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恋摆脱不了主观臆断，想念却偶尔能保持中立。



某个寒冷冬夜，七海出差回家，黑漆漆的房间里缺少温度，和外面冷得别无二致。他在玄关把鞋子脱好放入鞋柜，还顺手整理几双散落在外不属于自己的鞋。贴在冰箱门上的约法三章看来对另一位同居人形同虚设，却也没再引出太多不满。他沿着墙走了两步，打开灯，找到空调遥控器，等嗡嗡运转的空调送出暖风，才后知后觉拿出手机。

手机提示那位乱放鞋子的同居人发来了新信息，七海点进去，文字正经部分写明今晚要带学生出任务不用等他云云，不正经部分是一如既往的糟糕内容，最后还跟了几张不知用什么软件自制的表情包。

七海很累，累到维持睁眼也觉得需要耗费许多力气。他用力眨眨眼，在手机屏幕熄灭前，又多看了几秒表情包上五条那张圆到失真的脸。

家里没人，所以他不介意带着略显傻气的笑容走进浴室。



五条轻手轻脚爬上床时，已经是深夜。七海察觉到动静，闭着眼习惯性侧身给五条让出点位置。五条拿不准他是否清醒，躺下来后，试探性地磨磨蹭蹭往前贴了贴。

“七海，你睡了吗？”他抬起头，近似耳语地贴着七海颈边发问。

来自五条的话语和气息在七海半睡半醒的大脑里绕了好多圈，最终找到出口，变成一声自带鼻音，暧昧不明的“嗯”。

得到回应的五条大胆许多，索性前胸贴后背地搂住七海，话里也带上几分成年人不该有的委屈卖惨。

“这次出差好久啊。下次这种任务就带我一起去嘛。”

七海常年对五条式撒娇备有一百种反驳模版，然而只有当被五条抱住后，身体才觉得空调有在好好工作，浮于表面的温暖终于肯踏实下来，渗进心口。

“我答应学生们明早去看海。”

五条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疲惫，七海很想问问他究竟是怎么做到永远活力四射。事实上他也问过不止一次，得到的回应多数是令他措手不及的拥吻或是更进一步的亲密。

每次做完，五条还要捧着他的脸，好似认真地说。

“我都告诉你了，你记住了吗？”

偶尔，五条也有不一样的答案。他会解下遮挡眼睛的物件，一言不发望着七海。

七海在那双清澈眼眸里清楚看见自己熟悉的疲惫，迷惘，和痛苦。

所以他会沉默相伴，会轻吻住五条额头，用身体堪堪拢住五条不断放空的视线。

七海就这样记住了很多事，也故意忘记许多事。

他想五条也是一样，这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必备技能。

说要看海的五条半天没得到回应，以为七海又睡过去，就伸手把被子往七海那边拉了拉，不留缝隙。

隔绝寒意的温暖被子遮住七海还未说出口的话，不过这不重要，他没睁眼，仅凭直觉翻身，头稍稍低一点，就能恰好落进五条的怀抱。

五条心有灵犀地搂紧，没再说话，让舒展的静谧重新笼罩漫漫冬夜。



清晨五点，沉沉夜色并未透出光亮。

“七海，醒醒。我们去看海。”

五条看见七海紧闭的眼皮微微颤动，贴面的叫醒服务算是告一段落，他以身作则先下床洗漱。

等他套上一半的连帽衫，七海才慢悠悠坐起来，皱起眉头，哑着嗓子问他去哪儿。

“昨晚说了呀，我们一起去看海。”五条欢脱的声音闷在衣服里，很快就收获一句反对。

“不对，是你和你的学生们。”

被五条惯坏的起床气，算是七海为数不多留在身上的幼稚。他并非难以忍受变成大人的苦闷，不过是在五条的纵容干涉下，沿着设定好的路线走偏一点，并不妨碍他长大，成熟，衰老，死亡。

他可以用自诩大人的口吻不厌其烦地回应五条提出的每个不靠谱要求，也可以抖落多余留恋，为了一两句含糊飘渺的人生意义，拿刀匆匆奔往死亡陷阱。

“一起去嘛。就当约会。”

五条的脑袋从连帽衫里钻出来，银发乱糟糟支棱起来，让七海产生了想要伸手抚平的冲动。大概这点小心思全写在脸上又被五条读懂，所以他才会走回床边，一边把脑袋凑过来，一边掀开七海裹在身上的被单。

一秒钟入侵的寒气很快被五条的体温取代，五条喜欢七海的手轻轻摆弄他不乖巧的银发，很快他听见七海一声轻叹，像是无可奈何，又像是掩饰羞赧地拍了拍他的脑袋。

“帮我拿衣……等…”七海话没说完，就被五条热情的回应打断。

五条热衷于把日常琐事变为一场充满情趣的游戏，不过他还记得今天和学生的约定，没有过分招惹怀里的人，否则倒头来只能变成考验自制力的试炼。



俩人腻歪一阵，匆匆收拾妥当。五条从眼镜架上挑好墨镜，扭头看到七海戴手表，认真思考起下个生日送块手表的主意。

可是，七海多半是不会收下吧。

因为收下就会戴上，戴上就会变成枷锁，变成诅咒，变成生死抉择时的无用拖累。

不如一瓶红酒搭配晚餐，再用更加浪漫的夜晚确认彼此相爱。

“怎么了？”七海扣上表带，问五条。

“没什么。”五条笑笑，抬手勾下衣架上的白色围巾，绕过七海脖颈时顺势偷亲了一下嘴唇。



五条发动汽车时，拨通了伊地知的电话。七海坐在副驾驶，拿过手机，用眼神示意五条专心开车。

等了一阵，电话那头响起不属于伊地知的吵闹声音。

“喂？五条老师吗？我们出发啦！”男生欢快地说。

“声音太大，吵死啦，和你们一起出行真是有碍美少女的补眠。”旁边女生立即发声抱怨。

“伊地知先生正在开车。”另一位男生无视同伴们争吵，抢过电话，提供有效陈述。

五条嘴边藏不住笑，没有出声，默默等七海内心结束一场天人交战后才迟疑地对着手机说。

“早上好。我是七海。你们的五条老师也在开车，所以由我来帮忙确认集合地点。”

“诶？什么？娜娜明？之前没听说娜娜明会和五条老师一起来啊？”

“哦～～”

听见对面发出状况外的发言和意味深长的拖音，让七海下意识想清清嗓子，也让五条笑出了声。他趁着红灯，伸头对着手机大吼一句“那等会在海边见啦！”，迅速挂断电话。

像是刚刚表白成功后故意等着外人发现无需遮掩的甜蜜，无论多少遍都能给五条带来新鲜的快乐。等重新握回方向盘时，他忍下继续逗弄七海的心思，贴心问道。

“想喝咖啡吗？”

“嗯。”七海没看他，悄悄把头转向窗外，不想让五条发现脖子上的围巾绕得太紧，焐红了脸。



他们到达停车场，几位二年级生已经在自动贩卖机前喝咖啡。五条跑过去，一只手玩闹般揍了学生几拳，一只手投入硬币，按下美式咖啡按钮。

他在挡住真希的招式前，不忘从取货口拿出纸杯，从容放在七海手上。

七海稳稳托住纸杯，说了声谢谢。

很快，一年级生也从伊地知的车上走出来，天光乍现，一群人嬉闹着走向海边。

阵阵海风吹散无边夜色，吹亮了天际，也吹起他们的衣袖。

七海和伏黑并排走在末尾聊天，他们谈起近况，话题转来转去，又转回五条。

“我想变强，变得和他一样强。”

伏黑的话里有这个年纪应有的骄傲，七海仰头喝了口咖啡，余光找到走在最前方的五条。

七海想，他没有必要在此时点醒伏黑，变强不是解决问题的万能药，也不是能保护所有人远离伤害的盾牌。

变强之后，同样会遭遇脆弱，失去，和死亡。

命运不会怜悯强者，更不会卸下他们背负的苦难。

它只会无情降下与之等价的苦难献祭。

但变强本身没有错，想要守护某人的心意也没有错。

他和五条这么跌跌撞撞一路走来，这群少年也许能找到一条更好的道路。

前面人的欢呼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哇，日出！”

“快看，太阳升起来了！”

海面尽头出现的光点吸引了所有人注意，伏黑被同伴拉着跑向沙滩追逐朝阳。

七海看见五条回身拉下墨镜，他难得好奇，笑弯的六眼里是不是留下了自己的身影。



送走看完日出的学生，五条和七海又沿着海边走了一会儿。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薄薄暖光打在两人身上，七海习惯性拿起杯子却发现咖啡已经喝完，放下来时，五条问他要不要再来一杯。

七海摇摇头，突然换了话题。

“我梦见灰原了。”他透过眼镜望向不算刺眼的光线。“灰原问我们过得如何。”

五条接过话，问他在梦里的回答。

七海摇头告诉他。“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灰原停在昨天的昨天，七海贫瘠的想象没法帮他补齐岁月，所以在梦里，灰原还是一如往昔穿着制服，一副17岁懵懂天真的年少模样。

活下来的七海没停下脚步，从昨天走到今天，也许还要走向明天。

如果回答灰原，他们过得很好，好像在自欺欺人，过得不好，和灰原相比又算什么呢。

作为咒术师，活着本身就需要天大运气。灰原早在十年前就失了这份运气。

七海握住冰凉纸杯，诚实地对五条说。

“我不知道要怎样说才能让灰原安心。”

五条笑着把七海搂进怀里，故意揉乱了他浅金色的头发。

“七海可能确实不适合当老师呢。”五条说。“一天到晚脑子里想的都是正确答案。”

他把七海揽入胸膛，让声音囿于心与心的方寸之间。

“也许，灰原只是想你了。他想和你说话，却找不到正确的问题。”

七海埋在怀里，等到心跳盖过浪潮声，才慢吞吞给出了一个南辕北辙的接续。

“所以你总是问我太多无聊问题。”

五条很自然地答道。

“是啊，因为我每分每秒都很想你。”



由五条决定的词典里，想念是爱的定义，形容，延伸。

我想你抿成线的嘴唇，想你不苟言笑的面容，想你的声音，想你的身体，想你时而温柔时而执拗的举动，想你所有我爱的地方，和所有我不爱的地方。

想念是他跨越生死，用于描摹七海的专属动词。



十八岁那年，五条和七海站在堤坝上遥望，寻找没有为他们出现的朝阳。

荒唐世界自转公转了好多遍，才让他们重新站在这里，牵手凝望奔涌复现的昨日之海。

告别与再见交错上演，谁也无法料想下一页的命运乐章会在何时，以何种方式奏响。

唯有不竭海浪，将悄悄埋藏他们的宝藏。





后记：

原本是打算放到七海杂食本里作为未公开新文，现在不知道能否出本，出的话会另写一篇。

爱恋摆脱不了主观臆断，想念却偶尔能保持中立。

这句话是写之前想到的，不过似乎和正文关联不大。

谢谢还能看到这里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