他的目的地是大陆的中心，沉睡着老龙的湖泊。
    历经了十三次灵灾，这片大陆已经满目疮痍，但在人类的努力下，这些荒芜的土地正在逐渐恢复生机。在分裂的世界中被称为“银泪湖”的地方，终于不再干涸。水晶塔大半已经沉入了湖底，遗留下的塔尖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与湖水交相辉映。
    他靠近湖边，湖中央泛起猛烈的波浪。墨绿色的巨龙从中探出头，凝视着渺小的人类，用古老的龙语说道：“佐迪亚克的使徒，你们的夙愿已经达成，为何还要来打扰我这老龙的休憩？”
    “幻龙！告诉我希卡莉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知道那个碎片和你见过。”
    “人类啊！”幻龙长啸一声，吹得哈迪斯差点没站稳，“你亲手杀死了她，夺走了那人类之子的灵魂啊！”
    “可她的灵魂完好如初，就和两万年前一样闪耀。”
    “你找回的不过是你的记忆，那人类之子的铭刻在灵魂深处的记忆，早被你悉数抹杀。那人类之子，不是你苦苦追寻的希卡莉，也不是我无法忘怀的海德林的使徒，她谁也不是，她只是她自己，而你为了找回你的记忆谋杀了她！佐迪亚克的使徒，请你离开吧！看到你，我就会想起她，这让我痛苦无比，我现在只愿沉睡，遵守我与海德林的契约，保护这汪湖水直至我的死亡。”
    “顽固的老龙，海德林已经没有力量干涉这颗星球了，你遵守的已是一纸空谈了！”哈迪斯指向天空，封印着海德林的月亮在天边隐约可见，“我们‘真人’才是星球的主人，你为何还要顽固地遵从海德林的命令！“
    幻龙微微仰起头，喉咙里传来震耳欲聋的咆哮，似乎在嘲笑眼前渺小的人。
    “你否认那些分割的生命，鄙夷他们身上卑劣的品质，可这些卑劣的品质从来就不是凭空出现。你们这样完整的生命，也充斥了傲慢，自负，懦弱，目光短浅，自欺欺人，被分割的生命不过是继承了你们的品质。你们以为放逐海德林，抹去人们对海德林的记忆，海德林就永远不会归来。为此，你们甚至杀死了信仰海德林的人，再重塑他们的躯体，填入虚假的记忆。可海德林是光，光无孔不入，与影相伴，只要一天大地上还有活物，海德林就一天存在归来的希望。”
    “不可能！有佐迪亚克在，海德林根本没——”哈迪斯突然愣住了。幻龙沉默地注视着他，等待着他醒悟的一瞬。
    “不，我……”无影捂住额头，低下脑袋自言自语：“我竟然忽视了这么明显的事情……佐迪亚克，我竟然被你迷惑住了……”
    他和其他人一样，自以为是地把接受过光之加护的人的灵魂抽离，交给佐迪亚克“净化”，不知不觉中成为了二者对抗的棋子。
    不过是从一个极端变成了另一个极端。
    “人类啊，我很少聊过自己的见闻。可我心中存在着某种情感，逼我一定要把这件事说出来。
    我在那孩子失去人类之躯，困于世界的夹缝时，去探望了她。她拒绝离开那个纯黑的地方，因为她太恨世界了。她恨自己能力不足，恨海德林保持沉默，恨她的朋友离她而去，恨你给她带来的痛苦。
    可她说，她的回忆让她对你充满了爱。
    她说她记得你送她的零食，记得你借她的笔记，记得你听她的辩论，记得你吻她的温度。她记得太清了，无论恨还是爱。所以她很痛苦。于是她选择逃避，在次元夹缝里等待灵魂耗尽的那一天。
    我明白，她不会回应任何人的爱，除了你。我仅仅是为了了却一桩心事。好了，这里再无你需要的答案。请回吧，佐迪亚克的使徒。”

空荡荡的大厅回荡着脚步声。
    “喂，光……我知道你还有意识在里面……”
    感知到食物的到来，食罪灵张开形成茧的形状的羽翼，焦急地挠着隔离罩。
    “我错了……我们才是疯子，光明和黑暗挡住了我们看清真相的双眼。”哈迪斯来到玻璃罩前，注视着光的躯体，那里面已无任何灵魂的迹象，“对不起……希卡莉……”
灵光卫似乎完全不在意他说了什么，只是尝试着用牙齿去咬男人搭在隔离罩上的手。
    “来吃掉我这个愚人的罪孽吧。”
    隔离罩上泛起阵阵波纹，渐渐打开通道。
    灵光卫一把抱住了哈迪斯，对着他的肩膀就咬了下去，难以忍受的强大的光之力顺着伤口渗出内脏。
    “希卡莉……”哈迪斯颤抖地抚上光的脸颊。
    一道刺目的光芒在眼前绽放开。
……
……
    “阿尔博特把灵魂给了我时，我就已经想起了过去的那些事。”
    “作为光，我恨他，比任何人都恨他。”
    哈迪斯睁开眼，在无垠的白色世界中，那个女孩的背影孤零零地站在前方。
    “希卡莉！”
    “作为希卡莉，我爱他，比任何人都爱他。”
    光回过头，似乎在看着哈迪斯，又似乎什么都没看着。
    “他作为爱梅特塞尔克，夺走了我的希望，杀害了我的朋友，毁灭了我爱的一切。”
    光按住心脏的位置。
    “他作为哈迪斯，给了我值得爱的一切。”
    光转过身，走向闯入精神世界的男人。
    “这份恨意，会持续到这个身躯消亡的那一天。”
    “这份爱意，”
    光在男人面前停下了脚步，抬起头，凝视着远方。
    “哪怕世界再次分裂，哪怕世界走到尽头，也不会减少一丝一毫。”
    “对不起。”
    “光！”
    “我恨你。但我，也爱你。”
    哈迪斯冲上前，抓住的仅有虚无。“住口！光！”
    “哈迪斯，对不起。”
    “请记住我……记住……我……不要……遗忘……”

哈迪斯被展览室的灵光卫杀害了。
    这个造物实在太过于危险，十二人委员会一致同意销毁以绝后患。
    当暗黑的长矛贯穿她的身躯时，仿佛有人看到这个没有灵魂的生物在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