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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雷蒂中心】我的小妹妹

作者 : 没馅的春卷

分级 大众 无倾向

原型 诡秘之主 克莱恩 , 白造 , 远古太阳神 , 阿曼尼西斯 , 黑夜女神

标签 诡秘之主 , 克莱恩 , 远古太阳神 , 黑夜女神

479 29 2023-12-6 23:11
导读
无cp10086h解禁稿,本文写作于宿环前。从某种意义上讲是《睡前故事与塔牧兹之死》的前传。末日后第六纪元南大陆解放运动背景,有原创人物,注意避雷。全文总计字数3w5


Summary:末日后第六纪元,克莱恩决定召开第四届麦德林
1.1496年10月的一则采访(采访对象:埃米莉·萨帕塔·肖尔中尉)
我是在船上遇到那个青年的,他叫尤里安·卡尔维索科夫·西格德里弗·莫雷蒂?啊,莫雷蒂,莫雷蒂,他果真姓莫雷蒂。你问我们喊他什么,他说他叫加雷亚诺,我们叫他莫雷洛斯·加雷亚诺,意思是吹开旌旗的风。他经常讲起莫雷蒂家族的故事,他对莫雷蒂的了解可比旁人多得多。队里有人问他,莫雷洛斯,你该不会就是莫雷蒂家族的成员吧。他总是笑着回答,莫雷蒂也会是同行者。
鲁恩的军队切断了补给线,我们只能从海路绕道而行。船舱里密不透风,难民和军人没有分别。我的父亲死在了船上——这是我最后一个亲人,他的肩膀被玫瑰学派的残党打穿了,又像破布娃娃一样被殖民者在种植园里用鞭子抽了一顿。没人知道这个伤痕累累的男人从哪来的力气,他抓住了监工的鞭子,用力勒死了他,随后用枪托砸碎了手铐和脚链,带着我像狗似的跑到了林子里,连母亲留下的串珠都没带上。我们登上了船,船开出的第二天,父亲就咽了气。我抱着父亲的尸体不松开。莫雷洛斯被人叫了过来。他没有说什么节哀顺变,也没有语气强硬地抢过尸体,只是问我,你要你父亲的尸骨,还是要一把能打碎所有人枷锁的枪?
军人将父亲和其他死者放在一起,按愚者教会的礼仪为他们举行了葬礼,随后将他们抛入海中。他问我,记不记得你的父亲怎么死的。见我不说话,他又换了好几种方言。
“被打死的,玫瑰学派打在了这里,”我指了指肩膀,“监工打在了全身。”
“你妈妈呢?”
“她被监工带走了,监工说园主想看跳舞。我跟在后面,最后爸爸蒙住了我的眼睛,又让我捂住自己的耳朵,我只看到了流到我脚边的血。”
他呼出一口气:“我叫加雷亚诺,可以跟我讲讲他们吗?”
鬼使神差的,我开始和他絮絮叨叨地讲,讲父亲曾经非常爱唱歌,声音像是山谷里奔涌的流水。母亲喜欢和着他的歌声跳舞,她的舞蹈是那样热情,如同一捧燃烧的玫瑰。爸爸妈妈的父母啊也都是种植园里的奴隶,而再往上追溯,祖祖辈辈都被戴着的镣铐压死在种香蕉的土壤下。我分不清楚哪棵香蕉树下是我的亲人,因为宽敞的种植园对死掉的奴隶来说也太小啦。监工们不喜欢父亲的歌声,不喜欢父亲用都坦语唱歌,于是父亲就偷偷地唱,偷偷地教我怎么用都坦语念我们的名字。直到有一天园主听到了山谷里传来的回音,监工们就将火炭塞进了父亲的喉咙。他们高叫着让围观的人把死亡演奏得美妙些,他们做梦他们玩蛇他们许给我们成为香蕉和蔗糖肥料的坟墓。我给加雷亚诺讲啊讲,从中午讲到凌晨。他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用笔记录。那时的我不认识字,只是好奇他画的那一堆图形。“是鲁恩语吗,主人先生。”我问他。
“不是teuctli,叫我加雷亚诺!”他将本子举到我面前,好让船上挂着的油灯照得更清晰,“是都坦语,是你说的语言。”他指着上面的一些单词,一边念一边又说了对应的鲁恩语,“calli,房子;xochitl,花朵;ni,我;ti,你;to,我们;inantsin,妈妈;itajtsin,爸爸。【注1】”加雷亚诺叹气,“只是我还没有搞懂所有的拼写,要是每天能有六十个小时就好了。”
“这是,都坦语的文字?”我辨认着那些符号,小心翼翼地,像是触碰奴隶们私下举行的祭典上所镌刻的咒语。
“还有高地语。”他将本子刷刷往前翻,“但我只能用鲁恩字母去记录高地语,我至今都没能找到能写它的人。”
要喝点水吗,莫雷蒂先生,我自己做的花茶。不得不说,当你出现在我面前时,我还以为莫雷洛斯在朝我走来。你们可真像啊。但你太忧郁了,莫雷洛斯却是个快乐的人,见过他的人都会这么说!他永远神采奕奕,精力充沛,仿佛一切困难都打不倒他。他博学多闻,才华横溢,无时无刻不用阳光般的笑容感染周围,他是队伍中最耀眼的那个。在那艘破败的船上,他用角落里那台前船主留下的小钢琴给孩子们弹曲子。我还记得那首歌:“我的小妹妹,我那年轻的小妹妹,花花草草都喜欢你,还有小猫和小狗。你啊,终归还是个孩子,念叨着好看的话剧,相信着爱情。”莫雷洛斯弹着琴,用都坦语唱着,他似乎唱过很多遍这支歌,“你悄悄地离家出走,长大了也不提任何要求。我的小妹妹,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我的小妹妹,我为你惋惜。【注2】”重复的曲调一遍又一遍,孩子、母亲、父亲、恋人、战士,最后每个人都跟着哼唱。他的眼睛就像落下的星辰,在黑暗里和他的旋律一起闪着光。
莫雷洛斯将我托付给了愚者教会的教会学校。说是学校,这里更像是孤儿院。学校只有四十多名学生,其中有四分之三没有父母。逃亡奴隶的孩子、殖民军队的混血儿私生子、革命军救下的难民,挤在一起成了一锅悲剧的大杂烩。六位老师兼教会成员管理着这一切。莫雷洛斯接过新的笔记本和钢笔,随后向托雷斯先生鞠了一躬,提着笨拙的手提箱离开。
“我在撰写一部南大陆的辞典。”莫雷洛斯临行前告诉我,“属于都坦语和高地语的辞典,不用北大陆的语言注音,是南大陆自己的辞典。”
他有那么多事要做,莫雷蒂先生。他想做很多很多事,除了辞典,他想编纂南大陆本地的数学初级教材,他想设计一百所学校和操场,他想让每个人都用上干净的水,他想让南大陆每个社区都有一家医院……但结局你也知道,我们拼死抢回来的只有一截小指。只是……谢谢你,我们很难整理他留下的数量庞杂又涉猎广博的笔记,谢谢你愿意帮他整理。
我再一次见到他是在五年后的军队里。拜朗革命军驻扎在小镇上,我和我如今的丈夫卡马拉·肖尔偷偷翻墙出去,去军营软磨硬泡指挥官求着他让我们入伍。罗梅罗伊斯上校再度拒绝我们。“让孩子上战场,胡闹!”他的小胡子被气得一抖一抖。卡马拉告诉他,他的陷阱用得好极了;我则强调我学到的医疗知识够用在前线。这时莫雷洛斯走进了帐篷。他又黑又瘦,下巴有青色的胡茬,半长的黑发乱蓬蓬的。如果不是胸口戴着的愚者教会的圣徽和亮晶晶的眼睛,我几乎认不出他来。罗梅罗伊斯上校看到他就像看到了救星:“莫雷洛斯,让这两个小家伙快回家,我们五天后就要走了。”莫雷洛斯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放下肩上背的步枪,并往上插了把刺刀。
“小家伙们,和西尔万卢佩比比个头。”
卡马拉比西尔万卢佩矮了大半个头。莫雷洛斯将步枪重新扛到肩上:“拿不动它,我们怎么带你们行军呢?”
“我个子矮,我可以帮你们探查敌情!”卡马拉反驳。
莫雷洛斯爽朗地大笑:“那你们看得懂敌人的布防吗,算得清楚哪条行军路线是最合适的吗?”他拉起我和卡马拉的手,“学校会教给你们知识。等你们学会了,我就把枪、子弹和科皮乌埃【注3】都交个你们!”
我多希望时间能停留在那个时候啊!莫雷蒂先生,莫雷洛斯在教会学校给我们弹琴,给我们唱那首《我的小妹妹》。“加雷亚诺,你好像很喜欢这首歌。”我问他。周围的孩子都安静下来,一脸好奇地看着将都坦语的字母表编成歌的莫雷洛斯。
“是我家族中一个成员在第五纪末日时给自己的小妹妹唱的。”他回答,嘴角带着柔和的笑,“记得第五纪尾声的末日吗,老师在课上应该和你们讲过。”
“屏障外的怪物垂涎我们的家园,在愚者、造物主、黑夜女神和黑皇帝的带领下,我们保护住了这颗星球。但神明也因此陷入了长时间的沉睡。末日的结束宣告第六纪元的开始,而在沉睡前,愚者先生降下了神谕:‘第六纪是属于人类的纪元。’”
“于是各种天马行空的创想都被实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夫·彼得洛维奇用电力点燃了黑暗;玛格丽特·弗朗西斯科·格拉夫敦从煤中提炼出了化学染料;更有名的是莫雷蒂家族:阿德索改革了冶金技术并发明了内燃机;蕾梅黛丝绘制了南大陆语系谱图;赫提亚在梅丽莎·莫雷蒂的研究基础上制造了第二代差分机……”文森特补充,他是种植园主的私生子,母亲带着他逃到了这里。
“学得不错。”莫雷洛斯随手敲了几个音符,“我的家族里曾有兄妹三人。因为鲁恩公务人员考试的推行,他们原本清贫的生活慢慢得到改善。但一场意外的发生让二哥被迫离开他深爱的亲人们,而等他们再度重逢时,末日即将降临。”
“二哥已是愚者教会的非凡者,他将踏入末日的战场。他告别了兄长、妹妹、嫂子、侄女,嘱咐他们照顾好自己,听从教会的避难安排。他的长兄在鲁恩的后勤部门调配物资,他的嫂嫂在战时灯火中教孩子们念书。他的小妹妹,却瞒着所有人上了战场。”
“家人等啊等,他们害怕每一封从前线来的信——宁可没有消息,也好过收到四角形的信【注4】。在前线的二哥在间隙打听着小妹妹的消息,他的小妹妹在战场上告诉他们,她现在是黑夜女神教会队伍中的一名医官。可谁会信啊!二哥认出了小妹妹改造的那些武器,他想起他的妹妹曾经做的机械人偶,跟在他身边学的豌豆炖羔羊肉,还有种满花园的金色的塞维亚菊。他的小妹妹啊,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他们就去了战场?二哥和战友念叨,他的战友用弗萨克语给他唱了这首歌。”莫雷洛斯轻轻唱道,“你悄悄地离家出走,长大了也不提任何要求。我的小妹妹,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我的小妹妹,我为你惋惜。你啊,终归只是个孩子。”
“那小妹妹回来了吗?”
“战争结束后,长兄收到了三角形的信。他们的小妹妹在第六纪的第一个春天抱着一大捧塞维亚菊回家,但是她的二哥却消失在洒满银色月光的山坡上。又过了很多年,小妹妹在临终前向愚者先生祈祷,祈祷让尘世中分开的人在祂的神国中再次相遇。”
“那我们可以在愚者先生的神国里见到爸爸妈妈吗?”帕楚卡问他。
“所有爱你的人都会变成星辰注视着你。”莫雷洛斯从口袋里翻出一本破旧的愚者圣典,“愚者先生说:‘璀璨的灵魂来到天上,星星就会给迷路的孩子指明回家的路;璀璨的灵魂睡在地下,鲜花和粮食就会布满山岗。’你的灵魂越璀璨,就越能触碰到永恒,越接近他们。”
“不过完成这个任务的第一步就是要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他收起圣典,孩子气地朝我们眨眼。
莫雷洛斯经常讲莫雷蒂家族的故事,讲阿德索是在喧嚣的酒吧里绘制出内燃机的雏形,讲蕾梅黛丝总会出难度极高的语言学卷子让学生哀嚎。孩子们最喜欢听的还是梅丽莎·莫雷蒂女士的故事:出身贫寒,靠着努力成为了贝克兰德研究院的院长,并在末日时用科学技术保护了很多人。此外,莫雷洛斯总能用最浅显的方式讲解什么是独立,什么是自由和平等。哪怕是街边不识字的乞丐都能理解这些闪着光芒的名词——它们不再是高不可攀的冷冰冰的文字,而是每个人都过着的生活。他的演讲富有感染力,能让种植园里已经麻木的奴隶都向园主举起愤怒的镰刀。他一边爬梳南大陆的语系一边写名为“矩阵”的东西……现在已经是数学领域的研究热门了吗?您将他有关数学的研究整理出版了?那太好了……只是他说,比起矩阵,他更想完成那部初级教材,他觉得时间是那样不够用。军队离开后,我一直关注他的消息。我和卡马拉成了学校里的第一名,无论学业还是体育。我们想尽快和他并肩作战,争取南大陆的所有兄弟姐妹们的独立和自由。终于,在十八岁的那年,我和卡马拉佩戴着科皮乌埃,扛起西尔万卢佩,跟着康铎尔人的队伍夺下了被殖民者控制的一处牧场。再后来,我们俩在滚烫的银月下,按着愚者圣典结婚。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他故事里的二哥——穿着黑斗篷,手臂上套了柳树枝编的手环,坐在山坡上,朝人群温柔地笑,哼唱着那首《我的小妹妹》。
我在1492年遇到了养伤的罗梅罗伊斯上校。十二月起义的军队出现了分裂,一部分主张和北大陆殖民者中的开明派合作,另一部分主张抗争到底。凯楚阿战役后,罗梅罗伊斯上校被投降的马西米连诺放逐到帕斯河谷中的一处小镇。他一边养病一边做玻璃金鱼。我受卡德纳斯上校所托,避开总督府的监视,邀请他加入游击队。罗梅罗伊斯上校拒绝了。他的玻璃金鱼上都有一句愚者圣典里的教义。上校将玻璃金鱼做了又融融了又做,仿佛停下的那一刻就会迎来死亡。我和他聊起了莫雷洛斯。他像在瞬间苍老了许多,沉默片刻后,他取出一个盒子,里面是一小截左手小指的骨骼。
“打穿他心脏的子弹成了他的新娘……我们甚至没能抢下他的尸体,约翰·库尼亚带回了他仅剩的这一截指骨。他说,如果他死了,就将他埋在开满科皮乌埃的山坡上。但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这样的山坡。”
“璀璨的灵魂来到天上,星星就会给迷路的孩子指明回家的路;璀璨的灵魂睡在地下,鲜花和粮食就会布满山岗。”他的皱纹里浸满了悲伤。
这就是我和莫雷洛斯的故事,我和他相处的时间很少,莫雷蒂先生。第四届麦德林会议后,罗梅罗伊斯将军和卡德纳斯上校组建起新的队伍,我们的军队得到了更多人的支持和援助。在抵达北奥利特邦前夕,我们将他埋在山坡上,那里开满了火一样的科皮乌埃,我们给他唱了一遍又一遍《我的小妹妹》。我感谢您,莫雷蒂先生,您愿意收集起他的一生。时候不早了,我该归队。明日我将把科皮乌埃放在愚者教会教堂的圣坛上,告诉愚者先生,我们在践行祂的道。

2.第六纪1494年12月13日书信(未寄出)
致阿曼尼西斯:
我已抵达南大陆,漫长的沉睡让我对第六纪的发展感到欣喜。在沉睡期间,我只能偶尔依靠灵之虫分身来回应一些的祈祷,用透明的触手陪伴莫雷蒂们的童年,但这永远无法代替真正行走于世所带来的触动。我在梅丽莎、班森、露丝和玛格丽特的墓前放满了塞维亚菊。灵之虫告诉了我他们一生的故事,告诉了我梅丽莎在临终前的祷告。“我们的救主,我们仁慈的父,请您将最初的慈悲继续下去,在大地终结世界重铸之时,还我们一个慈悲的结局。万福,万福!让曾在尘世中分开的人们在您的神国里再次相遇。”而我,却不是他们的救主,我甚至无法给他们属于亲人的陪伴。我能做的只有在墓前一遍又一遍唱《我的小妹妹》。循环往复,仿佛这样就能补偿他们余生的岁月。
我让梅丽莎的笔记在莫雷蒂家流传,我并未探究梅丽莎在笔记本上赋予了什么样的非凡能力。每一个莫雷蒂去世的那一刻,属于他/她一生的故事都将被如实记录其上(字迹显然是属于梅丽莎的),并粘贴有对方最意气风发时的照片,这样他/她将永远停留于绮年玉貌。我拜访了白发苍苍的赫提亚·梅尔吉亚德斯·莫雷蒂。他是莫雷蒂家族里少有的摆脱早逝阴影的人。他见到我先是吃了一惊,但很快归于平静。他给我倒了一杯甜冰茶,颤颤巍巍地取出了那本笔记本。
“卡尔洛夫直到去世都没有原谅我。”他在我看完卡尔洛夫·莫雷蒂的生平后开口,“他怨恨我——他的父亲,保守党的领袖之一,允许秘密警察逮捕他的友人,并将他们送上刑场或流放。”
“他和我总是吵架,先生,从小就是。我和妻子工作很忙,经常吃住都在实验室附近,只能将他、诺亚、安托万和莫娜托付给我的姐姐蕾梅黛丝。姐姐在丈夫去世后一直没有再婚。卡尔洛夫体弱文静,诺亚和莫娜活泼直率,安托万古板又固执。卡尔洛夫经常呆在蕾梅黛丝的书房看书,一看就是一个下午,陪伴他的只有我们家族中每个人童年都有的触手玩伴。他最喜欢奥黛丽女士的文章,十二岁的时候就能背诵《阶级与国家》和《规训与国家权力》……”
“考进贝克兰德大学历史系后,我和他甚至没法心平气和吃上一顿饭。他虽然支持霍尔家族提出的改革方案,但他想要更激进的革命。他匿名发表了很多文章,参加工人的抗议活动,组织罢工……学校想处分他,但因为他成绩优秀,再加上教授们惜才而不了了之。我对他说,你打碎了这一切,你又想建设什么呢?你把平等奉为圭臬,却不知其背后是什么内涵。他则激烈地斥责我的自私与懦弱。”
“……他和朋友们被逮捕,我动用所有的关系将他保释出来。他恨我,他宁可和他的战友们死在一起也好过苟且偷生。他离开家去了南大陆。我害怕在笔记本上看到他的名字,就将笔记本锁了起来。等我再得知我的儿子的消息时,他已经病逝一年了——他的妻子玛莉娅·伯伊海德带着我两岁的孙子尤里安在贝克兰德雾气里敲响了我的门,我才知道他因为深入疫区而死于霍乱。而玛莉娅,玛莉娅将尤里安托付给我,重新回到了拜朗人民阵线的队伍里,在帕斯河谷的雨林中永远地睡着了。”
“安托万作为上尉驻扎在南大陆,在哥哥去世后就退役了,他不知道自己下辖的军队是不是害死哥哥的帮凶;诺亚改名为雅克·韦尔吉斯,您应该听说过,赫赫有名的工人律师;莫娜,我的小女儿,哥哥们的小妹妹,什么也没说,悄悄地离开了家,在南大陆成为了独立运动的军医……先生,你也看到他们的故事了。如果不是笔记本,我甚至不知道尤里安被埋葬在了凯楚阿172地区。还有莫娜,我们最疼爱的小莫娜……她那么爱干净,那么爱漂亮,她……她不应该是这个结局,不应该被贝伦斯大流感带走……”
老人语无伦次地说着他们的故事,他们的人生于我像隔着厚重的历史迷雾。我站在时间的岸边,看着黄尘清水从我的指缝流逝。我告别了赫提亚,像他童年时期那样,用透明的、隐去花纹的触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眼泪落进他的皱纹里,他枕着孩子们的照片沉沉睡去。等他醒来,这次对话只会成为一个梦境。赫提亚在卡尔洛夫出走后就离开了议会和大学,选择成为愚者教会的非凡者。他希望通过这种方式保护自己的孩子——倘若卡尔洛夫不幸被捕,当局可以看在教会中立的份上对这个年轻人网开一面。他又秘密出版了卡尔洛夫的文集。在愚者教会的庇护下,这本文集在工人和新党中流传甚广。我没有去拜访其他生者,而是来到了莫雷蒂们的坟墓。我停在小莫娜的墓碑前,我在笔记本上看到了她的照片,她长得很像梅丽莎,非常俏皮,未语而先笑。她是哥哥们的小妹妹。在灵之虫记忆里,她似乎永远不知忧愁,她经常将编成的花环套在她的触手朋友上。“我想当治病救人的医生。”她对灵之虫小声地说,“爸爸和哥哥又吵架了。姑姑在旁边劝架,劝着劝着也开始骂爸爸懦弱自私。如果我当了医生,我不仅要治疗身体上的病,还要治疗心灵上的裂痕,这样就不会有人再吵架,也不会有战争……”
我将一枚戒指放在她墓前,上面是蛇缠绕着手杖。
阿曼尼西斯,有时我会想,莫雷蒂的早逝是否也展示着人类于我们而言生命的短暂,但如我在圣典中所写:“璀璨的灵魂来到天上,星星就会给迷路的孩子指明回家的路;璀璨的灵魂睡在地下,鲜花和粮食就会布满山岗。”他们会被不朽的诸神抬入永恒的太阳。比起我们的亘古不变,他们鲜妍的灵魂真正停留在了绮年玉貌……
(信纸被揉皱,丢进了旅馆的垃圾桶)

3.第六纪1494年12月13日信件(已被隐秘)
致黑夜女神:
我将于1495年2月举行第四届麦德林会议。愚者教会将为南大陆任何坚定的反对殖民的独立运动力量提供一切必要的庇护与帮助,包括武器、医疗器械、教育、情报传递、食品、淡水。
愚者教会将成为南大陆独立运动最坚定的盟友。
附:时代的浪潮已不可避免,《贝克兰德条约》难以保护教会的安全。但我们不能抛下最初达成的共识。
寄件人:克莱恩·莫雷蒂
1494年12月13日于贝伦斯港

4.尤里安于第六纪1467年11月3日的日记
亲爱的触手朋友:
我重新办理了一份身份证明,从“尤里安·卡尔维索科夫·西格德里弗·莫雷蒂”变成了“尤里安·科若努尔·卡尔罗尼亚”。“你是卡尔洛夫·戈森斯先生和安托万·莫雷蒂上尉的家人吗?”阿尔瓦雷斯警察问我,“黑头发,褐色眼睛。你们长得很像。”
“卡尔洛夫是我父亲,安托万是我叔叔。”我坦诚,因为我确信隐瞒毫无用处。
阿尔瓦雷斯警察挠了挠脸颊:“没别的意思。我是混血儿,但好在父亲给了我一个姓氏,让我在黑夜女神教会开的学校念书,中学毕业后进了安托万上尉的队伍服役。”他抱歉地看着我,“对不起,我总习惯性的唠叨……是这样的,安托万上尉虽然看上去很严肃,但其实他温和宽容,在部队里我承蒙他的教导。如果没有他的话,我退役后肯定考不进贝伦斯大学,也肯定当不上警察。”
我塞给他一支卷烟。我不抽烟,但跟随阿兹克先生考察因蒂斯南部方言时,我学会了用烟和糖拉进与受访者的距离(不过请触手朋友放心,我没有耽误数学系的学业)。他点燃了烟,但没有抽:“我是从安托万上尉那里听说卡尔洛夫的名字的,当时我们还不知道卡尔洛夫·戈森斯就是卡尔洛夫·莫雷蒂。安托万上尉一直珍藏有一张相片,上面是他的父母兄妹。谈起家人时,他的语气都会变得柔软。他很敬佩他的两位兄长,他说没有任何难题能难得住卡尔洛夫,诺亚的口才能让老古董们都低头。‘最好的哥哥’,他是这么形容他们的。还有一位在医学上很有天赋的小妹妹莫娜,像林间无忧无虑的夜莺。”
“卡尔洛夫·戈森斯这个名字,虽然没有在通缉令上,但被军方认为是需要警惕的人物,因为他撰写了太多文章……先生,我对政治不关心,我只想和妻儿过好自己的日子,我也想忠诚于军队,但……但戈森斯先生写的文章都很有道理,我不得不承认那些词语——‘压迫’、‘殖民’、‘剥削’,是存在的,是我们身上的大山。军方找不到戈森斯先生,我其实是窃喜的。”
“后来,后来我是怎么见到戈森斯先生的呢……一场瘟疫席卷了远古森林一带,安托万上尉奉命去调查灾情。其中有个城镇留有一支游击队,安托万上尉依旧要求医生救治他们。随后他看到了一具尸体,一个弗萨克女人抱着孩子守在一旁。我注意到他在瞬间面色惨白……你应该猜到了,是卡尔洛夫,是安托万上尉‘最好的哥哥’。后来我们知道他也是卡尔洛夫·戈森斯,他旁边的是他的妻子和儿子。他的嫂子拒绝了他的收留,带着儿子去了北大陆,后面的,我就不知道了。”他用力吸了口燃了一半的烟。
我谢过阿尔瓦雷斯警察,随后在旅馆床上躺了一下午。南大陆潮湿的水汽吹动窗边的蒜辦,我听见外面收尸人拖着麻风病人尸体的叫喊声。床垫是潮的,衣服是潮的,空气是潮的,走在其中的人像被一层湿漉漉的薄膜覆住口鼻。我想着阿兹克先生在我临行前的告诫。“蕾梅黛丝·莫雷蒂女士的语系图的确有很多错误,因为她在南大陆停留的时间太少,在书本中停留的时间过多。”他将新写的尚未出版的《拜朗史》赠予我,“如果你想要绘制准确的南大陆语系,你所要通晓的不仅仅是语言,你要去生活,去在南大陆民众中生活,去了解,记住,绝不是居高临下的了解,而是把它当做自我传统的一部分。他们的习俗、文化、观念、建筑……无论有形还是无形。”凯莱先生对我放弃申请数学系硕士的计划很不满,甚至到人文学部的办公室和阿兹克先生吵了一架。但我还是想来南大陆,我想知道为什么我的父母,我的姑姑,愿意为这片土地付出生命。
触手朋友,我已经不记得父母的相貌了。我对他们的记忆只有祖父桌前的照片。祖父和安托万叔叔很少对我谈及他们的事,他们对一切有关南大陆的事都充满了警惕,甚至没收了我的《南大陆植物图鉴》。但雅克叔叔和莫娜姑姑会和我谈起这些,只不过每次说起时,他们的面容都会落下悲伤的灰尘。我想知道父母的事,我对他们的全部了解只有父亲是位优秀的反殖民作家,母亲是拜朗人民阵线中的一名少尉——她从弗萨克一头扎进了帕斯河谷的雨林中。在我六岁时,莫娜姑姑从家中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安托万叔叔去了财政部工作。雅克叔叔更加忙碌,他专注于帮工人们打赢和工厂主间的官司。他的房子永远聚集了无数风尘仆仆衣衫褴褛的工人、乞丐和残疾人。“韦尔吉斯!雅克·韦尔吉斯!工人律师!我们的律师!”他们呼喊着工厂主恨之入骨的名字。祖父愈发沉默寡言。我想你还记得我当时的絮叨,触手朋友,我给你背诵奥黛丽女士和我父亲的作品,背错的时候你总会拍拍我的头。后来啊,莫娜姑姑的名字出现在了梅丽莎的笔记本上,她死于贝伦斯大流感。雅克叔叔被工厂主们逼着远走他乡。安托万叔叔辞去了财政部的工作,成了愚者教会学校的一名数学老师。祖父虽是序列八的“考古学家”,但他在一夜间白了头。触手朋友,如果可以的话,请代我向祖父道歉,我也跟着父母和姑姑来到了这里。
我在晚上尝了蜂蜜烤鱼,感觉比拜亚姆的好吃。我明天将会继续深入远古森林,希望我的旅程一路顺利。

5.1482年6月30日审讯记录(节选)
(Q:曼努埃尔·佩雷斯·莫利纳中尉;A:奥马尔·西蒙·埃弗拉因·罗梅罗伊斯上校;地点:卡塔赫军事监狱)
Q:姓名?
A:奥马尔·西蒙·埃弗拉因·罗梅罗伊斯。
Q:是否认可委员会对您“不听指挥,贪功冒进,造成凯楚阿谷战役惨败”的指控?
A:不认可。
Q:你在没有经过委员会,特别是拉塞尔达中将的批准,就率领两个营的兵力突击凯楚阿172号地区,是否属实?
A:我的行动得到了古拉特少将的批准。
Q:签署的同意文件呢?
A:你们难道没搜查我的住处吗?
Q:我们没有找到。
A:狡辩!让我见古拉特少将!
Q:古拉特在被以叛国罪逮捕前自杀。你的行动是古拉特的授意,他的叛国计划是不是有你的参与?
A:少将绝不可能叛国!
Q:畏罪自杀,他的遗嘱写的清清楚楚。我们找到了他和鲁恩的基思上校的通信,里面记录了他出卖的情报。
A:那你最好告诉我,他出卖了什么情报!
Q:……你已经不是上校了。
A:告诉我!
Q:你没有权力过问,奥马尔。
A:承认吧莫利纳,你们根本没有找到这类信,你们只是试图……
Q:闭嘴,奥马尔,这里不是你们那支无组织无纪律的文盲队伍,回答我的问题。
A:他们是战士,给老子记住。你别想从老子这里得到污蔑他们的信息。
Q:突袭凯楚阿172地区是出自古拉特的授意,为什么不向拉塞尔达中将报告此事?
A:我在去年3月会议上提出过该计划,本计划被严格保密,我不能告诉你。拉塞尔达中将和“最高领袖”马西米连诺也在此次会议上。
Q:我无权调阅该次会议记录。
A:拉塞尔达中将应该会告知你“我已在会议上汇报”这件事。
Q:中将否认了此事,也否认有你所说的会议。
A:你听听自己的话是不是前后矛盾。
Q:是否矛盾不由你来界定,我只是为获得拉塞尔达中将想知道的信息。
A:他还想知道什么,既然你们要获得排除异己的情报,大可不必假惺惺地跑到我面前,装模作样地来一场“合法的审讯”。
Q:奥马尔,你知道“污蔑军事委员会”会让你罪加一等。
A:“污蔑”?呵,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莫雷洛斯·加雷亚诺写的那篇对蔗糖公司三千人惨案的报道,是不是被拉塞尔达、乌加特、莱奥波尔多合谋压下的?你们背叛了我们的领袖马西米连诺!
Q:你这是……
A:给我听着,莫利纳,我就不信拉塞尔达没对你——他的好女婿、联合蔗糖公司的莱昂尼达斯经理的外甥,说过这件事。你以为我们这些,你眼中的,在丛林里吃蚊子饼的文盲队伍不清楚这一切吗!原定的计划里,我们将突袭172地区。同时,古拉特少将会接应,对凯楚阿形成合围之势,一举夺下。但你们恐惧古拉特少将的威望,你们的骨头软了,对那些令人作呕的殖民者低头。拉塞尔达和鲁恩启动了和平的谈判,于是出卖了我们,把我们送上了绞架。我活着回来只怕让他寝食难安吧!
Q:听好了奥马尔,和平谈判只是权宜之计,我们需要北大陆帮我们修建水电站……
A:然后呢?今天出卖土地,明天出卖水利,后天你们打算出卖什么!别为自己的软弱和投降行为找冠冕堂皇的借口!我们的领袖马西米连诺·卡帕克是不是被你们软禁了!你们谋杀了兄弟姐妹们,你们谋杀了我们的英雄莫雷洛斯·加雷亚诺,你们谋杀了古拉特少将,你们都是刽子手!你知道监工用鞭子打在身上是什么滋味吗;你知道联合蔗糖公司犯下的枪杀三千人罪行后,为了抹消自己的罪证,把整列火车都洗刷了十遍吗;你见过得了疟疾、热带病、黄热病、鼠疫、霍乱的战友们在你面前痛苦挣扎的样子吗;你吃过蚊子饼和红土吗!没有药,没有吃的,没有干净的水。得了疟疾的莫雷洛斯依旧强撑着对我笑,把仅剩的纱布和饼干留给别人,鼓励战友们走下去……
Q:住口,我不是来听你牢骚的,快交代你和古拉特合谋了颠覆政权的哪些行动!
(审讯记录于此处截断,剩下内容被毁去)
曼努埃尔·佩雷斯·莫利纳中尉批注:介于奥马尔·西蒙·埃弗拉因·罗梅罗伊斯于军中的威望,鄙人以为不应判决死刑,但宜剥夺职务,送往后方并接受监视,以防其对和平产生威胁。
备注:同意(福图纳托·何塞·特奥多罗·拉塞尔达上将、马西米连诺·帕那斯科·蒙卡达·卡帕克总督)

6.1443年圣奥黛丽教会学校日志(1月12日节选)
以愚者及圣奥黛丽之名,尽管没有得到具体神谕,我,豪尔赫·立迪奥·奥尔特加,校长,西拜朗阿里卡教区主教,决心让圣奥黛丽教会学校成为南大陆游击队的庇护所之一。我们将无条件收留并教育所有游击队战士、奴隶、对革命者怀有同情但被处刑的民众、支持独立却惨遭暗杀的北大陆人的孩子,让下一代学习知识、明白美德、继承英雄的旗帜。以愚者之名,该决议得到了十二人理事会所有人的支持。卡尔洛夫·塞里西奥·戈森斯带来了愚者教会的1260镑捐款,普拉茨·哈拉·马丁内斯为学校谱写了新校歌。此外,节制派反抗军捐赠物资如下:
字母表:3张
都坦语语法:5本
都坦语文学(初级):21本
都坦语文学(高级):4本
鲁恩算数手册:16本
数学(特里尔中学课本):8本
微分法与积分法(贝克兰德大学通识教材):1本
鲁恩语教程(初级):10本
新编南大陆史(十五卷):2套
北大陆史(六十七卷):1套
神弃之地探微:1本
西大陆风俗志(四卷):1套
地理学(四十卷):2套
热带农学(三卷):2套
热带医学(五卷):2套
愚者圣典:3本
钢琴:1架
面粉:1600磅
棉被:57套
纱布:20卷
酒精:3瓶(100毫升)
奎宁:17盒
阿司匹林:20盒
我永远无法忘记我踏入愚者教堂的那一天:一个伤痕累累的小乞丐吃掉了垃圾桶中发霉的面包片,拿起石块试图抢劫过路的人,但被过路的南大陆愚者教会博夫大主教轻而易举地躲开了。他没有责备我,也没有将我交给警察。大主教带我走进朴素的教堂,给了我名字,让我和其他孩子一起在愚者圣徽下学习文学和数学。“我们是所有人的历史,所有人的书。”大主教让我们时刻铭记这句话。我明白何为平等,何为正义。愚者先生注视着所有人,并激励每个人为自己的命运抗争到底。从教会学校毕业后,我前往廷根大学学习历史,并游历贝克兰德、特里尔、圣密隆,最后回到东拜朗。大主教任命我为西拜朗阿里卡教区副主教。从那一刻我决定,我会为愚者教会和拜朗独立事业付出终生。
圣奥黛丽教会学校的校长兼阿里卡教区主教巴索阿尔托逝世后(我至今无法接受他是“病故”的结论。大主教和游击队领袖悲恸的眼神宣告这是彻头彻尾的谋杀),我接替了他的位置。
各教会在第六纪初签署《贝克兰德条约》。条约之下,教会将成为中立地带并不干涉人类发展(除必要的污染清除、西大陆交流和神弃之地勘探)。十二人理事会的决议……可能,或是无疑会打破教会与教会、教会与世俗间脆弱的平衡。愚者教会如今在南大陆的发展步履维艰,关心穷人、废除奴隶制、捍卫工人权益,这三条纲领让教会成为了殖民者痛恨的对象。巴索阿尔托作为序列七的非凡者却不明不白地“病逝”,恐怕就是对我们的“警告”。但《愚者圣典》告诫我们:“只要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算你毫无信仰,神国的大门也会向你打开。”圣奥黛丽有言:“爱受难者如爱你自己。”梅丽莎女士也说:“用良心武装你们!用知识武装你们!”我们的做法符合愚者教义的要求。在愚者圣徽之下,我们问心无愧!
担任校长的前五天,我倾听了学校里三十四个西拜朗孩子的故事。伊尔莎,她的母亲向往外界,在一个北大陆军人花言巧语的哄骗下怀孕。军人抛弃了她,她在痛苦中难产而死。巴索阿尔托主教发现伊尔莎时,她的身上布满了血污、褥疮和蛆虫;迪亚斯,他的祖祖辈辈都是种植园的奴隶,他的父亲不忍心他遭遇同等的命运后帮他逃了出去,他眼睁睁地看着父母被残忍杀害。巴索阿尔托主教收养他时他正在泔水中吃已经腐烂的果核;劳拉是游击队送来的,殖民者以清扫瘟疫的名义血洗了整个村庄。她被家人塞在房间地板下,鲜血从地板缝隙流出,洒满了她的全身;还有帕斯,她被送到那些畜牲床上才四岁。我想尽办法都没能留下她,她在与我谈话后的第七天,距离她十岁生日前两个月,死去了,在无尽的痛苦中去了神国……有的孩子不懂死亡,有的孩子眼中只有仇恨。极端的贫困和不平等在杀人,这些故事听得我心碎,我被愧疚折磨得寝食难安——在北大陆求学期间,我真的无时无刻都想回南大陆吗?我真的没被北大陆的繁华吸引,渴望披上“文明”的皮留下来吗?我真的能像巴索阿尔托主教和博夫大主教那样,全身心爱他们,爱东西拜朗每个人,不惜一切代价帮助孩子摆脱父辈的轮回?我拜访了一个帮助平民的穿越者,因为我听说他来自一个更好的时代,曾为了实现祖国的独立而成为革命浪潮的一员。他告诉我一个词语,一个或许能帮助教会顶住《贝克兰德条约》压力的词语:“解放神学”。“如果愚者先生尚行于地上,他必然会是游击队员!”【注5】卡尔洛夫在听了我对解放神学的阐释后说,“左手是圣奥黛丽《阶级与国家》,右手是《愚者圣典》,摧毁不合理的存在,建立新世界的秩序。”无论是节制派、拜朗复国主义者还是民主人士,只要愿意为独立奉献,我们都一视同仁地接纳。《贝克兰德条约》不该是被压迫者的工具,教会应利用中立,无条件帮扶这些英勇无畏的受苦者……
(注:卡尔洛夫·塞里西奥·戈森斯,原名卡尔洛夫·赫斯提亚·莫雷蒂,于1446年9月15日死于霍乱)
(补:豪尔赫·立迪奥·奥尔特加死于1460年6月8日,被炸弹“不慎”炸死)

7.尤里安·卡尔维索科夫·西格德里弗·莫雷蒂《南大陆语言学教程》前言(节选)(1497年4月贝伦斯大学出版社出版)
……很多所谓“向前看”或是“向后看”的学者都忽视了南大陆。随着曾被封锁的神弃之地在教会允许下对人们逐步开放,历史学家、人类学家、民俗学家、语言学家都热衷于前往那些城邦寻觅往昔,从断壁残垣里发掘第四纪诸国建立的根源和第三纪的荣光。甚至有人宣称:“光辉纪元是黄金年代,那时没有道德败坏与未开化的非文明存在。人类在第四纪开始堕落,并在如今醉心于罪恶的财富中。”我不否认这些学者工作的伟大,但他们没有思考的是,我们的文明是如何一步一步建立起来,并离开众神的怀抱,让英雄的史诗从人类手中书写。更重要的是,所撰写的著作,有多少是为了寻找北大陆政治的“正统”与“文明”。
在传统对南大陆的书写中(包括现在也是如此),南大陆被描述为“未开化”和“需要拯救”的存在,以此为自己的殖民行为做出辩护。冒险家和学者用猎奇的眼光去审视这里的一切:语言、风俗、文化,甚至包括那些伟大的河流和不老的高山。他们从“研究”中获得了“先进性”的阐释。“北大陆人的责任”【注6】,一位来自鲁恩的总督这样夸耀他们于南大陆的功绩,并坚称他们的行为是在为南大陆服务,实现南大陆的文明化。诚然,我们不能否认,一些宣告未来的科技给予了南大陆新的血液,但所谓的“责任”不过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只有获得北大陆承认的才是文明,其余皆是愚昧野蛮——这便是这类话术的深层隐喻。而当我们理解该隐喻后,无数问题都将得到解答:为什么北大陆人会称热带病为拜朗病,为什么1457年始于迪西海湾的大流感却被称作贝伦斯大流感,始于为什么在一些鲁恩人的餐馆中南大陆风味玉米饼被称作Contaminación【注7】,为什么对种植园中奴隶的虐待和屠杀是“洗涤身上的原罪”。或许会有学者对我的上文感到不耐烦,但本书的观点建立在这一条真理上:“北大陆并不享有文明的定义。劣等民族不过是对真正野蛮行为的遮羞布,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在相当长的时间中,北大陆学者都持有“都坦语源于古弗萨克语”的观点。语言学家懒怠于考察这些“下等民族”的语言,更不用说分析高地语,因为这对他们在学术上的争名夺利毫无作用。文学家忽视马丁·菲耶罗的诗歌,他们将之视作“粗俗的酒馆小调”,尽管这位诗人极大地拓宽了都坦语词汇。蕾梅黛丝·希帕提亚纽斯·费迪南·莫雷蒂女士尝试绘制南大陆语言谱系的时候,她遭到了同行的嘲讽。在没有得到任何资金援助的情况下,她依旧撰写了《巨人语构想:南北大陆诸语发微》、《都坦语语法》以及旷世之作《历史比较法:一种语言学方法论》。三本著作第一次以不抱任何偏见的眼光去探索都坦语和高地语的语音系统和起源。蕾梅黛丝·莫雷蒂女士认为,高地语和都坦语来自两个截然不同的语系。都坦语起源自巨人语,是巨人语的一个分支,但和古弗萨克语分属不同的语族。蕾梅黛丝·莫雷蒂女士在鲁恩语言学会三十周年的演讲上遭到了一批自负的专家们的攻击,但她逐一反驳了那些愚蠢的言论。最终,她的观点和方法论在生前得到了学界的认可,并被奉为圭臬至今。我不否认蕾梅黛丝·莫雷蒂女士的伟大,她的结论大部分是正确的。只是她犯下了一个错误:她在书本中生活的时间太长,在田野中生活的时间太短。她的材料大多有赖于北大陆学者用北大陆发音规则对南大陆诸语的注释。由于身体的虚弱,她仅踏足过南大陆的土地两次。我想,如果她可以在南大陆的森林中多生活一段时间,且可以看到最新的来自神弃之地的文献,她会比我更快做出这个结论:都坦语并非巨人语的分支,而是和巨人语同属于一个语系,我在这里将之命名为东大陆超级语系——Genesis(一个来自神弃之地《造物主圣典》中的词语):
【注8】 (wid不能放图片请看lof谢谢)
第三纪的大灾变让图中的大多数语言成为了死语言,对其的考察依赖于神弃之地的出土文献(特别是《亚伯拉罕辞典》)和第四纪地理志。需要强调的是,并非第三纪覆灭的瞬间,人类就开始使用古弗萨克语。在语言中,每两千到四千年的时间里会有一半的词汇被新的词汇取缔,这是学界所公认的。最新的研究也显示出,通俗巨人语在第三纪前期就已出现,并在其后不断分化。第三纪的尾声,诸语言都已成型。换言之,对都坦语起源的研究要从共时与历时两方面着手(我将在后文讨论这两个概念)。探险家从神弃之地发掘的用卡奇克尔语记载的《年鉴》(Anuario),让我将这两种语言回溯至第三纪初甚至第二纪尾声——属于不死鸟的、仅有一些符号和发音留存的纳瓦特尔语。我整理了表格中出现的诸语言,发现其中存在27个单词——在此前的1.5万年时间里它们的意思几乎没有变化(后文会以图表形式呈现)。这些琐碎的证据都指明:东大陆是诸语言的源头,这也是为何我提出了“东大陆超级语系”的假说。受限于材料,我只能做出高地语很大可能不属于Genesis的判断,高地语的历时特征还藏在历史迷雾之中……

8.梅丽莎的笔记(卷首)
写下这篇笔记的时候,塞维亚菊已开满了愚者教会下辖的疗养院。我本不想再多写作,因为笔记本上附着的非凡能力会让它在日后于每个莫雷蒂的生命走向终点时记录他们一生的故事。但露丝总是说:“写一点吧,留下你自己的想法,梅丽莎。不光为了后来者,也为了你。”所以我给笔记本增加了卷首页。
该写些什么好呢,今天是个做水果蛋糕的好天气呀【注9】,每一个许愿或许在今天都能实现。当我走在如今的国家研究院内,我仿佛听见了非凡力量衰老的呼吸声。“炼金”被“科学”之名完全取代,有位来自穿越者联盟的人亲切地称之为“赛先生”。研究院里摆放的画像被剥离开他们科学家以外的身份,仅留下他们为人类文明点燃的那盏星火。末日结束后的第七年,两个年轻人乘坐自制的,名为“飞机”的设备从高空中滑翔而过,飞空艇在那一刻成为了过去。若不是星空中的阴影尚未完全远去,纸张上的奇思妙想恐怕已经在触碰果核外的世界。当我在纸上写下《自动机与计算:论判定问题》,巨大的欣喜让我几乎握不住笔。尽管克莱恩总是说:“警惕门外的一切——特别是你无法对外面有精准预估的时候。”但我确定,那一刻我看见了崭新的未来,完全属于渺小而崇高的人类的未来。创造历史和走向星辰的史诗将由人类完成。在未来,每个人都能仰望星空,仰望真正的星空。
《贝克兰德条约》的签署让很多人都陷入了迷茫。末日期间非凡力量不再是秘密,每个人都知晓了书写历史的笔掌握在众神手中。而《条约》让传说从云端流向地面,人类像第一次离开母亲怀抱的稚子,跌跌撞撞又不知所措。这支笔会不会重新被非凡力量夺走,《条约》是否只是遮掩操纵的幕布,我们是不是被众神抛弃了……那段时间里大小报刊的标题都被充满疑虑的阴谋论撕扯,政治、经济、文化、社会上最细微的风吹草动都会刺激紧绷的神经,并给予蠢蠢欲动的阴谋借口。而……愚者就于此时降下神谕:“我们(即人类)是所有人的历史,所有人的书。”虽然怀疑依旧残留,但科技让我们拥有了火种和勇气。我无法确定未来会是什么样的,它属于什么,是属于民族主义和反殖民的呐喊,是属于宗教与王权的末日,还是属于会将整片土地(包括了西大陆)再度拉入灾难的新的战争?但至少我们不会,且永远不会再度沦为神明博弈的棋子。这会是片充满烈火和希望的土地,它将不再适合神明生存。
我会在做水果蛋糕的好天气里做出一个决定。(被划掉的痕迹,可以看出原先写的是“祂”)他将于下午三点来到疗养院,而我会告诉他我的选择,也是莫雷蒂的选择。这是我在末日结束后第一次见到他,也许会是最后一次见面。无论如何,他是莫雷蒂,是我的兄长。我于末日战争的间隙无数次思念他、班森、露丝和玛格丽特。每每我想写信,过多的情绪总会压得我难以呼吸,我贫瘠的词汇量令我只能写下“安好”一词。末日的生活让我学会隐藏甚至刻意遗忘自己的情绪,好让我全身心地投入到研究中,去改造或者发明那些威力恐怖的武器(我希望它们能在日后不要对准曾亲密无间的战友),也就是那时我在给克莱恩(名字被加粗)信中提出了一个构想:建造一台机器,一台能够计算人类或者外神行为模式的机器。克莱恩没有回复,我曾猜测他可能因为动荡不安的环境而未收到它。但我在末日结束的第一场北大陆数学学会上做出《自动机与计算》的报告后,我收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信中只有几个复杂的算法,而它们刚好补充了我困惑之处。
我的故事言尽于此。驱动我制作这本笔记的是一个模糊的预感:孤独将成为莫雷蒂们一生的底色。早逝的阴影会笼罩在莫雷蒂身上,一如人类对众神而言的脆弱短暂。然而,书写历史的灵魂终将闪烁——在诞生与死亡的两段永恒长夜间的一星光芒,但这光芒就是一切。
而你我终会因此步入永恒的殿堂。
在结尾,请允许我写下这段话:
这是记载每一个莫雷蒂的生命和莫雷蒂家族百年孤独历史的笔记本。
每一个莫雷蒂家族的孩子都会有一个触手玩伴。祂是他们的朋友与教父,是他们衰老的无尽长夏,以及,是他们永恒的孤独寂寞的童年。但你们需要记住,不能向祂无休止地贪心索取,尽管他一直深爱着你们。
哪怕大地终结世界重铸,也请不要停下脚步。
他会永远陪伴你。
梅丽莎·莫雷蒂
1392年10月17日

9.第六纪1494年12月25日日记(已存放至灰雾)
抵达北奥利特,南大陆糟糕的情况已超出了我的想象。在整理了小阿卡纳和教会其他神职人员的祈祷后,我本以为自己对这一切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但很显然,我对苦难的想象过于贫瘠。凯撒港“最好”的监狱人满为患,受害者、无辜者和施暴者被关在一起,每个人平均只有一平米的土地……不,还是有“罪犯”拥有豪华的房间——他们能享受东拜朗送来的雪茄、鲁恩最新的科学杂志、因蒂斯最潮流的服饰、费内波特的美食,甚至能请圣密隆剧院的乐团为之奏乐。我询问犯人们入狱的理由:偷窃一块面包,贩卖军火给革命者,写了不符合当局要求的诗,在政治洗牌中下台,又或者什么都没做,仅仅只是因为军警需要凑齐“指标”。“求求您帮我把这封信给我的妻子,告诉她我已经死了,别等了,去改嫁吧,她和孩子总得活下去啊。”一个被关押了五年的教师对我说,他在去学校的路上被拷住,理由是一位上尉包下了这条街道,他走这条路是“非法入侵”。他不知道妻子是否收到了他被捕的消息,他仿佛被遗忘在了这个泥泞的角落。劳役让他看上去像六十岁的老人。由于他的请求,我收到了更多委托,而所有人都是让我告诉他们的亲友——“我已死去”。我携带他们的消息依次拜访,最终只找到了寥寥几人。他们对带来的消息似乎毫不惊讶,过多的痛苦让他们预料到了失踪的真相。我在贫民窟听到有群孩子一边拍手一边跳格子,“爸爸去了皮埃尔区,永听哀嚎不见天;妈妈住在马琳街,两腿一伸有钱拿;可怜的孩子布兰卡,香蕉园的树底是他家。”监狱并不可怕,死亡也是一种恩赐,种植园和矿场才是真正的地狱。有位在马琳街工作的女士这样说,而她的丈夫就是那位教师。
离开凯撒港前我看了场电影。末日后电影事业发展的很快,从默片到有声仅用了三十年时间。阿亚库乔·卡尔内的《帕拉西奥斯的城堡》却反其道而行。在有声片流行的当下,整部影片只有中间偶尔插入旁白,其余仅是无人声的画面,几乎固定为图片的画面,和纪元前的诗电影异曲同工,倘若如今能够给银幕上色,我毫不怀疑这位年轻的创作者会给这些镜头赋予浓郁到刺眼的色彩。《大陆影评》对《城堡》有两极分化的评论,一种认为它代表了先锋艺术形式,另一种则将它视作无病呻吟。
“您怎么看这部电影,先生?”电影结束后,一个年轻人拦住我。他肤色黝黑,高颧骨,棕色的卷发乱蓬蓬的,看上去像是还在读书的大学生。
“令人难忘。”我对他说,“影片的节奏切合了马丁·菲耶罗作为诗人的一生。”
他笑了起来:“您印象最深的是哪个镜头?”
“白皮肤的人开枪,很多白皮肤的人跟着他开枪,帕拉西奥斯城堡的尖顶坠落,有羽蛇花纹的黄金酒杯被拿走了;父亲倒下了,他的骨头化作山,他的血液化作河;马丁·菲耶罗用手掌拍击大地,很多深色皮肤的人和他一起用手掌拍击大地,帕拉西奥斯城堡倒塌,大地传来回声。”我没有说出那个纪元前的名词,“很特别的剪辑手法,将数个不相干的不同的画面拼接在一起。没有台词,却比台词更为有力”
“语言已然破碎。”他像马丁·菲耶罗那样挥舞手臂,“在太过深重的苦难面前,语言是苍白无力的,它不能再承载这悲恸的诗。”
“所以你使用了画面,因为在画面前,所有的语言都不重要。”
“我不是拍给那些影评人看的。”阿亚库乔的眼睛很亮,“近乎定格的画面将告诉所有人南大陆的音节和节拍。”
他捂住脸,深深地吸气:“拜朗在流血,拜朗在哭泣。我、曼努埃拉、萨瓦托,指导老师科塔萨尔,我们在拍摄这部影片时每天都在做噩梦。我和萨瓦托是孤儿,尤里安·科若努尔·加雷亚诺发现我们时,萨瓦托的左小腿都快被蛆虫蛀穿了——圣奥黛丽学校给他装了条木腿。曼努埃拉是种植园主的私生女,古拉特少将解放拉萨拉镇时救出了她和她仅剩的一个兄弟,在那个种植园里私生子的价值就是替主人及其家人顶罪或是被当做商品送给别人。还有,我们的老师科塔萨尔,他打碎了奴隶的枷锁,在十六岁生日那天离家出走加入了古拉特少将的队伍,拿起枪指向身为黑矿场董事的父母。先生,在拍摄前,我们曾觉得自己见过了这个世界最黑暗的地方,直到我们为了采风而环游了十二月起义失败后的西拜朗。”
“看看吧,慈悲的,大发善心的人。”他改用了都坦语,“多么讽刺的喜剧:末日结束至今,我们推翻了四个皇帝,迎来了十二个总督。这条街上的人曾为独立和解放而战,现在他们于温饱上就耗尽了全部力气。”
“你向过去寻找答案。”
他扯出一个笑容:“因为我们没有未来,我们是长不大的。第二帝国垮台后,我们以为总督会带来好日子,但南大陆人如今的平均寿命只有23岁!先生,您知道现在的拜朗总督是谁吗?十二月起义的好领袖,第二帝国的遗孤,第四纪元拜朗帝国皇室旁支的后裔,尊敬的马西米连诺·卡帕克!”
我没有在历史迷雾中寻找他的命运。“奥马尔·罗梅罗伊斯上校还活着。”我告诉他,“他在帕斯河谷中的圣玛尔塔。”
阿亚库乔露出了迷茫的神情。我抹去了他对我的记忆,只保留下罗梅罗伊斯的讯息。“¡Viva la República Balam!”我轻声说道。
极端的贫困在拜朗肆无忌惮地屠杀。尽管人性已近乎于无,但我依旧能清晰地体会到痛感,特别是在今天那颗由八岁孩童发射出的子弹打穿我心脏的时候——一个青年刚离开监狱,就在街头黑帮的斗殴中丧身。我阖上他的眼睛:他在八岁时成了这条街的老大,而在二十四岁这天,他同样被一个八岁的孩子枪杀。枪声再次响起,我听到男孩们疯狂的笑声,随后看到子弹穿过我身体后留下的洞。我假装倒了下去,并阻止了灵之虫的修补。待嬉闹远去,我拖着青年的尸体,将他埋在了公共墓地的一角。
感谢阿兹克先生、安提哥努斯、莎伦小姐、蕾妮特女士和博夫大主教提供的资料,两个月后的第四届麦德林会议将会是一个新的开始。

10.第六纪1494年12月21日送达凯撒港利马街奥希金斯旅馆的包裹(未署名)
莫里亚蒂先生:
我和老师已收到您的来信。高地的情况非常复杂,愚者教会在凯楚阿战役后举步维艰。艾格斯先生于这最危急的时刻赶到拜朗,使愚者教会不至于在十二月起义失败后解体,但不久后祂又再次陷入沉睡。由于贝克兰德条约的存在,在短暂苏醒的时间里,我、老师、艾格斯先生和安提哥努斯冕下也必须尽可能掩饰自己的行动。序列五的博夫大主教在安提哥努斯冕下的帮助下逃过了十二次暗杀,但仍失去了右耳听力。那天他在病床上自嘲道:“今天的占卜结果可能是宜暗杀,不然怎么会有三拨人在早中晚分别用枪、炸弹和毒药同我打招呼。”
灵界在末日结束后的创伤还未恢复。我无法确定这个包裹能否顺利送到您的手中,我寄出的时间是1494年10月27日。为了以防万一,我在包裹上附着了非凡力量——倘若打开者非指定之人,包裹就会自行销毁。奥希金斯旅馆的主人胡安·奥希金斯可被信任,他是一位意志坚定的战士。
南大陆已成为一部不断轮回的悲剧。“推翻四个皇帝,迎来十二个总督。”这句话被编进了儿歌里。末日后众神与圣者都陷入沉睡,满目疮痍的世界让北大陆自顾不暇。于是,在鲁恩和因蒂斯的默许下,拜朗第二帝国复辟,皇帝是斯特罗斯纳·卡帕克,有艾格斯家族的血统,是昔日拜朗皇室早已没落的远亲。“找出这个人真是难为他们了。”当时的拜朗共和派领袖弗朗西斯科·坎波斯讽刺,但他放下了武器,因为南大陆承受不起新的战争。
我甚至找不到一位经历过第二帝国和三十年动乱的非凡者。斯特罗斯纳未及死神途径的序列四,但我相信冥皇都会在他的残忍和奢侈前甘拜下风。第二帝国建立的第七年,鲁恩和因蒂斯联军占领了首都阿里卡。被征税到五十年后的拜朗人一度欢迎过末日后的第一任总督,来自贝克兰德的安纳斯塔西奥·寇松。寇松“不负众望”地带来了鲁恩赠予拜朗的礼物:“十九条法令”——用于恢复奴隶制。拜朗第二帝国的贵族弗朗茨·伊图尔维德成为了共和派“拜朗解放阵线”的将军,在占领阿那康德、圣玛尔塔等地后,他以“制定宪法”为由将弗朗西斯科·坎波斯从前线召回,随后以叛国之名将坎波斯等十二人绞死在圣玛尔塔的广场上。他心满意足地捧起斯特罗斯纳曾带过的皇冠,建立起拜朗第三帝国。也是在同一年,帕拉西奥斯·德瓦伊莱拿到了据说是“被缚之神”的裹尸布的残片,他因此离开了寇松的国民警卫队,带着他的信徒于星星高原建立起高地第二王国。
三十年混乱里,统治五年的弗朗茨·伊图尔维德被桑托斯·博尔赫杀死在皇位上。桑托斯成立了十人军事委员会,试图恢复共和制、收回被伊图尔维德出卖的工业,并将庄园的土地分给农民。两周后,他的尸体被发现在帕斯河中,人们在他的身体里找到了七十四颗子弹。弗朗茨的侄子蒙卡达·伊图尔维德在桑托斯的葬礼上流泪并发誓为他报仇,于是他接过了弗朗茨的皇冠和长袍,将军事委员会剩下的七人送给了因蒂斯派来的新任总督若昂·菲利普。他将桑托斯的与高地第二王国的联盟草案扔进了垃圾桶,转而进攻帕拉西奥德斯。作为对礼物的回应,菲利普也派出了两千人的队伍协助蒙卡达,并在帕拉西奥德斯即将灭国时,将枪与大炮指向了蒙卡达,同德瓦伊莱把酒言欢。在这三十年中,南大陆的人均寿命仅十八岁。鲁恩和因蒂斯热衷于挑起他们的战争,然后等这两位君主奉献上礼物,如矿产、交通、税收等,再以保护盟友为名出兵。
北海公司骗局让鲁恩厌倦了这种做法,它和受困于金融问题的因蒂斯,以及被层出不穷的农民暴动搞的焦头烂额的弗萨克一拍即合。来自星星高原的马丁·菲耶罗所著的《南大陆人物志》与长诗《火与风》给了帕拉西奥斯极大的压力。他尝试将马丁的作品在广场上集中焚毁,尝试颁布对马丁的通缉令,尝试将马丁流放到边境并暗杀他。但三个政府统治下的奴隶们都不约而同地将他保护起来。他的诗歌越传越广。在“胜利日”这天,学生们唱着他的《解放阵线之歌》,筑起街垒,向拜朗国民警卫队开枪。胜利日起义的失败让北大陆的总督欣喜若狂,他从鲁恩借调了一批非教会的非凡者,以镇压暴动、维护安全为名让这两个国家成为了历史的名词。1419年9月16日,马丁·菲耶罗的尸体被在铁道边发现,双耳被砍下,十指被砸烂,舌头被割去,牙齿被拔掉,双脚也被火车碾碎,身中46枪。“考迪罗法案”颁布的第一个月,超过两万人被捕,一万人被杀。尸体一度堵塞了帕斯河的河道。弥补自己的损失后,北大陆开始以“相对温和”的手段统治。他们挑选出一些棕皮肤的人,教他们学北大陆的知识、语言和文化,再让他们加入政府,以表现出对南大陆的“宽恕”与“接纳”。在城市,南大陆工人的工作时长从十六小时减少为十五小时,他们的一半薪水被“彩票”或是“拜朗券”补偿。在农村,他们用金融机构撕咬下南大陆农民的血肉。待农民破产,银行家们再“亲切”地指导他们如何成为庄园的奴隶或是矿场的苦工。
绝望之下,教会成为了拜朗的精神寄托。拜朗第二帝国和三十年混乱里,《贝克兰德条约》签署后作为中立地带的教会,特别是长期扎根于南大陆的愚者教会和极光会,为平民提供了庇护所。共和派的革命者从极光会的教义中获取理论,从愚者教会中得到资助。拜朗成为了一块各种思想的试验田,共和与复辟、自由与保守、民主与独裁、独立与殖民,1399年2月,仅阿里卡就出现了57场暴力冲突。桑托斯遇害后,他的学生纳塔莉接过了他未完成的翻译——由因蒂斯的布朗基所撰写的三大卷名著《论公社主义》。在出版前夕,纳塔莉·勒梅尔被烧死在自己的住所,翻译也被焚毁。她的兄弟鲍狄埃·勒梅尔整理了她的草稿,继续她的事业,并在《论公社主义》出版后又撰写了补充性质的小书《到联盟中去!》。这本小书比《论公社主义》在拜朗的传播更广,因为庄园中不识字的奴隶在听完别人的讲述后也成为了鲍狄埃的信徒。鲍狄埃死于肺结核,他留下了一个疑问,一个困扰了他的读者、战友和继承者多年的疑问:谁是拜朗人?
(被划去的痕迹,下文字迹变成了另一人的)弗萨克的暴乱和革命,北大陆屡次强硬插手教会人事任免,以及神弃之地的探索热与西大陆新航道开辟,让分身乏术并差点被打压成邪教的极光会不得不放弃了南大陆大多数据点。至1406年,极光会将他们建立的大部分学校和医院都交给了愚者教会。而随着拜朗冲突的升级,愚者教会的裂痕愈发明显。安第斯山脉划开东西拜朗,现在也同样划开了愚者教会。东拜朗的愚者教会倾向于和殖民国家的开明派和民主人士合作,以谈判的手段获取独立和自由。《贝克兰德条约》提出的“不干预”是他们的信条,他们将西拜朗的教会成员视作对愚者教会的威胁,视作神谕的背叛者。西拜朗的愚者教会则收容了大量革命者和游击队战士,一些极端的神职人员甚至主张请非凡者来暗杀殖民地官员。他们以教义中“只要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算你毫无信仰,神国的大门也会向你打开”,以及“爱受难者如爱你自己”和“用良心武装你们!用知识武装你们”为依据,宣称自己是“愚者之道”的践行者。1416年,26岁的贝尔纳多·里克尔梅·博夫成为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主教,他协调了各方面的势力,但难以挽回教会分裂的趋势。
1440年六月,东西愚者教会实质决裂。阿那康德种植园的奴隶杀死了庄园主全家和监工。帕斯河谷、星星高原、丰收平原,多地种植园和矿场的奴隶和劳工都举起了简易的、粗糙的武器。六月暴动被迅速扑灭,起义的领袖,年仅18岁的贾米拉·伊达尔戈被马匹拖过街道,但她拒绝痛呼,拒绝表现出丝毫软弱。在绞索套上她的脖颈时她高喊道:“¡Viva la República Balam!”被绞死后,她的头颅被挂在广场中央的钩子上。她的战友图帕克·阿马鲁被扔进了浓硫酸里,几名劳工冒死抢出了一颗牙齿。贾米拉的死亡引起了愚者教会的极大动荡,因为她的父亲是一位因清理苏尼亚海残余污染而牺牲的小阿卡纳。博夫大主教被软禁,教区主教佩德罗·卡萨达利加和路乔·埃斯皮纳尔以“分裂国家”的罪名被关进了军事监狱,小阿卡纳在南大陆的污染清除行动则被移交给“机械之心”。科尔特斯总督得到了鲁恩和因蒂斯的授意,对南大陆17处愚者教会办事处与教堂展开搜查。东拜朗愚者教会的神职人员在谴责科尔特斯政府的同时,也在痛斥西拜朗愚者教会对《条约》的背誓行为。
科尔特斯要求罢免博夫大主教,让原拜朗财政部部长约瑟夫·拉青格上台。此事引起了轩然大波。7月1日,特特尼克的工人、学生、市民都来到街上,举着桑托斯·博尔赫、马丁·菲耶罗、贾米拉·伊达尔戈和图帕克·阿马鲁的照片,要求释放博夫大主教、两位教区主教和民主人士,同时要求废除“考迪罗法案”,推行最低工资。科尔特斯命令军警向唱着《解放阵线之歌》的人开枪。“¡Viva la República Balam!”冲突间有人振臂高呼,他很快就被子弹和警棍打倒了,但这个声音像有非凡能力般传进了每个人的耳中,于是所有人都对着躲在大楼里的总督喊道:“¡Viva la República Balam!¡Viva la República!”七月流血后,极光会和黑夜女神教会也向科尔特斯施压,他不得不释放了博夫大主教等人,但或枪决或暗杀了被捕的大多数战士。鲁恩对他的软弱深感失望,奥古斯都将他调去罗斯德群岛。莱奥波尔多·福图纳托·巴斯克斯,一位土生土长的拜朗人接过了科尔特斯的位置。莱奥波尔多的就任代表了北大陆殖民者向“文明”的发展——他们不再直接从鲁恩或是因蒂斯派遣官员前来治理,而是从精心挑选受过北大陆教育的棕皮肤代理人。佩德罗·卡萨达利加离开拜朗去往巨人王庭,保守派约瑟夫·拉青格接过北奥利特教区主教位置,卡罗尔·沃伊蒂瓦和亨利·班塞尔分别担任了阿那康德和阿勒瑟两处东拜朗传教中心城市的主教。此外,贾米拉·伊达尔戈的母亲艾米娜·伊达尔戈辞去南大陆愚者教会学校董事。经过三个月的激烈争执,在博夫大主教的担保下,反暴力的自由联盟党人豪尔赫·盖坦教授接任这个位置。至此,安第斯山脉分割了东西拜朗的愚者教会,博夫大主教维持着教会明面上的完整。
卡尔洛夫·莫雷蒂和阿里卡教区主教豪尔赫·立迪奥·奥尔特加在1443年4月出版了《剑与石》(我已在包裹中附上本书)。它回答了两个问题:谁是拜朗人?拜朗的愚者教会该往何处去?《愚者圣典》被附着上布朗基的公社主义。“解放神学”的提出不仅在拜朗引起了轩然大波,甚至极大地震动了北大陆。该词语据说由一位序列三的穿越者提供。“教会代表愚者拯救人民,而拯救就是实现人的解放。”《剑与石》这样写。两位作者被申斥,一个又一个神父、修女和主教被暂停甚至被开除圣职。博夫大主教不得不低下头,他勒令本书不能“公开”印刷和传播。
所谓“文明”的殖民手段下,拜朗人均寿命不足30岁。《剑与石》、《火与风》、《到联盟中去!》、《论公社主义》……这些书穿过层层封锁,被人以最通俗的语言讲述或歌唱。埃雷阿将军的抱憾而终为这遍地的怒火打开了口子。奥迪隆·迪斯雷利·埃雷阿子爵曾在驻拜朗的鲁恩军队里任职。他阅读了《到联盟中去!》,并对殖民地的人民始终心怀善意。离开军队后,埃雷阿成为上议院的议员,并一度担任鲁恩大法官。在他的推动下,拜朗的政府文件有了“福利”这个时髦的词汇,原只为北大陆人服务的拜朗国家医院和医院船“海之家”也首次对拜朗人开放。埃雷阿被称作“拜朗保护者”,他拖着病体竭力游说鲁恩和因蒂斯的官员,恳请他们将独立还给拜朗。这是拜朗距离和平解放最近的一次。然而,就在拜朗独立公投法案在鲁恩议会表决前一周,埃雷阿将军病故。法案成为了一张废纸。被欺骗的拜朗人在1472年12月14日撕下了阿里卡市的鲁恩旗帜,这也是十二月起义的开端。
拜朗保皇党、共和派、自由派、民意党人、非凡主义者、公社主义者、安那其主义者、威权主义者……曾经在报刊上口诛笔伐、在见面时不死不休的各派成员如今却在同一面旗帜下。尽管人们已厌倦了皇帝这个词语,但拜朗第二帝国的后裔、艾格斯家族的远亲、三十岁的马西米连诺·帕那斯科·蒙卡达·卡帕克依旧被推上了“最高领袖”的位置(这个名词经历了六周了讨论)。愤怒而绝望的拜朗人赋予了这支队伍太多美好的想象,以至于忽视了一个事实——它是一个松散的、随时都会被戳碎的联盟。
东拜朗愚者教会在约瑟夫·拉青格和卡罗尔·沃伊蒂瓦的要求下对此事作壁上观,约瑟夫甚至大声痛骂马西米连诺的军队是“社会的害虫”。豪尔赫·盖坦对马西米连诺的举动“深感失望”,他呼吁“非暴力”才是反抗的最好方式。“你们这样做是会被愚者先生憎恨的。”他在《鲁恩属拜朗教育法案》上签字时说。博夫大主教阻止了他们进一步分裂愚者教会的举动。他对西拜朗愚者教会的动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默许了以捐助给愚者教会的名义将物资经西拜朗愚者教会之手转交给拜朗革命军的行为。鲁恩和因蒂斯先称马西米连诺的军队和外神勾结,以此试图让教会出手镇压,但这个计划失败了。随后,他们又发布了联合声明:革命军是社会不稳定因素,他们威胁了南大陆污染清除计划。迟迟得不到神谕的各大教会因此争执不断,而一些教会非凡者则以“维护末日后人类社会秩序”的名义加入了鲁恩驻拜朗军队。前线的胶着加速了拜朗革命军的分裂。1478年,马西米连诺几乎占领了星星高原的一半区域。由于和鲁恩军队争夺的依诺尼亚地区发现了外神残留的污染,筋疲力竭的拜朗革命军和总督政府勉强签订了两年和约:将依诺尼亚划归给黑夜女神教会和蒸汽与机械之神教会管辖。
我们难以叙述这两年间拜朗革命军内部爆发的大清洗。死了一批人,上来一批人。马西米连诺政府曾在一天之内连换了三任财政部部长。安那其主义者爱玛在街道上饮弹自尽,威权派的阿德诺和保皇党人结盟,主张恢复第四纪神权政治的非凡主义者胡安·莱诺被以勾结外神残余势力的名义在审判后被吊死在路灯上……最终,被排挤出权力核心的公社主义信徒古拉特少将率领部队出走,在南大陆雨林中和总督军队打起了游击。1481年,拜朗革命军高层在商议后命令古拉特攻打凯楚阿河谷。(被反复划去的痕迹)我们并不知道交易是在何时发生的(被反复划去的痕迹)凯楚阿战役非常顺利,而古拉特在平民中威望很高。(被反复划去的痕迹,字迹变化,后文由另一个人所写)可以确定的是,马西米连诺对此感到恐惧。在古拉特提出突袭172地区时,马西米连诺同意了。紧接着,“最高领袖”将信息转达给了奥古斯都。
凯楚阿172地区葬送了拜朗革命军中最坚定的力量。何塞·塞拉亚、克里斯托弗·塞莱东、瑞雯·库尼亚、埃梅特里奥·贝当塞斯、尤里安·莫雷蒂、埃尔薇拉·席尔瓦……每一个死者身上的子弹比骨头还多【注10】(被反复划去的痕迹)整支队伍只有奥马尔·西蒙·埃弗拉因·罗梅罗伊斯活了下来。他被审判,在审判时他仍相信马西米连诺被投降派蒙蔽,却不知“最高领袖”早已坐上了总督的座椅。在拜朗民众和教会的压力下,马西米连诺不得不留下了罗梅罗伊斯的命。上校被放逐,在圣玛尔塔日复一日地做玻璃金鱼。
拜朗的怒火平息了吗?用都坦语和高地语写成的诗歌还在传唱,桑托斯、马丁、贾米拉等人的画像和照片被工人、妓女、奴隶、农民当做圣典中的圣人偷偷膜拜,《到联盟中去!》被手抄了一次又一次。艾米娜·伊达尔戈对博夫大主教说:“我的丈夫和女儿为了最高尚的事业而死,神国的大门会为他们打开。在取得独立前,我们不会满足,永远不会。”埃尔薇拉·席尔瓦说:“拜朗的每一根木棍、每一块石头都会爬起来去战斗,直到拜朗双脚双手上的枷锁被砸烂。”
(被反复划去的痕迹,纸张也被划破)贝克兰德条约因为高序列圣者们有一些苏醒的迹象而岌岌可危,东西拜朗愚者教会统一的假象早已不存。我在后文会附上目前拜朗各势力的详情。愚者先生,第四届麦德林大会迫在眉睫。
西拜朗阿里卡教区愚者教堂
1494年10月27日

11.1495年1月15日寄送至极光会驻神弃之地切尔诺贝利办事处的信件。送信的极光会成员虽然困惑,但还是将之放到了一家废弃剧院的座椅上(已启封)
希望你能在这封信腐烂前看到。我想你知道我会说什么,我希望能将我们的共识更进一步:神权政治不该存在,不该在现在,也不该在未来存在。非凡的阴影会在第六纪完全消失。人类的时代到来了。
本信由“我”写作。我的主体意识和全部人性如今存在于正在南大陆行走的序列三分身上。一种名为“非凡主义”的思想正在拜朗传播,尽管它的受众很小:第四纪的神权政治必须恢复。只有神来统治,才能实现和平与自由。我已经将米格尔·迪亚斯和胡安·莱诺的论文随信附上。我可以想象到你看到这几篇文章时的表情:皱眉,撇嘴,再开口说一句智慧之言。
各教会始终感激极光会的牺牲。在末日后波云诡谲的大地上,极光会为我们扛住了南北大陆政府的一次又一次施压。1387年,极光会“朝圣者”成员爱德华·穆勒于胜利日当天在胜利广场上自杀,终结了末日后首次对教会的迫害运动。在1406年前,总计384位极光会神职人员(其中甚至有“朝圣者”高级执事)或失踪、或被暗杀、或被迫害致死、或死于神弃之地与西大陆航道的探险。《贝克兰德条约》以一种极为诡异的方式发挥了效力:持有封印物的教会成为了被各大势力追逐的猎物,皇室和议会迫切地希望将它控制在自己手上——而这并非是我们签订该条约的初衷。两次针对教会的大规模迫害运动和种种戕害行为得到了《条约》的背书。教会内部撕毁《合约》的声音从未停止。受制于如今众神和高序列非凡者受伤严重陷入沉睡的局面,这些声音并未形成浩大的浪潮。毫无疑问的是,所有人都在等待教会做出新的表态——这将决定教会何去何从。
而我们在末日结束后已做出了选择。为防止聚合再度发生,我们将在污染清除之后,放弃自我,放弃感情和意识,完全成为规则的一部分。非凡的影响将在第六纪元完全消失。为此,教会向世俗政权让步,将书写历史的笔从神转交给人。这是你我商议后的结果,也是众神在争论后达成的共识。《贝克兰德条约》的签署来源于此,在它签署时也并未收到教会内部的阻力。只因末日让教会都奄奄一息,而且至今都未能恢复。被外神污染的特性让在本纪元培养新的非凡者所受到的阻力远胜于前代,何况缺少真神和天使控制又受《条约》掣肘的教会正不可避免地离开权力中心。如果不是民众依旧会在教堂祷告并对神和天使有着信仰,如果不是末日时教会树立的英雄形象在人们心中无法磨灭,如果不是教会依旧持有随时能威胁统治秩序的封印物,恐怕早已忘记我们只是沉睡的各势力会将教会完全撕碎。
但我想要强调的是,两次迫害运动并不能扭曲我们所达成的共识。失去高序列者的教会当下和未来都很难再成为那双“无形的手”。若强行培养,教会可能会在南北大陆的火药桶中崩解,也可能失去民众对其的信任——曾经的英雄如今醉心于权势,遗忘信徒所遭受的痛苦。鲁恩、因蒂斯、弗萨克、费内波特等国都在尽心尽力地刺激教会。待教会深陷入泥淖,他们会向失望的民众抛出橄榄枝,从而让教会失去根基。虽然绞索就在面前,我们却无法回避。我核对了南大陆所有愚者教会神职人员的信息。十二月起义前,他们担任圣职的平均年龄只有20岁。博夫在26岁当上拜朗大主教,是第五纪以来所有教会大主教中最年轻的;豪尔赫·奥尔特加也是在26岁时成为教区主教,而他甚至不是非凡者——上一辈离开的太早太早,就连低序列非凡者都难以成长。绝望的西拜朗人清楚意识到自己在这片土地上无法长大,因此就连教会成员都宁可将生命抛进烈火中。自1382年以来,爱德华·穆勒、伊萨克·康金、阿里德·佩所阿、贾米拉·伊达尔戈、路易斯·巴索阿尔托……他们的血并不应该白流。不仅如此,我们所庇护的也不该继续受苦。
所以,我会在1495年2月23日发起第四届麦德林大会。保护教会成员不受侵害,保护进步力量不被当局用非凡屠戮,这是我的目的。我并非想修改《贝克兰德条约》,而是要对它做出补充:
禁止教会成员担任公务人员,严禁担圣职者在政府部门任职。
各政府不得任免教会成员。
非凡者统一归教会管理,在教会担任职务,且至死不得脱离教会。
非凡特性只能被教会持有。
我需要得到你的支持。
1494年12月25日,前往北奥利特邦的马车上

12.1495年1月16日凌晨出现在尤里安第12本笔记上的信息,似乎是用羽毛笔写的,并在确认对方阅读完毕后就被隐秘
“严禁教会插手南北大陆政治,仅为平民(非公务人员,非军人)提供必要保护。”
“南北大陆已经被加入了过量的火药,第二个萨拉热窝正在酝酿,可污染却还有大量残留。弗萨克的暴力革命箭在弦上,因蒂斯迫切地需要战争来转移国内金融资本家造成的经济危机,费内波特新上台的独裁者和索伦一拍即合,鲁恩则想将神弃之地的蛋糕据为己有。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们不会希望再倒下一个教会。1386年对极光会的整治造成了弗萨克帝国议会大换血,1440年的第二次迫害行动让鲁恩政府的大门成为坏掉鸡蛋的最佳归宿。切尔诺贝利会议和安曼达会议也会召开,我们需要一个新的《条约》。”
13.第六纪1382年1月31日日记(已存放至灰雾)
准备2月12日签署《贝克兰德条约》
定5月9日为“胜利日”,用于纪念地球战胜外神,并纪念末日时的牺牲者
无法控制聚合本能,必须沉睡,先清除近地球污染,尝试第一次融入规则
末日时伤亡率统计
各大陆总伤亡率:69%
教会伤亡率:83%
愚者教会伤亡率:90%
蛋糕分配,末日之战最后两年,鲁恩政府就在讨论这件事,他们都在准备建立第六纪的维也纳体系
时间太短,来不及了
现将残余污染压缩为七个大区,预备役没有了,此次控制污染行动教会总伤亡率达到了94%
聚合,聚合(扭曲的字迹)
早上微笑的人,晚上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不辨面容的血肉,失踪
父母没有回来,主教没有回来,老师没有回来,孩子也没有回来
停止(努力控制住扭曲的字迹)
不能聚合,不能聚合,不能聚合(努力控制住扭曲的字迹,剩下为大片的墨迹)
我想回家
我想作为人,再看一眼星空

14.梅丽莎笔记本节选
第六纪1453年9月8日莫娜·莫雷蒂的日记(该日记本已不存,这一页日记却被完整保留在梅丽莎的笔记本中)
今天人民阵线游击队经过阿那康德下辖的圣若昂。圣若昂的广场中心有一根柱子,是之前的总督阿苏马尔伯爵建的。他让犯错的奴隶拴在柱子的铁环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对方殴打致死。现在这个立柱依旧存在,像是一道最残酷最耻辱的疤痕被刻在骨头上。我在造物主教堂里找到了玛莉娅的墓碑。我从未见过她,拜朗人民阵线的少尉,我哥哥的妻子。“朝圣者”谢尔盖给我看了玛莉娅的一张照片:穿军装的女人剪着利落的短发,眼睛明亮,下垂的嘴角让她显得很严肃,瘦削的脸颊上有些许雀斑。她手中是弗萨克文的《造物主圣典》。
“他们喊她‘山鹰’。”谢尔盖主教说,“她的视力很好,是人民阵线的神枪手。”
“请带我回家,不被地面束缚着的山鹰。飞过安第斯,将我的灵魂带到家里。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会在自由之人的土地上散步。哦,山鹰!自由之人的土地在何方?在圣玛尔塔,在阿那康德,在阿里卡,在特特尼克。”声音嘶哑的谢尔盖主教念叨着名为《山鹰之歌》的诗。他叹息,“山鹰在帕斯河谷失去了她的眼睛,白喉让山鹰坠落。极光会在1406年的“大撤离”后,南大陆仅留下三处造物主的教堂。战士们将她的骨灰埋在这里。”
“我可以再和她说说话吗?”我问。
“请自便,莫雷蒂医生。”
我同玛莉娅说了尤里安的事,又说了很多关于人民阵线和极光会的事。《剑与石》的抄本如今被到处流传,几乎成了人民阵线的信条。极光会在神弃之地开辟出了第四条稳定的探险路线。“机械之心”的西大陆航道探索也取得新的进展。我在墓园讲了两个小时才把这些讲完。谢尔盖询问我能不能指导一下医院的工作人员——他们没有医师资格证,也未受过系统培训。他们都是南大陆出身的极光会修士和修女。我同意了。
我很疲惫。作为医生,我已经习惯了死亡,但我不应对它感到麻木。我像走在一条看不见尽头的悲剧之路上。前一天才被取出子弹的战士,第二天就被打成了看不清面目的烂肉;患有脑型疟的婴儿在我手臂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悲痛欲绝的父母得知我来自鲁恩后对我举起了家中的镰刀;抢救回的平民其实是总督的间谍,他指引非凡者来到营地,将手无寸铁的伤员活埋……来到拜朗后,我曾无数次在夜晚哽咽。起初,拜朗人很不信任我,因为我是鲁恩人,鲁恩给他们带来了灾难。随处可见的死亡和信任危机让我痛苦不堪。我不断和自己说,再坚持一天吧,就一天,然后回去,鲁恩国家医院一直给你留着席位。待这一天结束时,我又会对自己重复这句话。而当我开始习惯拜朗的环境,当战士和平民将信任交到我手中后,我却恐惧甚至崩溃了。我意识到我救不了任何人。老师说我是一个优秀的流行病学医生,可面对拜朗的霍乱、淋病、热带病……我没有药物,我没有干净的水和食物,书本上的一切治疗手段在这里都难以施展。我只能对着那些尸体束手无措,并最终归于麻木。
我请谢尔盖主教为我进行心理治疗。他没有读心,在听完我的讲述后说:“卡尔洛夫和玛莉娅当初都是这样的。”
“那我的哥哥和嫂子是怎么走下来的。”
“你会对冰冷的钢盔和枪感到恐惧吗,莫雷蒂医生?”
“我会,哪怕是现在,我依旧会。”
“但你还是愿意亲吻那些战士的脸庞。他们有些人很年轻,却不得不装的坚毅老成;有些人白发苍苍,却依旧怀着一团火。他们在对抗外侮,他们在寻求正义,他们在争取公平。”
“是的。”
“即便你不知道前路通往何方,即便你不知道推翻一个独夫后会不会又站起一个新的暴君,即便你清楚,这一切可能永远不会终止。”
“是的。”
“在你亲吻他们的那一刻,你并不绝望,对吗?”
“是的……或许真的能够解脱,打碎这个轮回。”
“那就够了,莫雷蒂医生。”谢尔盖主教微笑,“很多时候我们知道这些抗争是没有结果的,是无望的,但我们还得去做。因为这样,我们至少能够选择结束自己生命的方式。我们会像山鹰一样来到自由之人的土地。‘自此以后,会有公义的冠冕为我们留存’。”
“仅靠我的几句话是无法消解你的痛苦的,我的建议只有多向你的主祈祷……还有,”他笑容苦涩,“去吧,他们还在等你,医生。”
请告诉我,愚者先生。这条路的尽头在何处?我的生命是否足够支撑到我完成《热带病学》,是否足够支撑到我能像哥哥嫂子那样挺直腰杆跋涉过苦难?如果我死去了,梅丽莎的笔记本会留下我的名字吗?(被划烂的痕迹)您真的还在吗,为何您不垂下目光,看看这遍地的受苦者。我想……我想让他们都活下去,好好地在自由之人的土地上活下去。为何这么卑微的愿望,却要付出作为人的全部代价?
再坚持一天,再坚持一天吧,莫娜。他们需要一个医生。
(日记结束,后文的字迹属于梅丽莎)
莫娜·克劳斯塔尔·莫雷蒂(1417-1457),修改并补充了罗伯特·帕特里克·曼森所著的《热带病学》,为热带病、霍乱、流感的防治都做出了突出贡献。她的名字被留在医学史上,贝克兰德大学医学院的墙壁上记录了她的话语:“事实上,绝大多数热带病是可以被预防和消除的。但我们无法预防和消除的是贫困和不平等。”她的生命结束于1457年的贝伦斯大流感中,而这场扫荡了南北大陆的流感造成超过两千五百万人死亡。
第一年她会因害怕而偷偷哭泣,枕着《愚者圣典》和亲人的照片才入睡;第二年她忙碌到无暇思念,因为战友和民众需要她的救助;第三年她已经习惯了生离死别,拿起手术刀的手如今也拿起了枪;第四年她开始废寝忘食地写书,她要将对疾病的认知全部记录下来以告来者;第五年她所作的《热带病研究报告》被鲁恩医学界嘲笑,但她正忙于筹建拜朗第一家现代医学实验室;第六年她和她的兄弟姐妹们一起躺在白布上,死亡让他们再也不分彼此。
她来到了自由之人的土地,会像山鹰一样自由。

15.第六纪1483年12月24日的书信
克莱恩:
除非有神谕,当前愚者教会的分裂已不可挽回,这种分裂不仅在东西拜朗,也出现在北大陆和南大陆上。我现在只能做到让教会不至于彻底瘫痪,并被紧盯着的鲁恩与因蒂斯政府撕成碎片。好在这一切都没有严重波及到神弃之地的办事处以及联合探险项目。黑夜女神教会和极光会也在积极斡旋,让四分五裂的愚者教会看起来依旧是一个整体。
我苏醒已经太迟了。凯楚阿172地区只有罗梅罗伊斯活了下来,我委托博夫尽全力保护他。博夫告诉我,马西米连诺对罗梅罗伊斯的监管无孔不入,每天至少确认两次他是否在圣玛尔塔。盖坦虽然十分不情愿,但他也同意与“红手套”一起为在凯楚阿死去的人做一次安魂弥撒。拜朗于我变得非常陌生,从第四纪的狂热、第五纪的痛苦、第六纪初的愤怒,到如今剩下的只有绝望与麻木。圣若昂曾建立起青铜与金的神庙,现在被替换成耻辱柱。尽管对我漫长的生命而言,故乡是一个微小到不值一提的词语,尤其是它和我最想舍弃的往事,或说,最想舍弃的那部分冰冷的人格,绑定在一起。可过去的阴影是无法被摆脱的,我不能否认我对这片土地的确还有些许不同的感情,某种介于厌恶、悲悯和眷恋之间的感情。
尤里安在1480年七月将他所写的超过两百万字的笔记、论文草稿、专著草稿和文献整理都邮寄到了我沉睡前于贝克兰德地址。白骨信使保管了它们。很抱歉,我无暇整理这浩瀚的文献。我将这个箱子托付给了尤里安的前导师詹姆斯·凯莱(就是那位《矩阵论》的作者)。一开始,他对尤里安的死难以接受,甚至把我赶了出去。凯莱目前辑录出了他的一部分草稿,以尤里安·莫雷蒂之名发表了《正交矩阵研究报告》。
和莫雷蒂家的其他人一样,他是个极有天赋也非常勤奋的孩子。凯莱和我都认为他可以在数学、历史学、人类学和语言学上走更远。但他太年轻,他的人生太过短暂,这让他的很多想法都只能停留在某个模糊的概念和点子上。“他到被打成筛子前一天还在写作。”罗梅罗伊斯说,“我保留下了这几页,是关于凯楚阿的战地记录。他在1480年七月后的笔记大多都散佚了。”我有时会想,他给我寄笔记的时候,是不是已经预感到了自己大限将至,时日无多。莫雷蒂家在拜朗失去了四位成员:卡尔洛夫、玛莉娅、莫娜、尤里安。博夫始终对此心怀愧疚。他现在必须向总督和鲁恩政府低头,因为现在的拜朗,尤其是西拜朗,愚者教会的低序列非凡者甚至都寥寥无几,比在第一次迫害运动中倒下的极光会的情况更危急。新生的力量完全无法填补空缺,或者说,我们无法再培养新的力量。
我的状态让我又将陷入沉睡。为了留在拜朗而不被选入小阿卡纳,博夫在序列五停留了太久。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救下了很多很多人。我很抱歉让这样沉重的担子全部由这些年轻人挑起。
快点醒来吧,克莱恩,我们都在等你。
阿兹克·艾格斯
1483年12月24日

16.1495年1月14日一位圣玛尔塔居民的日记
没人知道这个自称梅林的魔术师是从哪冒出来的。他那顶浮夸的大礼帽隔了几条街都能看见!还推着一台叫全自动许愿机的东西,他是在搞《愚者圣典》的模仿秀吗?小阿卡纳的人过来看了眼就走了,估计他就是个疯子。(划掉的痕迹,但可以看出原字:倘若祂真的是那位天使,是来救我们的呢?)
这个疯子现在住在“宽帽檐”旅馆里。每天就是推着机器走街串巷问别人要不要实现愿望。有人逗他说可不可以给他一个漂亮女友,他同意了,于是那人收到了做工极为精美的娃娃。不过大多数人还是去找他占卜的,比如说丢失的钥匙在哪,情人是否忠贞……诸如此类。他也的确尽责,还真帮他们占卜到了。我昨天去看望我哥哥妹妹,准备离开墓园时就看到他站在山坡上。那一瞬间我竟觉得这个讨厌的疯子很孤独。我朝他挥手,他像是从自己的世界惊醒,孤独感又消失了。
“我来看我亲人。”我简单地解释。
“1457、1481年……是因为贝伦斯大流感和十二月起义吗?”他看着墓碑上的字。
“我哥哥去送报纸,回来就病倒了。他才十岁。”我其实对他没有太多的记忆。母亲在我小的时候经常拿着哥哥的衣服说我们长得很像,“当时死了很多人,父亲说军队里甚至都减员了一半。”我没有继续说下去,我不想谈及我妹妹的死。
“两千五百万人。”他喃喃。
“你是来?”
“我来拜访一个人,但还不是时候。”魔术师解释,“库尼亚先生,我在大流感和十二月起义时也失去了亲人。”
我想起他经常在罗梅罗伊斯的玻璃铺徘徊:“你来找十二月起义的那个上校?”我压低声音,“别去,这十年里总督都没放弃过监视他。”
魔术师笑了起来:“很快就不会了。作为你告诉我信息的交换,许个愿吧。”
“我想看一眼我哥哥和妹妹。”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说。
我看到了他们。哥哥死的时候我刚出生没多久。母亲说的没错,他和我十岁的样子是一个模子里刻出的。而我的妹妹则高兴地戴上我送她的手链,她梳着两条麻花辫,鬓角戴着塞维亚菊发卡。在我尝试去触碰时,魔术师让他们消失了。
“沉迷于幻象是危险的,更何况是过去的幻象。我已完成了你的愿望。”
“他还在做小金鱼吗?”魔术师在下山的路上问我。
“对,做满92条小金鱼后再融了重新做。”
“……嗯。”
“凯楚阿172地区的突袭队伍,加上他一共93个人。只有他活了下来。”
我其实,不怎么讨厌这个魔术师。可他自称梅林,还推着圣典里那台许愿机……我的怨恨和愤怒都十分无力。我祈祷过,无数次祈祷过,向愚者祈祷,向奇迹天使祈祷,向随便哪个人哪个天使哪个神祈祷,可我的小妹妹还是没有回来。她悄悄地离家出走,什么都没告诉我们。瑞雯·库尼亚,嵌进她身体里的子弹比骨头还多。我根据罗梅罗伊斯的话来到凯楚阿172地区,在河谷里找了很久,靠着那条手链才认出她。我一边哭一边收敛了172地区战死的人的尸骨,到最后眼泪都流干了。我不懂那些大道理,我只知道我的哥哥本想当一名记者,我的妹妹本想成为莫娜·莫雷蒂一样的医生。我相信死在那片河谷的人,他们也都有自己想做的事,可他们最后都没能实现。
“我很抱歉。”分别时魔术师说,“虽然这一路上我已经说过很多次这句话了,但我依旧是真心的。”
“会结束的,库尼亚先生,相信我,这个悲剧的轮回必须结束。”
好吧,那我再信一次。我听他们说愚者教会要开第四次麦德林大会了,我希望这场会议能告诉我,我的妹妹不是暴民,她的血不是白流的。我真的无法再忍受这一切……
祝那个疯子得愿所偿!

17.尤里安的第23本笔记(1471年)节选
山鹰之歌(尤里安的批注:已考证,此为马丁·菲耶罗未出版的诗歌,是他给高地游牧民族康铎尔族的曲子写的词,谱子我抄在文末。本诗以高地语写成,混杂了康铎尔方言)
请带我回家,不被地面束缚着的山鹰
飞过安第斯,将我的灵魂带到家
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会在自由之人的土地上散步
哦,山鹰!自由之人的土地在何方?
在Waltek(克莱恩的批注:圣玛尔塔古称),在阿那康德,在阿里卡,在特特尼克
Sakatl(阿兹克的批注:草地)上开满了科皮乌埃
我下山去集市……
我听不见山鹰的鸣叫,听不见军队的脚步
我只听见Tierra(克莱恩的批注:即星星高原的厄尔尼特河)上传来远方的鼓声
Cadallomamluk(阿兹克的批注:是指康铎尔人?克莱恩的批注:应该是特指康铎尔骑兵,待考)穿过高地的浓雾
正义的旗帜飘扬在Arauca(阿兹克的批注:即现在阿里卡教区的阿劳科镇,一直以来都是康铎尔族最重要的城市,似乎从第四纪到现在都没变过)
宁可死在Ketsalkoatl(克莱恩的批注:羽蛇,他们坚持对死神的信仰)的土地上
也好过在拜亚姆的床上苟延残喘
挽歌悠悠,钟声浩渺
勇士的血变成了科皮乌埃
我的心如此悲哀,为那Tliliuik Época(阿兹克的批注:可以确定第四纪的确没有这个词语;克莱恩的批注:诞生于殖民刚开始的词语,可以被翻译成“黑暗时代”。康铎尔是游牧民族,但他们认为自己的灵魂在死后都会回到Arauca:他们将在Arauca上船,穿过无光的河流,回到冥皇身边。因此他们把Arauca看作圣地。Arauca被人占领,特别是被异族占领,对他们而言意味着无所归依的黑暗)的到来
为那些倒下的无畏的战士
为自由之人的土地被奴役的命运
但我还是能梦见山鹰,我在山鹰背上俯瞰,在山鹰背上祈祷
我种下山鹰的羽毛,它在来年长成了Kuauitl(克莱恩的批注:圣树,康铎尔族的每个部落都有一棵圣树。圣树的枯荣和部落的枯荣息息相关)
Kuauitl很高,能碰到云
我在Kuauitl上呼喊,山间传来美妙的回声
那是荣耀的战士在对我说话
“飞吧,山鹰
飞到我的家,
告诉我的亲人,不要为我哭泣。
我成为了科皮乌埃
在小河边,在旷野上;
我成为了风
在自由之人的土地上。”

18.1495年3月4日贝尔纳多·里克尔梅·博夫的日记
愚者、造物主和黑夜女神的神谕是南北大陆政府始料未及的,毕竟他们都觉得众神已经因末日的重伤而在黑暗中陨落。麦德林、切尔诺贝利和安曼达的三场会议达成了新的协议:愚者教会、黑夜女神教会、极光会、蒸汽与机械之神教会、大地母神教会组建“联合议会”;禁止教会成员担任公务人员,严禁担圣职者在政府部门任职;各政府不得任免愚者教会成员;非凡者统一归教会管理,在教会担任职务,不得违抗,违抗一律移交“联合议会”审判,非凡者至死不得脱离教会;非凡特性只能被教会持有;严禁教会插手南北大陆政治,仅为平民(非公务人员,非军人)提供必要保护。
愚者先生从第五纪至今给人的感觉都像是宽和仁慈的师长,但此次神谕措辞之严厉足以震慑那些卑劣者,让他们意识到神明的威能仍在。鲁恩、因蒂斯、弗萨克等国第二天就发表声明,同意并支持这份《麦德林宣言》推行。消息传出后,我听到街上的欢呼。我被很多很多拜朗人民拥抱,绝望了太久的他们现在看到了长夜尽头的曙光。我当然知道,这份协议依旧不能阻止那些暗箭,但我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勇气。
我今天遇到了一个年轻人,大概二十多岁,容貌有一点西大陆人的特征,我能感觉到对方是非凡者。在我想探查前,青年制止了我,接着将一个盒子放到我面前。
“我的时间不多了,这具身体很快就会崩解,”对方说,“这是给你的‘律令法师’的魔药。我猜,你的仪式提前完成很久了。”
我突然意识到祂是谁。在我一百年的人生里,我第一次激动到想跪下行礼,我想说很多话,但我一句都说不出。最后,我的理智还是让我开口了:“我不想加入小阿卡纳。”
“阿兹克先生说过,你打算留在拜朗。”祂示意我坐下,将一杯红茶推到我手边。
“是的,我……我不能离开。”我磕磕绊绊说。
“现在小阿卡纳很缺人手,特别是半神。”
“我知道,但是拜朗更缺。”我忍不住语气激动地据理力争,“西拜朗还需要时间培养非凡者和神职人员,阿里卡教区的主教一职还空缺着,马西米连诺还没放弃操纵东拜朗的教会学校董事会的成员任免,还要联系罗梅罗伊斯……”我滔滔不绝,而祂没有打断,一直微笑着看我。
“所以,我不需要这份魔药。”我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渴望过晋升,所有踏上非凡之路的人都有这种渴望。可我还记得《愚者圣典》的话:“只要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算你毫无信仰,神国的大门也会向你打开”。因此,我不能放下我最初的誓言:为了拜朗的解放,为了所有受难者的解放。
“我知道,但你留着它吧,等誓言实现的时候喝下。”祂很平静,毫不惊讶,“或者,如果你看到合适的且愿意加入小阿卡纳的律师途径非凡者,你就将这个给对方。你也可以永远保管它,它会在诸神远去的那一天化为尘埃。”
“谢谢。”祂起身告别,像一位温和的教师,“你是一位很好的大主教,你救了很多人,你在履行自己誓言的路上。”
我跟随祂来到教堂门口。“我们终将离开,这是我们的黄昏,这是人类的黎明,”祂站在街上,身后是喧嚣繁荣的特特尼克,“做好准备吧,主教,人类的时代要到来了。”
祂消失了,在我面前,消散在拜朗的黄昏里。
我站了很久,直到城市在银色的月光下沉睡。我想起了很多琐碎的事。和这片土地上的大多数人比起来,我实在是太过幸运。斯特罗斯纳组织的“斜纹军”肆意抢劫,是愚者教会的神父冒死保护了我的父母。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将我送进教会学校,希望我成为和那神父一样的人。我记得……我清楚地记得走进学校的那天。那是在1394年,一个很晴朗的天气,是一个做水果蛋糕的好天气。孩子们围着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女士,她正用最朴素最风趣的语言给他们讲解数学知识。
“那是梅丽莎·莫雷蒂。”修女说,“她明天就要回去了。”
梅丽莎女士让我过去,她苍白而虚弱,眼角有悲伤的细纹,和画像上那个在末日时坚韧的身影有很大的不同。她询问了我的情况,在得知我的父母亲朋都平安时露出了笑容。
“好好生活,孩子,然后成为你想成为的人。”她说。
第二年,也是同样晴朗的日子,修女在报纸上读到了她在鲁恩病故的消息。整个教会学校都为她系上了黑纱。“梅丽莎女士是南大陆愚者教会学校的创始人。”比我年长的学生告诉我,随后对我失声痛哭。
我在三十年混乱时成为了拜朗大主教。“苦难从不高贵。为了拜朗的解放,为了所有受苦者的解放。”这是我的宣誓词,而我永远不会忘。
我会继续走去。“虽行过死荫的幽谷,却也不怕遭害。”【注11】

19.第七纪元1957年4月12日,鲁恩时间6时7分,拜朗时间8时7分,一位教师在笔记本上剪切的《拜朗第三共和国晨报》
“我们要去宇宙,不需要别的原因,只因为宇宙就在那里,宇宙不应该有所限制。”
“这是人类的日出。”
“从屏障消失到人类如纪元前那般再次向群星迈步仅用了127年,而从梅丽莎发表《自动机与计算》到今天则过去了整整576年。”
“集鲁恩、弗萨克、拜朗、西大陆多国之力,为了人类,为了真理,为了未来。”
“斯普特尼克一号卫星成功来到了指定轨道,它所装的摄像头运作正常。”
“不见诸神,唯见群星。”

注:
1.参考的纳瓦特尔语(阿兹特克语)。
2.摘自柳拜的歌曲《我的小妹妹》。
3.智利国花,一种红色的野生百合。
4.卫国战争期间,阵亡家书会包成四角形,非阵亡则是三角形。
5.原话“如果耶稣现在还活着,他会是一个游击队员。”
6.原文为1899年印度总督寇松演讲中“白人的责任”。
7.西班牙语“污染”。
8.《创世纪》(Genesis),语言参考拙作《大教堂时代》系列。
9.出自杜鲁门·卡波特《圣诞节的回忆》
10.出自爱德华多·加莱亚诺《火的记忆Ⅱ·面孔与面具》
11.出自《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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